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妹 王 琪
中國抗日戰爭由“八年”延展為“十四年”,在完整地還原了抗日戰爭全過程的同時,也凸顯了東北在抗戰中的重要性。從世界范圍內的反法西斯文學視角看,東北抗戰文學作為東亞抗戰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整個亞洲抗戰文學的先驅,同時也成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文學的開創者。十四年抗戰史的建立,也為重構中國抗戰文學史譜系提供了新的契機。
最早把日本侵略者踐踏下的東北地區,掙扎在黑土地上的東北人民展現給世界的自然是蕭軍、蕭紅和端木蕻良等流亡到關內的東北作家。一方面,他們把關外遙遠的風沙和東北農民的苦難、倔強與抗爭呈現給關內的文壇;另一方面,東北流亡作家群及其筆下的東北書寫也成為以魯迅、胡風、茅盾為代表的整個中國文壇乃至世界遙望東北的一扇窗。“窗”固然是觀望風景的重要裝置,但“窗”也必然成為限制,成為描述全部風景的局限。或者說,東北流亡作家群只描繪出了抗戰時期東北現實圖景中的一隅,而當他們流亡到關內之后,“窗外”還有更為廣闊、更為復雜的景觀等待在地作家的體會和呈現。這些沒有機會或者沒有意愿流亡到關內的在地作家,無論他們愿意與否,都必須直面殖民者的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的高壓。當時日本侵略者奉行“官制文化”,嚴密控制文藝宣傳機構,壟斷統制出版業,嚴格限制創作內容。在一些準官方雜志中根本不能發表不符合“時局”的言論,許多允許出版的雜志如《麒麟》《新滿洲》《明明》《藝文志》等,也只能刊登一些迎合“時局”與“國策”的粉飾文學,愛情、武俠、偵探小說及實話秘話謎話等通俗文學作品,一些遠離現實、展現內心思緒的作品或一些題材“無害”的作品,等等。這些限定共同構成了當時東北文壇的鐵框,描寫農民掙扎或者抗爭的文學作品,必然成為日偽嚴格審查的對象。因此,陷落在黑暗殖民統治中的廣大農民在當時的文學作品中并沒有得到大面積的書寫。但是,東北在地作家對農民的有限書寫仍呈現出了與東北流亡作家群迥異的風貌。在日偽的層層監察下,他們迂回曲折地描繪了在日寇侵略下黑土地上的東北農民,展示了“窗外”更為廣袤的風景。
喬治·拉雷恩說:“在文化碰撞的過程中,權力常發揮作用,其中一個文化有著更強大的經濟和軍事基礎時尤其如此。無論侵略、殖民還是其他派生的交往形式,只要不同文化的碰撞中存在著沖突和不對稱,文化身份的問題就會出現。”①[英]喬治·拉雷恩:《意識形態與文化身份:現代性和第三世界的在場》,戴從容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94頁。在日偽當局嚴密的文網控制下,面對日本文化的瘋狂輸入以及日寇實行的種種文化殖民政策,東北在地作家在逼仄言行空間中,被剝奪了在文學中直接表達反抗的權利,只能采取隱晦曲折的方式,在日偽控制的間隙發聲,這種清醒的抵抗意識也呈現在對農民的書寫中。1938年疑遲在短篇小說集《花月集》的前言《關于我的創作(代序)》中就闡述了他的創作起因:“在這以前的一段時間里,我怎樣被無聊的妄想纏住了自己的靈魂,又怎樣吞吃著麻醉的藥品來驅除荒原般的寂寞……同時我的聽覺里,充滿著那些被寒冷逼迫的哀號和哭叫。再加上自己心里的疑惑與服藥的痛苦,情緒便幾乎整個地陷進沒頂的深淵里……然而誰又甘心永遠這樣地活下去呢!”②轉引自劉慧娟:《東北淪陷時期文學史料》,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91頁。東北農民所處的黑暗現實使每個具有民族意識的作家都無法緘默。因此在道德良知和民族情感的驅使下,不甘于“沉默”,以“文學發聲”是他們暴露農民苦難創作的基本心態。不同于東北流亡作家群轟轟烈烈的革命情緒及對覺醒抗爭農民的直白書寫,東北在地作家在暴露農民苦難生活的創作中始終飽含著一種揮散不去的沉重與壓抑。他們在“言與不言”的身份困境與現實抉擇中,無法直接描繪農民的覺醒與抗爭,但是血腥的黑暗現實使他們無法壓制心中的憤懣。這些翻涌著熱血的東北在地作家,面對民族的災難,自覺地轉向了對農民真實苦難生活場景的再現。他們以在場見證者的身份去書寫農民,還原在日寇鐵蹄踐踏下黑暗的社會現實,展現了一幕幕血與火交織下的慘境。
“死亡”與“出走”是東北在地作家苦難創作的母題,他們沒有對苦難進行全方位宏圖式的展示,而是將目光集中在農民個人的悲劇中。在這樣一個由惡棍鄉紳、流氓惡霸、漢奸懦夫與孤寡老弱組成的悲慘世界里,作家們描摹了兩類典型農民:一類是承受著苦難和悲劇命運的“弱民”,他們被繁重的苦難壓垮了身心,成為一具具游蕩于荒原的行尸走肉;另一類是歷盡險惡,不堪凌辱而奮起反抗的“復仇者”,他們憑借著一腔孤勇和熱血反抗威權。當然,受制于作家當時所處的現實高壓環境,這些書寫并沒有展露出具有民族反抗色彩的斗爭意識。
山丁、古丁、小松、王秋螢、疑遲、田兵等東北在地作家以一種“入于其中”的深切書寫,將經濟侵略與政治欺壓融于創作,塑造了東北廣袤大地上家破人亡、無家可歸的“弱民”形象。作家們通過描繪底層農民在經濟侵略和政治壓迫下背井離鄉以及走向毀滅的慘劇,展示了在日寇侵略下東北這片廣袤肥沃的黑土地備受蹂躪的真相。山丁作為提倡“描寫真實”“暴露真實”的鄉土文學代表作家,如其小說集《山風》(1940)序言中所言:“擺在眼前的許多悲劇的場面,嚙噬著我的良心。”①陳隄、馮為群、李春燕等編:《梁山丁研究資料》,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16頁。于是“展現弱民的悲哀”就成為作家宣泄壓抑、表現民族意識的一個出口,描摹農民的苦難由此成為作家確認自身文化身份的一種方式。提倡“寫印主義”的古丁也曾談到他的創作緣由:“理論呢,我不敢夢;因為倘有的話,該是官準的東西,有若無!總之,文人多少要守一些節操,也不妨獨自開拓一條各自的文學道。文學終非政治,涂成清一色的企圖該會萎縮文壇的。”②李春燕:《東北淪陷時期作家:古丁作品選》,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71、180頁。無論是山丁所提倡的“鄉土文學”還是古丁所提倡的“寫印主義”,實際上都包含著對抗“粉飾堆砌的氛圍”的目的。“一篇作品里,倘然不能流露著對人生的熱意,不能把握著所有的人底內心的真實;而盡是些以摩登少爺和漂亮小姐為主人公的:一見生情,于是同居,終而破離的瑣事的隨錄。題目縱然是摩登和漂亮的‘邪乎’,是什么‘慧英三部曲’之類。那結果只能告訴人們片斷的象牙塔內的生活方式。我們不能預見它能給讀者什么好的影響!”③壇外人:《閑話文壇》,《明明》1937年第1卷第2期,第36頁。作家們正是希望以書寫這些被沉重苦難壓垮的“弱民”的真實悲劇來對抗當時文壇浮躁、虛假的創作風氣,從而整頓和肅清混亂的文壇,使新文學在與消閑、粉飾文學的競爭中重新占領文壇中心,打破侵略者所造就的“文化幻象”。
這些有良知的作家在那“精神的不聾而聾,不啞而啞,同時愛而不能愛,憎又不能憎”④馮為群、李春燕:《東北淪陷時期文學新論》,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88頁。的畸形生活中,揭示著“弱民”的三類悲劇:帝國主義經濟侵略下農民的破產、政治壓迫下農民的蒙冤受難以及政治經濟雙重壓迫下的家庭悲劇。一個個“弱民”悲劇的再現,真實凸顯了日寇侵略下農民生存空間被步步掠奪、擠壓的悲慘情境,直接暴露了農民從有地到無地的困境,從幸福到不幸的過程,控訴了侵略者的罪惡,表達了對農民的同情與憐憫。東北淪陷前期,耕地眾多,農業資源豐富。自從偽滿洲國成立后,日偽千方百計地進行財力掠奪,用盡各種辦法向東北人民搜刮資金,同時不斷地增加地方的苛捐雜稅,給廣大人民造成了嚴重的災難。石軍的《麥秋》(1939)和老穆的《馬成駿》(1939)就講述了趙疤頭和馬成駿這兩個辛勤勞作、努力付出的農民因層出不窮的租稅而負債累累的悲劇。這兩部小說記錄了農民在日本經濟侵略下的悲慘現實生活,他們在偽滿洲國勤勤懇懇,卻無法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在經濟侵略下只能走向消亡,這在一定程度上解構了殖民者構造的“王道樂土”的神話。在作家山丁眼中,鄉土社會是農民的地獄,充滿了無數的苦難。他的小說《山風》(1938)就充分展現了在外國資本的操控與天災的雙重疊加下,農民面臨的是拿出祖傳的土地證書作借款抵押而無他路可走的絕望境地,這與當時日本侵略者壟斷糧食市場所造成的中農破產、雇農離散的真實情境相吻合。古丁在《玻璃葉》(1936)中則用冷酷的筆觸描繪了霍二虎一家在經濟壓榨下被黑暗社會吞噬的慘劇。在人造絲對蠶絲市場的沖擊下,霍二虎的雙親和兒子相繼餓死,“二虎他媽擰不動了,倒在半道上死了,是累死的呢,還是餓死的呢?死了就死了罷,二虎就放下了扁擔,用手培土,培成了一個土饅頭”⑤李春燕:《東北淪陷時期作家:古丁作品選》,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71、180頁。。他的父親霍有金去世時,無人落淚,因為山上山下,天天不知有多少人這樣死掉。作品最后,與霍二虎相依為命的妻子也被騙到城里做了妓女,霍家家破人亡。作家勾勒出了一幅集中了貧窮、饑餓、疾病等苦難的驚心動魄的人生圖景。在這幅圖景中,我們可以直接看到在日本大規模經濟掠奪下農村的破產衰敗,精神冷漠與荒蕪成為生活其間“弱民”的真實寫照,這也正是外來資本侵略下人性異化的結果。
如果說經濟的壓榨迫使“弱民”墮落直至走向死亡,那么政治的脅迫與威逼更是讓農民蒙冤受難,苦不堪言,無力自救。大權在握、殘忍毒辣的村中掌權者是迫害他們的直接元兇,而在這些惡霸的背后則隱藏著侵略者的可怖面影,正是他們的暗中操縱造成了數不勝數的悲劇。田兵《荒》(1940)中的農民是階級壓迫下“弱民”群體的代表。在蕭甲長等農村掌權者的壓迫下,農民們被迫拋棄土地去挖壕修園子,“官家通匪的嘈著,繳了每家的槍,嚇,更雄耀起來了,名目報的到很好聽,救這個,救那個的,其實見馬牽馬,見人綁人,在殺人放火之外,還收馬捐,地捐,車捐……”①田兵:《荒》,《文選》1940年第2輯,第103頁。蠻橫無理的政策如同沉重的大山壓垮了所有村民,他們喁喁私語、不斷地發出絕望的喟嘆。雖然這種書寫不能反映出日寇對農民直接的迫害,但從字里行間我們可以窺見日寇掠奪的兇狠殘暴。田瑯《黃昏》(1940)中的林嫂是被村中惡霸脅迫的女性弱者典型,她善良隱忍,有著普通農村婦女身上的美德。面對惡棍馬五的調戲,她勇于反抗,在丈夫被馬五污蔑抓進大牢后,忍辱負重,為了救出丈夫不惜委身于馬五。山丁的《臭霧中》(1933)講述了生活在陶家崗、以殺豬為生的陸大戈,在聽到琴子被橫行鄉里的劉家摧殘致死的消息后憤然抗議,卻落得慘死結局的故事。這些作品熔鑄了作家對弱者的深切同情,這些被欺辱的“弱民”,無論怎樣賣命、出力、苦干,到頭來依舊被強權壓榨,他們失去土地,失去財產,失去家庭甚至失去希望和生命。
與以上二者不同,還有一些作品著力書寫了小家庭中的夫妻二人在經濟侵略與政治壓迫的雙重擠壓下墜入深淵的悲劇。他們是“弱民”家庭生活的真實寫照,走向無望與破滅是他們的最終歸宿。這種書寫主要體現在古丁、疑遲的作品中。面對死寂般的文壇大聲疾呼“要沖破大寂寞,馳騁大荒原”“救治不可救治的啞叭和聾子”②馮為群、李春燕:《東北淪陷時期文學新論》,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28頁。的古丁,以他的《變金》(1937)、《小巷》(1936)和《暗》(1937)等作品真實地反映了生活在北大荒這塊土地上的勞苦夫妻,是怎樣含辛茹苦,掙扎在貧困饑餓以至死亡的邊緣。《變金》中葛福夫婦是流亡到外村的農民,辛勤勞作卻無法繳清地主要求的農業稅金和雜費,從有地農民淪落為雇農;《小巷》中的金花夫婦由農民變成小偷和私娼;《暗》中的吳小辮則因借了“黑臉張”20元的高利貸無法歸還只能自殺,妻子“掃帚星”被大地主錢財神搶去做妾。疑遲《北荒》(1938)中一對抱著強烈求生愿望流入城市的破產農民夫婦,丈夫在貧病交加中死去,妻子強忍喪夫之病,攜幼子重回娘家尋找活路,結果兒子卻在途中夭折;《江風》(1938)中的漁民福民則被債主強行典妻,妻子最終被羞辱而死。這兩部作品恰恰印證了這位深受俄羅斯文學影響的作家,正是“以詩人的憂郁、悲憫去聆聽、描繪這個世界”③劉曉麗:《異態時空中的精神世界——偽滿洲國文學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84頁。的。
這些描寫農民的作品,雖然置身殖民統治的嚴密管控之下,但其“繼承‘五·四文學’傳統,通過文學來改造世界,欲作為中國文學一環的姿態,還是能夠確認的”④[日]岡田英樹:《偽滿洲國文學》,靳叢林譯,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39頁。。小松在《我怎樣寫〈鐵檻〉》中曾談及他想嘗試寫一篇關于農民生活的作品,為了彌補所缺乏的農民生活經驗,他曾和友人一起深入農村(東邊道)十天,在親見了那些生活于僻地農民的同時并被他們深深地打動,這才有了《鐵檻》這部小說。小說中所涉及的“自衛團”“背給養”等都是當時的事實。這種現實主義思想也體現了作家創作的初衷,日漸貧瘠絕望的生活與重重的欺辱壓迫使農民家破人亡,最終或淪為行尸走肉,或絕望消亡,這是當時東北社會的狀況。而在黑暗可怖現實的背后,始終晃動著一個個不甚明晰的異族猙獰的魅影,他們在暗中操縱掌控著一切,他們的傀儡肆無忌憚地捏造農民“通匪”等虛假事實、誣陷“不聽話”的農民,使農民由“勤懇的勞作者”變成“無地的螻蟻”和“鐐銬下的奴隸”。描寫這樣的農民和生活慘狀也正體現了作家們對現實的清醒認知、對侵略者罪惡的強力控訴和對被損害與被蹂躪農民的悲憫與同情。
東北特殊的歷史及地理環境形成了不同于內地的文化風貌,漫天的飛雪、壯麗蒼莽的原始森林、廣袤無垠的黑土地以及粗獷、強悍、豪爽、質樸的人民,這些也都成為東北在地作家的創作來源。即使身處高壓的困境,他們依然不由自主地迷戀這種野性的生命力,并將這種特色融于自身的作品,在有限的創作空間中塑造了一類具有反抗精神和復仇意識的農民。蠻性的力量讓他們在“忍無可忍”時發出自己的怒吼,用自己魁梧的身軀和鐵一般的拳頭,去復仇和廝殺。即使反抗的結果是出走或死亡,但反抗本身就體現著他們強悍的生命力和頑強的意志。“我始終相信:唯有大聲疾呼才能振撼萎靡的靈魂,佯笑假贊卻只會壓縮欲裂的血管”①史之子:《大作家隨話》,《明明》1937年第1卷第5期,第13頁。,他們正是作家不甘壓抑的怒吼,是無邊暗夜中的星火。小松、袁犀、秋螢等作家筆下就塑造了一批強悍的復仇者,扎根于生命的本能促使他們去抗爭,去嘶吼。
吳郎在《屠場里》(1940)中寫道:“命運罩了鐵網/走進了死之玄門/看見了伙伴們倒斃/我們該當不馴順的走來”“不甘心被拖在屠夫的鞭下/場內躺滿了尸體,我的同伴/總哀鳴無惜于殘生/我們該當咆哮的走出”②張毓茂主編:《東北現代文學大系·詩歌卷》,沈陽:沈陽出版社1996年版,第503頁。,這種無畏的咆哮本身便展露出一種反抗精神。東北在地作家正是通過“復仇者”的言行來展現他們從備受欺辱到復仇反抗的過程,這也從側面表明了作家內心深處敢于同凜冽寒風、鬼影幢幢的苦難人生斗爭的勇氣。侵略者的軍事占領是其暴力的開端,他們最終的目標是從文化上改變一個民族,馴化民眾。可以說,借“復仇者”的復仇反抗行為抵抗敵偽政權對中國人民精神的控制和奴化,喚起反抗意識是東北在地作家創作的最終訴求。王秋螢指出:“現在的文學是教養群眾的利器。認識現實的工具,所以我們不能逃避客觀的現實,遮蔽了客觀的真理。要在真正的實踐中,創造著有生命的作品。”③王秋螢:《刊行緣起》,《文選》1939年第1輯,第3頁。這種奮勇反抗的書寫,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喚醒人們的反抗意識,點燃“反抗”的火種,使湮沒在暗夜中的人們不至于真正毀滅。正如山丁在《綠色的谷》單行本的后記中所寫的那樣:“我雖過著都會人的生活,卻永遠不能忘記和我一起生活在鄉下的那些韌性的農民。在我,對于鄉下生活比都會生活親愛,對于鄉下人,比都會人更親愛。我親身聽見他們在祈禱與嘆息之間討著生活。我還親眼看見他們在自然巨人足前跌倒下去。他們是聰明的。他們懂得‘跌倒了自己爬起來’。”④陳隄、馮為群、李春燕等編:《梁山丁研究資料》,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96頁。
小松的中篇小說《鐵檻》(1940)展現了邱青從安分守己的農民變成復仇反抗者的全過程。小說以當年抗聯活動十分活躍的“東邊道”為背景,日偽當局為了平定“匪亂”,不僅派來了討伐隊,還強令村民組成自衛團。天生厚道的農民邱青被強抓去給“討伐隊”和“自衛隊”運送物資,出于對農田的眷戀,加之不堪忍受虐待,他投奔了“土匪”。當他得知副村長凌辱了他的妻子,胸中怒火燃燒,在一個月黑風狂的夜晚,襲擊了村子。邱青由“民”變“匪”,充分展現了普通民眾在日偽的步步緊逼下走向反抗與復仇的過程,這種復仇體現的是個人極端壓抑下的反抗。正如拉法格所說:“報復是人類精神的最古老的情欲之一;它的根子扎在自衛的本能里,扎在推動動物和人進行抵抗的需要中,當他們受到打擊時就會不自覺地予以回擊,假使恐怖沒有嚇得他們逃跑的話。”①[法]拉法格:《思想起源論》,王子野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3年版,第67頁。作家正是希望以此激發民眾內心深處的反抗斗志。袁犀的《流》(1939)細致地刻畫了堅毅莊重、聰明粗獷的崔平反抗強權的言行。在“農夫的皇帝”錢十八調戲隱忍可憐怯懦的劉成的妻子時,這個具有血性的農民發出了怒吼“你這一條幫著主人喝血的蛇呵……我們能忍受的嗎?”之后用“鐵一般的拳頭敲在這家伙的背脊上”②袁犀:《流》,《新青年》通卷1939年第85號,第155-156頁。,反抗的怒火噴薄而出。而已的中篇小說《濁流》(1942—1943)也塑造了勇敢的復仇者——靳得功。面對欺辱家人的趙四爺,他不懼威脅開槍將其射殺,并放出豪言要用槍把“壓榨窮人東西弄盡”,最終帶著反抗的“火種”走向了遙遠的塞北。王秋螢《血債》(1941)是作家根據自身生活體驗創作的作品,主人公黃金生以他在北滿一家小館里遇到的農民為原型。黃金生在知道李把頭欺負自己的妻子時“激動的忿怒,使他的血管都幾乎暴烈”③王秋螢:《血債》,《小工車》,沈陽:益智書店1941年版,第135頁。,在夜晚和康國亮合伙殺死了李把頭之后出走。這一形象與作家的創作心理相契合,“當我又重讀我的那篇《血債》以后,他們的影子,簡直更明顯地站在我的目前了”④轉引自[日]岡田英樹:《偽滿洲國文學》,靳叢林譯,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56頁。,表現了作家對這種具有反抗精神的農民的鐘愛。還有戈禾《大凌河》(1943)中“像一匹瘋狂的野獸”向楊二爺和水仙花復仇的王本和方格《未完成的故事》(1942)中媳婦被趙鄉董調戲、于憤怒中同趙鄉董發生武斗的崔長福,他們也是奮起反抗的復仇者典型。這些具有野性生命力的農民形象體現了與東北大地山河相吻合的黑土地的雄風,也間接地表現了作家內心深處壓抑不住的怒火和強烈的反抗欲望。他們的反抗透出一種剛烈的力之美,然而暴烈的反抗卻無法沖破囚籠的結局,又使作品增添了一種沉郁的色彩。這種“冷氣”和“熱力”的交織令東北在地作家的作品蘊含著一種憂郁而雄強的風格,成為眾多粉飾宣傳文學中的獨異風景。
對殖民壓迫下的“弱民”和不甘忍受欺凌而奮起反抗的“復仇者”的描摹,展現了東北在地作家對黑暗社會的奮力抗爭與不甘沉默的發聲:“只要是我們肚子里有著話在蠕動,咽喉里有著希望的歌聲在發癢,又何妨傾吐出來為快!雖然我們的話也許壓成枯萎的形式,我們的歌也許如秋蟬般的微弱,但尚勝于無言的沉默。”⑤王秋螢:《刊行緣起》,《文選》1939年第1輯,第3、2-3頁。那暴風雨吹打下粉碎的江山,宛如太古洪荒的廢墟地帶,熬干了大地血液的饑饉的歲月,冰冷鐵蹄下呻吟哀嚎的農民與歌功頌德、瞞與騙的文學形成隱性的對立,使得東北在地作家成為那個可怖社會的真正揭露者,正如王秋螢在《文選》的《刊行緣起》中所倡導的那樣:“我們都是時代的產兒,飽受著現實的風雨,只要感覺還沒有麻木,靈魂還沒喪失,那么敏銳的嗅覺也許會深深的嗅到丑惡花朵的毒芬,健壯的兩腳也許被荊棘的狹路刺得皮破血流。有這精密的觀察,刺傷的體味,只要誠實由衷的發抒,剔拔了丑惡的毒芬,指陳出荊棘的難行,都可以說是藝術的巨作!”⑥王秋螢:《刊行緣起》,《文選》1939年第1輯,第3、2-3頁。他們也希望在隱晦地揭露侵略者狼子野心的同時,發掘蘊藏在普通勞動者身上的反抗精神,以此來探求民族自強新生之路。
隨著日偽弘報處的建立、《藝文指導要綱》的頒布,當時一切文化宣傳事業都被日偽統治者統轄的文化機構操縱。他們對文藝宣傳機構和出版業的嚴酷壓制,使哪怕是隱晦暗示現實和表達心緒的作品的發表都如履薄冰。受日益殘酷的政治環境和出版發行都被嚴密控制的文學環境制約,處于異態時空中的東北在地作家艱難生存,掙扎求生。為了保全自身,他們的創作需要在一定程度上與殖民地文化政策共存,因為作品一旦涉及抵抗侵略、反日情緒,就會被立刻監察和封禁,甚至遭受滅頂之災。尤其在淪陷中后期,專門描寫黑暗面、激發民族意識對立的作品更是被刻意針對與審查。面對如此情境,置身其中的一些東北在地作家為了生存,行走在道德和良心的懸崖邊緣:始終堅守文學創作精神的作家便會小心翼翼地選擇書寫普通日常生活中的“愚民”庸眾;屈服于現實政治的作家則墜入深淵,選擇書寫為“王道樂土”高歌的勤勞“順民”。這些農民書寫也成為了解抗戰時期東北在地作家復雜心態的一個窗口。
美國政治哲學家列奧·施特勞斯在《什么是政治哲學》一書中曾提出了“顯白——隱微式書寫技藝”這一概念,這種書寫正是考慮到“檢控與迫害的政治顧忌”而不得不采取的寫作方式。抗戰時期,在嚴酷的監察環境中,文學被迫失去表達與激發民族救亡熱情的功能。一些東北在地作家既力圖遠離高壓的現實政治,又想避免陷入自我的精神困境,于是便選擇了書寫社會底層空間,以陋巷破屋中的愚民庸眾來揭示部分農民的陳腐心理。在這里,平庸、卑瑣、自私、惡謔、嘲弄是這些靈魂的寫真。這種創作是不觸及時弊同時也不沉淪于粉飾文學泥潭的一種選擇。從另一種角度看,這種避開易被審查的政治題材,著力于刻畫日常生活瑣碎,揭露墮落、腐朽的舊文明、舊傳統,挖掘人物自身善惡是非的文學作品,仍是作家心靈不自由但又無可奈何的一種狀態。
背著沉重舊思想包袱的愚民代表了當時東北農村普遍平凡的群體。描摹愚昧麻木的“愚民”是作家一種小心翼翼的選擇,既不用擔心危害時局,遭到嚴酷的政治審查,又能夠達到諷刺農民深層“奴性”心理與精神現狀的目的,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對“五四”以來中國新文學精神脈絡的一種接續。在中國數千年來思想與文化馴化中,農民成為沉默的大多數,國家興亡、民族興衰與農民毫不相干,“誰坐朝廷納誰的稅”是他們的口頭禪。楊野在詩歌《鄉下人》(1940)中就對農民的這種麻木落后的心理進行了嘲諷:“你們好像是/吃飽了風霜的旅人,時代是怎樣流轉著/你們總懶得過問。都市的物質文明,從來不跟你們握手;那如火如荼的洪流,也未讓你們翻轉個身。……那喜怒無常的大地,仍在繼續著殘忍的玩笑;那磨死祖宗的農具,仍在貪婪地嚼蝕著兒孫。不重造成一個真理,你們永不會有一條出路;任憑你們費盡了力量,你們還得愁苦終身!有時你們也許覺得可憐,但是你們只會膜拜泥神;有時你們也許憤怒了,但是你們卻只敢向婆子挑釁。”①楊野:《鄉下人》,《文選》1940年第2輯,第171-172頁。由于被剝奪了獨立的人身權利而依附于地主階級或封建官府,大多數農民難以形成獨立自主的人格。他們本能地期待外來權力的保護、本能地對政治權力頂禮膜拜,只要不危及自身生活便無意抗爭成為他們的主要心理特征。
“愚民”的形象主要集中在《新滿洲》《麒麟》等大眾性、趣味性雜志中,他們始終戴著“老中國兒女”的禮教道德和封建宗法的枷鎖,他們在被傳統束縛的同時也往往成為現實統治的忍受者。《麒麟》第1卷《柳家的鄉關》(1941)中的柳二爺便是封建思想影響下作繭自縛的典型代表。他有著遠近聞名的果園,雖然生活富足,卻看不起女人,認為女兒是賠錢貨,生怕被她占到便宜,尤其在聽說妻子私下補貼女兒后更是一怒之下拖著傷腿追出了門,最終變成了瘸子;《新滿洲》第6卷《春子的故事》(1944)中不同意說媒人給春子提親、也不允許春子與其他男性接觸的春子爹,更是令乖巧懂事的春子變成了宗法禮教下的犧牲品。這些“愚民”身上殘留著封建宗法制的烙印,在束縛自己的同時也毀滅著他人。除此之外,還有一類“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愚民”。《新滿洲》第6卷《過節》(1944)中忙碌過節、收拾家的劉二爺就是這類形象的典型,他仿佛生活在一個安靜祥和的異度空間,渾渾噩噩地沉浸在自己的“雞毛蒜皮”之中;《藝文志》第1卷歐陽二春《眷念土地的人們》(1944)中因掃雪問題發生爭吵的魏如金父子,勾引公公的兒媳小花,被人慫恿不愿耕地的魏永發,預備和魏家屯村民李貫一私奔的魏永發嫂子……還有《麒麟》第2卷尼耶的偵探小說《繡花鞋》(1942)中因一只繡花鞋陰差陽錯引發血案的張民和媳婦王氏等等。作家們以幽默詼諧的筆調展現了平凡世界的瑣碎生活。遠離了政治語境的愚民庸眾躍然紙上,他們意識不到殖民統治下的憤懣,只專注于身邊的瑣碎悲歡。借助對殖民地中愚民庸眾與政治無關的日常生活書寫,作家們諷刺了抗戰時期東北農村中那類背著沉重的宗法包袱、無意抗爭、安于現狀的庸眾。
在狹窄的創作空間中,大多數的東北在地作家即便有創作反抗文學的愿望,也憚于高壓而無法用文字直接表達出來,但又不甘心去為日偽反動統治歌功頌德,于是只能寫一些在思想內容上屬于灰色地帶的文學作品,將目光集中于農村日常生活的瑣碎、“愚民”庸眾的喜怒悲歡。在這樣一個落后腐朽、封閉保守的靜態空間中,陳舊、愚昧、落后、麻木等構成了抗戰時期東北最普通農民性格的多樣面。這種創作也是抗戰時期東北這一特定歷史時空中,東北在地作家保持自身創作的一種迂回選擇。
從這些疏離現實政治的灰色地帶再向前邁一步,便會進入另一個地帶。在高壓的殖民統治下,這“一步”有時關乎創作的底線和人格的底線。那些邁出了這一步,為附和殖民統治、迎合時局而描摹勤勞肯干的“順民”的作家,則失去了這一基本的底線。日偽文化統制的強力束縛,千方百計地將一些東北在地作家納入“建設大東亞新秩序”的軌道,變為“官方意志”操縱下的傀儡。這些發表了“官樣”作品的作家,秉承權力者的意志,無視民族國家大義、社會的苦難現狀,創作了一系列“國策文學”與“附和文學”。其中有關農民的書寫,主要集中在一些展現“勤勞增產”的小說中。這些小說內容空洞,全篇多是虛假的倡導與高歌,農民的生活與話題始終圍繞著“勤勞奉公”“糧谷出荷”“增產”“增強戰力”等口號,營構了一種原始牧歌式的氛圍。如羊般順從聽話的農民,生活在一個和諧美好的世外桃源,絲毫沒有戰爭的侵擾,大家樂天安命、順從聽話。整個敘事邏輯按照“鄉村落后貧瘠—模范帶頭勤勞奉公—農民享受豐收喜悅”展開,不難看出這些作品情節簡單、結構松散,是一些拙劣之作。
在這些“奉命創作”的作品中,整個農村社會被殖民符號裝點與粉飾,人物形象呈現出概念化、類型化的傾向。這些“有意”構建的辛勤勞作,努力出產的“順民”是被日本殖民者馴化的、扭曲的農民。他們沒有民族意識,沒有自我,僅僅是日本殖民主義統治機器上一個微不足道的零件,是殖民地造就的一個畸形兒。疑遲連載于《藝文志》第1卷第9—11期的《凱歌》三部曲(1944)就描繪了生活在沙嶺屯的村民們齊心協力為“國家”、為“圣戰”勤勞增產的場景,“民族協和”“出荷”“開拓”等時局符號穿插其間,這種書寫正是迎合《藝文指導要綱》中塑造“優秀的國民性”要求的一種僵化創作。《麒麟》第3卷若怯的《棗嶺之春》(1943)和第4卷李彤《開墾的荒地》(1944)都塑造了青年“順民”的典型。前者是勤奉隊隊長王震,他指揮帶領青山村的村民日夜動工鏟平了棗嶺,掘開了河流,修成了大道,而他跟玲子也順利打破了家庭的成見結成了夫妻。這種將殖民政策的極端美化和個人幸福的實現結合起來的寫法是作家在日偽文藝政策下的有意選擇。后者是青年學生田華,作品主要通過他的言行展現殖民政策對青年的腐化。回鄉后的田華發現青壯年都無所事事,村中的土地不是變成了養魚池就是墳地,便極力倡導“在現在科學昌明的時代,再談什么風水那簡直是笑話,家業的興衰,只在于人的勤勞而已!不信,咱們的荒地開墾了,不但一點沒有壞影響,反到收了一百多石糧租,這些糧出荷以后,我就可以升學了!”①李彤:《開墾的荒地》,《麒麟》1944年第4卷第9期。他還身先士卒,讓農民來開墾自己的土地,經過開荒,荒地變成了良田,糧食獲得了大豐收。這些年輕的順從者正是殖民政策宣揚下的無意識傀儡、空洞宣傳口號的承載者。作家們通過樹立模范與典型的“順民”來鼓動農民勤勞奉公,努力增產,故事的結局總是在他們的帶領下,整個農村的面貌“煥然一新”。《藝文志》第1卷中張薔《黑狗屯的故事》(1944)塑造了模式化與概念化的順從者群體,“增產”“出荷”等政策性的詞語縈繞在黑狗屯村民身旁,他們是“無意識的順民”的代表,屯長連祈求老天下雨的祭祀獻詞都將“糧食出荷”與“增強戰力”結合在一起。由此可見,這種“順民”是作家為了迎合侵略者、美化時局的刻意之舉。
這種充滿想象的簡單的敘述模式和扁平化人物形象的塑造的最終目的是服務于“時局”和“國策”,是日偽政策宣傳中的附和之作。這種辛勤勞作、歡天喜地開墾荒地的“美景”如同幻夢一觸即碎,經不起讀者的半點推敲。實際上當時為了完成出荷量,日偽軍警協和會和興農會的漢奸們搜索糧谷、翻箱倒柜、毆打農民、焚燒民房的暴行,目光所及之處,比比皆是。據1942年7月3日偽治安部警務司警特秘發的第568號文件記載:“北安省望奎縣因糧食奇缺,全縣人民都籠罩著灰黯的悲觀情緒……該縣山頭村從五月十日至二十日僅在五戶人家中便有三十多人自殺。”在這樣的強制掠奪中,農民不得已將自己的口糧、飼料和種子交出去,因此在這種附和創作的背后實則是觸目驚心的慘相。這些“附逆”之作即便受制于當時的殖民環境,也終因違背了民族的良心,喪失了基本的底線,而成為無良和恥辱的標志。
“九一八”事變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的起點,并揭開了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序幕。“九一八”事件深刻地改變了中國歷史的進程,也極大地激發了中國文學的普遍抗日情緒。以此為開端,抗戰文學逐漸匯聚成中國現代文學中最有力、最重要、最豐富的文學思潮,成為時代的最強音。在“四萬萬同胞聯合起來”的救亡呼吁中②王桂妹、王思侗:《女性解放與家國話語:抗戰時期的“賢妻良母”論爭及文學書寫》,《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期。,文學家們更是以筆為武器,參與到了抗日救亡、保家衛國的戰斗中。最早淪陷的東北黑土地,久久掙扎在殖民統治下的苦難民眾,成為國內各類抗戰文學持續關注的主題。正如活躍在東北地區的東北義勇軍、抗日聯軍、察哈爾抗日同盟軍的英勇抗戰是中國抗戰的先聲和必要組成部分一樣,深陷在殖民統治的桎梏下的東北在地作家,他們在鐵蹄下的痛苦,他們對掙扎在東北黑土地上民眾生活的描寫,暴露社會黑暗和暗中含有反抗色彩的創作,也成為抗戰文學的組成部分。正如王秋螢在《去故集》序言中談到的那樣:“當我又重讀了我的每一篇文章以后,使我深深的感到自己的殘忍,為什么我要把這些男女們放在萬難忍受的煉獄里煎熬他們呢?可是客觀的現實也同樣煎熬著我的良心。使我又如何能用粉飾的筆來抹掉他們的血與淚呢?”③王秋螢:《去故集(序)》,沈陽:益智書店1941年版,第5頁。在復雜嚴苛的殖民環境中,東北在地作家的創作都逃脫不了殖民者的管控與高壓,然而有民族良知的作家卻能不畏艱難、敢于在高壓的環境中書寫殖民統治下農民的苦難與抗爭,盡管在表達不屈服的姿態時運用曲筆,但依然體現了敢于抗爭的勇氣與“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愛國情懷,尤其是對于那些有血性、勇于復仇的農民的塑造,更是作家們在狹窄文學空間中的有力書寫。這些反抗雖然僅局限于對壓迫侮辱者的復仇,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仍能夠激發民眾對自身前途和命運的憂慮以及情感上的共鳴。這也充分地證明,即使身處險境、成為“囚徒”,但每一個具有愛國主義信念的中國人都不會被黑暗壓垮,不會放任自流,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不屈不撓地抗爭。正如但娣面對殘酷的現實和血腥的鎮壓發出的高昂吶喊:“遇到可怕的災難時,應該勇敢、頑強;真理總會有的,什么也不要怕,必須拿出生命反抗一切要傷害我們的仇敵,用堅強、信心……,最后一定是屬于我們的,有了不屈不撓的精神,勝利才必然歸于我們。”①轉引自馮為群、王建中、李春燕、李樹權編:《東北淪陷時期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沈陽:沈陽出版社1992年版,第78頁。由此,相較于那些“愚民”和“順民”的描寫,這些暴露苦難和抗爭的書寫,才有資格成為東北抗戰時期的真正文學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