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琪慧
鄭玄是一個文本整體意識比較強的注疏家,其《中庸注》也不例外。關于《中庸》一篇的主旨,孔穎達所引鄭玄《三禮目錄》云:“名曰《中庸》者,以其記中和之為用也。庸,用也。孔子之孫子思伋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1)[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987頁。鄭玄指出了《中庸》篇名的緣由以及此篇的著述意圖。“中”的含義,《中庸》云“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鄭玄注云:“中為大本者,以其含喜怒哀樂,禮之所由生,政教自此出也。”(2)同上,第1988頁。“和”的意思,《中庸》云“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節”者,合乎節文之意。因此,“中”是禮與政教生發與制作的根據,“和”是禮與政教之恰好狀態。“中和之為用”,是在禮與政教的施用之中以“中”為根據、以“和”為協調,“致中和”是其極致。“庸”兼有“常”和“用”兩層含義,由用之不離中,故可為常道。故鄭玄注云:“庸,常也。用中為常道也。”(3)同上,第1990頁。而“圣祖”指的是孔子,鄭玄認為《中庸》的主旨在于彰明“孔子之德”。
何為“孔子之德”?鄭玄對“孔子之德”的理解有什么樣的經學特性?又如何貫穿到鄭玄《中庸注》的整體性之中?這是筆者所意圖探明的問題。現代學者對《中庸》的研究多以朱熹三十三章的結構為參照系(4)[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7-40頁。,由于鄭玄的理解與之不同,本文先指出鄭玄對《中庸》文本結構的看法,并在此基礎上討論鄭玄所理解的“孔子之德”的多重含義、它與“中庸”的關系,以及“孔子之德”在《中庸》全篇的照應關系。
按照鄭玄的理解,《中庸》是一個雜記體,其主體內容以引述孔子之言為主。依鄭玄《中庸注》,《中庸》可分為三大部分、二十三章:第一部分是“天命之謂性”至“萬物育焉”,此為第一章,乃子思之言;第二部分是“仲尼曰君子中庸”至“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譽于天下者也”,這一部分雜引孔子之言,其分章以每個“子曰”為斷,包含第二至二十二章,或長或短;第三部分是“仲尼祖述堯舜”至“至矣”,這是子思總結之言,雖摻入一句孔子之語,但無妨總體結構之成立,此為第二十三章。
這可能會引起疑問,對于第二部分的內容,朱熹認為有一些是屬于子思的。但是鄭玄并沒有像朱熹一樣清楚地提示分章的問題,因此對《中庸注》的理解應采取最自然的結構。假設第二部分穿插了子思的言語,鄭玄應該提示出來。以朱熹《中庸章句》為便利的參照系的現代學者,仍然在爭論到底哪些是子思的話,這說明朱熹以子思的思想為線索建立的三十三章結構也是建構性的。既然沒有一句提示,我們沒有理由認為鄭玄有接近于朱熹的理解。并且,在某些朱熹斷定為子思之言的地方,細繹鄭玄的注可以發現,鄭玄并沒有這樣的意識。例如,朱熹認為“君子之道費而隱”是子思的話,而前一句“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則歸于孔子,所以對這兩句話的解釋可以相互獨立。朱熹注云:“費,用之廣也。隱,體之微也。”(5)[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2頁。“隱”取隱微之義,形容道體。但鄭玄認為“隱”就是“遁世”,顯然將此句視為是直承上句的,解釋的是君子在什么情勢下會選擇“遁世”。鄭玄注云:“言可隱之節也。費,猶佹也。道不費則仕。”(6)[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第1996頁。又如,朱熹認為“非天子不議禮”至“亦不敢作禮樂焉”是子思之言,所以對經文“今天下車同軌”注云“今,子思自謂當時也”(7)[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6頁。。而鄭玄說“今,孔子謂其時”(8)[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第2038頁。,明顯以上下文之“子曰”劃分句意群。再如,朱熹認為“王天下有三重焉”是子思之言,“三重”指的是“議禮、制度、考文”。(9)[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6頁。而鄭玄把“三重”解釋為“三王之禮”(10)[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第2040頁。,以此句承接孔子討論夏殷周之禮的內容。此外,孔穎達的疏文基本上貼合于筆者所分析的結構,也可作為旁證。
因此,在鄭玄看來,《中庸》首尾皆是子思之言,而中間龐大的一部分是孔子之語,讀起來就像是子思整理了孔子的部分語錄,在首尾說明自己的“編輯意圖”。鄭玄雖然認為《中庸》有其主旨,因而具有一定的整體性和文本的內在關聯,但不必如朱熹所論證的那樣嚴密。這對于吸納《中庸》文本來源的可能的多元性留下了一定空間,也為現代研究提供另一種參照。(11)不少現代學者認為《中庸》內部存在思想差異或不同的文本來源:馮友蘭、徐復觀和梁濤認為《中庸》可分為《中庸》和《誠明》兩篇;郭沂分為子思作品和《論語》軼文兩個部分;楊朝明則分為四個部分,并認為有一部分內容出自《孔子家語》。(參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年,第301-306頁;徐復觀:《先秦人性論史·先秦篇》,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93-143頁;梁濤:《郭店楚簡與〈中庸〉公案》,《臺大歷史學報》2000年第25期;郭沂:《〈中庸〉成書辨正》,《孔子研究》1995年第4期;楊朝明:《〈中庸〉成書問題新探》,《河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
《中庸》末章以子思對孔子的贊美開始,鄭玄對“孔子之德”的理解也可從這個地方開始,以厘清其內涵。依鄭玄《中庸注》,末章結構是比較謹嚴的,可分為三節:一是“仲尼祖述堯舜”至“下襲水土”,其內容是“以春秋之義說孔子之德”;二是“譬如”之后,形容孔子德配天地,“至圣”“至誠”兩段則論圣人之德而亦指孔子;三是“《詩》曰:衣錦尚絅”至末,引《詩》泛論君子之德,與孔子之德相照應。鄭玄在末章找到了《中庸》的題眼:“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正是從這一句話中,鄭玄推衍出了《中庸》以“孔子之德”為主旨的敘述線索。鄭玄注云:
此以《春秋》之義說孔子之德。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二經固足以明之。孔子祖述堯舜之道而制《春秋》,而斷以文王、武王之法度。《春秋傳》曰:“君子曷為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其諸君子樂道堯舜之道與?末不亦樂乎堯舜之知君子也?”又曰:“是子也,繼文王之體,守文王之法度。文王之法無求而求,故譏之也。”又曰:“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此孔子兼包堯、舜、文、武之盛德而著之《春秋》以俟后圣者也。律,述也,述天時,謂編年四時具也。襲,因也。因水土,謂記諸夏之事,山川之異。(12)[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第2043頁,標點略有調整。
首先須解釋“以《春秋》之義說孔子之德”。鄭玄所說的“《春秋》之義”,主要以公羊學及緯書為思想背景。鄭玄《六藝論》云:“孔子既西狩獲麟,自號素王,為后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皮錫瑞疏云:“素王制法,孔子作《春秋》微言大義,漢儒崇信《公羊》,多能發明其旨。自《左傳》家賈逵、杜預等不信其說,《春秋》之旨遂晦。”(13)[清]皮錫瑞:《皮錫瑞全集》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570-571頁。鄭玄對《春秋》的理解亦融合了公羊學的義理,他所引的《春秋傳》指的就是《公羊傳》。素的含義就是“空”,指的是空立一王之法,由于孔子有德無位,所立之法不能自用,只能等待后世受命君主為之落實。孔子素王之說,《孔子家語》中也有記錄。杜預注《左傳》,曾于《春秋序》中批評漢儒謬信此說,并認為何休所說的“黜周王魯”并不是《公羊傳》的本意。(14)[春秋]左丘明撰、[晉]杜預集解、李夢生整理:《春秋左傳集解》上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年,序第2-3頁。將“圣人”與“制法”的觀念相連,大概出于緯書之說,何休、鄭玄皆信緯。(15)《禮記正義·王制疏》引鄭玄解釋《公羊傳》“三時田”云:“孔子雖有圣德,不敢顯然改先王之法以教授于世。若其所欲改,其陰書于緯,藏之以傳后王。《谷梁》四時田者,近孔子故也。《公羊》正當六國之亡,讖緯見讀,而傳為三時田。”可見,鄭玄認為緯書體現了孔子改制之意,并且認為公羊家得了緯書之意。([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第506頁。)《孝經鉤命決》云:“圣人不空生,必有所制,以顯天心,丘為木鐸,制天下法。”(16)[清]趙在翰輯,鐘肇鵬、蕭文郁點校:《七緯:附論語讖》下冊,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723頁。標點略有調整。孔子既為圣人,必定有所制作,此是圣人降生之使命。但孔子有德無位,其“制法”之舉只能以相當隱微的方式表達出來。故《鉤命決》云:“孔子在庶,德無所施,功無所就,志在《春秋》,行在《孝經》。”(17)同上,第723頁。《公羊注疏》中徐彥解釋“志在”與“行在”的差異云:
所以《春秋》言“志在”,《孝經》言“行在”者,《春秋》者,賞善罰惡之書,見善能賞,見惡能罰,乃是王侯之事,非孔子所能行。故但言“志在”而已。《孝經》者,尊祖、愛親、勸子事父、勸臣事君。理關貴賤,臣子所宜行,故曰“行在《孝經》”也。(18)[漢]何休解詁、[唐]徐彥疏、刁小龍整理:《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序第2頁。
無論如何,孔子之德與功都托付于此二經中,所以鄭玄說“二經固足以明之”。那么,何為孔子之德?換言之,孔子托付于二經所體現出的“德”到底是什么?
在鄭玄《中庸注》的理解中,孔子之德就在于“兼包堯、舜、文、武之盛德”,也就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但鄭玄所理解的堯、舜、文、武之德,都體現在他們的“制法”行為之中,也就是說,“盛德”必須以“法度”為載體,才能完整地表現出來。因此,堯、舜之道,體現在《堯典》“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之法中,孔子以《春秋》“編年四時”之事就是“上律天時”而“祖述”之。文、武之盛德,自然是體現在周代的法度中,孔子以《春秋》記述諸夏之事、山川之異之舉,亦即“下襲水土”而“憲章”之。因此,孔子綜合堯、舜、文、武之法制作《春秋》一王之法,而喻己之德。孔子之德,類似于《周易·文言傳》所論乾卦九二爻所具備的“君德”,并且是“圣君之德”。鄭玄對“圣人”的理解根基于制作法度的觀念,這貫穿于整個《中庸》文本。《中庸》曰:“子曰:無憂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為父,以武王為子,父作之,子述之。”鄭玄注云:“圣人以立法度為大事,子能述成之,則何憂乎!堯、舜之父子則有兇頑,禹、湯之父子則寡令聞。父子相成,唯有文王。”(19)[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第2007頁。鄭玄認為,文王沒有憂慮正在于能夠父子相繼,完成立法度這一大事。《中庸》“可以贊天地之化育”,鄭玄將“贊化育”解釋為“助天地之化生,謂圣人受命在王位,致太平”(20)同上,第2024頁。。鄭玄以《周禮》為“周公致太平之跡”(21)[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彭林整理:《周禮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序第7頁。,可知“立法度”是“致太平”的表現。
又,《中庸》末章“譬如天地之無不持載”至“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鄭玄注云:“圣人制作,其德配天地如此,唯五始可以當焉……小德川流,浸潤萌芽,喻諸侯也。大德敦化,厚生萬物,喻天子也。”(22)[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第2043頁。“五始”指的是《春秋》中的“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依公羊家之義,“五始”備言天道、人事之善端,是完備的人君之德。徐彥云:“元是天地之始,春是四時之始,王、正月、公即位者,人事之始。”(23)[漢]何休解詁、[唐]徐彥疏、刁小龍整理:《春秋公羊傳注疏》,第8頁。鄭玄以孔子制作二經之德可配天地,正以君德論之,故以“小德”喻諸侯、“大德”喻天子,皆以論孔子之德也,孔子之德小施則如諸侯,大施則如天子。
又,末章“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一句,鄭玄注云:“至誠,性至誠,謂孔子也。大經,謂六藝而指《春秋》也。大本,《孝經》也。”(24)[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第2044頁。“知天地之化育”與“知,接也”(《墨子·經上》)相交接,即所謂“參贊”之義。孔子參贊化育,正以其作二經、立法度。鄭玄對《中庸》兩個“大本”釋義不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鄭玄注云“中為大本者,以其含喜怒哀樂,禮之所由生”(25)同上,第1988頁。;首章之“大本”則受限于上下文的內在闡釋,不得解釋為《孝經》。這是“結構取義”的選擇。(26)“結構取義”是指“鄭玄觀察上下文來推定經文詞句義意的解釋方法”。(參見喬秀巖:《鄭學第一原理》,《北京讀經說記》,臺北:萬卷樓圖書公司,2013年,第230頁。)
所以“孔子之德”首先指孔子具備一個圣君的品格,此種品格是上天所賦予的,“孔子之德”是“圣君之德”,天生孔子,是命他制作法度的。鄭玄對孔子的這種理解,在其經學體系中可能是一以貫之的。《論語》儀封人對二三子說“天將以夫子為木鐸”,鄭玄注云:“木鐸,施政教時所振。言天將命夫子史(使)制作法度以號令于天下。”(27)王素編著:《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22-23頁。“天將”二字原闕,據注釋137補(第32頁)。孔子自謂“天生德于予”,鄭注“謂授我以圣性,欲使我制作法度”(28)同上,第78頁。。
又,《中庸》“溥博淵泉,而時出之”,鄭玄注云:“言其臨下普徧,思慮慎重,非得其時,不出政教。”(29)[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第2044頁。這表明圣德和政教的關系。若依理學之思路,德積于中,自然有以發露于外,所謂效驗乃是功夫之自然呈現,有諸中,形諸外。“內德”與“外化”之自然銜接是以“氣象論”完成的,“氣象”雖在于圣人,眾人也有所感應,可謂渾淪內外之跡。但在鄭玄的思路中,圣德發見須以政教,所以“時出之”指政教而論。對“時”的深重考慮,又帶出“傷時”觀念。在鄭玄的經學視野中,被理學家視為“道體流行”的川上感嘆成了孔子的自傷之辭:“逝,往也。言人年往如水之流行,傷有道而不見用也。”(30)王素編著:《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107頁。在他看來,子思作《中庸》,也延續了這種“傷時”之感。《中庸》末章“唯天下至圣”至“足以有別也”,鄭玄注云:“言德不如此不可以君天下也。蓋傷孔子有其德而無其命。”(31)[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第2043頁。鄭玄以“聰明睿智”等為君臨天下的大德,孔子有人君之德,而無為時君之命,因此子思為之哀傷。
孔子之德,亦可謂之“隱德”。其政教施為托于經典,乃是一種“隱志”,借經而喻之德,實亦“隱德”。政教不顯,德亦不顯。鄭玄對《中庸》之“隱”是比較敏感的。“素隱行怪”一句,朱熹注云:“素,按《漢書》當作索,蓋字之誤也。索隱行怪,言深求隱僻之理,而過為詭異之行也。”(32)[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1頁。這里,“隱”為“隱僻”之義,“素隱”的意思是探求偏僻的道理。鄭注云:“素,讀如‘攻城攻其所傃’之傃。傃,猶鄉也。言方鄉辟害,隱身而行佹譎。”(33)[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第1996頁。這里的“素隱”則是“隱身”之義。君子隱居,不以怪異之行刻意博取名聲,身隱,德隱,行亦隱。另,朱熹以為“君子之道費而隱”一句是子思之言,論君子之道其用廣而其體微;而鄭玄將此句視為孔子之語,與“素隱行怪”同屬一個句意群,正言君子隱身之義。但“隱”與“顯”相對,而“顯”與“不顯”之間亦是一種辯證。末章“《詩》云:‘潛雖伏矣,亦孔之昭。’”鄭玄注云:“言圣人雖隱遁,其德亦甚明矣。”(34)[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第2045頁。儒者有身退道亨之義,“隱遁”是身退,“德明”是道亨,君子隱身存道。但君子既隱,德雖存而不昧,畢竟不顯,故人難知。
又,末章“《詩》曰衣錦尚絅”至“的然而日亡”,鄭玄注云:“言君子深遠難知,小人淺近易知。人所以不知孔子,以其深遠。”(35)同上,第2044頁。鄭玄認為,孔子之德是難以為人所知的,能夠知道孔子的只有圣人。但圣人不世出,鄭玄通過“前知”的觀念將不同時代的圣人勾連起來,使之成為一個圣圣相知的脈絡。圣人具有“前知之德”,前圣能知孔子,孔子能知后圣。但在這個圣圣相承的脈絡之中,孔子的特殊性在于他是無位的圣人,是一個具有“隱德”的圣人,通過“前知”溝通前后圣之太平事業,祖述、憲章前圣之法傳之于后圣。
又,《中庸》云:“茍不固聰明圣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鄭玄注云:“言唯圣人乃能知圣人也。《春秋傳》曰:“‘末不亦樂乎堯舜之知君子?’明凡人不知。”(36)同上,第2044頁。可見,知孔子者為堯舜,堯舜去孔子甚遠,堯舜之知就是一種“前知”。鄭玄所引《春秋傳》文出《公羊傳》哀公十四年。《傳》云:“君子曷為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則未知其為是與?其諸君子樂道乎堯舜之道與?末不亦樂乎堯、舜之知君子也?”在何休、徐彥的注疏詮釋中,《傳》意包含了兩層“前知”:堯舜預知到孔子的出現;孔子效法堯舜,預為漢世制法,也是一種“前知”。徐彥云:“堯舜之時,預知有己而制道術,預知有己而為君子而慕之,己亦預制《春秋》授劉帝。是孔子亦愛慕堯、舜之知君子而效之。”(37)[漢]何休解詁、[唐]徐彥疏、刁小龍整理:《春秋公羊傳注疏》,第1201頁。但“末不亦樂乎堯、舜之知君子也”一句,何休注云:“末不亦樂后有圣漢,受命而王,德如堯、舜之知孔子為制作”,似以此句指漢世將有德如堯舜者知孔子是為己制作法度,堯舜預知孔子之意在何休注中似乎未顯。鄭玄之意,蓋與何、徐無異。在為后圣制法的期許中,“前知”就是一種必要的經學構造。
“前知”觀念本出《中庸》:“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朱熹在《或問》中評論道:“至誠前知,乃因其事理朕兆之已形而得之,如所謂不逆詐、不億不信而常先覺者,非有術數推驗之煩,意想測度之私也,亦何害其為一哉!”(38)[宋]朱熹:《朱子全書》第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97-598頁,標點略有調整。朱子所謂“前知”,乃是致知功夫至于精微的效驗,其“前知”可以通過對事理的推究去把握,并非有什么神秘色彩。而鄭玄注云:
可以前知者,言天不欺至誠者也。前亦先也。禎祥、妖孽、蓍龜之占,雖其時有小人愚主,皆為至誠能知者出也。四體,謂龜之四足:春占后左,夏占前左,秋占前右,冬占后右。(39)[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2025頁。
鄭玄注的“前知”指的是能夠預測未來事件,其預測途徑是上天所顯示的祥瑞、災變和蓍龜之占,可以說,這是上天通過至誠者開示未來。“誠”成為溝通天人的德性,誠之至者便可獲得上天的啟示,從而佐助上天完成化育萬物的大業。圣人“贊化育”的方式是“立法度”以“致太平”,《中庸》所極力贊美的“至誠化境”都應在此意義中得到理解。首章的“致中和”與此應不異。孔子亦是“性至誠”,自然也包含了“前知之德”,只不過孔子的“致太平”只能期于后世。
綜上所論,鄭玄《中庸注》中所理解的“孔子之德”,包含君德、隱德、前知之德三層含義。所謂君德,指孔子作《春秋》《孝經》,托法度于經,俟諸后圣,此是利益天下群生之舉,故以“君德”論之。所謂隱德,乃因孔子有德無位,且逢亂世,立法度之舉隱于經、緯,利益天下之德亦不為人所知,故以“隱德”論之。所謂“前知之德”,乃“圣人之德”的應有之義,孔子之德凡人難知,何以能見,以堯舜能前知,故孔子之德乃晦而明,又孔子亦前知后圣有繼之者,故其法不為真空,其德終有落實,大顯于后世,故以“前知”為圣人之德而亦在孔子之德中。“德”與“位”相對,“位”與“行”相關。德之隱不隱,視乎位;行之著不著,俟于人。君德、隱德與前知之德,三者環環相扣,乃是“三位一體”的關系。三者合而言之,也可謂是“孔子之中庸”,依其時位而立其禮樂政教之大法,為天下樹立大本,不辜負天生圣人的使命,這是孔子的“中和之為用”。
“孔子之德”作為鄭玄所理解的《中庸》主旨,在其《中庸注》的詮釋架構中,是存在前后文本之間的對照關系的。首先,《中庸》全篇雜論圣人與君子,孔子實際兼具這兩種身份而表現其德。圣人“制法”,君子“守法”“行法”。“圣人”是孔子在世的“使命”,他肩負為萬世立法度的使命,但他的“制法”隱晦地托于經緯,所以是空立王法。孔子的肉身所行,實際是一個“守法”“行法”君子表征。但立法者本身因革損益先代王法,即述而作。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孔子是即君子而圣人。所以,子思以君子之道昭明孔子之德,孔子亦以君子之道教導時君與時人,甚至以“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自我鞭策。《中庸》末章先論孔子之德,后論君子之道。鄭玄云:“君子深遠難知,小人淺近易知。人所以不知孔子,以其深遠。”(40)[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第2044頁。這即以君子之道論孔子之德。“中庸”不僅是圣人之德,也是君子之道。
其次,《中庸》以孔子為“有德無位”的圣人,大舜、文王、武王、周公是有大德、得大位的圣人,與孔子形成一種對照關系。他們是在當世立法、施法而在當世親身致太平的圣人,而孔子不得為當世立法,只能為后世立法而期于后圣。《中庸》云“大德者必受命”,孔子亦為受命之圣人。《中庸》云“大德必得其位”,大舜諸圣所得之位為實位,孔子之位為空位。
此外,就經學與理學的對照而言,鄭玄所理解的孔子是“制法以示德”,后人習其法而效其德;朱熹所理解的孔子則是“傳意以垂道”,后人得其意以隨其時。在這兩種不同的圣學關懷與視野下,《中庸》之詮釋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風貌,因為有不同的孔子,所以就有了不同的子思。在朱熹的“四書”系統中,孔子-曾子-子思-孟子構成的傳道系譜,正好對應于《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四部經典,《中庸》所起的作用是以“中”為核心觀念點透道學傳承的要旨,子思是通過作文之舉而完成明道目的的。而在鄭玄的經學架構中,構建傳道系譜尚未成為一種時代性的學術使命,他所構建的《中庸》是以東漢時期流行的孔子素位作經的經學意識為出發點的,子思所起的作用是為孔子作傳,整理孔子的語錄,讓具有經學特質的孔子形象和德性凸顯出來。
因為宋學四書傳統影響深遠,鄭玄的《中庸注》難免令人覺得難以索解,但回到其經學視野當中亦能得到“同情之理解”。就哲學之取向而論,朱子《中庸章句》更有味,也更貼近于《中庸》的子學個性。鄭玄注對于今人所認為的《中庸》的核心觀念發揮甚少,令人有蜻蜓點水之感,如對戒懼慎獨之修身功夫、中和之境、性與誠觀念之辨析,在現代哲學眼光的審視中都不甚令人滿意。可以說,鄭玄對這些問題并不敏感。但鄭玄所敏銳之處,亦可為今人所輕忽之處提供借鏡,包括以其深厚的經學素養而建立整體的文本意識,對“孔子之德”的獨特詮釋,對《中庸》“隱”的觀念的足夠關注,對《中庸》“德位”問題和“前知”問題的敏感。《中庸》的一種深厚的“前知”觀念,在理學與現代哲學的精神理性的消解下,或者予以理性的解釋,或者對其視而不見,如此雖或有益于人文之進展,但對于曾在古典文明中曾起過深遠作用的“神秘”精神缺乏一種好奇和開放的探索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