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梅
(延安大學文學院,陜西延安 716000)
劉巧珍作為《人生》的主人公之一,路遙把她塑造成一個人格魅力極強的人物。從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來看,劉巧珍這一人物的成長歷程是伴隨著“本我”“自我”“超我”的人格而不斷發展的。弗洛伊德的三重人格結構理論由三個部分組成: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是無意識的原始生命本能,從個體的性沖動和欲望出發,滿足個體需要,從支配人性的原則而言,支配本我的是唯樂原則。自我代表人格中理智和意識的部分,按照“現實原則”行動,它根據現實條件和客觀環境來調整本我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平衡本我和超我之間的關系。超我是道德化的自我,它既代表社會的道德要求和行為標準,同時也用自我理想來確立行為目標,追求完美的理想世界。[1]274對于巧珍而言,她的本我作為原始的推動力,是她勇敢追愛的直接動因;自我則使她逐步學會平衡本我和超我之間的矛盾,從現實出發調整自己的心態,平衡各種關系而做出取舍;超我更是讓她既恪守傳統道德,又朝著理想的精神世界去探索。這些不同的人格既影響著她的選擇,又在她選擇與努力的實踐中不斷走向成熟。
本我是人格結構中最原始的部分,構成本我的成分是人類最基本、最直接的生理與心理的需求,而性本能或者稱為愛的本能則是弗洛伊德所認為的人的基本欲望之一。劉巧珍的本我需求表現在比較隱蔽的愛的本能沖動,這是她大膽追求愛情的原始動力。
她通過對高加林的觀察,將內心無意識的“愛的沖動”通過視覺感受傳遞出來:“他的裸體是健美的。修長的身體,沒有體力勞動留下的任何印記,但又很壯實,看出他進行過規范的體育鍛煉。臉上的皮膚稍微有點黑;高鼻梁,大花眼,兩道劍眉特別耐看。頭發亂蓬蓬的,但并不是不講究,而是專門講究這個樣子。他是英俊的,尤其是在他沉思和皺著眉頭的時候,更顯示出一種很有魅力的男性美。”[2]19-20“她愛他的飄灑的氣度,漂亮的體形和那處處都表現出來的大丈夫氣質。”[2]40她時常幻想自己和高加林在一起的場景:“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讓他拉著,在春天的田野里,在夏天的花叢中,在秋天的果林里,在冬天的雪地上,走呀,跑呀,并且像人家電影里一樣,讓他把她抱住,親她……”[2]40可見,她對高加林的崇拜與愛除了她對知識分子的向往以外,還有高加林強健的體魄對她的吸引。但此時的這種欣賞與愛慕只是在“快樂原則”引導下的人類原始的性沖動以及對愛情的憧憬。
在《人生》中,劉巧珍的本我也表現在穿著打扮方面,劉巧珍雖然是農村姑娘,但是“看起來根本不像個農村姑娘。漂亮不必說,裝束既不土氣,也不俗氣。”[2]21尤其是和高加林戀愛以后,她更是注重自己的外在形象,把自己的短辮改成城里姑娘正時興的發式,把最好的衣服都拿出來穿,當高加林不理她時,她又會想:“是不是加林嫌她穿得太新了?”這種表現雖然是人之常情,但卻反映出巧珍“本我”心理對外表的在乎。
此外,雖然巧珍在物質方面沒有困擾,但她在精神層面卻出現了自卑,而這種自卑也使她在有文化的人面前覺得高攀不上人家。精神上的自卑使她想要以精神的追尋來彌補,于是巧珍去尋找自己所認定的“更有意思”的人,這就為她的愛情提供了另一層精神上的動力。路遙是這樣描述巧珍的:“她雖然沒有上過學,但感受和理解事物的能力很強,因此精神方面的追求很不平常。加上她天生的多情,形成了她極為豐富的內心世界……她在有文化的人面前,有一種深刻的自卑感…但她決心要選擇一個有文化、而又在精神方面很豐富的男人做自己的伴侶。”[2]39這種內心的渴望就是巧珍在青春期所產生的自尊感、自強感,而有文化的高加林就是她多年相中的對象。這種心理成為她日后大膽表白心跡的精神支撐,這更多的是滿足巧珍最原始“本我”的需求。
路遙把巧珍置于這樣一個既不像農村女子,又沒有知識文化的環境下,用“知識”這個點無形之中給巧珍套上了一張掙不脫的網,文化知識的貧瘠為之后她感情的波瀾起伏埋下伏筆。
自我作為人的三重人格中的中間一重,它主要是以滿足現實需要為前提,調整現實生活,它既要平衡本我與超我的矛盾,又成為本我通向超我的重要途徑。劉巧珍的自我平衡是其蛻變為理性生活者的重要轉折,她在小說中的自我平衡主要經歷了三個過程:從高加林民辦教師的職位被三星取代正式成為農民以后,追求高加林與接受上門說親之人的矛盾平衡,到后來的高加林到縣城工作和自己在農村勞作之間的平衡,最后高加林決心放棄巧珍與巧珍堅貞愛戀的平衡。她通過平衡各方面的關系,維持理想與現實的局面,默默承受一切苦難和挫折。
追求高加林與接受上門說親之人的矛盾平衡是巧珍面臨的第一個問題,而對這兩者之間的矛盾平衡,是巧珍與高加林故事開始的序幕。巧珍是村里數一數二的美人,人稱“蓋滿川”,給她介紹對象的媒人都快把她家的門檻踩斷了,但她統統拒絕了。因為,她多年來一直為一個人發狂發癡,那就是高加林。所以即使父親把她罵哭好多次,她也一如既往地拒絕,因為她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向高加林靠近。
后來,巧珍終于如愿與高加林戀愛,但短暫的愛戀過后,卻面臨高加林到縣城工作和自己在農村勞作之間的平衡問題。這是她無法決定的事情,因為她很清楚,高加林是有一身本領的人,有文化的人,他的心向往遠方,農村的一切并不是他所追求的,相反,作為農民讓他很痛苦,而她不愿所愛之人痛苦,她希望他快樂。自始至終,巧珍都以高加林的快樂為自己的幸福,所以在明知高加林離開村莊就有可能離開她的情況下,她依然支持高加林走出鄉村,沒有提讓他留在農村的要求,而是親自送高加林上公路,去縣城。
高加林去縣城工作這一舉動,又一次拉開了巧珍與他之間的距離,知識水平的不同,環境的改變都為他們最終的分開埋下了伏筆,同時也就出現了巧珍需要平衡的第三個問題:高加林決心去更遠的地方與巧珍堅貞愛戀的矛盾。高加林來縣城工作以后,隨著黃亞萍的加入和自身對理想的追求,他的傾向有了偏重,盡管他內心很痛苦,很愛巧珍,但還是選擇黃亞萍和未來。而巧珍遇到這樣的事,沒有狠狠地埋怨高加林,而是選擇進行自我調節,做出最合適的選擇,成全心愛之人。
巧珍就是在種種平衡的過程中,逐漸放棄理想化的追求,認識到有些差距是難以彌補的。她的理想是找一個像高加林那樣有文化的丈夫,然后建立一個小家庭,讓心上人過舒心的日子,一家人和和睦睦地生活。但是文化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一道鴻溝,巧珍不識字,高加林高中畢業,并且有一身的本事:“吹拉彈唱,樣樣在行;會安電燈,會開拖拉機,還會給報紙上寫文章。”[2]40他們沒有共同語言,她所能談的僅僅是家長里短,她能理解高加林的人生追求,但是她的知識水平限制了她與高加林的精神交流。所以,她選擇了同為農民的馬栓作為自己的丈夫。
超我是人格結構中理想化的部分,它既代表著倫理道德等社會價值觀念,又要求自己的行為符合理想的標準,是道德化了的“我”,它也是從自我中分化和發展起來的,它是接受文化傳統、價值觀念、社會理想的影響而逐漸形成的。它由道德理想和良心構成,是人格結構中專管道德的司法部門,是一切道德限制的代表,是人類生活較高尚行動的動力。[1]283超我在巧珍身上的體現是獨具光輝與色彩的,是其三重人格中最主要的部分。超我的最終形成也是路遙精神寄托的所在,巧珍的超我意識在遵從社會所認可的道德基礎上融入理想化的道德精神,使得人物形象本身的吸引力與內在張力表現得尤為突出。這種超我人格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在傳統道德方面,體現在對待拋棄她的高加林身上;在精神追求方面,則凝聚在她對知識的追求。
當髙加林決定和她斷絕關系時,她本應恨他,但她卻為高加林考慮,還千叮嚀萬囑咐:“你……去吧!我決不會連累你!加林哥,你參加工作后,我就想過不知多少次了,我盡管愛你愛得要命,但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一個字不識,給你幫不上忙,還要拖累你的工作……你走你的,到外面找個更好的對象……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疏,不像咱本鄉田地……”[2]194可以看出巧珍對高加林無比的癡愛,即使高加林不仁,她也仍然為他著想。
后來,巧珍有了自己的家庭,但此時的巧珍不可能對高加林毫無愛意,畢竟那是她多年喜歡的對象。可當高加林因被舉報而清退回鄉時,她選擇壓抑自己的感情,因為現在的她是馬栓明媒正娶的妻子,在社會道德的范疇內,她屬于馬栓,此時“超我”中的道德良知開始起作用,它抑制本我,監控自我,追求完美的境界,道德良知控制自我接受社會道德準則行事,以保持正常的人際關系。但無比善良的巧珍不能接受旁人對高加林落井下石,所以她極力勸阻姐姐不要去為難高加林,甚至還央求姐姐同她一道,去求高明樓給高加林安排民辦教師的工作。可以說,巧珍完全沒有顧及自己的情緒,一心為他人著想,道德良知在她這里得到完美的體現,是典型的超我人格。
當然,巧珍超我人格中的理想化層面不能忽視的一點就是她對于知識的渴求,這是她在精神方面的理想化追求。文章起初就是這樣介紹巧珍的:“雖然沒有上過學,但感受和理解事物的能力很強,因此精神方面的追求很不平常。”[2]39她渴望像其他人一樣從書本中尋覓到關于外部世界的信息,渴望與有文化的人交流,對知識的向往正是巧珍追求的精神世界,這種超越農民階層的想法,是超我人格對現實生活的一種理想化追求。
在感情世界,她既知道自己與高加林的現實差距,又能看清自己的位置,以一種超越生活表象的方式追求愛情、成全愛情。在精神層面,她渴望知識,喜歡知識分子,愛情是她精神的補充與需要,這種“超我”的夢幻色彩在她身上閃閃發光。
總而言之,巧珍在處理她所遇到的一系列矛盾沖突時,都以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作指導,在本我的需要與超我的良心準則之間做出調節與選擇,其內在的精神價值得到了真正意義上的轉型。她沒有偏離道德的軌道,保持了真善美的可貴品質,其本我、自我、超我的人格交叉在一起作用于生活,這一切使巧珍越發動人美麗。
巧珍處于20 世紀70 年代末80 年代初的中國,此時城市商品經濟活躍,具有現代文明的城市對鄉村的青少年產生極致的誘惑,青年開始對自己的生活及周圍的世界進行新的思考,巧珍就是這樣的青年。她出生在農村,人美心善,但沒有上過學,這就使巧珍處在一個尷尬的位置:身為農民,卻有著較高的精神追求。她有新的追求,也努力去尋找,但是卻無法實現,她的出路真的只有回歸傳統農村女性的道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