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興隆
(中國人民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2)
陪審團制度是現代英美法律體系的重要基石之一,有人即稱贊道:“陪審制度是人類社會為解決社會糾紛而創造的一項古老和堪稱偉大的法律制度,其至今仍然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和近乎神秘的吸引力。”現代陪審制度由中世紀英國陪審團的法律實踐發展而來,隨著資本主義的興起以及世界市場的逐漸擴展,陪審制從英國傳播到歐洲大陸和美洲,進而又傳播到亞洲,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然而,目前學界對1066年諾曼征服后英國實行的陪審制度的起源問題爭議頗多,各種起源理論相互博弈,互不相讓。
有關中世紀英國陪審制起源問題的論爭大約開始于19世紀中期,在此之前,人們對布萊克斯通(William Blackstone)的“撒克遜起源說”深信不疑。他指出:“雖然一些學者試圖將陪審團的起源追溯至我們島上的第一批居民——不列顛人,但可以確定的是,陪審團最早在撒克遜人的殖民地使用。”英國人將陪審團視為民族榮耀,然而以海因里希·布倫納(Heinrich Brunner)為代表的德國法制史學派打破了這一切。布倫納提出“法蘭克起源說”,希望尋找對陪審團起源更科學的解釋,正如其在《陪審法庭的起源》()中所言:“對于法蘭克王室調查與陪審團之間的關系,以前只能是種假設,而現在的研究將證明這一點。”他進一步認為:英國的陪審制來源于法蘭克王室宣誓調查制度,特別是財政宣誓調查,而法蘭克王國又繼承于羅馬帝國。這一制度后來傳入諾曼底,1066年諾曼征服后由威廉一世帶入英國。布倫納的觀點很快成為有關英國陪審團起源的權威結論,至今仍具有很大影響力,而且憲政史家威廉·斯塔布斯(William Stubbs)和F. W. 梅特蘭(F. W. Maitland)也對此觀點表示認同。梅特蘭指出:法蘭克國王和皇帝法庭上適用的特權程序,這就是我們尋找陪審制起源所必須去的地方但“法蘭克起源說”有兩個致命缺陷:一是997年英國國王埃塞爾雷德(King Ethelred)頒布《埃塞爾雷德第三法典》(Ⅲ),12名負責起訴的塞恩(thegns)被認為是起訴陪審團(presentment jury)的原型,這與同時期的法蘭克王室宣誓調查制度不同;二是在諾曼底沒有發現1066年以前有關陪審制的證據,這便無法證明陪審制是經諾曼底傳入英國的。此外,維諾格拉道夫(Paul Vinogradoff)認為《埃塞爾雷德第三法典》中所規定的是一種斯堪的納維亞的制度。20世紀后半葉,多因起源說逐漸興起,中世紀英國陪審團的起源不再被歸于單一。F. M. 斯坦頓(F. M. Stenton)在《盎格魯-撒克遜英格蘭》(-)一書中承認了斯堪的納維亞對于早期英國法律的影響,認為《埃塞爾雷德第三法典》中的起訴陪審團可能來源于斯堪的納維亞的實踐,但他拒絕將陪審團的起源歸于單一,他還提出:盎格魯-諾曼陪審團很可能既來源于加洛林,也來源于英國的實踐。多因起源說已成為英國陪審制起源問題的主流學說,只是具體源流于何處仍有較大爭論。徐浩認為:“陪審制是古代羅馬和日耳曼民族共同的遺產,將它歸入任何單一的起源都與事實相左。”但是,正如拉爾夫·特納(Ralph V. Turner)所說:“不管陪審團的起源是什么,布倫納的觀點不再被認為是這個問題的權威答案。”
雖然國內外關于中世紀英國陪審制的起源問題爭論已久,但其中很多學者的論斷只是假說,缺乏實證材料支撐,無法合理解釋英國陪審制的起源。國內學者大多接受“法蘭克起源說”或“古希臘羅馬起源說”,但并沒有對爭論進行辨析。隨著原始資料的不斷整理出版,重新解釋、論證英國陪審制的起源成為可能。有鑒于此,本文將從陪審制的概念、古代日耳曼人的部落習慣、盎格魯-撒克遜時期的商品交易見證人和共同體代表以及起訴、調查與裁決實踐等方面著手,對陪審制在盎格魯-撒克遜時期的發展重新予以論證,進而探尋中世紀英國陪審制度的起源。
要探析英國陪審制的起源,首先要明確何為“陪審制”,然后沿著定義回溯歷史,只有這樣才能厘清陪審制的發展脈絡與歷史沿革。中世紀英國的陪審團被稱為“jury”,其成員為“juror”,即“陪審員”。“陪審團”和“陪審員”這種譯法最早出現在1856年出版的教科書《智環啟蒙》中。最初“jury”是作為一種司法訴訟制度引入我國的,因此并沒有多少人對此譯法提出異議,如今絕大多數人更是將“陪審”等同于一種司法制度,甚至《不列顛百科全書》()也直接將“陪審團”定義為“英美歷史上形成的一種法律制度”。但根據如今的研究來看,這不僅完全是一種誤譯,而且是對“jury”的一種狹隘理解。正如學者所指出的那樣:“從jury的功能來看, 漢語將其譯作‘陪審團’、‘陪審’不僅沒有較準確地譯出該制度的本質特征, 沒有譯出其真實含義, 而且有誤導之虞。”由于這種譯法已約定俗成,難以更改,本文姑且用之,但對其定義還應詳加考察,以作出更準確的解讀。
如上所述,無論國外還是國內,目前大都將陪審制狹隘化,認為陪審制就是一種司法制度,應用于司法審判。狹義上來說,起初陪審員是作為被告的鄰居證人,根據自己所知的情況作出裁斷,后來他們根據法庭上呈遞的證據,就案件的事實問題作出裁決。《牛津英語辭典》()對陪審員的定義為:“對正式提交給他們的一些問題宣誓后作出‘裁決’或真實回答的一群人(最初為男性);在現代法庭上,他們通常是根據提交的涉及案件事實問題的證據作出裁決。但在最初的時候,他們還負責案件的調查。”《劍橋法律辭典》()、《牛津法律大辭典》()和《布萊克法律詞典》(')等的定義亦相差無幾。托克維爾(Charles Alexis de Tocqueville)更是言簡意賅地指出:“所謂陪審制度,就是隨時請來幾位公民,組成一個陪審團,暫時給予他們以參加審判的權利。”總之,狹義上的陪審制主要是指司法訴訟中的調查陪審團、起訴陪審團和審判陪審團的成員等,分別在司法訴訟中履行調查、起訴和裁決職能。
隨著越來越多的原始文獻被整理、出版,歷史學研究者逐漸發現了被歷史湮沒的廣義上的陪審團。陪審員在早期文獻中并不只有“juror”一種寫法,還常寫作“assessor”(評估員)、“shire testifies”(郡證人)、“the hundred testifies”(百戶區證人)等,這些稱呼在文獻中意義相同,時常混用。這樣一來,陪審制的研究視域便得到很大的擴展。喬治·埃默里(George Emory)早在19世紀末就發現,《伊尼法典》()中出現的交易見證人,已經形成一個正式的職業陪審團階層。到埃德加國王(King Edgar)統治時期,這種見證人制度更為系統、成熟。蒙塔古·福特漢姆(Montague Fordham)還發現了早期土地陪審團(field jury)的存在,他指出:“村長(reeve)與教士、4名或更多名聲良好的人(村莊陪審團的另一種形式)一起代表該村與外部談判。在村長之下的是農事官(hayward),農事官在村長的直接指導下,也許還在土地陪審團或村委會的協助下,負責管理土地的耕種。”米歇爾(Knox Mitchel)在研究中世紀英國的稅收時就將稅務評估員視為陪審團的一員,并稱“陪審團常被用來處理這些稅收”。J. F. 威拉德(J. F. Willard)在研究中世紀英國個人財產稅時亦采取如此做法。R. B. 戈亨(R. B. Goheen)則進一步提出:在盎格魯-諾曼王權制度改革的過程中,中世紀的陪審團被塑造成我們熟悉的形式,并被賦予了越來越廣泛的職能。國王通常用陪審團來評估、收稅、清理道路、沖刷溝渠、給罪犯定罪、保護私有財產,幾乎沒有什么當地事務是陪審團所不能觸及的。戈亨的定義極大地擴展了陪審制的適用范圍,并將陪審團研究引入了地方治理的范疇。由于陪審團職能的廣泛性,中世紀的英國政府又被稱為“陪審團政府”(government-by-jury)。
與此同時,馬克垚、徐浩、趙文洪、王玉亮等國內學者也逐漸認識到陪審制并非僅僅是一種司法制度,而是英國地方自治過程中所時常使用的一種手段。馬克垚首先對陪審團作出全面的釋義:“中古英國的陪審制(jury)并非只是法庭判決時使陪審員參加,而是一種廣泛應用于司法、行政各方面進行調查、裁決的制度。”“當時的陪審制(jury),管轄內容很多,包括調查土地、財產狀況、治安情況、犯罪事實,以及證明、裁決等,這些都由郡、百戶區到各村的系統進行。”徐浩進一步指出,莊園法庭陪審團的兩項職責分別是調查和作出裁決。
總而言之,廣義上的陪審團是由公職人員召集、宣誓后履行義務的當地人組成,這些人即為“陪審員”,他們的職責有見證商品交易、調查事實真相、裁定爭端、評估價值、起訴罪犯、折算地租、確認習慣等。中世紀時,陪審員涉足的領域廣泛,并不僅限于司法審判,只是在資本主義興起后,只有司法領域的陪審制被保留下來,其他方面的陪審制逐漸被新的制度取代,因而導致今天大多數人將陪審理所當然地劃入司法領域。狹義上的陪審寓于廣義的陪審之中,但無論是狹義還是廣義,它們本質相同,即由共同體代表處理共同體內部事務。本文擬沿著廣義上陪審制的發展路徑往前追溯,探尋早期陪審制的蛛絲馬跡,以進一步厘清中世紀英國陪審制的盎格魯-撒克遜起源。
在羅馬帝國時期,日耳曼人與凱爾特人、斯拉夫人并稱為“歐洲三大蠻族”,其中日耳曼人對歐洲歷史的發展而言影響更為深遠。日耳曼人常被分為兩大支:其一為東日耳曼人,囊括了斯堪的納維亞人、哥特人和汪達爾人;其二為西日耳曼人,即荷蘭人、盎格魯人、撒克遜人、朱特人。此外,法蘭克人也常被歸入西日耳曼人。由于受到部落習慣的影響,在中世紀前期的歷史發展中,各區域的日耳曼人都有著一些相似的實踐活動。
最早關于日耳曼人陪審制的記載來源于塔西佗(Tacitus),他在《日耳曼尼亞志》()中記載道:“公民會議上會選舉一些官員,到各部落和村莊執法,每位官員身邊都有一百名陪審員,他們是從普通民眾中選出來作為顧問的。”對于所謂的“一百名陪審員”,目前還存在不同的看法。D.J.米德利(Dudley Julius Medley)認為,一百名陪審員是由千戶區(pagus)的每個下級(百戶區)組織提供的。而布倫納則認為,“一百名陪審員”其實指的是各百戶長。不論陪審員是指百戶長還是指部落民眾,其職責都是協助法庭主持人審理案件,為司法提供咨詢,而真正的法官是與會的所有自由民。后來,在一些特殊案件中,法庭主持人或當事人選擇一些自由人作為陪審員,其人數不定,但一般為7人,他們和古代法蘭克法庭中“Rachinburgen”的職責類似。陪審員一般是具有良好名聲、受人信任且了解當地習慣的較為年長的人。在依賴口頭記憶而缺乏書面文件的時代,受人尊敬且年長的人被認為擁有更長久的記憶,相較于周圍的人,他們更熟悉當地的風俗習慣,能更好地解決爭端。
關于日耳曼部落時期的記載十分有限,因此無法對陪審制作出進一步判斷,但從5世紀以后各日耳曼王國施行的制度看,大同小異。無論是法蘭克王國、斯堪的納維亞諸國還是盎格魯-撒克遜各王國,其陪審制都有著內在的相似性。
法蘭克王國采用的陪審制度即“Rachinburgen”在查理曼大帝(Kar der Gro?e)時期進行了一些調整。查理曼大帝減少了地方召開全體司法大會的次數,并允許自由人缺席,只要繳納罰金即可; 在此情境下,為保證司法訴訟的順利進行,人們又在“Rachinburgen”的基礎上創設了“承審員”(寫作“scabini”)。承審員從“Rachinburgen”中選出,一般案件中為7人,他們終身任職。無論是日耳曼部落時期的陪審員,還是王國時期的“Rachinburgen”、承審員,他們與英國司法訴訟中陪審員的異同在于:前者與盎格魯-撒克遜早期的陪審員都負責解釋法律問題,宣布地方習慣法;英國普通法形成后,王室法庭陪審員只負責事實問題,法官負責解釋法律,而在莊園法庭,陪審員仍既負責法律解釋,又負責確定事實。法蘭克王國后期通過吸收羅馬法傳統,形成了王室宣誓調查制度,1066年諾曼征服后威廉一世將其帶入英國,與英國傳統的陪審制相融合。
日耳曼人的陪審制在斯堪的納維亞諸國得到進一步發展,產生了后來英國陪審制的典型形式之一——12人陪審團。陪審團被認為是由奧丁(Odin)引入斯堪的納維亞的,他曾任命12位阿斯伽德(Asagods)來裁定亞斯格特城(Asgard)的所有事務。薩克索(Saxo)試圖讓人們相信,拉格納爾·洛德布呂克(Ragnar Lodbrok)曾于750年到790年在丹麥建立起陪審團審判制度。托爾·古德姆(Thorl Gudm)則認為:雖然陪審團審判早在10世紀以前就被斯堪的納維亞國家使用,但并不頻繁,因為人們更喜歡決斗審判,將爭議提交陪審團審判被認為是懦弱的表現。可惜的是,現存最早的斯堪的納維亞成文法《挪威法典》()頒布于13世紀,在此之前并無明確記載。因此,斯堪的納維亞對盎格魯-撒克遜時期英國陪審制的影響無實質性證據,這正是維諾格拉道夫的“斯堪的納維亞起源說”得不到大多數人認同的原因。但也不能因此斷然否認盎格魯-撒克遜英國與斯堪的納維亞的聯系,畢竟《埃塞爾雷德第三法典》所載由12名塞恩負責起訴的制度就施行于斯堪的納維亞人占領的英國北部地區,而其他地區并不見此制度。
無論是英國的盎格魯-撒克遜人還是大陸的法蘭克人、斯堪的納維亞人,抑或是哥特人等,他們各自制度中的陪審因子都有著共同的來源,即日耳曼部落習慣。這種早期部落民主制的風俗構成了各支日耳曼人陪審制度發展的最初原動力,而且在此過程中形成了他們共同遵循的兩大原則:一是法官不能自己單獨作出判決,這是日耳曼國家曾長期踐行的一大司法原則;二是涉及眾人之事應由眾人共同裁決。雖然各日耳曼國家在發展進程中相互影響,歷史有其相似性,但陪審制最終只在英國保留下來,其余國家的陪審制則隕落消失,這種同源而殊途的結局又是由各地的特殊性所決定的。
在廣義的陪審制定義下沿著時間線索往前追溯,可知英國陪審員最早的形態是盎格魯-撒克遜時期的商品交易見證人和共同體代表,而這兩者又有著密切的聯系。商品交易見證人在向證人轉化時,又將司法納入了陪審員的職責范圍。
商品交易見證人并非盎格魯-撒克遜國家的獨創,西哥特、勃艮第、法蘭克等地都有類似制度,除商品交易外,還廣泛應用于贈與、租借、質押、寄托等事項中,但只有英國形成了完善的制度,并完成了從“見證人”向“證人”的轉化。英國有關商品交易見證人的記載最早出現于7世紀末肯特王國的《赫洛斯赫爾和埃德里克法典》()和西撒克遜王國的《伊尼法典》。其中,《赫洛斯赫爾和埃德里克法典》第16條規定:“如果肯特人在倫敦購買地產,必須有兩名誠實的刻爾(ceorls)或國王的城鎮治安官(king’s town-reeve)作為見證人。”與此同時,《伊尼法典》第25條言道:“商人若在鄉中買貨,應在見證人面前交易。被盜財物如果在商人手中,其又沒有良善的見證人見證,商人就要起誓,宣布他既不是盜竊犯,也不是同謀犯;否則,他將支付36先令的罰款。”從中可以看出,早期的法典已對商品交易見證作出簡單的規定。
到了埃塞爾斯坦時期,商品交易見證制度已有長足的發展,相關事項的規定更為詳細。《埃塞爾斯坦第二法典》()第10條記載:“如果沒有治安官、教士、地產領主、司庫或其他值得信賴之人的見證,任何人都不能交易牲畜。如有違反,罰款30先令,交易的財物歸地產領主所有。若見證人作假,其見證將不再有效,且將被罰款30先令。”此外,第12條還言道:“任何價值超過20便士的商品都不得在城外交易,除非有城鎮治安官、值得信賴的人見證。”到了埃德加國王時期,該制度更加完備,《埃德加第四法典》()對商品交易見證人的要求作出了更詳細的規定:每個自治市和百戶區都要指定證人,其中自治市應指定36名,而百戶區和較小的自治市應指定12名,自治市和百戶區的人都應當著證人的面進行交易。如埃德加國王統治時期,在全百戶區商品交易見證人的見證下,修道院院長百特諾斯曾花費11鎊,從蘇美爾利達手中購入位于威特福德的200英畝土地。當相關交易發生爭議而進行訴訟時,見證人自然而然就成為法庭證人。在訴訟時,被告一般情況下有兩種選擇,一是采用交易見證人的證言,二是采用誓證法(compurgation),但前者的證言可能會對案件結果起決定性作用。與此同時,原告也可申請商品交易見證人出庭作證。
開庭時,原告首先發誓:“以全能的上帝的名義,在N(交易見證人)的見證下,你對我保證你所賣的東西是完好和干凈的,你對其后發生的訴訟作出了保證。”在被告對原告的說辭予以否認后,見證人發誓說:“以全能的上帝的名義,我在此作真實的見證,沒有受到指使與雇傭,我用眼睛監督,用耳朵聽我和他說的話。”如果不同見證人的陳述有相互矛盾之處,法庭將會進一步進行調查。總之,見證人的證言對案件的判決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如在方伯(ealdorman)埃格爾溫于劍橋郡威特福德主持的法庭上,溫修斯聲稱他和親戚的土地遭到侵奪。方伯向百戶區商品交易見證人詢問土地交易情況后,法庭根據見證人的陳述作出了不利于原告的判決。
訴訟的發生使商品交易見證人轉變為證人,隨著實踐的不斷發展,證人開始突破商品交易這一領域。基督教在英國的傳播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這一過程,如《圣經·申命記》()第18、19章要求由兩名可敬的目擊者來證明指控是否真實。諾曼征服后,商品交易見證人徹底轉變為鄰居證人。鄰居證人是陪審制在司法領域的早期形態,正如梅特蘭所言:“如果我們愿意,我們可以說舊的陪審員就是證人。”但是,商品交易見證人向證人轉化的過程不排除受到征服后諾曼人所帶來的法蘭克王室宣誓調查制度的影響。鄰居證人作為陪審員這一形式在諾曼征服后被廣泛使用,其中末日審判調查是鄰居證人在全國范圍內第一次大規模使用。
不得不提的是,學界還有另一種聲音,認為誓證法中的“助誓者”(oath-helpers)也是一種證人,進而認為助誓者就是陪審員的雛形。莎朗·特納(Sharon Turner)就認為:“撒克遜人的司法習慣之一便是通過一定數量的助誓者來證明當事人無罪,這些助誓者就是陪審員。”米德利在承認助誓者與陪審員有聯系的前提下,也指出:“從理論上說,助誓者是部分證人,而陪審團則是由中央政府的代表選出的公正的證人。”毛雷爾(Maurer)則直接宣稱:“陪審員制度是由助誓者發展而來的。”但助誓者本身并不是事實的見證者,他們主要是基于訴訟當事人品行而決定是否宣誓支持,而商品交易見證人是事實的親歷者,是名副其實的證人,兩者有著根本性的區別。雖然一般情況下助誓者為12人,這與后來的陪審團規模極為相似,但也不能掩蓋兩者本質上的區別。對此,梅特蘭也說:“這是一個致命的普通數字,因為它會誘使粗心者將此團體看成是陪審團,但事實上他們只是宣誓助訟者。”而且從其后的發展路徑看,誓證法與陪審制長期共存,并行不悖,在17世紀的司法訴訟中仍然可以看到誓證法的身影。因此,誓證法中使用助誓者裁決案件的方式并非英國陪審制的起源。
商品交易見證人一般由共同體內品行較好的人充任,代表共同體行事,是商品交易合法性的體現。而選擇代表來處理共同體內外事務是一種久已有之的習慣。除見證人外,共同體還有其他類型的代表,如處理內部矛盾的調解員、處理外部事務的協商員等,他們亦是陪審員的前身。從本質上說,這些代表身上肩負著陪審員的兩種核心職能,即根據自身所知(或調查)解釋習慣法和作出裁決。
共同體代表大約出現于盎格魯-撒克遜時代后期,這與早期地方社會從親族血緣聯系向地域聯系的過渡是相契合的。埃德加國王的和平法令曾要求百戶區內擁有莊園土地的領主或他們的管家、教士以及4名村民必須出席百戶區法庭。這種代表制的構成形式此后在英國長期使用,如稅收評估、1086年末日審判調查、愛德華一世時期的百戶區調查等,這些代表在其后的文獻中都被稱為陪審員。一般來說,法庭的所有出席人(suitor)是法官,陪審員個人并不具備起訴和審判的權利。但斯塔布斯指出,由于出席人數的變化、資格的限制等原因而產生諸多不便,因此盎格魯-撒克遜時期的百戶區法庭可能已經設立了由12名代表組成的司法委員會,他們在一些案件中類似于法蘭克王國的承審員。
解釋地方習俗和法律也常由共同體代表負責,這是日耳曼人的一項傳統,各日耳曼王國都曾發現相關記載。大約頒布于10世紀的《丹塞塔斯法令》(-)對英國和威爾士的邊境爭端作出規定:如果發生爭端,由6名英國人和6名威爾士人共同對法律作出解釋。對于被盜牲畜的價格,也由其宣誓后作出評估。由選出的代表(一般為年長者)來解釋地方習慣法是各地處理爭議的常見方式,其中由國王、教俗大貴族等組成的賢人會議(witenagemot)是英國最高的代表機構,其職能之一便是解釋法律。而且,在英國人的固有觀念中,法律是被發現的而不是被創制的,國王在頒布法令前,首先會派人向各地的共同體代表了解地方習慣法。12世紀編輯的法律書中,就記載了征服者威廉尋找盎格魯-撒克遜習慣法的事跡。他在征服后第4年曾召集地方通曉法律的貴族,了解各地實行的慣例和習慣。與此同時,各郡遴選出12人,用宣誓的方式說出他們實行的法律及習慣。普通法形成以后,解釋法律雖然是法官的職責,但在莊園和村莊,陪審團依然擁有宣布共同體風俗習慣的權利。
盎格魯-撒克遜時期的商品交易見證人及共同體代表是英國陪審制度的早期形式之一,他們在商品交易、爭端裁決、宣布地方習慣法等方面扮演著重要角色。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這一時期的證人制度并不發達,除商品交易見證人外,其余司法訴訟大都采用誓證法、神判法等非理性裁判方式,見證人是非理性司法環境中的一朵奇葩。諾曼征服后,人們在見證人制度的基礎上形成了陪審員的新形式,即“鄰居證人”,而共同體代表則與陪審員身份相融合,在地方事務中隨處可見他們的身影。到了中世紀晚期,陪審員已成為鄉村主政者的眼睛和耳朵,正如學者所說的那樣,“沒有他們,幾乎什么也做不了!”
起訴、調查與裁決是陪審團的三項重要職能,以往學者們認為英國在1066年諾曼征服前沒有使用陪審制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盎格魯-撒克遜時期沒有發現起訴、調查與審判陪審團的相關蹤跡。然而,隨著早期資料的逐步整理、出版,從中可以發現事實并非如此。
埃塞爾雷德大約于997年在萬蒂奇頒布《埃塞爾雷德第三法典》,其中規定:在百戶區法庭上,12位主要的塞恩要站出來,與他們的管家一起對著手中的圣物發誓,他們不會指控任何無辜的人,也不會放過任何有罪的人。然后,他們要抓住那些經常被控訴的人,管家則負責提起公訴。這12位塞恩一般被認為構成英國最早的起訴陪審團,他們承擔著起訴破壞“王之和平”之人的責任,與亨利二世(Henry Ⅱ)時期建立的起訴陪審制十分相似。1166年,亨利二世頒布《克拉倫敦法令》(),規定:每個百戶區12名守法的人和每個村莊4名守法的人應對有謀殺、偷盜等行為的人提起公訴。部分學者指出:“12位塞恩與起訴陪審團之間的相似之處是顯而易見的。”梅特蘭則認為:“雖然這看起來確實像一個起訴陪審團,但根據當時的環境,我們懷疑這是否是全英國適用的規則。”的確,根據考證,該項規定只施行于英國北部的丹麥法區,即德比、萊切斯特、林肯、諾丁漢和斯坦福德等地區。
為何起訴陪審團只出現于丹麥法區?其實,12世紀《亨利一世之法》()的編纂者已明確指出,英國早期的法律分為三個部分,分別是西撒克遜法(West-Saxon Law)、麥西亞法(Mercian Law)和丹麥法(Danish Law)。英國北部長期受斯堪的納維亞人統治,風俗習慣受其影響也在情理之中。而且,經考證發現,埃塞爾雷德時期,丹麥法區內新老移民矛盾日益突出,以往將罪犯繩之以法的方式在那里已經不起作用,因此才施行由12位塞恩負責起訴的制度。其時,這種司法形式為何沒能在丹麥法區之外推行?可能是由于十戶聯保制(frankpledge)的建立,其他地區公訴的責任由十戶組及十戶長(tithingman)承擔。諾曼征服后,很多地區直接將“十戶長”稱為“陪審員”,這直觀體現了兩者的聯系。十戶長與十戶組成員相互擔保,在發生盜竊時要共同緝捕盜賊,檢舉十戶組成員的違法行為。十戶聯保制與12位塞恩構成的起訴陪審團的職能都是起訴,而且從本質上說都屬于公訴。諾曼時期,陪審團起訴只是偶爾使用,直到亨利二世司法改革,陪審團起訴制度才開始得到廣泛應用。
團體調查的形式在盎格魯-撒克遜晚期也開始出現,并且運用于司法訴訟,因為調查結果對案件審判至關重要,所以調查人員充當著實際判決者的角色。一次由伊利的方伯主持的郡法庭上,訴訟雙方因土地持有問題而選擇由36名調查員負責調查。在調查員暫離法庭期間,原告試圖通過宣誓結束爭端(可能害怕事情真相暴露),但被法庭阻止,最終原告因虛假起訴而被沒收財產。由此觀之,36名調查員顯然就是后來調查陪審團的成員,這種團體調查的形式相較于同時期的誓證法更為合理,也更能接近案件的真相。
另一起訴訟中的調查陪審團更能展現早期司法調查的特點。盎格魯-撒克遜晚期,在阿格列諾西斯坦舉行的郡法庭中,艾德溫向母親艾尼昂提起土地訴訟。在主持人陳述案情后,法庭授權4名同村的塞恩前往調查。艾尼昂向調查人員陳述事情的來龍去脈后,給法庭寫信,請求法庭所有人為其所做的捐贈作見證。最終,法庭聽取塞恩的調查結果及建議后,作出裁決。從中可知,4名負責調查的塞恩即為調查陪審團成員,他們可以就案件真相展開調查,也可對案件的裁決給出自己的建議,但最終決定權仍屬于法庭全體出席人,這是英國司法曾長期遵循的根本原則。
盎格魯-撒克遜時期英國所使用的調查明顯不同于法蘭克王國的宣誓調查。法蘭克王國的做法為:王室專員負責召集12名當地值得信賴的人士,向其提出所要調查的問題,12人經宣誓后對相關問題作出相應的回復。如果宣誓人的回答不實,則會受到相應的懲罰。查理曼大帝或其子丕平(Pippin)向意大利簽發的無確切日期的文件記載:“在對王室權利進行調查時,如果懷疑宣誓人為金錢或其他利益而隱瞞真相,應讓其通過決斗或神判予以證明。一旦被坐實,宣誓人應交納相應的罰金,若是教士,則交納雙倍罰金。”宣誓調查是法蘭克王室的獨有特權,非經國王授予,他人不得使用。國王一般將這一特權授予大貴族或教會,用以維護他們的利益。如圣加侖修道院對東法蘭克國王日耳曼人路易(Ludwig II der Deutsche)抱怨自身權利受到損害,路易于873年下令:“在必要時,應通過宣誓調查該修道院的利益,因為我們希望這座修道院擁有與其他修道院或受國王恩惠的人一樣的權利。”該制度后為諾曼底公國所采用,諾曼征服后,該制度又被引入英國,從而與當地原有的調查方式相融合,建立起英國的宣誓調查制度。英國在被征服前可能也存在王室調查,但很少使用。約翰·貝克(John Baker)認為:“至少從阿爾弗雷德時代開始,國王就承擔起調查糾紛的責任,而當時的加冕誓言也明確了王室的責任,即確保公平的判決。”后來,隨著法蘭克王室宣誓調查方式的注入,英國本土的調查從原始、零散、不成體系逐漸走向制度化、規范化、程式化,更加適應地方社會治理的需要。
與起訴和調查相比,盎格魯-撒克遜時期英國審判陪審團的情況相對更為復雜,可以根據規模將審判陪審團分為群體法官和村莊共同體裁斷人。從比得(Bede)的記載中可知,7世紀時林肯由12位“合法的人”(lawman)管理,并且持續到末日審判時期,這些人擁有召開法庭和進行審判的權利。這一情況并非個例,懺悔者愛德華時期,從屬于麥西亞伯爵的萊切斯特城亦由3名貴族選出的12位法官治理。在斯坦福德,這種由12位“合法的人”作為法官的方式一直持續到1275年。這種形式并非僅存在于英國北部,在中部地區也有發現,但法官群體的規模比北部更大。一份埃塞爾雷德時期的土地購買和訴訟記錄記載,伊利修道院位于斯塔尼的土地被人侵奪。方伯埃格爾溫曾多次召開法庭,但被告均拒絕到庭,修道院院長無可奈何。最后,方伯在劍橋召開盛大集會,在市民和百戶區居民面前,24位法官對訴訟作出裁決。由此觀之,群體法官的形式在個別地區似乎是一種非常手段,當一般的司法途徑無法解決時,才不得已而為之。雖然這些人作為法官參與司法,但絕不可以將他們看作政府官員。正如詹姆斯·泰特(James Tait)所言,“在或長或短的時間內,這些‘合法的人’作為主要的市民在各自城鎮的法庭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但他們只是以個人身份,而非政府官員”。需要指出的是,文獻中對群體法官權利的記載非常有限,雖然他們擁有某種程度上的裁決權,但目前還不清楚他們在哪些情況下可以代替所有法庭出席人作出決斷。
相較于群體法官,村莊共同體成員組成的審判陪審團是一種更為常見的形式。這種陪審團規模較小,人數在10人以內,除司法訴訟外,常出現于各種爭議裁決中。懺悔者愛德華時期,托尼和拉姆齊修道院土地爭訟,雙方共同提出由爭議地區村民組成審判陪審團予以調查、裁決。最終,5位年長的陪審員對此作出裁決。陪審員是爭議地產附近的村莊共同體成員,熟知周邊土地的歸屬情況,根據自身所知作出裁決,這與諾曼征服后的鄰居證人完全一致。此外,該案還折射出其后司法陪審中的一條重要原則,即非經當事人同意,不得使用陪審團。在私訴中,當事人可以主動要求法庭使用陪審團進行調查,但需支付一筆費用;而在公訴中,法官在審判前將詢問被告人將如何受審。被告人一般回答,由上帝和我的鄰人審判。
由群體法官和村莊共同體成員組成的兩類審判陪審團本質上都是作出裁決,但應用于不同的場合以及地域,如村莊共同體成員作為陪審員一般負責裁決村莊周圍發生的爭端。這兩類陪審團與中世紀中后期王室和地方陪審團的規模、事件類型是大體相同的:就規模來說,王室法庭陪審團一般為12人,有時多達23人,而地方陪審團人數較少,如莊園陪審團,只有4—6人;就事件類型來說,像莊園法庭陪審團,一般處理莊園內部鄰里矛盾或輕微事件,而王室法庭陪審團審理涉及范圍較大的案件或侵害“王之和平”的訴訟。因此,王室與地方陪審團之間的分野在盎格魯-撒克遜時期便已現端倪,陪審制度發展成熟后這種差異更為明顯。
總而言之,盎格魯-撒克遜時期的起訴、調查、審判陪審團與諾曼征服后英國實行的陪審制度是一脈相承的。英國陪審制的諸多核心原則在盎格魯-撒克遜時期便已付諸實踐,此后逐漸完善。但是,中世紀早期的陪審團完全是地方主義范疇的,其起訴、調查與裁決都緊緊圍繞著各自的共同體,陪審活動沒有王室法官的干預,是地方自治的早期形態之一。但這一時期爭端的解決仍主要依賴于擔保或誓證法,陪審團的調查、裁決只是偶爾為之。
中世紀英國的陪審制是一個動態發展的制度,期間不斷經歷變革、調整,在15世紀前后迎來黃金時代。雖然學界對1066年以后英國陪審制的起源說法不一,但通過分析可以發現,無論是從廣義的陪審制定義還是從狹義的陪審制定義來看,盎格魯-撒克遜時期英國就已存在陪審制。陪審員以商品交易見證人、村莊共同體代表、起訴者、調查者、裁決者等身份參與各項事務。
盎格魯-撒克遜人作為日耳曼人的一支,深受日耳曼部落習慣的影響。日耳曼部落習慣為各支日耳曼人陪審制的發展提供了最初的原動力,因此各日耳曼王國(包括法蘭克王國、斯堪的納維亞諸國、盎格魯-撒克遜各王國)都曾出現類似的陪審制,它們的陪審制在中世紀早期處于并行發展狀態。但同源并不意味著同果,陪審制的發展還受諸多因素的影響,而英國陪審制之所以能夠發展、延續并達到輝煌,是由于適應了自身的社會環境。此外,日耳曼部落陪審制可能曾受到羅馬帝國的影響,尤其是羅馬帝國邊境的日耳曼人通過與羅馬人往來,借鑒、吸收了羅馬陪審制。
盎格魯-撒克遜人將陪審因子從大陸帶入英國,通過商品交易見證、處理共同體事務、司法活動等不斷實踐,至盎格魯-撒克遜時代晚期,陪審制已為人們所熟知。正因熟諳陪審制,諾曼征服后威廉一世才能在短時間內完成末日審判調查。大衛·道格拉斯(David C. Douglas)指出:“可以肯定的是,威廉比英國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始終如一地、更有效地使用陪審團,在1066年至1087年,使用陪審團成為他司法治理的一個特點。”這也從側面說明在威廉入主英國之前,英國就存在著一定形式的陪審,否則陪審制必然在英國會有一個長時間的適應過程,甚至可能會有排異反應,末日審判陪審團更不可能在短短7個月內就完成調查并編纂出《末日審判書》()。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在1066年諾曼人到來的同時,法蘭克王室宣誓調查制度也被引入英國。在宣誓調查制度的影響下,英國的陪審制度日益完善。一言以蔽之,1066年以后英國所施行的陪審制主要源于盎格魯-撒克遜時期的社會實踐,而陪審制最初發展的原動力來自日耳曼部落習慣。諾曼征服以后,隨著宣誓調查這一新形式的注入,英國陪審制進入新的發展時期,并且經過諾曼、安茹、蘭開斯特諸王的改革與調適,在中世紀末期達到全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