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學里
(中南大學 法學院, 湖南 長沙 410000)*
法律作為一種稀缺性制度資源,對經濟發展具有明確的導向作用。公司作為最重要的經濟單元,在法律上作為擬制的法人主體存在,彰顯了其權能結構的完整性。而公司資本制度是公司構建的基石,也是公司法重點關注的內容。公司資本的核心問題就是公司財產與股東財產的相對分離以及公司以其全部財產承擔民事責任的問題。我國公司法所規定的出資制度先后經歷了實繳制、分期繳納制、認繳制的立法衍變,實繳制與認繳制的價值分歧主要體現在資金占用與交易機會之間的博弈,因此亦有學者指出可以認繳資本制作為公司注冊資本制度的底線,把一般性公司的實繳資本制由“法定事項”轉為“章定事項”,將一般性公司究竟選用認繳資本制抑或實繳資本制的選擇權,完全交給公司及其股東。但現行公司法采納的認繳制取消了公司法定注冊資本最低限額、出資繳納期限、驗資程序等方面的制度性規定,公司的自治權進一步擴大。但如同硬幣的兩面,認繳制在優化公司法律制度、擴大股東權限的同時,對債權人的權益造成了相當程度的沖擊,增加了債權人利益受損的法律風險指數。因此,在便利股東投資的同時,如何周延地保護債權人利益成為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設立的制度初衷。
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制度的設立目的與公司人格否認制度有異曲同工之妙,均是通過制衡股東的權限利益從而保護債權人的利益。同時,這兩項制度也均是對公司自治權的一種限制,從表面上看甚至是對法人人格獨立精神的一種背離。因此,法律條文設計的可操作性與周延性是保證該種突破不被擴大化適用的前提。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公司人格否認制度因為理論研究的逐漸成熟及立法的不斷深入,裁判標準已幾近統一。但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制度因為立法價值的爭議及法律規則的抽象,導致理論界及實務界莫衷一是,甚至立法的取向及司法的標準都大相徑庭。
從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的立法現狀來看,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制度散見于多部立法及司法解釋。首先,從《公司法》的立法梳理來看,《公司法》第3條對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進行了原則性的規定,《公司法解釋(二)》第22條對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進行了制度性的規范,《公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2款對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的責任形態及范圍進行了規定;其次,從《破產法》的制度規定來看,《破產法》第35條明確了公司破產后,股東的認繳出資加速到期不受出資期限所限;最后,從執行的角度而言,《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執行中變更、追加當事人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7條對債權人申請變更、追加未繳納或未足額繳納出資的股東、出資人或依《公司法》規定對該出資承擔連帶責任的發起人為被執行人,在尚未繳納出資的范圍內依法承擔責任進行了規定。
通過整理最高人民法院對外發布的會議紀要,可以發現其對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制度的探討經歷了從完全否認到有限承認的過程。2015年12月24日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當前商事審判工作中的若干具體問題》規定,從保護全體債權人利益的角度出發,不支持單個債權人通過訴訟主張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承擔責任,而是通過申請破產進行主張。2017年12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第七次法官會議形成紀要重申了上述觀點,同時規定了一種例外情形,即當債權發生時,股東的相關行為已使得該債權人對股東未屆出資期限的出資額產生高度確信和依賴,可判決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2019年8月6日發布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公開征求意見稿)》第7條將可適用股東出資加速到期的三種例外情形進行了羅列,包括股東惡意延長出資期限、股東作為被執行人無財產可供執行被裁定終本、公司破產。2019年11月8日最高人民法院印發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6條對認繳出資加速到期制度進行了三個層次的闡述:一是明確了認繳制下,股東享有期限利益;二是基于單個債權起訴請求未屆出資期限的股東在未出資范圍內對公司不能清償的債務承擔補充賠償責任的,不予支持;三是加速到期的兩種例外情形,即:人民法院窮盡執行無財產和公司股東(大)會決議延長出資期限,并未采納前述債權人高度確信和依賴的例外情形規定。
立法是循序漸進的過程,特別是商事立法受經濟政策的影響較大,也更應引導經濟發展的走向。縱觀公司出資制度的蛻變,完美地體現了經濟政策在法律中的價值實現。特別是2013年《公司法》對注冊資本法定限額、出資形態、出資期限的取消,正是基于響應國家鼓勵創業、降低創業成本的政策而制定。就此目的而言,認繳制實現了其法律價值。但認繳制作為積極的公司出資制度,動搖了傳統的股東與債權人關系,如無配套的法律制度予以制衡,債權人利益與股東利益的“天平”會失衡。因此,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制度作為認繳制的配套機制,具有很重要的“砝碼”意義。但反觀我國現行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的立法,很顯然從理念認同到制度設計,均未做好準備。除了破產、清算中有明確的加速到期規則外,非破產清算情形下沒有加速到期規則,這明顯與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的制度價值不相匹配。為彌補此種“法律遺憾”,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九民紀要”試圖通過發布裁判規則的方式構建非破產清算情形下的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規則,但此種方式難以終局司法實踐中存有的爭議。一方面,該部分裁判規則效力層級較低,不屬于正式的立法。另一方面,“九民紀要”采用的列舉式,既不能涵蓋所有應適用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的例外情形,同時規定也過于原則,不具有可操作性。在現實的裁判實踐中,正是由于立法的口徑統一,規則的原則化,法官裁判往往在股東出資權利與債權人利益保護之間進行衡量,在單個債權人保護與全體債權人保護中進行取舍,由此得出的裁判結論亦相差甚遠。
認繳制打破了債權人、公司和股東三者之間的利益平衡,但認繳制的改革起點絕非是削弱對債權人利益的保護,價值分歧的原因亦不是認繳制的正確與否,而是在認繳制實施的同時,如何通過制度的設計來杜絕股東借公司出資制度逃避債務的現實可能性,尋找債權人、公司和股東保護的平衡點。
考量公司債務是否應及于公司股東的邏輯起點在于對股東認繳出資性質的分析,即股東認繳出資之于公司屬于何種性質。對此法律沒有明確規定,學界主要有三種觀點:其一,約定義務說。即將認繳資本視為股東與公司之間締結的以加入公司為目的的契約行為。 其二,法定義務說。股東在認購出資額范圍內承擔出資義務的依據不是認購協議,而是《公司法》的明文規定。其三,約定義務與法定義務結合說。出資是股東最基本最重要的義務,這種義務既是一種約定義務,同時也是一種法定義務。出資條款是股東簽訂的發起人協議或設立協議的重要內容,股東受該協議約束,應當按照約定履行出資義務。以上論述的重點在于股東出資義務的來源,其法律意義在于考量當股東未按認繳承諾繳納出資時應承擔的法律責任。正是基于《公司法》意義上的考慮,本文認為股東認繳出資的性質應結合公司運行的不同階段進行分析。《公司法》對股東責任的規定分為設立時、成立后及破產清算時,而與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制度相關的主要是公司成立后及破產清算時兩個階段。公司成立后,股東出資具有兩個方面的重要含義:其一,股東與公司分屬兩個獨立的法律主體,股東對公司承擔責任的范圍僅限于認繳出資份額。其二,股東出資構成了公司對外承擔責任的信用基礎,股東既有向公司足額繳納出資的法定義務,也有對其他股東的約定義務。第一層含義之于債權人而言,即公司在正常運營時,債權人不能就到期債權向單個股東主張。另外,即使當公司資不抵債時,其負有的是向公司繳納足額出資的義務,且以認繳為限。第二層含義之于債權人而言,股東的認繳出資變相地對公司債務起到了信用擔保作用,賦予了債權人一定的信賴利益。而當公司破產清算時,出資人負有對公司足額繳納出資的義務,而不受出資協議或公司章程約定的出資期限限制。公司破產本身是對公司獨立法人人格終結的程序,債權人享有了對公司股東的代位追償權,這從理論上可以論證《破產法》中規定的認繳出資加速到期制度。另外,也有學者通過對認繳制的研究,認為賦予公司董事會對于出資的催繳制度可以成為與出資義務加速到期殊途同歸的路徑。該種論述提供了一種替代性制度選擇的可能性,但并非是否認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的制度價值。綜上,僅從股東認繳出資的性質而言,股東認繳出資是股東對外承擔責任的限度,同時也為債權人的債權最終能得以清償提供了信賴利益。
公司經營過程中,對外負有債務,甚至短期內出現資金鏈斷裂的情況并非個例。作為債權人,當發現公司資不抵債,或者債務清償能力降低時,進入訴訟程序。在未進入破產程序之前,人民法院能否徑行判決出資未到期的股東承擔債務存有爭議。一種觀點是從單個債權人保護的角度,在實現機制上可以考慮擴大適用代位權規則。理由是股東認繳出資是公司資本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債權人與公司發生債權債務關系的重要信用基礎。筆者認為上述理由為認繳制的內在含義,并不足以對抗股東認繳出資的期限利益。且代位求償權行使的基礎是公司怠于行使到期債權,而此時股東的認繳期限尚未屆滿,便不具備行使的條件。也有學者從原《合同法》(已歸于《民法典》,下同)上論述“非破產加速”的制度空間:其一,任何合同自由都有其邊界,雖《公司法》中有關于股東在認繳出資范圍內承擔有限責任的規定,但股東可通過自行約定出資期限來規避責任的承擔。而股東出資義務的履行期限并非“完全自治”的事項——出資期限的設計應不影響公司的正常經營(包括償債)。法院不干預公司股東自治的潛在默示法理基礎與邏輯前提是且僅僅是公司股東會的決策是理性的。其二,按照合同的相對性原理,“契約嚴守”不能約束債權人。這不是對“契約嚴守”的背離,而是對契約誠信的遵守。因此,當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時,認繳股東應在認繳出資范圍內承擔補充責任。也有學者從出資期限論證,如股東意定的出資期限或認繳出資額客觀不可行,則屬于原《合同法》第52條“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的行為,此時股東出資責任宜根據《公司法》第20條規定的公司人格否認制度加以確認。筆者認為上述觀點從出資期限的角度論證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存有一定的法律障礙。一方面是《民法典》對原有的“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的條款保持沉默態度意味著持否定立場,《民法典》關于民事法律行為效力的規定中已刪除“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的法律行為無效的規則。《民法典》合同編中,該條規定也被廢除。另一方面,“非法”在法律上具有特定含義,與“違法”屬于完全兩個不同的概念。“非法”即自始為法律明確禁止,不因后續行為而影響行為的后果。“違法”即行為本身不違法,而是行為在實施過程中違反了法律規定導致需要承擔某種法律后果。公司股東對認繳期限的自由設定是《公司法》賦予的合法權利,行為具有明確的法律依據,不能認定為非法,且更不能以償債不能的結果反向推導出股東非法目的的本意。因此,將股東意定的出資期限或認繳出資額客觀不可行界定為“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的行為有待商榷。另一種觀點是從債權人整體利益保護的視角,即為保障所有債權人的公平受償,宜引導債權人通過破產程序主張債權。如單個債權人主張認繳出資加速到期,不僅侵犯了認繳股東的認繳期限利益,同時也會影響其他債權人的合法利益。筆者認為,從原則上而言應支持第二種觀點,當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時,既蘊含了公司財產不足以清償到期債務,亦包括公司沒有信用吸收新的融資和財富,符合《破產法》規定的不能清償到期債務之要件,可以進入破產程序。而通過法定的破產程序,將能最大限度地保證所有債權的最大程度公平受償。如支持單個債權人向股東主張債權給付之訴或搶先申請凍結股東財產實現個體債權,將導致債權人之間的廣泛爭議,甚至阻礙破產程序的正常啟動。因此,人民法院應引導債權人通過破產程序,集中申報債權的方式集中受償。另外,需要特別強調的是,限制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僅在公司解散和破產狀態下才能適用,并未排除債權人以行使撤銷權、主張公司法人人格否認等其他方式進行救濟。因此,債權人主張權利的途徑可以是多元的。
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九民紀要”明確提出了期限利益概念,并貫穿于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制度適用的始終。因此,出資期限不再是當事人之間的約定事實,而更是影響債權人、公司、股東三者權益的法律事實,對其進行制度衡量及價值選擇直接決定了立法的導向。同時,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會議紀要雖不是立法或者司法解釋,但在實踐中對人民法院的審判工作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人民法院一般會參照適用。因此,會議紀要的制定無論從語義表達到范圍界定均要更加符合司法實踐,方可終結司法爭議。“九民紀要”在出資期限利益與加速到期之間進行了制度權衡,但規定的加速到期情形不能涵蓋司法實踐中應然的情形,應根據制度內涵及法律邏輯予以完善。
認繳出資的安排是理性投資決策的結果,也是公司對外實施公平交易的基礎。認繳制對股東出資認繳的期限進行無限期的放寬,公司股東可以通過公司章程隨意約定出資期限,屬于公司股東完全自治的范疇。因此,公司股東可通過分期繳納的方式延長出資的期限,減少認繳的數額,在認繳出資未屆交納期限屆滿前,未經加速到期的例外情形,股東對公司債務不承擔清償責任,這即所謂的出資期限利益。期限利益的制度合理性一方面來源于法人人格獨立理論,即股東財產在未實繳到公司之前屬于股東個人財產,獨立于公司債務之外;另一方面可基于登記的公示效力予以理解。我國公司法雖未在股東出資與債權人保護之間直接搭建鏈接,但《企業信息公示暫行條例》第8條、第9條明確規定股東的出資時間向社會進行公示。所以債權人在與公司交易時即可以查詢公司股東的出資額、出資方式、出資時間等信用信息,并在此基礎上綜合考察是否與公司進行交易。債權人一旦決定交易,即應當受制于股東出資時間的約束。因此,出資期限利益具有其合理的內在邏輯,亦符合公司法的基本精神。但客觀上而言,任何權利均不可濫用,且制度的設計必須要有配套的政策予以實施,否則極有可能導致價值天平的失衡。認繳制賦予公司股東隨意約定出資期限的權利,但并未設立相應的股東出資催收機制,與資本認繳制相適應的配套制度也并不完善,為股東通過約定畸長出資期限逃避債務提供了制度可能。
從表面看,股東認繳但未實繳的出資也屬于公司應收股款,與股東實繳出資的性質一致,均構成公司資產,也是股東對公司承擔責任的范圍,不會對債權人的利益產生影響。但在公司實際運行過程中,這種認繳將會極大地影響債權人的利益。一方面,因沒有實繳的硬性要求,公司發起人為了提高公司的信用,便于公司業務的開展,往往認繳遠遠超過其實際繳納能力及風險承擔能力的注冊資本,再配合公司人格獨立的制度依歸,一旦公司破產,債權人的合法利益將無法得到保障。因此,有學者認為只要股東認繳而未繳出資的行為使公司責任財產減少,當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時,股東就侵害了公司債權人利益,《公司法》應強制將股東之間約定出資期限加速到期,股東出資義務構成,公司債權人有權直接請求股東為公司債務承擔補充賠償責任。該種設想具有其一定的合理性,但因我國責任承擔類型嚴格法定,補償責任作為一種特殊的責任承擔形式,需要配合修改相應的法律予以完善。另一方面,因沒有股東出資的時間要求,股東可通過惡意的設定較長出資期限或者通過分期繳納來延長出資期限,當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權時,認繳股東可基于認繳出資的期限利益進行抗辯。同時,在公司資不抵債的情形下,既不申請破產,也不進行清算。而基于市場的不確定性,認繳出資期限越長,債權人所面臨的風險越大。因此,在當下對股東出資監管失范的制度現實中,有學者認為,在到期規則上,應取消由股東事先對出資債權設定期限的要求,交由有限責任公司股東會或股份有限公司董事會決議自治。但股東會和董事會作為由股東產生的自治機構,本身即為股東的利益代表,無法從根本上杜絕惡意設定認繳期限的情形。因此,在審判實踐中,應淡化出資的期限利益,而應結合認繳股東的財務狀況、公司業務、經營能力及債務償還等方面,著重審查認繳股東是否存有借認繳期限逃避股東責任的情形,且應將上述舉證責任歸于認繳股東,讓其證明認繳出資時出資額及出資期限的約定為善意。
通過上文分析的加速到期裁判規則,可以發現加速到期制度的設計具有強烈的后發導向。其基本邏輯在于,認繳出資帶來的桎梏極大地損害了債權人的利益,開始提出加速到期概念。關注債權人整體利益的保護,加速到期規則被嚴格限定在公司破產或清算的情形下行使。當期限利益被過分濫用,認繳股東借認繳期限逃避責任時,單個債權人的利益開始被關注。這才是一個真正的開始,將單個債權的成立與股東的認繳出資相聯系,或將單個債權的清償與公司清償能力相關聯,我們才能還原加速到期制度的全貌,真正發揮其應有的制度價值。因此,加速到期制度與股東出資自由相匹配,是《公司法》資本原則的具體體現,也是在股東有限責任原則之下維護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手段。另外,破產程序中雖有加速股東出資義務的規定,但破產程序啟動的成本過高、期限過長,且最終可能不一定有利于債權人合法債權的實現。因此,通過破產程序啟動認繳出資加速到期有時并非是債權人實現債權的最佳安排,構建獨立的公司存續期間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制度是更優越的立法選擇。對《破產法》《公司法》及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中就加速到期已經形成的成熟觀點,可以直接作為裁判規則進行援引,此處不作論述。本文重點討論的是在上述情形之外,加速到期還應涵蓋的立法選擇。而此立法選擇不僅來源于認繳出資加速到期本身的制度價值,也是可根據《公司法》等相關法律規定推導出的法律結論。
情形一:當債權設定時,股東的相關行為已使得該債權人對股東未屆出資期限的出資額產生高度確信和依賴,可判決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該種情形的考量既有前文論及的信賴利益保護,同時也可基于合同的相關規則進行推演。《民法典》第538條規定,債務人惡意延長其到期債權的履行期限,影響債權人的債權實現的,債權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撤銷債務人的行為。而當公司對外負擔債務時,認繳出資股東對債權人就尚未到期出資作出不改變出資期限的承諾,債權人基于認繳股東的承諾與公司締結債權債務關系,可視為債權人對股東的認繳出資產生了信賴利益。如之后股東再申請延長出資期限,即可視為惡意延長,債權人可以基于此主張股東的認繳出資加速到期。此條規定強調的是在債務負擔時認繳股東作出承諾,義務承擔的內容和對象均具有了明確的指向性,可參照適用合同訂立中的承諾,從承諾作出并到達權利相對人起,承諾人應受承諾內容的限制,否則應承擔相應的違約責任。此規定亦符合《民法典》的誠實信用原則。
情形二:當公司的法人股東為絕對控股股東或者全資股東進入破產程序,對公司經營產生重大影響時,債權人可主張法人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當公司出現不能清償到期債權時,意味著公司的經營出現困難。而債權人對自己與債務人所進行的民商事行為擁有合理的期待利益,其核心就在于債務人應根據誠實信用原則履行其契約義務,保障債權人債權的順利實現,而債權人產生這種期待的重要判斷依據就是債務人的注冊資本。股東認繳出資是公司財產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公司對外承擔責任的重要保障。因此,當作為控股或全資的法人股東進入破產程序時,債權人的合法債權將受到極大影響,應賦予債權人主張法人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的請求權,通過債權申報的方式參與破產清算。
情形三:當認繳出資股東存在借認繳期限惡意逃避股東責任時,可適用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制度。原《合同法》本身對股東出資契約有“權利必須善意使用”及“有約必守”等履行有事實上的監管職責,因此雖《公司法》賦予股東認繳出資的自治權,但其自由訂立的認繳期限需符合《民法典》確定的“善意使用”權利及“具備履行能力”的制約。當股東濫用認繳制的規定,設立超長的認繳期限或者實繳與公司業務及損失風險相差甚大的資本。而在公司出現嚴重資不抵債的情形下,不申請公司破產,繼續擴大債務,甚至借公司轉移股東個人債務,可認定為“惡意”情形。債權人有權主張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以彌補認繳制對債權人利益保護的不周延。針對此種情形,有學者建議可考慮將公司作為股東出資義務所對應的債權人,享有原《合同法》框架下對出資義務概括轉讓的同意權。但該種設定需要公司的配合,在實踐中對人合性公司難以適用。同時,也有學者認為,可將本條情形視為違背公序良俗之情形,可以據此引用原《合同法》第52條第(四)項規定,宣告此類約定無效,出資義務未屆期滿的股東仍被公司債權人追究補充賠償責任。筆者認為,股東在公司章程中惡意約定過長的出資期限拖延出資時,強制臨界破產時的股東出資加速到期,明確董事、高管的催繳義務可能更符合立法本意及更具可操作性。同時,在司法實踐中,應嚴格把握“惡意”情形的認定,不宜擴大化適用。
此外,除對上述三種適用情形的規定外,還需配套相應的制度設計,譬如對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請求啟動主體除債權人外,還可設定公司董事會及董事作為啟動主體,甚至可賦予其通過訴訟的方式對認繳股東未完全支付的出資進行催繳。
出于對減少公司濫設、提高公司品質、維護交易安全、保障債權人利益、堅持資本維持原則、防止股東濫用權利等方面的需要,出資義務加速到期是最為恰當的路徑選擇。“九民紀要”確定了以不加速為原則,以兩種加速情形為例外的立法例,基本符合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的法理價值,只是在啟動主體、適用情形等方面還需增強立法的邏輯性。另外,對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的合理構建不僅要求限制認繳股東濫用期限利益,亦要尊重公司的獨立法人人格,遵循合同的相對性,嚴格把握股東認繳出資加速到期的法定適用條件,以真正實現該項法律制度的應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