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志焱 李高歌 王艷
雅克·拉康提出鏡像階段理論(mirror phase),突出三階段中鏡像階段的關鍵意義,直指鏡像認同機制在此其中不言而喻的功能與地位——尤其在“我”的功能的構型上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理想的我”的成立,圍繞著鏡像認同對于自我形成以及自我或主體影響的兩個方面展開。需要明確的是,鏡像認同并不刻意強調主體在鏡像空間塑造下的能動反應,其更多聚焦于在這一隱秘而消極的過程中,空洞的無意識主體如何被鏡像的力量成功構型,進而揭示鏡像認同的核心。此外,由于主體不斷以“我”的形式在鏡像的邀約和召喚中現身登場,所以鏡像認同的結局往往以理想自我的降臨和破滅呈現于主體的命運之上。
一方面,無意識主體借由自身的“力比多”投射從鏡像的背面結構出眾多情感的產物——意象,這些心理上或想象中的理想形象,反復促進主體意象認同的同時不斷返回到鏡像認同的內部。此時,“認同就是對這一意象的認同”。經由大量循環往復的溝通聯結,主體的“力比多”能量化身為對他者的欲望,經由意象的雙重催化,主體實現了理想自我和他者的融合,在獲得穩定性的時刻生發出一股強大的構型力量,從而產生統一的自我整體。
另一方面,意象天然帶有的“賦形”功能,一邊叩開主體間性的神秘大門,一邊又以其建構的手法引導主體克服破碎的身體經驗,從而迎來專屬的“決定性的時刻”——這是“完形”的魔術,卻極有可能讓主體分裂的經驗在鏡像侵凌的操縱下延展成異化的罪孽,刻下“原罪式的原始胎記”。從空間辯證法意義之上完成理想之我的構型,從時間辯證法意義之上形成理想主體,在所有“預期”的投射和“體驗”的回溯里,在鏡像認同的推動下,主體終究迷失于自我的“誤認”之中,無一幸免。
一段身份證明的虛幻之旅,一場無法自拔的愛情騙局,一種觸不可及的異化信仰,展現了主人公“小辮子”塔洛在鏡像魅影下欲望的虛妄交織與認同的迷茫焦慮。萬瑪才旦的電影《塔洛》“以此來影射現代文化在消解傳統文化身份的同時又建構著一個新的文化身份”。其中,《毛主席語錄》這一重要意象首尾相應,以其“命運宣言”般的位置呈現出主人公在身份尋覓之旅中的認同變遷,幫助明晰影片結構脈絡的同時更使故事本身天然傳遞出一種赤裸而含蓄的悲劇性美感。以下,本文將從影片中三次有關身份意涵的對話出發,透過《毛主席語錄》的貫穿滲透,具體闡述塔洛如何從命運的宏大處走出,再向著失控的既定結果奔赴而去。
開端:異化信念的催發。當“小辮子”塔洛忘我地“朝向”現實中的每一個他者熟練背誦《毛主席語錄》時,影片開場長鏡頭的四分鐘內就將一個無意識主體最為本真的面貌呈現在所有看客面前。即便這并不足以構成精神意向層面上的侵凌性,但仍可以從對《毛主席語錄》“模式化”的習誦中窺見“小辮子”塔洛身披的虛幻衣裝——他要為人民服務,他要讓自己的死重于泰山。
自這起命運的戲劇拉開序幕,所謂的鏡像魅影已然在“小辮子”塔洛心中深深扎根,幻化成為一種美麗而私人的意象指引。然而,現實的支離破碎——小學程度的文化水平、父母早亡的家庭不幸、孑然一人于山上放羊的孤獨寂寞、沒有世俗意義身份的無可奈何,一邊加重著主體的分裂,刻下原罪的“胎記”,一邊更反襯出背景墻面上“為人民服務”的五字宣言傳遞出的構型力量——鏡頭的正向反將命運的軌道拋入虛空,自我的誤認卻又揭示出所有“體驗”回溯的迷惘和“預期”投射的飄渺,異化的種子由此埋下。
從意象的建構功能來看,在專屬于塔洛的“決定性的時刻”中,其理想自我的形成與構型并未在一開始就呈現出“從內在世界到外在世界的環路的斷裂”,而是借由《毛主席語錄》一步步加固著塔洛鏡像認同的盔甲。從懵懂無知的牧民“小辮子”走向藏區現實生活的燈紅酒綠,塔洛對于身份的尋覓是無法靠一張派出所給出的身份證決定的,亦如片頭塔洛和多杰所長的對話:
塔洛:“那我為我們村里的人放羊,總有一天我也會死的,要是死了我也算是張思德一樣的好人吧,死得比泰山還要重嗎?”
多杰所長:“是啊,如果哪天你放羊死了,也肯定像張思德一樣重于泰山。說什么死了重于泰山啊,你這么年輕,離死還早著呢,但我可以看出你是一個好人,一個張思德一樣的好人。”
在塔洛不自信的追問中,無意識主體的心愿被隱秘地傾訴而出,塔洛對于自身最終歸宿的設想形同于鏡像在他身上投下的自戀性認同。在這種關系中,塔洛從那個“死得比泰山還要重”的他者身上察覺到了一種莫大的安全感。一方面透過塔洛主體間性的發揮,強化想象性自我中“為人民服務”的信念;另一方面則通過塔洛對這一認知的“形式的凝定”,納入想象性對象的光輝形象,從而讓渺小的自己受到持久同一的普照。因此,塔洛渴望擁抱這縷幻影,即使所有美夢都不過是漂浮在命運之海的泡沫,但他仍期待自己的身份鑲上命運本不存在的金邊。從這一刻起,結局已寫好,摧毀亦注定。
潛伏:鏡像認同的強化。影片來到中段,塔洛在邂逅楊措并與其共處一夜后,帶著拍好的證件照返回派出所,他與多杰所長的第二次對話同樣值得玩味:
塔洛:“多杰所長,這次我去縣里好像遇見了一個壞人。”
多杰所長:“遇見壞人要向我們匯報啊。”
塔洛:“可現在還不能確定是不是壞人。”
多杰所長:“哦,遇見壞人要舉報,還要有證據,要不然就要負法律責任。”
塔洛:“是,是。”
……
塔洛:“身份證有那么重要嗎?”
多杰所長:“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有了身份證在外邊別人才知道你是誰。”
塔洛:“我去了拉薩、北京,去別的地方都不認識我。”
多杰所長:“有身份證,別人才知道你是誰,不然誰知道你是誰呀?”
塔洛:“是,是。”
前后兩段交談,處處顯現著塔洛對“新世界”的種種不適。他已經投入了楊措的懷抱,卻對這份“溫暖”感到狐疑;他期待融入村外的現實生活,卻又對嶄新的身份半推半就。主體之外的無意識言說是矛盾的,但正因此,塔洛在主體和理想自我的分裂漩渦中越陷越深。在個體和理想自我循環往復的拉扯中,每一個賦形的意象都推動著鏡像的認同達到最大化。從《毛主席語錄》到身份證,從多杰所長到楊措,塔洛的“一次認同”不斷轉化為對他者怯懦的欲望,最后又返還到自己搖搖欲墜的命運之輪上,進而不斷彰顯著“自我即是一個他人”的構型前提。
其實,塔洛的自我理想形象和現實的割裂斷連一直在影片細節中存在著端倪,不論是塔洛在楊措理發店干洗時的老實巴交,還是在德吉照相館拍證件照時的不知所措,亦或是日常聽學藏語情歌獨身思念楊措時的點點滴滴,都無一不在改變塑造著塔洛內心最為原始的無意識思想。他漸漸將所有領會到的經驗與知識重新凝結歸類成柔軟的情愫,說給楊措聽,更是說給自己聽。
縱觀塔洛種種心境上的改變,《毛主席語錄》的效能與影響力始終暗藏于鏡像內,以第三人稱視角凝視著塔洛在其命運軌道上的一舉一動,這更像是一種全知全能的宿命般視角,不斷對塔洛真實自我與理想自我的脆弱聯系進行侵凌性攻擊。這樣一來,《塔洛》在其文本敘事結構中呈現出一種符號隱喻的嬗變化趨向,這也正是鏡像認同機制中自我與他者關系的有力印證。就是在這樣凝定的過程中,塔洛自身的“力比多”能量迷醉在欲望的溫柔鄉,這不僅給鏡像認同的構造形式蒙上一層他者的迷霧,更將塔洛的命途直接導向了“理想的我”的迷失和背叛之中。由此,主體一次次推波助瀾般的“力比多”投射,加深著重重誤認的幻象,卻又吹響異化的最終號角。
謝幕:理想自我的殆盡。在影片結尾,再也沒有小辮子的塔洛在經歷了賣羊換來的十六萬元“巨款”被自以為“夢中情人”的楊措全部卷走的慘痛事實后,又再次悻悻地回到派出所領取自己的身份證。諷刺的是,已經光頭的塔洛因為樣貌和最初的證件照相差甚遠,被多杰所長勒令重新來過。剪掉辮子,以為答應了楊措“誰也認不出你”的請求,便能真的一睹她“梳兩條小辮子只給你看”的芳容,塔洛被剪掉的不只是辮子,更是一直以來在鏡像環境下存活的“理想的我”。亦如前文所說,這是他者的鼓動,換來的卻是主體永恒的創傷。最終時刻,塔洛這樣問多杰所長:
塔洛:“多杰所長,你看我像不像一個壞人?”
多杰所長:“什么意思啊?”
塔洛:“你們警察不是一眼能看出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嗎?”
多杰所長:“留小辮子時你還有那么一點像壞人,但現在這樣就一點不像了,反而像個好人。”
塔洛:“可惜啊,恐怕現在我死了就輕于鴻毛了。”
多杰所長:“你今天是不是又想背《毛主席語錄》了?我已經領教過了,今天就不用背了。”
塔洛:“我再也不能像張思德同志一樣,為人民利益而死死后重于泰山了。只能像那些個替法西斯賣力,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壞人死了一樣,死后比鴻毛還輕了。”
墻上的“為人民服務”已然左右顛倒,鏡頭中被“框”住的塔洛也和多杰所長交換了站位。這次,塔洛沒能流利而坦然地將《毛主席語錄》一字一句背出,他的痛苦從沉重的話語和嘆息中緩緩滲出。正如塔洛自己所言,他再也不能“死后重于泰山了”——這出命運的盛大戲劇,正漸漸以無意識主體湮沒于鏡像的凝視中落幕,而這也再次點明“他者完成了對主體的捕捉與控制”。塔洛自始至終困于身份的桎梏之中未能逃脫,也無法逃脫,身穿他者衣裝的那一刻起,他便開始跋涉在追尋“理想自我”的誤認之路上。
在這個甜美的夢里,塔洛用自己的情感幻化出如此多令其癡迷、渴求乃至于稱之為信仰的意象,編織成一張兜住所有愛和恐懼的“力比多”之網,借助鏡像的認同將殘損的身體經驗重建,再欣然躲于其中。只是,做夢的代價不是沉溺其中,鏡像的侵凌結出的只會是異化的果實。大抵從塔洛懷疑自己是“壞人”的時候,又或者是當塔洛發覺《毛主席語錄》再也無法背出的時候,他從鏡像的南柯一夢中溘然驚醒。這個逃離的男人,這個將酒瓶奮力摔掉的男人,這個面對群山、不懼雷聲的男人,這個親手點燃手中兩響炮的男人,終于在炮響的那一刻結束了自己的命運——他再也不是“在曠野里停滯不前的迷路者”。
基于鏡像認同機制對電影《塔洛》中的《毛主席語錄》這一意象進行拆解,其實并不難發現片中塔洛對其身份意義的探尋實為鏡像理想的“縮影”之一,見微知著,從而鏈接起新世紀里整個藏族族群在身份層面上的無所適從。意象的貫穿打擊、鏡像的瓦解破碎,從側面進一步凸顯出藏文化于祛魅過程中的陣痛與掙扎,而這同時與導演萬瑪才旦于時代洪流中給予的嘗試如出一轍:“萬瑪才旦建立一個全新的自我后又試圖打破這個鏡像,以此含蓄地表達著他對于西藏族群身份的焦慮與迷茫。”
其中,特別值得深思與玩味的是,從影像化的大框架下回溯塔洛的生命歷程,他的意志終究還是屈從于意象強大的完形力量。不僅是《毛主席語錄》,包括“身份證”“羊羔”“小辮子”等在內的一系列意象,都在鏡像階段的“一次認同”中合力塑造著理想自我的雛形,引領著無意識主體進入命途的嵌套體里,在無比溫順的適應過程中走向異化的毀滅結局。這一命途的嵌套體,究竟只是塔洛對望鏡像中那可望而不可及的他者幻影,還是身為藏地導演的萬瑪才旦在現代化的浪潮中對望千千萬萬藏民的悲歡渴望投下的溫柔鏡像?無論如何,《塔洛》都成功呈現出以“小辮子”塔洛為代表的一代新藏民的認同之殤,揭開了藏地發展的下一篇章。
①鏡像理論的三階段是指前鏡像階段、鏡像階段和后鏡像階段,其中鏡像階段發生在6到18個月的嬰兒生長期,實際指自我的結構化。
②意象強調形象的主觀決定作用,既包含情感,也包含視覺表象。
③雙重催化是指意象的理想化和對象化。
④賦形即賦予主體某一形象并使其認同于這個形象。
⑤主體是由其自身存在結構中的他性界定的,這種主體中的他性就是主體間性,意為“自我即是一個他人”。
⑥決定性的時刻是指鏡像階段的嬰兒通過意象的整形功能“克服”其碎片化的身體經驗的時刻。
⑦完形又稱為“格式塔”,代指意象的建構功能。
⑧侵凌性多表現為語氣、口誤、話語停頓遲疑音調變化、恐懼憤怒的情緒反應等精神意向,其基本特征為意向性、主體間性(兩個主體存在)和碎片化的身體意象(侵凌效果)。
⑨誤認即把本來屬于想象的東西當作是真實的,把本來屬于他者的屬性當作是自己的,把本來屬于外在的形式當作是內在的。
⑩自我通過認同于與自身相異化的鏡像而將一個“他人”引入自己的形式結構中,得以把混亂的經驗世界組織為人類知識的普遍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