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欣
(湘潭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夢”作為中國文學里常見的傳統意象,早在先秦時就已被寫進《詩經》之中。春秋戰國時期,《莊子》一書中與夢相關的篇章大大增多,且出現了“莊生夢蝶”等哲理性極強的典故,進一步豐富了“夢”意象的隱喻義和象征義。到了唐代,文人對“夢”意象的書寫達到了新的高度。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借助瑰麗想象表現了詩人的生活理想和人生抱負,陳陶以一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道破百姓飽受的戰爭之苦,白居易用筆下詩句“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展現出琵琶女年華老去、獨守空閨之恨。唐末五代時期,中國文壇上出現了一位筆盡情事、字字泣血的“詞中之帝”——李煜,他充分發揮了詞的“言志”之用。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道:“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李煜完整流傳下來的詞約三十六首,其中有十四首提及“夢”的意象,可見“夢”在其詞作中的重要地位。縱觀文壇,在眾多描寫“夢”的作品中,李煜夢詞至今仍熠熠生輝,散發著不朽的光芒。
若以南唐亡國的時間點為界,大致可將李煜的創作階段分為前期和后期。從創作時間上來看,李煜包含“夢”意象的曲子詞中既有前期之作,亦有后期之作。從“夢”的內容來看,李煜之“夢”可分為“思人之夢”“故國之夢”和“人生之夢”。
“思人之夢”指以寄寓思念之情為主的夢,思念的對象或是李煜少時相惜的情人,或是其“入宋不得歸”的弟弟李從善,或是亡妻大周后。寫“思人之夢”的詞大多為前期作品,其中既含喜情又有悲情,有描寫風花雪月,展現對多情佳人之渴慕的;也有抒發離愁別恨,聊慰心中相思之苦的。但總的來說,這些夢詞所傳達的大多是“閑情”,因而情調輕盈,詞風相對明快,沒有深重的國仇家恨。
“故國之夢”指“重游”故國的夢境,李煜借此主要想表達對故國山河、舊人舊地、往昔歡娛時光的懷念與眷戀,對物是人非、國破家亡的無奈和憂愁。與“思人之夢”相比,“故國之夢”更加沉郁厚重,其背后蘊含著詞人的泣血之悲和無盡哀痛,是李煜在面對殘酷現實時構造的脆弱“溫柔鄉”。
“人生之夢”在“故國之夢”的基礎上凝練而來,是“故國之夢”的深化和升華,它已不是具有濃厚個人色彩的夢,而是更為抽象化的表達,傳遞出李煜對人生的思考,對生命的叩問。面對風雨飄搖的南唐,李煜在滔滔江水般的悲痛中飽受煎熬,對“人生之夢”的創構是他與痛苦共存的方式;在重有千斤的家國之恨下茍延殘喘,“一夢浮生”的感嘆是他與痛苦和解的辦法。
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說道:“夢是愿望的達成。”在李煜詞中,“夢”是滿足他自身欲望的所在,是其個人潛意識的顯現。“夢”幫助李煜完成了在現實世界中無法完成或不可能完成之事,使他能夠短暫地脫離現實的管轄。
以《菩薩蠻·銅簧韻脆鏘寒竹》一詞為例:
銅簧韻脆鏘寒竹,新聲慢奏移纖玉。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
雨云深繡戶,來便諧衷素。宴罷又成空,夢迷春睡中。
“雨云深繡戶,來便諧衷素”寫詞人與心悅之人在眉目傳情后于繡戶歡會,心愿終于達成,此二句直白露骨,營造出曖昧愉悅的氛圍。然后筆鋒陡轉,“宴罷又成空”一句與前面的男歡女愛形成反差,展現出詞人與佳人分別后心中的不舍和空虛,對再次共度良宵的渴望。最后一句以夢結尾,由實入虛。詞人將現實中未盡興之情事移入夢中,突破實際生活里的重重阻礙,使自身欲望得到了滿足。全詞既有大膽直敘之語,又有委婉含蓄之辭,生動形象地描繪出男女相會、情濃意密的場面,是描寫“思人之夢”的典范。
在對“故國之夢”的刻畫中,“夢”幫助李煜“逃離現實”的作用更加突出,是他精神世界的避難所和棲居地,并成為他釋放壓力的重要法門。
如《浪淘沙·簾外雨潺潺》一詞: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開篇以寫景為主,瀟瀟雨中,春意凋零,凄涼無限,而后由遠及近,寫被褥單薄,無法抵擋夜中春寒,刻畫出李煜身為階下囚的悲涼處境。上闋采用倒敘的手法,先寫夢醒,后寫入夢之時。在睡夢之中詞人并不知曉自己身處異國,仿佛重游舊地,回到了自己的國家,遠離一切悲痛和哀傷,在虛幻的夢境中得到了片刻安歇與撫慰。“一晌”言夢的時間之短,和“貪歡”二字連用,表現出詞人對往昔歲月的眷戀、依賴以及重回舊時的強烈愿望。在這片刻的歡愉中,詞人拋卻外物,釋放了內心深重的愁情,然而夢醒時分,絕望將再次涌上心頭。
越沉溺于片刻的安寧,夢醒后的落差感就越大,然而夢總會醒。事實上,李煜并非單純寫夢境之美和對故國的懷念,在他后期詞中,美好的夢境往往與殘酷的現實相伴,從而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給讀者呈現出一種破碎感和凄婉美。
李煜沒有沉溺在虛無的想象之中,這也使“夢”的作用不止步于幫他“逃離現實”,而是更上一層,令他以獨特的方式“回歸現實”。長久陷于痛苦之中,或許感知已麻木;短暫地“回到”過去,為李煜重新體會亡國之痛提供了契機。夢的反復使他的痛苦像活水一般迭代更新,像被不停砥礪的匕首一樣鋒利尖銳。正如霧里觀花,隔岸觀火,夢即是岸,當它被潮水吞沒,隨之而來的是殘忍的現實、切膚的苦楚和更深的絕望。
仍以《浪淘沙·簾外雨潺潺》為例,這首詞作為寫“故國之夢”的典型,以其宛轉寂寥之美而享譽詩壇。夜間寒意使詞人從夢中醒來,忽覺此前景象不過幻景,于是悲從中來,失落感縈繞心間。“羅衾不耐五更寒”所寫不僅是環境之“寒”,更是李煜心中之“寒”,它與“歡”形成對比,表現出極大的情感張力。對李煜來說,打破幻想,迎來的只是無止境的絕望。在夢境與現實的拉扯中,虛與實的轉換中,李煜見水流花謝,江山易主,繁華已屬他人。這首詞以落花結尾,暗示著他的生命也將隨落花而去。整體上來說,全詞感情基調低沉悲愴,用白描手法繪景抒情,凄涼哀婉、情真意切。此外,李煜在《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中也有“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之語,更加直接地書寫了對物是人非、山河破碎的悲嘆。
李煜的“夢”與他在詞中展現出的悲劇精神密切相連。入夢時分,夢與現實渾然如一,使他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身處何年。夢醒之后,彼時的溫暖與當下冰冷的現實相對立,強化了詞人的飄零之感。由此“夢”具有了雙重性,它既消解現實的悲劇,又反襯現實,重新建構悲劇,使李煜的悲苦更加明晰。“夢”看似是一種逃避,于李煜而言卻是讓他更清楚地認識現實,使其意識到故國難再,并從紙醉金迷的舊象中醒來的跳板。
在夢與現實相互對抗的過程中,李煜似乎敗給了現實。但其實,李煜憑借夢境在某種程度上又超越了現實,得到了精神上的解脫。面對“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愁緒,李煜無可奈何,他在夢與醒之間體味到了“浮生一夢”的深刻哲理。“夢”作為李煜精神世界的變種,可被看作“無限”的象征,從而超越現實的有限。對于國破家亡的事實李煜無可奈何,但他利用詩詞所創造的精神世界把時間與空間模糊,使自身有了跨越時空的可能。李煜沒有囿于個人化的哀愁,以夢來觸摸生死,叩問生命,探尋人生的本質。
“夢”的超越性主要表現在“人生之夢”中,以《烏夜啼·昨夜風兼雨》為例: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上闋以景物描寫為主,寫凄風苦雨,以哀景襯哀情,表現出李煜心中的抑郁不平之氣。下闕以議論為主,抒發詞人自身感慨。面對亡國的悲慘境遇,李煜在長時間的消沉低落中漸漸找到了與痛苦共存的方式,即把過往種種看作一場夢境。此種想法看似消極,但卻蘊含著李煜摸索出的人生哲學。正因此他才能寬慰自己,并獲得戰勝困境的能力,而不致被困境壓倒,完全喪失“生”的勇氣。“算來一夢浮生”一句充滿了哲理性,人生數十年,新仇舊恨源源不絕,倘若沉浸在絕望之中,那絕望也就具備了摧毀一個人的力量。把人生當作夢境,所有刻骨銘心的情感也如夢般虛幻,一切最終都會化作一抔黃土。
《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寫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這首詞把“故國之夢”和“人生之夢”融合在一起,展現出了“夢”幫助李煜“逃避現實”“回歸現實”和“超越現實”的全過程。生活帶給李煜無窮無盡的悲痛,卻也使他一步步揭開生活的面紗,走向超脫的境界。
不過,李煜的解脫不是佛道所推崇的棄情絕欲式的解脫。他仍然帶著情感的鐐銬,也正因此才無比痛苦。性格的軟弱使他無法自殺,而作為至情至性之人他又不會完全拋棄塵世恩怨、心無增減,所以詩詞成為了他情感的泄洪口。他無法選擇以屈原的方式來尋求解脫,亦未投向宗教的懷抱,只能借文學來開辟屬于自己的境界,尋找自己的解藥。作為借文字以消愁的代表,他用自己織就的夢境把人類普遍困境擺在了讀者面前。
宗白華將文藝作品中“虛”與“實”的問題看作是中國美學思想的核心問題,并在多篇文章中進行了闡述。他在《美學散步》一書中寫道:“一個藝術品,沒有欣賞者的想象力的活躍,是死的,沒有生命的。一張畫可使你神游,神游就是‘虛’。”概而言之,“虛”代表人的思想、情感和想象,具有極強的象征意義,夢就屬于虛的范疇。李煜在詞作中大量運用“夢”意象,但并不單寫夢,而是采用“虛實結合”的藝術手法,既寫夢境又寫現實,從而營造出悠遠深邃的意境,把自身精神世界描繪給讀者。
“虛實結合”手法的運用,精妙地展現出李煜心中的欲望和愁思,使讀者緊跟詞人腳步,在虛幻和真實之間穿梭,不致令作品因全然描寫物象而無法傳遞詞人所要表達之意,也不會使作品因全部寫“虛”而脫離現實。李煜對夢意象的恰當使用令他的夢詞超越了前代眾多和夢相關的作品,同時啟發后世,推動了“夢”意象在文學作品中的廣泛應用和深度使用。在后代作品如《紅樓夢》《聊齋志異》中,夢的象征意義更加明了和深刻。
“夢”意象因其本身的虛幻性和時空一體性而具備極強的可塑性,它為創作者提供了開辟更廣闊的藝術空間的可能,是其表現自我的重要工具。夢境使李煜的詞充滿浪漫色彩,但他又不脫離現實,而創造了屬于自己的藝術境界。從對個人愁緒的書寫擴大到對人生的追問,在真和幻之間,李煜的夢詞由對個人生活的表現轉向對人類集體困境的關照,而對廣闊人生的追求中又無處不包含個人化的思考。“人”和“人類”這兩個詞語在李煜的作品中水乳交融,不可分割。
李煜敘寫個人,然后由小及大,其詞作境界也由狹窄轉為開闊。多樣化的夢境可以在“小”與“大”之間自如切換,因而也是李煜刻畫自我和命運的最佳選擇。李煜之“夢”所構造的由小及大的藝術境界在“思人之夢”“故國之夢”“人生之夢”的層層遞進中被表現得淋漓盡致,對后代文學產生了深遠影響。
注釋:
①楊敏如.南唐二主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3.130-136.
②(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夢的解析[M].方厚升,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109.
③李煜.李煜詞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44.
④李煜.李煜詞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62.
⑤李煜.李煜詞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2.
⑥李煜.李煜詞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07.
⑦李煜.李煜詞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2.
⑧宗白華.美學散步(彩圖本)[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