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肯堂未輯《古今醫統正脈全書》再考*

王翠翠，楊東方，蘇星菲，樊佳瑩

（北京中醫藥大學，北京 102488）

《古今醫統正脈全書》又名《醫統正脈》，是較早匯刻的醫學叢書，此書輯錄了自《黃帝內經》起至明代醫家的44種重要醫籍，頗受學界重視，當前學術界對該書的研究主要側重于醫籍的文獻版本價值，而對其著者真偽一事雖多質疑但較少審辨，因后世書坊本中刻有王肯堂之名，一般文獻均著錄為“（明）王肯堂輯，（明）吳勉學校”，學界研究多遵從此說，并用于探討王肯堂醫家思想及學術史發展。雖有學者對此提出質疑，稍有考證，有所憑借，但皆未能系統探索。筆者在此基礎上，系統梳理，并補充新的論據，以證王肯堂未輯《醫統正脈》。

1 王肯堂輯《醫統正脈》之說回顧

關于王肯堂是否輯《醫統正脈》，時賢多有討論，主要觀點如下。

1.1 贊同王肯堂輯《醫統正脈》 學術界一般認為《醫統正脈》為王肯堂所輯，其觀點大抵源于《醫統正脈》書坊本扉頁所刊“王宇泰先生訂正”及“總目”中“王肯堂匯輯”。《聿修堂藏書目》[1]、《中國中醫古籍總目》[2]、《三百種醫籍錄》[3]等目錄書中記載此書為“王肯堂輯”，也多參照現存書坊本中所刻之名。

1.2 反對王肯堂輯《醫統正脈》 其一，叢書編撰時提出質疑。《續修四庫全書提要》較早提出質疑：“《醫統正脈》……總目列有肯堂匯輯之名，似肯堂資以藏書，而勉學編刊，若由肯堂手訂，當不致如此草草。”[1]《中國善本書提要》[4]一書探討《醫統正脈》本《東垣十書》時，也曾提出書前王肯堂序系偽托，但限于資料未作進一步考證。其二，王肯堂及吳勉學相關資料均未提及。黃龍祥[5]以《醫統正脈》吳勉學自序及彭好古序為依據，明確提出王肯堂之名為明末書坊射利所加。程新[6]采納了黃龍祥的觀點，更深入一層提出：《醫統正脈》吳勉學自序及清道光七年（公元1827年）《徽州府志》所記《醫統正脈》均未涉及王肯堂，且清乾隆年間增補清康熙年間《鎮江府志》王肯堂傳記及王肯堂醫著《證治準繩》，也只字未提《醫統正脈》，不合乎常理。

2 王肯堂未輯《古今醫統正脈全書》再考

筆者認同王肯堂未輯《醫統正脈》的觀點，學術界僅據扉頁及總目中所刊刻的“王宇泰”字樣，確信王肯堂輯此書的考據方法確實不大妥當，但以上諸賢論據論證尚有欠缺之處。實際上除程新所提到的《徽州府志》外，清道光八年《歙縣志》也僅著錄“吳勉學”，但即便如此也無法排除未見資料中是否記載“王肯堂輯《醫統正脈》”或所見資料是否存在著錄不全的現象。為進一步論證，現補充證據如下。

2.1 早期史志、公私書目著錄時未提及王肯堂 目錄著錄之有無，常可用于考證醫籍之真偽，考辨學術之源流。筆者翻驗資料，索諸書目，可知現有資料中最早著錄《醫統正脈》書目的《千頃堂書目》及《明史·藝文志》均著錄為吳勉學。明·黃虞稷《千頃堂書目》記載：“吳勉學《醫統正脈》”[7]。萬斯同本《明史·藝文志》記載：“吳勉學《醫統正脈》四十二種”[8]。《千頃堂書目》一書編撰時間，距吳勉學之書刊刻僅幾十年，且黃虞稷藏書豐富，此書著錄多以館藏為基礎，其記載當為可信，黃虞稷著錄此書時，很可能此書并未刊刻“王宇泰先生訂正”，因而不載。而《明史·藝文志》一書編撰多據明代資料，記載也當可信。故從目錄學的角度上分析，早期的重要書目不載，一定程度上也能夠證明王肯堂未輯此書。

2.2 王肯堂醫學主張與《醫統正脈》選用醫籍版本相悖 王肯堂醫術精湛，醫學上主張重視醫理，臨床治病必究其因，在其編撰的《證治準繩》一書中，每證下博采古今眾家之醫論，論述甚詳。王肯堂著書立說，縝密嚴謹，所引醫家著述，必究來源，其所引文獻中包含大量李杲《醫學發明》醫論。筆者將此引文與《醫統正脈》所刊《醫學發明》進行比勘，發現《證治準繩》所引大量文獻不見于《醫統正脈》本。

2.2.1 《證治準繩》所引《醫學發明》為九卷本 《醫學發明》現存版本可大致分為兩大系統：九卷本和一卷本。現存九卷本僅殘留一卷，藏于國家圖書館，但幸運的是此書完整的保留了九卷篇目及卷一大量醫論。《醫學發明》各版本中九卷本應為李杲原刊，明·徐春甫《古今醫統大全》、明·黃虞稷《千頃堂書目》等均有記載，此書采用醫論與方論相結合的形式，每篇均以經文的論點作為標題，并注明出處。如卷一記載：“醫學之源、十二經并胃氣流注論（針經營氣第十六）……膈咽不通并四時換氣用藥法（同上）。”[9]而《醫學發明》一卷本刪除了原刊本序言，目錄改為以方為序：“吳茱萸丸（氣不交通）、利膈丸（痰喘咳嗽）……五邪相干”[10]，正文部分節選九卷中所有方論內容，醫論均不著錄。

《證治準繩》引《醫學發明》醫論時，其引文處常標注為“《發明》”或“東垣云”。這些引文詳細出處可通過現存《醫學發明》各版本對比及明代醫籍旁引《醫學發明》內容進行辨析，現舉二處文獻以論證。其一，《證治準繩·傷寒·傳變》記載：“《發明》曰：傷寒受病之由，皆出《熱論》一篇而已，何獨傳足而不傳手，何也？蓋傷寒病，冬月得之，足太陽膀胱為首，次至足厥陰肝經為尾。此病惟傷北方及東方與戊土，上有足陽明胃濕之專位……”[11]。此段內容完整地保留于《醫學發明》九卷本“辨傷寒祇傳足經不傳手經”[9]中，《醫統正脈》一卷本不載。其二，《證治準繩·雜病·疒禿禿頁頁疝》記載：“東垣曰：《陰陽別論》

云：三陽為病，發寒熱，下為癰腫，及為痿厥腨疒涓，其傳為索澤，又傳為疒頁禿疝。夫熱在外寒在內則卵縮，此三冬之氣液。足太陽膀胱之脈，逆上迎手太陽小腸之脈……”[11]。此段引文雖僅標明李東垣，現存《醫學發明》九卷本僅殘存卷一，無法比勘，但《玉機微義·諸疝·論疝證有寒有熱》[12]中引用此段文獻，并明確標明出自《醫學發明》，查考《醫學發明》一卷本也不載此內容。可見《證治準繩》所引這段引文應當出自《醫學發明》九卷本中“滑脈生·疝”。

2.2.2 《醫統正脈》所刊《醫學發明》為一卷本 現存《醫學發明》一卷本由元·杜思敬《濟生拔粹》節選本而來，比勘國家圖書館所藏元刻《濟生拔粹》本及步月樓《醫統正脈》本，發現《醫統正脈》本版本樣式、分卷、內容均與《濟生拔粹》本相同，均采用目錄以方為序，僅存方論內容，全書共分一卷。唯一不同之處，就是《醫統正脈》一書刊刻時，在《醫學發明》卷首刻有“新安吳勉學刻”。

綜上所述，《證治準繩》所引《醫學發明》為九卷本，《醫統正脈》所刊《醫學發明》為一卷本。一卷本與九卷本內容上相差較大，一卷本刪減原書醫論，僅保留方論，可見對醫理的忽視及對方論的重視，《醫統正脈》選刊此本，應更為重視其作為方書的價值，這與王肯堂重視醫理主張相悖。且《證治準繩·雜病》編于明萬歷三十年（公元1602年），而《醫統正脈》編于明萬歷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兩書編輯時間相近，王肯堂醫學思想不可能在較短時間內發生如此大改變。進一步考證，發現王肯堂于明萬歷三十年（公元1604年）編撰《證治準繩·傷寒》時仍引用的是《醫學發明》九卷本，此書雖成于《醫統正脈》刊行后3年，但其序中提到：“以數十萬言，成于四旬，不太草草乎……余之醞釀于丹府，而漁獵于農林，蓋三十余年矣，不可謂草草也。”[11]可見該書蘊含王肯堂三十余年的醫學思想，由此可以得出，王肯堂重視《醫學發明》醫理的思想在《醫統正脈》刊刻前后均未曾改變。王肯堂治學嚴謹，考證分明，所編醫籍致力于奉獻世人，因此不可能匯輯自己都否認價值的醫籍留于后人。

2.3 “王肯堂輯《醫統正脈》”為書坊本托名新考 《醫統正脈》現存較早版本主要有五車樓本及步月樓本，兩版本為書坊刻本，均刻有“王宇泰”“王肯堂”字樣。《醫統正脈》原刊師古齋本是否載有王肯堂之名雖不可見，但從諸多早期文獻均不提王肯堂，可推知王肯堂之名應后世所加。筆者對比現存版本，發現書商重刊《醫統正脈》時確實擅改版本內容，導致版本之間差異明顯，且所加內容與原刊內容多相互矛盾。

2.3.1 《醫統正脈》各版本“王肯堂輯”差異 考察國家圖書館五車樓本及步月樓本，兩版本扉頁及目錄刊刻內容差異明顯，其中五車樓[13]本：扉頁，界行分兩列，右列刻大字單行“醫統正脈”，左列數行醫籍目錄，左列下刻有“五車樓藏板”，邊框上方刻有“王宇泰先生訂正”。步月樓本[14]：扉頁，界行分兩列，右列首單行小字“金壇王宇泰先生匯輯”，左列刻大字雙行“古今醫統正脈全書”，其中左行下有小字“本衙藏版”。次頁列有“古今醫統正脈全書總目”，其首行列“金壇王肯堂宇泰甫匯輯”，次列數行醫籍名及著者。由此可見，五車樓本僅有一處列有“王宇泰”，且為訂正，而步月樓本，王宇泰前加金壇，且變為“匯輯”。所刊刻位置也有所不同，分別刻于邊框上方、邊框內，此外，步月樓本總目錄下增加每部醫籍著者名。

2.3.2 吳勉學序與《醫統正脈》“總目”相矛盾 《醫統正脈》吳勉學序中提到：“若東垣老人，明《素問》之理，宗仲景之法，作《濟拔粹》十書，以傳于世，切脈取權衡規矩，用藥體升降浮沉……萬歷辛丑仲夏六月新安吳勉學書于師古齋中。”[14]從這段話中可以得知，吳勉學認為《濟生拔萃》十書出自李杲之手，雖然吳勉學的認識存在一定的問題，但足以證明，吳勉學必然認為出自《濟生拔粹》的《醫學發明》為李杲所作，矛盾的是，《醫統正脈》“總目”中著錄《醫學發明》為朱丹溪所作。另外，“總目”還將所刻醫籍《傷寒醫鑒》（馬宗素），《傷寒直格》（葛雍），《傷寒心要》（鎦洪）均誤著為“劉河間”。因此“古今醫統正脈全書總目”應為后世書商重刻所編。而“總目”中醒目的“金壇王肯堂宇泰甫匯輯”自然也是書坊特意為之。《續修四庫全書提要》還曾以“總目列有肯堂匯輯之名”，而提出“擬肯堂資以藏書”，可見其誤。此外，現存的《醫學發明》分別有朱丹溪本、李杲本，此訛誤便源自此本書商篡改，但并非吳勉學之誤。

總而言之，王肯堂之名不見于早期文獻，后世書商刊刻《醫統正脈》時為圖利益擅改版本，重編“總目”，所刊醫籍妄加著者，增刊醒目的“金壇王肯堂宇泰甫匯輯”字樣，這些證據均可證明書商刪改版本的動機及現象，且書商托名并非特例，如黃龍祥所說，明末書坊印書多借用“太醫院”及名醫之名以神其書，坊間校刻醫書多托名王肯堂，現考證明確偽托“王宇泰訂正”的著作就不少于4本，如《產寶百問》《嬰童百問》《古今醫鑒》《醫學窮源集》[15]。因此王肯堂之名應為書商重刻所加。

3 證偽“王肯堂輯《醫統正脈》”之學術價值

書坊偽托之名影響至今，王肯堂輯《醫統正脈》現已作為醫學界常識，直接用于當下研究。解開迷惑還原歷史真相，對于學術界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及現實意義。（1）推動王肯堂醫學研究。當下學者研究王肯堂醫學思想[16-18]、藏書狀況[19]、醫籍版本校勘及《證治準繩》引文資料均以《醫統正脈》為依據，拋開此書更有利于王肯堂醫學研究。（2）促進《醫統正脈》一書版本及醫學價值研究。因王肯堂所輯，此書多被判定為臨床與學術的代表，忽視其弊端，推崇為醫籍重要書目[20]，拋開王肯堂之名，更有利于對此書刊刻背景及編撰過程的研究。（3）推進學術史的發展。因貫以王肯堂之名，學者研究《醫統正脈》《證治準繩》時，對于兩部叢書相互矛盾之處，竟將此歸為歷史推移下，醫家學術領域內的變化與發展，嚴重阻礙兩部著作的學術研究。由此可見王肯堂之訛誤，遺誤百年，對學術研究的影響并非小事，應以糾正，以促當下及未來學術研究。

4 結語

根據《醫統正脈》相關文獻著錄及時賢探討，可見王肯堂未輯此書當為可信，學界以書坊本扉頁所刻“王宇泰”，確證王肯堂輯《醫統正脈》的說法并不妥當。不僅吳勉學、王肯堂二人醫籍及地方志均不載此事，現存資料中最早著錄《醫統正脈》的目錄資料也均不提王肯堂，更何況王肯堂醫學主張與《醫統正脈》所刊醫籍相悖，且現存版本多經書商增改，以上論據均有力的證明王肯堂之名為后世所加，王肯堂與此書無關。《醫統正脈》作為一部重要的醫學叢書，考證此書著者真偽對相關研究具有頗深的學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