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遠遠的地方吹過來一股涼風。風里夾著呼呼的響聲。側耳仔細聽,那像是某一種音樂,我分析了很久,確定那是笛子的聲音。我的后面是一座山,前方是一片麻竹林。音樂顯然是來自麻竹林。等我站在竹林前面時,整個人被天風海雨似的音樂震懾了,它像一片樂海,波濤洶涌,聲威遠大,那不是人間的音樂,竹林中也沒有人家。
竹子本身就是樂器,風是指揮家。我研究了很久才發現,原來竹子淋過了小雨,上面有著水漬,互相摩擦便發出尖利如笛子的聲音。而上面滿天搖動的竹葉間隙,即使有雨,也阻不住風,發出許多細細的聲音,配合著竹子的笛聲。我聽過許多自然之聲,從沒有這一次在竹林里感受這么深刻。原來在自然里所有的聲音都是獨奏,再美的聲音也僅彈動我們的心弦,可是竹林的交響整個包圍了我,像是百人的交響樂團剛開始演奏的第一個緊密響動的音符。
失去對自然聲音感悟的人是最可悲的,當有人說“風景美得像一幅畫”時,境界便低了,因為畫是靜的,自然的風景是活的、動的;而除了目視,自然還提供各種聲音,這種雙重的組合才使自然超拔出人所能創造的境界。世上有無數藝術家,全是從自然中吸取靈感,但再好的藝術家,總無法完全捕捉自然的魂魄,因為自然是有聲音有畫面的,是活的,是時刻都在變化的,這些全是藝術達不到的境界。
最重要的是,再好的藝術一定有個結局,自然是沒有結局的。人能繪下長江萬里圖令人動容,但永遠不如長江的真情實景令人感動;人能錄下蟬的鳴唱,但永遠不能代替看美麗的蟬在樹梢唱出動人的歌聲。
那一天,我在竹林里聽到竹子隨風吹笛,竟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等我走出竹林,夕陽已徘徊在山谷。雨已經停了,我卻好像經過一場心靈的沐浴,把塵俗都洗去了。
我感覺到,只要有自然,人就沒有自暴自棄的理由。
(選自《人間至味是清歡》,有刪節)
◆賞析
竹子是樂器,風便是指揮家,夾雜著絲雨,一首壯闊的交響樂直擊“我”心。作者筆下自然的律動不僅是音樂的律動,還是生命的律動,更是希望的律動。世俗的音樂總有終結,但自然的藝術卻能永存。與自然相遇,探萬物生長,主動尋找,就會發現生活的答案其實就在自己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