陸建德:在書房里談往說今

陸建德，學者。2001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副所長，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外文系主任、《外國文學動態》主編（2002年至2009年）、《外國文學評論》主編（2010年）。2010年8月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所長，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文學系主任、《文學評論》主編、《中國文學年鑒》主編。著有《麻雀啁啾》《思想背后的利益》《高懸的畫布：不帶理論的旅行》《戊戌談往錄》《海潮大聲起木鐸：陸建德談晚清人物》等。

我認識陸建德先生已經很多年，經常在一些會議和好書評選現場見面。在去陸先生家采訪前，我曾借由照片畫其書房，但直到走進陸先生家我才知道，我之前畫的僅是書山一角，那面書墻不過是他家無數書墻中的一面而已。

那段時間，我借由照片畫了很多書房，等一一實地探訪才發現，確如陸放翁詩中所言，“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我不禁提醒自己，在能出門的時候應盡量多多造訪，除了可以深入地聊聊書房，還可以重新畫一畫這些書房。

陸建德先生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祖父三十多年來一直服務于浙江大學。雖然陸建德先生自己沒有舊學底子，但其祖父有一些線裝古籍，家里讀書氛圍很好。陸先生本科就讀于復旦大學外文系，后留學英國，博士畢業于劍橋大學達爾文學院，回國后任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和馮至、卞之琳、楊絳等名家成為同事。學貫中西的他，后來同時任職外文所和文學所，退休后又跨入近代史研究領域。

在陸先生的書房中，中文書和外文書都有豐富的收藏。書多成災，他自然也有讀書人共同的煩惱——找不到想找的書。好在對愛書人而言，“失而復得”的樂趣是如此迷人。我和陸先生在其書房邊逛邊聊，說到哪本書時就一起去找，正遍尋不著又發現另外一本書……就這樣，我們一邊找書，一邊聊書，一邊談往說今……

找書，是難題也是樂趣

綠茶：書房對您意味著什么？

陸建德：書房是讀書人生活中待得時間最長的地方，寫作、讀書、查資料都需要在書房。盡管我也經常在廚房、客廳寫東西，但每當要查資料時，我還是要去書房找書。找書對我來說是個很大的難題，我家的書不都在書房，每個房間都有，所以，有時候我為了找一本書，要花費很多時間。但這也有別樣的樂趣，尤其是一些書“失而復得”時，我會無比開心。還有一些書里夾著條子、摘錄、發票或其他一些舊物，我發現后也會很激動。書房就是讀書人的快樂源泉之一。

我的書房里有不少祖父、外公留下來的線裝古籍。我父親讀工科，對線裝書興趣不大。現在，我的書房里更多的是我個人閱讀史和成長史的記錄。比如，我有一套大約是道光年間出的線裝《三國演義》，毛宗崗評注，共二十冊，缺第一冊（序和圖像）。這套書讀的人多，已談不上什么品相了。小時候，我經常去祖父的寓所。我小學二年級時，他開始給我讀這套《三國演義》。他坐在緊挨窗戶的舊沙發里，一邊讀一邊解釋，我坐在櫸木小板凳上聽。我聽得似懂非懂，更加想從“小書兒”的圖像上認識劉關張和諸葛亮的模樣。這些發生在書房里的故事，豐富著我的回憶。

人生的路有時看來是蠻偶然的

綠茶：可以說，祖父和外公給了您最初的啟蒙吧？

陸建德：祖父服務浙江大學（包括浙大前身浙江甲種工業學堂）三十年，20世紀50年代初退休，與杭州的舊式文人有若即若離的交往。父親是獨子，他和母親結婚的日期應該是在1937年8月14日“筧橋空戰”之后、淞滬抗戰結束之前。1937年11月，祖父帶一家四口隨浙大遷至“文軍西征”的第一站建德，那是浙大“弦歌不輟”的起點。父親是20世紀50年代的副教授，浙大畫法幾何和機械制圖教研室主任。他身體不好，“文革”期間（1973年）退休了。外公20世紀30年代初就因肺病去世了，1920年前后他對勞工問題有一些自己的見解。

關于祖父、外公、父親及浙大的一些往事，我寫過一篇文章《逃難》。那篇文章太長了，不便在此轉述。

綠茶：我可以理解為您是接受中國傳統舊學教育成長起來的嗎？

陸建德：我1960年進小學，正好是“大躍進”之后，那時早就沒有舊式小學了，我讀的是紅旗下的小學。自從清末中國廢除科舉，我國一直沒有形成全新的課程體系。雖然我小時候家里、學校里都能讀到線裝書，不缺可讀的書，但那不是系統的國學教育。我們這代人接受的是新式教育，但不夠系統，而舊學底子已經沒有了，不像錢鍾書他們那一代人，有童子功。

我參加高考的時候，外國文學特別熱門，我就選擇了讀外國文學。我第一志愿報的是復旦大學外文系，第二志愿是北大中文系，后來去了第一志愿。所以，人生的路也是蠻偶然的。

不過，那時候大學里的外文系也涉及中國文學研究，二者并不是不相干的。后來，我到中國社科院外文所工作時，馮至、卞之琳、楊絳等都在外文所，他們雖然做外國文學研究，但實際上并沒有脫離中國文學。

綠茶：您的閱讀和知識儲備，最重要的階段應該是從復旦開始吧？

陸建德：在復旦讀書當然是很重要的時期，當時復旦外文系有好多名家，比如系主任孫銖、教精讀的曹又霖老師、教泛讀的丁兆敏老師，還有豐華瞻先生，他是豐子愷先生的長子。此外，伍蠡甫、林同濟、葛傳槼、楊豈深等老師，都教過我。陸谷孫先生當時還比較年輕，但已經很出名，不過他沒有給我們這屆學生上過課。復旦外文系的《英國文學選讀》和《美國文學選讀》是同類讀本中的佼佼者。

從復旦畢業后，我由國家教委選派留學英國劍橋大學，這也是我求學過程中很重要的階段。我在劍橋大學達爾文學院就讀，博士論文寫的是英國20世紀批評家利維斯。我留學時也讀中國書，包括一些當代小說和反響較大的論文，不過遠不及讀英文著作多。讀英國文學（含批評），可能略略改變了我欣賞中國文學的方式。

在英國讀書時，我還蠻喜歡買舊書的。英國舊書店買的舊書中，常會夾著原來的主人留下的紙條或其他東西。我現在書房里很大一批外文書是在英國留學期間買的。

史學家和文學家應對彼此有一種敬意

綠茶：近些年，您先后出版了《海潮大聲起木鐸：陸建德談晚清人物》《戊戌談往錄》等著作。是什么機緣讓您從文學研究轉入中國近代史研究？

陸建德：我的主要關注點在晚清、民國。我對晚清新政是比較同情的。晚清以來，中國的道路不好找。那時有很多特別重要的改革，并不是形式上的改革，而是制度上的變化。在《戊戌談往錄》的一些篇章里，我談到保路運動。關于辛亥革命和保路運動，我對一些史學界固定的看法有新的認識。在《海潮大聲起木鐸》中，我為《荊生》（清末民國初年文學家、翻譯家林紓所著短篇小說）翻案做了一些努力。這個念頭我在英國留學時就萌生了，但這個問題談起來比較長，建議你看看這本書。

中國近代的現代化過程受英美影響比較大。比如，當時的教會學校以英語教學為主。我父親是20世紀30年代從上海交大畢業的，他在交大用的課本就是英文的，那時數理化教學在中國還沒有形成一套體系，只能用英文教材。另外，我們可以看到，近代各領域的專家包括“兩彈一星”功勛，很多人是通過“庚子賠款”這個渠道出國留學的。這批人回國后對中國現代化進程有著重要的影響。外國文學、外國思想的引入，也是現代化過程中的一環。魯迅先生翻譯的作品比他寫的作品還多，他花那么多精力翻譯外國作品，可以看出那時候的人們對于認識西方的渴望。

綠茶：您怎么看文學和歷史的交互關系？

陸建德：這個問題特別好。小說和歷史實際上是分不開的，中外都如此。中國文學中最典型的就是《三國演義》。讀《史記》也會發現，其中有大量文學性的描寫。可以肯定地說，這部作品有歷史也有虛構。

同樣的事情可以有不同的視角和不同的講述方式，可以是歷史式的敘述，也可以是文學式的表達。加入文學元素后，歷史的表述變得更為寬廣。小說中加入歷史脈絡后，故事會有更大的抒發空間。小說家永遠有創造的空間，這對于歷史學家可以是一種啟示，歷史不是確定的，有各種闡釋的可能性。歷史學家和文學家應該對彼此有一種敬意，小說家在寫作之前，有大量的案頭工作需要在書房和圖書館里完成。

書房中的“寶貝”

綠茶：您書房里都是寶藏，可不可以分享幾本？

陸建德：我沒有什么寶貝，都是一些一般的書。不過我買了這么多書，也見證了一個又一個沒完成的遺憾。

比如這一本，是費正清的，講中國形象的書——中國人怎么看外國人，外國人怎么看中國人。這是費正清的簽名本，買的時候很便宜。書中很多材料其實來自上海的《點石齋畫報》，現在像陳平原教授等很多學者都認識到了《點石齋畫報》的價值，并且做了很多研究。但在費正清出這本書的上世紀70年代，關注這個報紙的人還不多。這個畫報對東西方文化比較，對中國當時的風俗演變等問題，有著豐富的記錄。這些年費正清的書在中國出版了不少，但這本書似乎還沒有中文版。

另外一本是鄧拓先生的《論中國歷史的幾個問題》。這是我在中國書店買的一本舊書，也很便宜，大概一塊五。這本書是鄧拓簽名送給中國社科院歷史所張澤咸先生的。我書房里還有一套《隋唐五代農民戰爭史料匯編》，就是張澤咸先生編的。鄧拓先生這本書里有一篇文章談“中國歷代手工業發展的特點”，張澤咸先生讀得很細，給這篇文章做了很多批注，指出文章中很多的問題。畢竟張先生是經過傳統史學研究訓練出來的，他能看出很多問題。這等于是張澤咸先生給鄧拓先生《論中國歷史的幾個問題》這本書做了一個批注本。這本書出版于20世紀30年代，我想，張澤咸如此細致地校訂，想必是想讓鄧拓先生再版此書時做參考，但這本書后來沒有再版過，書中的問題也沒有機會得到修改。所以，這樣一本書就很值得珍藏了。

還有這套《紅樓夢》，道光年間的，封面都掉了，而且臟兮兮的。現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紅樓夢》就是這個版本的。20世紀60年代，我們家有個鄰居，我一直叫他外公，他借走這套《紅樓夢》讀，還回來的時候，我發現他把每一本書都包上了書皮，還寫上了書名，他的書法還很不錯呢。這套書是全的，一共二十四冊，能保留到現在算是萬幸。

我還有一些祖輩留下來的線裝書，包括幾種晚明的版本。不過我不是藏書家，不是很在意版本價值。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