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國玲
深度心理學(depth psychology)是19世紀末由弗洛伊德開啟的以人的無意識和主體經驗為主要對象的心理研究,包括經典精神分析理論,以及在此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心理分析理論、客體關系理論、自體理論、主體間性理論等。深度心理學對創造力的生成、呈現及其與人的自我表達、自我發展密切關系的揭示,為我們提供了理解創意寫作作為存在論意義上的創造性實踐活動的新視角。縱觀創意寫作百余年的學科史,創意寫作從最初的建立就是以“創造力”為核心的。從1880年美國哈佛大學開設的英語寫作,到1925年休斯·默恩斯在中學開始的創意寫作教學實驗,再到1936美國愛荷華大學創意寫作學科的早期實踐,創意寫作一反以修辭學、功能性為主的寫作方式,回歸到人自身的創造力,通過尋求人的自主性表達方式來幫助人更充分地自我實現。深度心理學者弗洛伊德、榮格、梅蘭妮·克萊因、馮·法蘭茲、溫尼科特等人關于創造力與無意識、力比多,創造力與生命意義的闡釋,對我們揭示創造力的本質與來源,理解創意寫作作為一種以創造力為核心的創意實踐具有重要意義。
著名舞臺劇編劇、導演、創意學研究者賴聲川認為,“每個人內心深處都具有一個個人創意泉源。同時,存在一種更廣大、超越個人,屬于全人類的共同泉源,里面儲存著各種原始、深奧的集體智慧……創意的一切材料,甚至靈感,都來自這個神秘的泉源”①賴聲川:《賴聲川的創意學》,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84頁。。這泉源是什么呢?賴聲川指出,各種文化體系中都有對這泉源的探索,只是名稱不同,比如道家的“道”、佛家的“佛性”、基督教的“上帝”,甚至基因密碼中最原始的共通基因,在心理學中就是榮格的“集體無意識”。
19世紀末,弗洛伊德通過對口誤、夢、健忘等被傳統科學領域所忽視的日常瑣碎事件的關注和研究,提出了“潛意識”的概念。弗洛伊德發現,意識并不是我們心理的全部內容,超出意識閾限還存在著人的潛意識。冰山理論顯示,意識只占人整個心靈的一小部分,大部分內容是存在于意識閾限下的潛意識。弗洛伊德對潛意識領域的發現,為人類探求創造力的發生機制和規律奠定了重要的基礎。榮格通過詞語聯想實驗證實了“潛意識”領域的存在,但他認為人不僅受個體潛意識的影響,還受到集體文化的深層影響和支配,他稱此為更深層的“集體無意識”。集體無意識是人類精神的巨大礦藏,對無意識的探索可以幫助我們更完整和深刻地理解人的動機和動力。
榮格通過對情結、原型的研究,對創造力、創作過程的心理動機、內在機制給出了自己的推理過程。在榮格看來,無意識領域就像一個浩瀚的宇宙,而情結就如同漂浮在無意識宇宙中的星球,在意識之外以獨立意志運行,并對意識進行干預和影響;情結是心靈能量聚積地,是情緒、情感的核心基調。“情結不僅只是制約的反應,而且有時可以是具有創造性的。”②[美]Murray Stein:《榮格心靈地圖》,朱侃如譯,臺北:立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95頁。無論是科學領域,還是藝術領域,都有很多案例說明當情結得到正當轉化時,就會成為一種創造力。不少藝術家的創造力正是根植于影響他們的某種強烈的情結,他們把情結中蘊藏的能量通過藝術的手法轉化成了藝術作品,藝術作品就會因為吸收和蘊藏這種能量而富含張力和爆發力。比如,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等作品中所具有的文化、政治情結,托爾斯泰《復活》《安娜卡列尼娜》等作品中飽含的人道主義情結,卡夫卡《城堡》等作品中的外鄉人情結等等。
賴聲川所說的共同的基因其實就是榮格心理學所發現的原型意象。榮格認為,原型是人類共有的內在心靈結構,它會展現在每個人內心,但卻同時超越個人的經驗。原型是情結的核,是心靈中最為原始,也是力量最強大的部分,原型意象是人的無意識中最核心的構成部分。在創作中,藝術家通過深入無意識激活原型意象并將其提取出來,使其與意識產生關聯,在二者的對話、碰撞、轉化過程中,成為更多人所接受的具象造型,這就是藝術作品的誕生過程。榮格認為藝術的社會意義正在于,“通過這種造型,藝術家把它翻譯成了我們今天的語言,并因而使我們有可能找到一條道路以返回生命的最深的泉源”③[瑞士]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上海: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122、114、113-114頁。。也就是說,創作是創作者返回自身,甚至是返回人類共同心靈的通道。
基于此探索,榮格認為藝術創作狀態分為兩種,一種來自創作者意識層面受到某種需求的影響,要創作和完成一個作品的動力,這種創作中,意識處于主導地位。而另一種更具原創力的動力來自無意識的情結和原型力量,此種以創造力為核心的創作并不是由人的意識所主導的,而是受到無意識的操控,藝術創作者在這個過程中只是一個傳輸和呈現的通道。“創造性力量是某種異己的東西,他也就是一個由于種種原因而不能對此加以默認的人,因而也就是一個出其不意地被俘獲的人。”④[瑞士]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上海: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122、114、113-114頁。很多偉大藝術作品的創作并不是由意識主導的,而是受到無意識的操控,人只是無意識所表達的載體。“創作沖動從藝術家得到滋養,就像一棵樹從它賴以汲取養料的土壤中得到滋養一樣。因此,我們把創作過程看作是一種扎根在人心中的東西。在分析心理學的語言中,這種有生命的東西叫做自主情結(autonomous complex)。”⑤[瑞士]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上海: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122、114、113-114頁。這種自主情結就說明創作力是一種本能,是先天的,意識只能與它協商,作為它的載體,用意識將其展現,而非按照意識的安排,“自主情結就依靠從人格的自覺控制中汲取的能量而得到發展”①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上海: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119、113、111頁。。
榮格曾在《論分析心理學和詩歌的關系》一文中探討了這種創作方式,創作者“在自己內心中進行創造并且創作出正是符合他自己自覺自愿的東西的時候,卻仍然完全被創作沖動操縱,以至于他根本意識不到一種‘異己’的意志”②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上海: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119、113、111頁。。很多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文藝創作都被視為人類集體無意識的顯現和爆發。榮格分析過尼采的《查拉斯圖拉如是說》等作品,以及畢加索后期的繪畫等,這類作品無法構思、無法復制,因為它們是藝術家從無意識深海中探尋回來的。榮格對此種創作狀態有一段很精彩的論述:
它們好像是完全打扮好了才來到這個世界,就像雅典娜從宙斯的腦袋中跳出來那樣。這些作品專橫地把自己強加給作者:他的手被捉住了,他的筆寫的是他驚奇地沉浸其中的事情,這些作品有著自己與生俱來的形式,他想要增加一點東西卻遭到拒絕,而他自己想要拒絕的東西卻再次強加給他。在他的自覺精神面對這一現象處于驚奇和閑置狀態的同時,他被洪水般涌來的思想和意象所淹沒,而這些思想和意象是他從未打算創造的,也絕不可能由他的意志來加以實現。盡管如此,他卻不得不承認,這是他自己的自我表白,是他自己的內在性在自我昭示,在表達那些任何時候都不會主動說出的事情,他只能服從他自己這種顯然異己的沖動,任憑它把他引向哪里。他感到他的作品大于他自己,它行使著一種不屬于他,不能被他掌握的權力。在這里,藝術家與創作過程保持一致。③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上海: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119、113、111頁。
深度心理學的研究使我們知道,創造力的巨大原創動力并不來自外界,而是來自心靈無意識中的情結和原型的推動;意識不具有決策權,意識只能在與無意識的協作中完成創作,它只是無意識深處訊息的傳達者。極具原創力的創作過程是內在意象的自然涌現和情感的自由表達,創作者的理性意識只是服務于無意識的呈現,這與傳統寫作教學還是有本質差異的。
傳統寫作教學多以寫作技巧和方法為主,比如敘述的結構、情節的安排、人物的塑造等,是一種意識先行的寫作方式,通常強調意識和理性在寫作中的主導作用。以創造力為核心的創意寫作需要創作者回到自己的身心中,通過感知無意識傳遞過來的深層信息,與自己既往所擁有的知識、經驗進行聯結、融會,然后耐心等待它們在自己內部發生某種“化學”反應,進而孕育出創作的靈感。人是作為創造力、靈感的呈現者,而非其制造者、操縱者。同樣,任何意識層面的技巧也都是靈感呈現的載體,如同骨骼、血肉,需要靈魂賦予它們生的意義。以創造力為核心的創意寫作并非不重視技巧,在創意寫作中,技巧是因表達的內容而誕生的,技巧的呈現是由內在情結和原型意象決定的,技巧是載體和通道,使用何種技巧,是由創作者的特質決定的。比如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敘事風格,正是因為他所想要表達的內容受生存環境所限而無法完全按照現實來寫作,在這種外部環境的逼迫中誕生了一種新的文學表達形式。而卡夫卡的《變形記》也是因為現實的描寫不足以表達他內在的體驗和思考,故而有了“一個人醒來時變成了一只巨大的蟲子”的創意。極具創造性的文學作品常常都是內外協作共同的產物,任何困境都可能轉為靈感誕生的土壤,內外力量在主體內部共同醞釀而成的東西才是創意的源泉和力量所在。
所以,以“創造力”為核心的創意寫作應該更重視自我情感表達和內在靈感涌現。參照學者邁爾斯(D.G.Myers)等人的觀點,創意寫作的學科史可以上溯到1880年美國哈佛大學溫德爾開設的英語寫作課程(English composition),作為對彼時語文學的一種反抗而出現,將個體表達、內在經驗發掘作為創意寫作的重要發展目標①David G.Myers.The Elephants Teach:Creative Writing since 1880,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6.。在溫德爾后來關于英語寫作的演講稿中已經有對學生走出語言修辭而強調“思想與情感的表達”(expression of thought and emotion)的觀點②Barrett Wendell.English composition:Eight lectures given at the Lowell Institute,Boston:C.Scribner’s sons,1891,p.32.。20世紀早期,進步主義教育時期教育家休斯·默恩斯在林肯中學開設的創意寫作課程則更進一步強調了“創造教育”(creative education)與自我表達的重要性③Hughes Mearns.Creative Youth,Newyork:Doubleday,Doran&Company,1969,p.10.。中國創意寫作學者在梳理西方理路的基礎上,也提出了將創意寫作視為自我思想、情感的表達媒介,是一種個體的創造性實踐。
雪莉·艾利斯(Sherry Ellis)是美國著名的創意寫作培訓師,她本人也是一名作家。她教習寫作的原則就是:剔除理論框架,摒棄理性限制,只是憑借感覺寫、寫、寫。
不要抽象思維,不要做概括,不要寫摘要,不要進行分析,也不要做闡釋。強迫自己只憑感覺不斷地寫作。此時,不要討論你的風格,不要為哪一個詞的對錯感到苦惱;就憑感覺讓它流淌出來——流啊,流啊,流啊。不要思考,不要思考。就憑感覺,感覺,感覺。如果你真能按照要求嚴格去做,你就會發現,你的文思正在流向你自己的無意識這座偉大的殿堂——至少是它的門廳。④[美]雪莉·艾利斯:《開始寫吧!虛構文學創作》,刁克利譯校,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頁。
賴聲川同樣認為,人在日常生活中很容易淪為理性的奴隸,但實際上,創意是一場神秘的發現之旅,這其中需要冒險和探索,同時也需要恩賜。靈感的涌現絕不是無緣無故的,它是從我們心靈所有的內容中涌現出來的,“靈感的發生與我們的內在需求相呼應”⑤賴聲川:《賴聲川的創意學》,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39頁。。這種涌現建立在經驗、知識、思考方式、判斷、運作機制等所有一切心靈之物的融會之上,可以統稱為一種創意的智慧。所以,我們內部儲存了什么,以及內部的運作系統如何,是“靈感”誕生的關鍵所在。賴聲川的《如夢之夢》就來自他一次次不同時空中的經驗和靈感融會和升華。
綜上所述,根據深度心理學對無意識、創造力的本質、規律的研究,創意寫作中極具創造性的創作動力主要來自無意識力量和意識的對話以及共同形塑內在情感和意象。以“創造力”為核心的創意寫作強調用直覺的方式任憑主體內在經驗在無干預的狀態下傾瀉而出,讓心靈做出自由、自發的表達。
(一)創造力是一種對抗死本能的力比多能量,是整合身心的生本能力量 深度心理學的研究也表明,創造力與人的身心整合和療愈息息相關。弗洛伊德認為性驅力是生命的基底力量,人的大部分心理活動和行為都以性驅力為動力,這進一步揭示了人類文化創造的內在心理動力和機制。弗洛伊德從拉丁語中找到“力比多”(libido)這個詞匯在更為廣泛角度上探討性驅力。力比多是生命能量,符合生存欲望驅動的快樂原則。但同時,弗洛伊德也提出在快樂本能之外存在著一種破壞性的力量,即死本能。“在弗洛伊德看來,生死本能之間根本的內在沖突,意味著每個個體都不得不面對生的渴望與一種回到瓦解狀態(墓地的沉默)的死亡愿望之間的對抗。”⑥[英]R.D.欣謝爾伍德:《臨床克萊茵:克萊茵學派精神分析的歷史、臨床理論與經典案例》,楊方峰譯,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17年版,第151頁。而力比多是與死本能對抗的力量。弗洛伊德認為力比多會呈現出性本能,也可以升華為創造力,他把創造力看作是力比多通過象征的方式升華為文明形式的能力。“性沖動脫離原來的性目標,轉向新的目標的過程,稱之為升華作用。正是在這種升華作用的幫助下,我們的文化才得以成就。這一點得到了所有文化史專家一致的贊同。”①[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性學三論》,孫中文譯,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65頁。弗洛伊德開創性地將文化創造活動與力比多聯系起來,打開了從內在深層心理層面闡釋藝術創造、創造力本質的新路徑。
客體關系之母梅蘭妮·克萊茵②梅蘭妮·克萊茵,精神分析學家,被稱為“客體關系之母”,是弗洛伊德之后精神分析學派的領軍人物。則將弗洛伊德對死本能的基本防御視為“自我最初的活動”③[英]梅蘭妮·克萊茵:《嫉羨與感恩》,呂煦宗、劉慧卿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97、197、186、208、247頁。,她認為自我迫于生死本能的對抗而發展出了其他原初活動,這些功能之一就是生命自我整合的能力,“它源于生之本能,表現為愛的能力”④[英]梅蘭妮·克萊茵:《嫉羨與感恩》,呂煦宗、劉慧卿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97、197、186、208、247頁。。她通過對于病人的分析,發現“乳房在其好的層面是母性美好、無窮盡的耐心和慷慨大方的原型,也是創造力的原型。”⑤[英]梅蘭妮·克萊茵:《嫉羨與感恩》,呂煦宗、劉慧卿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97、197、186、208、247頁。嬰兒在受到死亡威脅時,獲得乳房的喂養,“如果對一個好的和給予生命的內化客體之認同可以持續,則會變成一種走向創造力的推動力”⑥[英]梅蘭妮·克萊茵:《嫉羨與感恩》,呂煦宗、劉慧卿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97、197、186、208、247頁。。所以,創造力是一種試圖恢復和整合由死本能的破壞性攻擊所損壞的內在客體的嘗試。在此,克萊茵將創造力由弗洛伊德之生理性的本能逐漸過渡到主體內在精神中源于愛的一種本能力量,是與帶有破壞性的死本能相抗衡的力量。
從弗洛伊德和克萊茵的研究和推論,我們了解到,創造力作為力比多的轉化力量,是一種朝向生的力量,是與死本能、破壞力相抗衡的重要力量,是生命本能的自救和自主情結,是人向死而生的動力之源。“只有生本能在融合中勝過死本能時,整合才有可能進行,最終可以更順利地達成客體的整合與合成。”⑦[英]梅蘭妮·克萊茵:《嫉羨與感恩》,呂煦宗、劉慧卿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97、197、186、208、247頁。進而,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會知道,創造力是一種調動全身所有功能對身心整合的力量,是人的生命驅力,是推動人生命成長以及保持活著的力量源泉。創造力可以說是健康人格的核心,對于人的生命整合和心靈療愈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跟隨榮格時間最久的弟子馮·法蘭茲認為最好的分析師也必然是創造者。“心理分析專業有一個特別的問題,就是創造力。最好的分析師無疑是在本身的專業以外也從事某種創造活動的人。初民社會中,巫醫也是詩人、畫家之類的人,這并不是沒有意義的。創造和療愈的元素非常接近。”⑧[瑞士]瑪麗-路薏斯·馮·法蘭茲:《榮格心理治療》,易之新譯,臺北:心靈工坊2011年版,第268頁。這個創造力不單單對于治療師而言,對于來訪者而言也是同樣的。人“只有持續致力于自己內在創造力的任務,才能預防這種墮落。只有一次體驗到志業的感覺是不夠的;必須在自己里面一次又一次的贏得從事這項專業的權利”⑨[瑞士]瑪麗-路薏斯·馮·法蘭茲:《榮格心理治療》,易之新譯,臺北:心靈工坊2011年版,第268頁。。這就是說,心理分析和心理咨詢所進行的療愈就是一個生命通過創造力自我發展的過程,治療師通過自己的創造力喚起來訪者的創造力,在兩種創造力的激蕩和寫作中,推動個體走向心靈的轉化。事實上,也正是基于創造力所具有的療愈原理,各種表達性藝術療愈的方式被應用于身體和心理的康復領域中,這本身就為表達性寫作等各種創意寫作實踐療愈研究提供了重要理論和經驗支持。
(二)以創造力為核心的創意寫作是一個身心整合的過程,可以成為普通人自我療愈的過程,每個人都可以通過寫作發現自己、認識自己、發展自己 基于對文學、人類學、宗教學更為廣泛的研究,榮格將弗洛伊德的力比多理論從生理領域拓展到精神領域,將創造力與精神現象深刻地聯系了起來。在榮格這里,“力比多是欲望與感情,是心靈的生命之流。榮格稱力比多為心靈的能量”⑩[美]Murray Stein:《榮格心靈地圖》,朱侃如譯,臺北:立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76頁。。榮格認為,力比多作為生命能量在人身上會以不同的形態呈現,它也可以根據需要從一種狀態轉為為另外一種狀態。“基本的轉化伴隨著能量從嚴格的生命需要逐漸轉化為文化活動時發生,接下來是一種進化過程。”①[瑞士]C.G.榮格:《榮格文集Ⅰ·分析心理學》,高嵐主編,長春:長春出版社2014年版,第27頁。這種進化主要依靠的是人類心靈所具有的象征天賦——“這項能量的轉化,可能是因為人心本具創造比喻的能力而發生。人類具有隱喻思考的能力和需要,而這可能是這項轉化過程背后的原因。”②[美]Murray Stein:《榮格心靈地圖》,朱侃如譯,臺北:立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84頁。人依靠象征和隱喻的能力,將單純、直接的本能能量轉為一種更為精妙、高級的精神能量,而這種轉化來自生命本有的需求,榮格稱這是一種自救情結。
從這個角度來講,創造力作為個體進行情感療愈、自我整合、自我發展等自我成長的內在活動,不僅僅是藝術家、作家、學者的權利,每一個生命都具有“創作”的權利,而這種“創作”就是“有創造力地活著”。創意寫作在很多社會領域實踐活動中就充分體現了以“創造力”為核心的創作過程,比如將寫作應用于應對失業的研究(expressive writing and coping with job loss)③Spera,Stefanie P.,Eric D.Buhrfeind,and James W.Pennebaker.“Expressive writing and coping with job loss.”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1994(3):722-733.,卡蘭塔里(Kalantari)等人為戰后阿富汗青少年開展的“用文字撫平傷痕”(writing for recovery)的團體干預項目④Mehrdad Kalantari,et al.“Efficacy of writing for recovery on traumatic grief symptoms of Afghani refugee bereaved adolescents:A randomized control trial.”OMEGA-Journal of death and dyin,2012(02):139-150.,以及美國二戰老兵的創意寫作工坊等等。創意寫作在這些項目上的應用充分展示了創意寫作對于人內在心靈修復、整合的意義,重要的是創作過程中帶來的身心發展,而非最終呈現的作品,雖然這些作品中不乏優秀之作可以進行出版、傳播,但是創作過程對于創作主體的意義要大于這些作品的廣泛傳播和社會聲譽。
在多元化的創造性活動中,創意寫作作為一種整合身心的方式絕非僅有。作為具有創造力的人而言,任何事情都可以成為創作的過程,這不僅僅是繪畫、音樂、舞蹈、戲劇,也不局限于科研、設計、創業等領域,創造力可以發生在我們生活的所有情境當中。但是,以語言為媒介的創意寫作作為一種創意實踐,又不同于其他藝術門類、生產活動,其特殊性在于,它是一種更具操作性,也更具普遍性的創意實踐。因為語言文字是人類思考、交流的基本媒介,人類是通過語言進行思考、表達和創造的。人們不需要借助太多外部工具,僅僅通過創意寫作就可以擁有通往自我經驗整合、身心狀態調整的有效途徑。與其他門類的共通性則在于,無論是語言文字媒介還是其他生產活動,只要主體沉浸在當下的事情之中,讓全身的能量都專注于當下,那么一種具有生命力的創作就會自然發生。
溫尼科特是英國20世紀極其優秀的兒科醫生,也是精神分析學派的代表性人物,他一生醫治過上萬個家庭的孩子,積累了極為豐富的臨床經驗。溫尼科特發現,創造力最初來自嬰兒養育之初建立的全能感之中,是一個健康人格的核心,創造力與人的活動息息相關,也與人的生命狀態直接相關。溫尼科特認為:“要成為一個有創造力的人,一個人必須存在著,有一種存在感,而且這種存在感并不是在意識上的覺知中的,而是他生命運作的一個基礎發源地。”⑤[英]D.W.溫尼科特:《家是我們開始的地方》,陳迎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30頁。創造力存在于人的活動當中,活動是生命時刻必須進行的事件,正是因為活動的存在,才能表示人內部處于一種“活”的狀態。
在溫尼科特看來,有創造力地活著,意味著“一直都沒有因為順從或對入侵的世界做出反應而被殺死或湮滅;一直都以新鮮的眼光看待所有事情”①[英]D.W.溫尼科特:《家是我們開始的地方》,陳迎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33頁。。創造力意味著主體是投入到當下活動的,而不是像例行公事一樣毫無感情參與。人能夠投入到當下生活或者某種藝術創作活動中,因身心高度投入而獲得一種特別的專注,使得身心煥發活力,這就是創造力的意義。人一旦進入這種狀態,身心就進入不斷自我更新的節奏,其生存意義和存在感由此而來。這就將創造力的權利賦予了普通人,將創造力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個體體驗聯系在一起。所以,溫尼科特認為創造力是一種普世的需要和體驗,即便是那些臥床不起的人心里也可能存在同樣的體驗。
溫尼科特揭示了創造力與生命成長、個體存在意義和價值感的深刻關系,這種將創造力賦予每個有生命力的人的觀點,與禪宗所提倡的“活在當下”的狀態極為相似。著名的禪學大師鈴木大拙認為:“不僅各種藝術家孕育他們的靈感,即使我們一般人,也各以他自己的稟賦,把生活化作真誠的藝術。”②[日]鈴木大拙、弗洛姆:《禪與心理分析》,海口:海南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頁。禪宗思想的根本在于發掘普通人的內在生命潛力,讓生命回到本原的具有活力和創造性的狀態,“禪的真理是一種把單調乏味的生活、索然平凡的生命,變成一種藝術的、充滿真實內在創造的真理”③[日]鈴木大拙、弗洛姆:《禪與心理分析》,海口:海南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頁。。
創造并不意味著一個人必須成為一個藝術家或者發明家,而是他在自己的日常中保持內在不斷地成長的狀態,生命不斷更迭的狀態。作為普通人,我們在日常的生活中處處充滿創造的機會,也就是心靈在生活中與當下活動相聯結,是一種擁抱式的、全身心參與的狀態。人不僅僅是在從事研究、藝術等活動時具有創造力,連日常生活中用心準備一餐食物,或者充滿樂趣地陪伴孩子,抑或被眼前的某種美景所吸引,都可以有創造力的參與。沒有創造力的生命就是一種生命窒息、停滯、固著、僵化的狀態。任何在心靈上停滯不前僵化的人,都有可能成為一個在心理意義上“死亡”的人。抑郁癥患者的一個典型表現就是對外界刺激缺乏足夠的反應,嚴重的甚至對于吃喝玩樂都沒有任何興趣。當這種外界的刺激與心靈失去互動時,心靈就會呈現死亡的傾向。當代藝術中的“空心人”形象,在某種程度上即屬于這種失去生命創造力的人。
溫尼科特的啟發性在于,每個人都可以通過投入當下的活動,不斷發展創造力,并由這種創造力推進自己生命的成長,這是人存在的需求。人通過展現和實現自己的創造力獲得活著的體驗,并在這種體驗感中建立生命的價值感和意義感。溫尼科特的研究揭示了創造力的本質與個體生存意義的內在關聯,創造力被視為人之為“人”的核心所在,是構成人日常生活的重要體驗,這就將創造力研究推向了本體層面。從深度心理學的角度研究創造力,為我們提供深刻理解創意寫作對于人的意義有非常重要的價值,創造力是人的生命發展和存在體驗的核心內容。創造力是人存在體驗的核心,每個人都可以通過創造感知活著的狀態。“人人可以創作”的意義正是建基于此,因為人人都需要保持活著的狀態。
在這個意義上,創意寫作不僅僅是一種文學活動,它注重的是個體的、感性的、內在經驗的發掘和整合,是一種主體通過語言進行的存在論意義上的創意實踐。這種以創造力為核心的創意寫作主要特點體現在其將創意寫作視為人的存在論意義上的創造性實踐,強調創作的過程、內容大于形式、修辭和技巧,倡導創意寫作對于人的自我療愈、自我實現、自我發展、自我整合的有效方式等。創意寫作是人的一種具有創造性的實踐活動,是人作為一個具有能動性的生命體的重要存在方式。
作為創意寫作在中國的最早引入者和實踐者之一,上海大學的葛紅兵對創意寫作與人類實踐、個體存在意義進行明確闡述:“在創意寫作學視閾中創意是人作為主體自我實現的根本性實踐活動,人作為審美主體的活動也自然與此自我認知統一,人只有把自己領受為創意者時,他才可能真正領受自己的生命本質并以此為基本原則來追求其主體性的自我完成,寫作由此被理解為主體對其創意本質的一種領受和實踐活動,一種被本質地包含于主體生命的內在實踐。”①葛紅兵:《創意寫作學理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46頁。葛紅兵的這種本體意義上的探討對將創意寫作回歸于人作為實踐主體的哲學意義具有重要的價值,并且為“人人可以寫作”打下了理論根基。
葛紅兵在《創意本體論的寫作學》一文中指出:“人的本體性是通過實踐綻放的本體性,沒有實踐的人是不存在的,人本在地就是實踐的人。”②葛紅兵:《創意寫作學理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46頁。這就說明實踐活動本身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意義,詮釋了創意對于人的存在的意義。創意寫作作為一種創意實踐,是人類以語言為媒介進行的創造活動,它具有豐富的本體論層面的意義,而不僅僅是一種寫作實踐、文化實踐,還包含了內在的自我發展等豐富維度。正是因為創意寫作對于人的存在所具有的獨特的實踐意義,它才能夠被運用于多個學科,乃至更廣泛的學習和生產活動中,包括文學作品、廣告文案、項目策劃書、兒童習作、公文、告示牌、深度報道、宣傳海報、田野調查等。無論是文化藝術的創作者,還是生活中的普通人,都可以具有一種以創造力為核心的生活方式。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成為一個生活的藝術家,因為他本然地在自己的生命里過著屬于自己的獨特生活。同時,他也通過自己創造性的體驗獲得“生命值得過”的價值體驗。
以創造力為核心的創意寫作,強調創造作為人對自我存在的體驗,人以象征的方式對無意識進行表達和連結,通過創造性寫作推動人內在自我整合、自我療愈、自我發展。創意寫作不僅可以為有志于成為作家的人提供專門的訓練,還可以幫助藝術、文學、文化工作者突破他們的寫作障礙,打破創作的天花板;也可以在現代公司中帶領每個領域的人開掘他們本身的潛力;或者是進入社區幫助那些孤獨的老人重新拾回丟失的記憶;更可以幫助孩子們一步步完成身心的健康發展,這其實也正是創意寫作的特色和獨特意義所在。就此而言,深度心理學為我們理解創意寫作所提倡的“人人可以寫作”提供了心理學意義的支撐,同時也闡釋了“寫作對人人有意義”的具體內涵。創意寫作的教育可以不斷地從心理學、哲學等其他領域的研究汲取資源,幫助我們理解寫作對于人本身的意義和作用,以幫助寫作者走向更為整合、完善、健康的人的終極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