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景 宇
馬克思主義關于世界歷史的思想,不僅為認識世界歷史的形成、特征、本質和發展趨勢提供了理論武器,更重要的是,它深刻地揭示了世界歷史發展的動力和機制,從而把人類社會的前途命運同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聯系在一起,為人們能動地選擇歷史發展道路提供了科學指引。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多年來,不斷把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基本原則同中國實際和新的時代特點結合起來,先后提出了“中國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中間地帶”和“三個世界劃分”、“和平與發展”成為時代主題、“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等重要思想。一方面,為正確處理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從而抓住和用好各種歷史機遇提供了理論指導,推動了中國的革命、建設和改革,推進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另一方面,在不斷深化認識“建設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如何建設這個世界”等關乎人類前途命運的重大問題的過程中,推動了馬克思主義世界歷史思想的創新發展,為開辟馬克思主義發展的新境界做出了原創性、時代性貢獻。回顧和總結中國共產黨對馬克思主義世界歷史思想的踐行和創新發展,有助于從一以貫之的視角理解中國發展和世界發展的關聯,明確中國的社會主義事業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的意義,為推動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世界朝著更加美好的方向發展做出中國貢獻。
如果說尋求人類解放的道路是馬克思一生的奮斗目標,那么對世界歷史的研究則貫穿了馬克思學術生涯的始終。在《德意志意識形態》《共產黨宣言》等早期著作中,馬克思創立了唯物史觀,集中闡釋了世界歷史的形成邏輯、基本內涵、主要特征、動力機制和發展趨勢。在《資本論》這部馬克思傾注了大量時間和心血創作的鴻篇巨著及其手稿中,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了深刻剖析,揭示了資本主義的起源、發展及其運動規律,說明了資本主義必然被社會主義代替的歷史趨勢。在《人類學筆記》和《歷史學筆記》等晚年手稿中,馬克思將視野從西歐社會轉向東方社會,對俄國、印度和中國都做了研究,并進一步擴展到美國乃至世界通史,更為全面地考察了人類社會的繼承性和多樣性。
馬克思認為,世界歷史不是從來就有的,是生產力的普遍發展和人們的普遍交往突破了國家和民族界限的客觀要求和必然結果。正如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說:“各民族的原始封閉狀態由于日益完善的生產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間的分工消滅得越是徹底,歷史也就越是成為世界歷史。”[1]540-541這里有兩個問題值得做進一步闡釋。
第一,生產力的發展是決定世界歷史形成和人類社會進步的最終決定力量,交往形式要與生產力發展的一定水平相適應。生產力普遍發展的水平決定了人們普遍交往的程度,而每一個民族的生產力、分工和內部交往的發展程度,又決定了不同民族和國家之間的相互關系。在歷史上,只有當資本主義的發展促進了世界市場的形成,從而將原來孤立的各個民族和國家逐漸聯結成一個整體的時候,人類歷史才成為世界歷史。但是,生產力作為人類社會生產中最活躍的因素,代表著最積極、最進步的力量,生產力的不斷發展最終會引起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變革,從而使資本主義被社會主義所取代。所以,雖然世界歷史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確立和發展過程中形成的,但世界歷史的進一步發展卻不屬于資本主義。
第二,隨著不同國家和民族因世界交往而形成普遍聯系,生產關系要適應生產力發展水平的要求就不一定表現為孤立的一個國家或民族內部的直接對應,而是可能通過交往這一能動選擇的形式,使一個國家和民族的生產力(或生產關系)與另一個國家和民族的生產關系(或生產力)對應起來。這樣對處在不同生產力發展水平或不同生產關系發展程度的國家和民族來說,它們之間的差距就不再是不同時代之間的差距,因世界交往而形成的互相依賴賦予先進的一方和落后的一方以同一時代性,所以,每個國家和民族的發展都不僅取決于其自身的歷史特點,還要受到世界發展潮流的影響和制約。
馬克思在其思想發展的早期和中期都非常關注生產力的決定性作用,認為世界歷史的發展前景在于交往的擴大使共產主義作為“世界歷史性的”存在,共產主義只有作為占統治地位的各民族“一下子”同時發生的行動,在經驗上才是可能的[1]538-539。1874年至1875年初,馬克思在閱讀巴枯寧《國家制度和無政府狀態》一書所作的批判性摘要中還強調:“徹底的社會革命是同經濟發展的一定歷史條件聯系著的;這些條件是社會革命的前提。因此,只有在工業無產階級隨著資本主義生產的發展,在人民群眾中至少占有重要地位的地方,社會革命才有可能。”[2]404但在此之后,隨著馬克思對巴黎公社起義、1873年世界經濟危機的思考日益深入,他對世界歷史的研究逐漸從抽象走向具體,并對世界交往的能動性和復雜性有了新的認識,指出在世界歷史的形成過程中,雖然資本主義對世界市場的開拓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東方從屬于西方,但也正因為世界交往,使東方的落后國家和資本主義生產具有同一時代性,因而存在著東方的落后國家“能夠不經受資本主義生產的可怕的波折而占有它的一切積極的成果”[2]571。馬克思認為發生社會革命的具體條件,一是資本主義在自己的故鄉和在它興盛的國家里被克服,二是落后國家從這個榜樣上看到“這是怎么回事”,看到怎樣把現代工業的生產力作為社會財產來為整個社會服務。“這不僅適用于俄國,而且適用于處在資本主義以前的階段的一切國家。”[3]
繼馬克思和恩格斯之后,列寧進一步分析了資本主義從自由競爭發展到壟斷之后世界歷史進程的新變化,指出隨著資本已經成為國際的和壟斷的資本,世界已經被少數幾個最大的資本主義國家瓜分完畢,資本主義所固有的各種矛盾將進一步擴大和激化。相應地,資本主義被社會主義代替的條件也日益成熟,因而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最高階段。與馬克思和恩格斯相比,列寧不僅看到了資本主義對世界市場的開拓所帶來的宗主國和殖民地之間的矛盾,還看到了資本主義國家之間圍繞著爭奪資源、市場和殖民地所展開的斗爭,從而深刻地指出,在帝國主義時代,資本主義經濟和政治發展的不平衡性決定了社會主義不可能在所有國家內同時獲得勝利,而將“首先在少數甚至單獨一個資本主義國家內獲得勝利”[4]554。這是對社會主義革命理論的劃時代貢獻,推動了馬克思主義世界歷史理論的創新發展。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列寧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從此之后,資本主義一統天下的局面被打破了,世界歷史進入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的時代。
列寧在關于一國建成社會主義的思想中提到了一個觀點,即能夠取得社會主義勝利的并不限于資本主義國家,因為社會主義在一國的勝利,會帶動其他國家的被壓迫階級開展反對資本家的起義,必要時甚至用武力去反對各剝削階級及其國家。并且,在從今天的帝國主義走向明天的社會主義革命的道路上,不同國家和民族的走法或表現出多樣性,“每個民族都會有自己的特點”[4]777。但是對經濟文化落后的國家來說,在世界歷史進入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的時代之后,究竟應當如何踐行馬克思主義世界歷史思想的基本原則,同時把這種“多樣性”有效地體現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具體細節當中,從而使社會主義在與資本主義共存和斗爭的過程中不斷發展壯大,列寧在有生之年并沒有對這個問題做更為充分的討論,列寧之后的蘇聯共產黨反而把世界革命規范為一條道路和一個中心,這最終導致了以蘇聯為中心的社會主義實踐遭受嚴重挫折,其中的深刻教訓值得反思和檢討。
中國共產黨成立以來,堅持把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同中國具體實際和時代特點相結合,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觀察時代、解讀時代、引領時代,深刻分析和把握世界歷史的脈絡和走向,探索走出了一條不同于蘇聯的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在20世紀中國革命、建設、改革不同歷史時期都取得了重要理論成果,為馬克思主義世界歷史思想的創新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俄國十月革命是“兩個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時代,即資產階級時代和社會主義時代,資本家議會制度時代和無產階級蘇維埃國家制度時代的世界性交替的開始”[5]。斯大林認為十月革命的世界意義,就在于擴大了民族問題的范圍,使殖民地半殖民地被壓迫民族的解放事業匯集到反帝國主義斗爭的巨流中[6]。那么,這股反帝國主義巨流的特征和性質是什么呢?社會主義力量怎樣在這股巨流中發展壯大?中國共產黨通過對十月革命后世界革命形勢和世界歷史走向的科學分析,提出了“中國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的思想,系統回答了社會主義與世界革命的關系、中國革命的性質和任務、中國革命的世界意義等一系列相互關聯的問題,明確了中國革命的時代背景和歷史條件,也開啟了社會主義在世界東方的偉大時代,是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來理解這一思想的內涵。
第一,十月革命所開辟的世界歷史新時代,最主要的變化是改變了世界革命的性質,也改變了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民族解放運動的性質,從而使無產階級世界革命有了同盟軍。一方面,帝國主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非更加依賴殖民地半殖民地便不能過活”;另一方面,社會主義國家已經建立并愿意“為了輔助一切殖民地半殖民地的解放運動而斗爭”[7]667。因此,十月革命是全世界無產階級、一切被壓迫人民和被壓迫民族的一面旗幟。在此之后,世界革命的性質不再是舊的資本主義的世界革命,而是新的社會主義的世界革命。在十月革命之后,任何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如果發生了反對帝國主義的革命,它就不再是舊的資產階級和資本主義的世界革命的一部分,而是新的無產階級社會主義世界革命的一部分。被壓迫民族中間參加革命的階級、黨派或個人,只要反對帝國主義,都是無產階級世界革命的同盟軍[7]671。
第二,十月革命的勝利對世界歷史產生的影響,包括會影響到世界各國內部和中國內部的變化,但是這種變化是通過各國內部和中國內部自己的規律性而起的[8]303。之所以“中國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有以下幾點原因:一是近代中國在許多方面與十月革命前的俄國相同或者近似,像封建主義的壓迫、經濟和文化的落后、先進分子為實現國家復興而對革命真理的追求等。因而,十月革命的勝利為中國送來了馬克思主義,幫助了中國的先進分子,“用無產階級的宇宙觀作為觀察國家命運的工具,重新思考自己的問題”[9]1471。二是中國革命所處的國際環境是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斗爭的環境,是社會主義向上高漲、資本主義向下低落的環境,這決定了“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的任何英雄好漢們,要就是站在帝國主義戰線方面,變為世界反革命力量的一部分;要就是站在反帝國主義戰線方面,變為世界革命力量的一部分。二者必居其一,其他的道路是沒有的”[7]681。三是中國社會的性質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這決定了中國革命的任務是反對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由于資產階級不能完全斷絕與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經濟聯系,從而進行徹底的反帝反封建斗爭,所以,中國革命只有在深受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壓迫的無產階級領導下才能取得成功。四是無產階級領導下的中國革命,終極的前途不是資本主義的,而是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這決定了中國革命的歷史進程應當分為兩步:第一步是完成新民主主義革命,推翻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的統治,建立一個獨立自主的新民主主義社會;第二步是完成社會主義革命,建立一個社會主義的社會。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勝利大大拓寬了由十月革命開辟的全世界工人階級和被壓迫民族的解放事業的道路。“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勝利的意義估計不足,將是一個極大的錯誤。”[9]1357-1358關于“中間地帶”和“三個世界劃分”的思想,集中體現了中國共產黨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勝利后世界格局的演變、國際秩序建構、中國在世界政治經濟中的地位和作用的認識和概括,對社會主義中國確立與世界交往的理念、原則、定位、戰略乃至話語體系都產生了深刻影響。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帝國主義的力量被削弱,社會主義的力量得到加強。針對當時世界局勢的特征,英國的丘吉爾發表了“鐵幕”演說,蘇聯的日丹諾夫提出了“兩個陣營”概念[10]。與之相比,毛澤東敏銳地觀察到,在蘇聯和美國之外,還存在著影響世界發展的重要力量,這股力量來自美國和蘇聯的“中間地帶”,包括歐、亞、非三洲的許多資本主義國家和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9]1193。這是對戰后世界格局的新界說,為反對帝國主義、霸權主義和殖民主義找到了最主要的國際力量。到了20世紀60年代,美國同其他帝國主義國家開始出現“控制與反控制的斗爭”,“在東歐各國則發生了反對蘇聯控制的問題”[11]344。在這種情況下,毛澤東進一步豐富了其“中間地帶”思想,把中間地帶國家根據性質的不同分為兩部分:第一個中間地帶是指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廣大經濟落后的國家;第二個中間地帶包括歐洲國家、北美加拿大、大洋洲國家、日本等帝國主義國家和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11]344-345。這就為中國在反對美國帝國主義和蘇聯霸權主義方面能夠團結和依靠第一中間地帶國家,爭取第二中間地帶國家,從而走上獨立自主的發展道路奠定了認識基礎,也有力地支援了世界各國的民族解放運動和革命運動[12]。
20世紀70年代,美蘇爭霸加劇了世界上各種力量的分化和改組。在這種情況下,毛澤東提出了關于“三個世界劃分”的思想:第一世界是美國和蘇聯,它們兩個超級大國都妄圖稱霸世界,用不同的方式都想把亞非拉的發展中國家置于它們各自的控制之下,同時還要欺負那些實力不如它們的發達國家。第三世界是亞非拉發展中國家和其他地區的發展中國家,它們長期遭受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壓迫和剝削,反對壓迫、謀求解放和發展的要求最為強烈,是推動世界歷史車輪前進的革命動力,是反對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特別是超級大國的主要力量。第二世界是處于超級大國和發展中國家之間的發達國家,它們當中的一些國家還保持著對第三世界國家的各種不同形態的殖民主義的關系,但同時所有這些發達國家都在不同程度上受著這個或那個超級大國的控制、威脅或欺負,因而都在不同程度上具有擺脫超級大國的奴役或控制,維護國家獨立和主權完整的要求。它們反對超級大國的控制、干涉、威脅、剝削和轉嫁經濟危機的斗爭,也對國際形勢的發展產生重要的影響①。
從“中間地帶”到“三個世界劃分”,表明中國共產黨看待世界歷史的視角已經不再局限于“兩個陣營”格局下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的矛盾和對立,而是把反對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作為基本理念和核心主題,在此基礎上重構理解世界格局的分析框架,重新認識不同國家在世界歷史進程中的地位和作用。其內在的深刻含義在于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推動世界歷史發展的真正力量來自廣大發展中國家和人民。這是從“中間地帶”思想到“三個世界劃分”思想都一以貫之的一個基本觀點。在社會主義陣營內部,通過蘇聯霸權和支配地位建立起來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等級秩序,其實質在于把世界革命規范為一條道路和一個中心,這不利于世界社會主義事業的發展,也不利于廣大發展中國家獨立自主地發展本國經濟。“三個世界劃分”思想主張發展中國家應當獨立自主,“根據各國的具體條件,區別不同情況,確定各國自己的自力更生的途徑”[13]。相應地,強調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也是發展中國家,屬于第三世界,支持一切被壓迫民族和人民的獨立和解放,強調中國反對殖民主義、帝國主義、霸權主義,永遠不稱霸,也確立了中國與世界交往的基本遵循,重新塑造了社會主義中國的國際形象。
第二,世界社會主義運動具有復雜性和長期性。在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共存的時代,兩種制度之間的關系除斗爭之外,也可以做到和平共處,這有利于為社會主義力量的成長創造更有利的國際環境。中國在20世紀50年代就提出,國家之間的政治和經濟關系都應當建立在互相尊重主權和領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內政、平等互利、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基礎上;并在1956年蘇共二十大后推動以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為指導,重新規范蘇聯與社會主義陣營國家間的關系。“三個世界劃分”思想,為把中國所倡導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確立為國際關系基本準則和國際法基本準則奠定了理論基礎,也為中國推動構建公正合理的新型國際關系奠定了話語體系基礎。
“和平與發展”是中國共產黨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形成的對世界政治經濟發展起主導性、根本性和戰略性的主要問題和任務的基本共識和思想范疇,體現了中國共產黨對世界進入多極化格局之后的時代特征和發展潮流的審視和思考,為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而開辟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共存競爭的新局面奠定了認識基礎。
“和平與發展”最初是鄧小平作為“當代世界的兩大問題”提出來的。他指出:“現在世界上真正大的問題,帶全球性的戰略問題,一個是和平問題,一個是經濟問題或者說發展問題。和平問題是東西問題,發展問題是南北問題。概括起來,就是東西南北問題。”[14]105對此,鄧小平認為原因有兩點:一是在較長時間內不發生大規模的世界大戰是有可能的。由于核武器的存在,“一旦發生戰爭,核武器就會給人類帶來巨大的損失”[14]56,因而不但美國和蘇聯這兩個有資格打世界大戰的超級大國不敢打,第二世界的歐洲國家和日本,第三世界的國家也都反對戰爭[14]127。二是南北問題是核心問題。“越發展和平力量越大”[14]233,“如果世界和平的力量發展起來,第三世界國家發展起來,可以避免世界大戰”[14]250。
20世紀90年代,美蘇爭霸的兩極格局以蘇聯的失敗而告終,美國成為唯一的超級大國,世界格局開始朝著多極化的方向發展。20世紀以來一直處于緊張和對峙態勢的世界格局和大國關系趨向緩和,世界和平力量不斷增長,各國都把發展經濟作為首要任務。以信息科技、生命科技為主要標志的高科技革命的發展,為資本主義國家推動經濟全球化提供了新的動力。全球和地區貿易和投資自由化進程加快,各國經濟聯系不斷加深。在世界多極化和經濟全球化的形勢下,江澤民在黨的十四大報告中正式提出“和平與發展成為時代主題”[15]。這成為中國共產黨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一個基本共識。進入21世紀,胡錦濤在黨的十七大報告中指出:“和平與發展仍然是時代主題,求和平、謀發展、促合作已經成為不可阻擋的時代潮流。”[16]即使是在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之后,經濟全球化遭遇逆流,習近平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仍指出:“和平與發展仍然是時代主題”“和平發展大勢不可逆轉”[17]45。
當然,“和平與發展”成為時代主題,并不意味著這兩大問題已經解決。不僅原來被美蘇對抗掩蓋下的一些民族矛盾、宗教紛爭和領土爭端可能會誘發局部戰爭和武裝沖突,而且恐怖主義、網絡安全、重大傳染性疾病、氣候變化等傳統安全和非傳統安全相互交織,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成為世界和平與發展的主要障礙。因此,“維護世界和平、促進共同發展依然任重道遠”[18]。另外,雖然資本主義國家之間存在著矛盾和斗爭,但它們不希望社會主義中國發展壯大這一點是一致的。因而在世界多極化和經濟全球化的進程中,中國作為社會主義國家和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所處的地位和所發揮的作用與西方大國必然是不同的,既需要“在競爭比較中取長補短,在求同存異中共同發展”[19],也需要在日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的過程中“不斷為人類作出更大貢獻”[17]9。
中國共產黨對十月革命后世界革命新局面的認識,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世界格局演變的認識,對冷戰后世界發展潮流的認識,貫穿了一條共同的核心主線,那就是理解和適應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時代的世界交往,賦予馬克思主義世界歷史思想鮮明的時代特色和中國特色,用創新發展的馬克思主義世界歷史思想指導中國的革命、建設和改革,不斷發展進步力量,爭取中間力量,孤立反對力量,使社會主義在與資本主義的共存和斗爭中不斷發展壯大。
社會主義國家的生產力發展水平從總體上落后于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這是理解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時代的世界交往的基礎和前提。社會主義的建立需要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為其提供必要的物質基礎,而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又是建立在世界普遍交往的基礎上的,這意味著應當站在世界歷史的高度,通過考察不同國家之間的相互作用和相互影響,來理解為什么社會主義制度能夠在蘇聯和中國這樣經濟文化落后的國家首先建立。從殖民主義時代到帝國主義時代,資本主義的發展打破了經濟文化落后的國家原來孤立封閉的自我發展狀態,把它們裹挾到世界歷史的進程之中。在與資本主義國家的交往中,落后國家是以特殊的形式經歷著資本主義的時代,并且主要地不是獲得“資本主義制度所創造的一切積極的成果”[2]575,而是“遭受資本主義制度所帶來的一切災難性的波折”[2]464。當“一些最大的資本主義國家已把世界全部領土瓜分完畢”[4]651之后,落后國家成為各種矛盾集中的地區,不僅存在著本國內部的各種矛盾,而且世界體系中的各種矛盾也滲透到落后國家內部,與其國內矛盾交織在一起。在這種情況下,處于社會下層的廣大群眾承受著全部的社會矛盾和社會苦難,具有擺脫自身境況的強烈愿望,他們一旦覺醒,就會成為推動社會變革的主導力量。落后國家中各種矛盾錯綜復雜,也使得利用這些矛盾來為社會變革開辟道路成為可能。這一方面表現為,資本主義的發展具有不平衡性,因而對處于其薄弱環節的國家來說,當帝國主義的壓迫使社會下層“不愿照舊生活下去”而上層也“不可能照舊不變地維持自己的統治”[4]460的時候,就可能為社會革命創造條件。另一方面則表現為,資本主義發展的不平衡性決定了在帝國主義壓迫下的落后國家內部政治經濟的不平衡性。毛澤東在分析中國革命時指出,之所以中國的紅色政權能夠在四周白色政權的包圍下長期存在,原因就在于地方的農業經濟(不是統一的資本主義經濟)和帝國主義劃分勢力范圍的分裂剝削政策,這種情況的發生不能在任何帝國主義的國家,也不能在任何帝國主義直接統治的殖民地,必然是在帝國主義間接統治的經濟落后的半殖民地的中國[8]49。
在“資強社弱”的總體格局下,社會主義要在與資本主義共存競爭的過程中生存發展,就必須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相應地,反對共同敵人、追求共同利益就成為社會主義在世界交往中發揮能動性作用的一個基本策略。列寧把馬克思和恩格斯所提出的口號“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20],更改為“全世界無產者和被壓迫民族聯合起來”[21],就是因為在反對帝國主義這個共同敵人的問題上,全世界無產者和被壓迫民族具有共同利益。中國共產黨關于“中國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的思想,創造性地把列寧的這一主張運用到中國革命的具體實際中,指出在推翻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三座大山這個共同敵人問題上,中國的無產階級和農民階級、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有著共同利益,可以結成人民民主統一戰線。在反對日本帝國主義這個共同敵人問題上,中國共產黨和中國國民黨具有共同利益,可以結成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在反對德國、日本、意大利法西斯主義這個共同敵人的問題上,可以利用它們與英美等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的矛盾,實現“中國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和世界的和平陣線相結合”[8]253。中國革命勝利以后,反對共同敵人、追求共同利益這一基本策略在中國共產黨與世界交往的理論和實踐中得到了進一步的豐富和發展。關于“中間地帶”和“三個世界劃分”的思想所針對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勝利之后,在反對帝國主義和霸權主義這個共同敵人的問題上,中國與廣大第三世界國家、第二世界國家有著廣泛的共同利益。關于“和平與發展”成為時代主題的思想所針對的是冷戰結束之后,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依然是威脅世界和平與發展的共同敵人,在“維護世界和平、促進共同發展”這個問題上中國和世界各國人民都具有共同利益。
在“資強社弱”的總體格局下,社會主義要發展壯大,歸根結底還是要發展社會生產力。經濟文化落后的國家雖然在社會制度上能夠跨越資本主義充分發展的階段而直接進入社會主義,但不等于在經濟基礎方面已經解決了社會生產力落后的問題。對此,列寧曾不無感慨地說:“每一個認真考慮過歐洲社會主義革命的經濟前提的人都不會不了解,在歐洲開始革命要困難得多,而在我國開始要容易得多,但是要繼續下去,卻比在歐洲困難。”[22]為了使社會制度能夠最終鞏固下來,還需要建立起能夠充分發揮社會主義制度優勢的經濟基礎,從而找到能夠適應生產力發展需要的社會主義生產關系的具體實現形式,不斷提高社會生產力水平,為社會主義提供必要的物質基礎,并在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的過程中進一步促進社會主義制度的自我完善和發展。因此,社會主義在與資本主義共存競爭的過程中必須發展社會生產力,并且,發展社會生產力不是要重走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道路,而是要利用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以更合理的方式取得資本主義已經實現的積極成果,同時規避資本主義所帶來的消極成果,創造出資本主義無法實現的更好成果。這就要求社會主義國家必須充分考慮本國歷史特點和世界發展潮流,同時積極學習借鑒包括資本主義在內的人類文明創造的一切有益成果,使之轉變為推動人類進步事業的積極因素,為社會主義贏得與資本主義相比較的優勢。在這方面,蘇聯既沒有處理好與社會主義國家間的交往,也沒有處理好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交往。蘇聯在政治上搞霸權主義,在經濟上構建兩個平行的世界市場,其實質都是封閉對抗,不利于社會主義借鑒人類文明的有益成果,也不利于為社會主義的發展創造有利的國際環境。中國共產黨則在深刻理解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時代的本質和特點基礎上,實現了馬克思主義世界歷史思想的創新發展,形成了獨立自主的和平發展理念,提出并踐行了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積極發展同世界各國的友好合作。這一方面,為中國的改革開放打開了局面,使中國大踏步趕上了時代,從而在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開辟出具有現實性和可行性的社會主義發展道路,在“蘇東劇變”之后挽救和振興了社會主義事業;另一方面,也在推動建立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確立與過渡時代相適應的世界交往的基本準則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產生了深遠影響。
進入21世紀,人類“依然處在馬克思主義所指明的歷史時代”[23]66,也就是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的時代。雖然“資強社弱”的總體格局沒有改變,但“世界正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17]444。一方面,資本主義加劇了世界范圍內的不平衡性,不但原來的和平赤字、發展鴻溝沒有解決,還引發了恐怖主義、難民危機、重大傳染性疾病、氣候變化等一系列新的全球性問題;另一方面,資本主義的高歌猛進在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之后戛然而止,出現了大規模的經濟衰退,資本主義開始從攻勢轉向守勢。按照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估算,美國、日本、德國、英國、法國、意大利、加拿大七個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占世界經濟的比重,從2008年開始就下降到50%以下[24]。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的暴發,進一步加速了資本主義的衰落。這說明,資本主義已經無法僅憑自己的力量來解決人類在21世紀所面臨的全球性問題。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中國式的現代化建設取得巨大成就,已經實現了第一個百年奮斗目標,歷史性地解決了絕對貧困問題,正在向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邁進。中國處于近代以來最好的發展時期,與世界大變局兩者同步交織、相互激蕩,應當為解決人類面臨的共同問題、促進世界繁榮穩定做出更大貢獻。
“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習近平立足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戰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深入思考“建設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如何建設這個世界”等關乎人類前途命運的重大課題,為解答時代之問、引領時代之路提出的重要思想理念;是中國將自身發展與世界發展相統一,從而為世界和平與發展貢獻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的具體體現;是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就是呼吁國際社會從伙伴關系、安全格局、經濟發展、文明交流、生態建設等方面做出努力,建設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榮、開放包容、清潔美麗的世界。一是堅持對話協商,建設一個持久和平的世界,就是要相互尊重、平等協商,堅決摒棄冷戰思維和強權政治,走對話而不對抗、結伴而不結盟的國與國交往新路。二是堅持共建共享,建設一個普遍安全的世界,就是要堅持以對話解決爭端、以協商化解分歧,統籌應對傳統和非傳統安全威脅,反對一切形式的恐怖主義。三是堅持合作共贏,建設一個共同繁榮的世界,就是要同舟共濟,促進貿易和投資自由化便利化,推動經濟全球化朝著更加開放、包容、普惠、平衡、共贏的方向發展。四是堅持交流互鑒,建設一個開放包容的世界,就是要尊重世界文明多樣性,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越。五是堅持綠色低碳,建設一個清潔美麗的世界,就是要堅持環境友好,合作應對氣候變化,保護好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家園。這一思想的深刻內涵在于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把應對人類共同挑戰作為共同利益,真正超越了國家利益、集團或聯盟利益,從全人類的高度來思考人類的前途命運和世界歷史的走向,在最大限度上為人類進步事業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正如習近平所說,從“本國優先”的角度看,世界是狹小擁擠的,時時都有“激烈競爭”;從命運與共的角度看,世界是寬廣博大的,處處都有合作機遇,只有把本國人民利益同世界各國人民利益統一起來,才能把握和塑造人類共同未來[25]。這就為21世紀的世界交往確立了新的思維方式和話語體系,徹底摒棄了沖突對抗、零和博弈的舊思維方式,樹立了合作共贏的新理念。
第二,適應和引導經濟全球化,把21世紀的世界交往建立在包容性發展的基礎上。經濟全球化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向世界擴張的過程中形成的。資本主義塑造了世界市場,促進了世界范圍內商品和資本的流動、科技和文明進步以及不同國家和民族間的交往,但同時也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固有矛盾及由其決定的發展的不平衡性擴散到世界范圍,引發了沖突、貧困、失業、收入差距擴大等一系列全球性問題。習近平強調:“經濟全球化確實帶來了新問題,但我們不能就此把經濟全球化一棍子打死,而是要適應和引導好經濟全球化,消解經濟全球化的負面影響,讓它更好惠及每個國家、每個民族。”[23]478進入21世紀以來,世界多極化、經濟全球化深入發展,社會信息化、文化多樣化持續推進,人類進入“大發展大變革大調整時期”[23]538,各國相互聯系和依存日益加深,全球命運與共、休戚相關。經濟全球化雖然是不可逆轉的時代潮流,但是不能再把經濟全球化建立在封閉對抗、剝削掠奪的基礎上,而是要引導經濟全球化健康發展,在開放包容、合作共贏的基礎上開展世界交往。
第三,強調不同文明的交流互鑒,把文明多樣性和世界各國差異轉化為發展的活力和動力。人類文明多樣性是世界的基本特征,對于不同文明間的關系,西方社會長期以來占據主流的觀點是“文明優越論”“文明沖突論”。與之不同的是,習近平強調文明差異不應成為世界沖突的根源,而應成為人類文明進步的動力。文明沒有高下、優劣之分,只有特色、地域之別。不同文明之間要取長補短、共同進步,讓文明交流互鑒成為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動力、維護世界和平的紐帶[23]544。
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以及由此帶來的中國與世界關系的深刻變化,是21世紀的重要時代特征,正在從根本上重構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共處空間和格局[26]。19世紀的馬克思主義世界歷史思想,主要是在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主導和控制下的世界格局進行批判性研究的過程中探索人類社會進步的普遍規律的。20世紀的馬克思主義世界歷史思想,確立了要把馬克思主義普遍真理同各國具體實際相結合的基本原則,使社會主義最終找到了適應“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時代”的世界交往方式,改變了社會主義國家和人民的命運,發展、壯大了社會主義事業。作為21世紀馬克思主義世界歷史思想的最新發展,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從引領時代的高度對世界大變局進行建構性闡釋,以破解人類共同面臨的全球性問題為切入點,以適應和引導經濟全球化構筑21世紀世界交往的經濟基礎,以倡導文明交流互鑒發揮交往的能動性作用,為回答“世界怎么了、我們怎么辦”[17]460的時代之問提供了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從20世紀的適應“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時代”的世界交往方式,到21世紀的引領“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時代”的世界交往方式,“意味著科學社會主義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煥發出強大生機活力,在世界上高高舉起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17]8,也意味著21世紀的中國共產黨人已經把共產黨執政規律、社會主義建設規律和人類社會發展規律內在地統一于只有引領時代才能走向世界的歷史進程中[23]66;既著眼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又放眼于不斷煥發社會主義的生機活力從而為世界大變局開新局,順應了世界各國人民要求和平、發展、合作、共贏的共同心聲,開辟了馬克思主義世界歷史思想的新境界。
注釋
①“三個世界劃分”思想是毛澤東在會見贊比亞總統卡翁達時提出的,鄧小平在代表中國政府參加聯合國大會第六屆特別會議上的發言中,對毛澤東關于“三個世界劃分”的思想做了全面系統的闡述。《毛澤東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41—442頁;《鄧小平文集:一九四九—一九七四年》下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46—3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