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寧 劉金鳳
(上海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0234)
技術是人類文明發展的重要推動力,媒介技術的每一次創新與進步都在一定程度上重塑了人類社會的基本面貌。20世紀90年代互聯網普及以來,隨著網絡空間的不斷演變,以計算機為媒介的虛擬環境在社交網絡、虛擬3D世界、增強現實應用等的基礎上逐漸滲透到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引領人類進入一種新的文明——數字文明。數字文明是指隨著數字技術的革命性發展并廣泛運用于人類的生產和生活等經濟社會各個領域,引發社會生活樣式整體變遷,呈現一種“數字化生存”的文明形態。正像我們所深刻感受到的那樣,當代人類業已生存在一個數字化的生活空間里,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彼此滲透、相互作用,文明的虛擬化發展趨勢日益變得不可逆轉。數字技術的快速發展將助推數字文明的形成,尤其是以沉浸式互聯網為愿景的元宇宙使人類在虛擬空間中縱享身臨其境的體驗,儼然為人類的“數字化生存”注入了新的生命。元宇宙的發展勢必會進一步推進傳統社會的數字化轉型,加深文明的虛擬化程度,對數字文明的形成產生更深層的影響。
文明是人類在長期的發展進程中創造出來的包括經濟、政治、文化等在內的各方面的成果的總和。伴隨著數字技術與經濟的快速發展,人類的生活世界越來越多地讓渡給虛擬環境,呈現出從感性物質世界向虛擬世界變遷的趨勢,文明形態也隨之出現虛擬化趨勢。
從古希臘到中世紀,從近代到現代,很多思想家對“虛擬”(virtual)問題進行過探討。柏拉圖的兩個世界即不完美的“感官世界”和理想的“完美世界”清晰地界分出虛擬和現實兩大領域。感官世界是變化無常的、完整的,與真實的世界相比,感官世界的價值更低。柏拉圖式的“虛擬”是短暫而偶然的,是現實的不完美拷貝。在現實世界中,知識有嚴格的限制,如果局限于經驗,只能對虛擬的領域形成不同的看法,不可能達到絕對的真理。亞里士多德的主要貢獻是將存在區分為“現實性”(actuality)和“潛在性”(potentiality)兩個層次,現實的存在是完整的,而潛在的存在是不完整的,現實的存在和潛在的存在都指向實體。在亞里士多德看來,虛擬性是實體的個體屬性,且具有變化的本質。在計算機技術出現之前,虛擬被理解為潛在的狀態,它不是現實但在一定條件下可以實現某些事件或狀態。
與數字技術有關的虛擬由計算機建模形成,是電子設備編程的結果,用戶可以進入并沉浸其中。虛擬與電腦和電子游戲有關,計算機所創建的虛擬環境不是與人們腦海中形成的環境進行交互,而是與客觀存在的環境進行交互,在這種情況下,主體難以區分事物或事件究竟是從屬于真實世界還是虛擬世界,世界是他的感覺直接給予他的,真實世界和虛擬世界是不可區分的。虛擬環境是意識狀態的表征,是次要的或主觀的環境,既不同于客觀環境,也不同于日常生活的世界。
總的來說,理解“虛擬”概念的含義有三種基本方式:第一種是在一般的理解中,“虛擬”意味著不現實,與虛擬事物的非物質特性有關;第二種來自經院哲學,“虛擬”指潛在的而不是實際存在的;第三種與現代數字技術有關,“虛擬”是被創造出來的現實,是真實存在的一個方面?!疤摂M”在創生過程中借助了自動符號處理技術,雖然名義上是“虛的”,但實質上是“實的”,可以理解為“數字”“符號”。從辭源上探究,“虛擬化”對應的英文單詞是“virtualization”,由“虛擬”(virtual)一詞添加后綴“-ization”而形成?!?ization”是與詞干相應的名詞,意為“……化”?!疤摂M化”是指互聯網及其相關信息技術日益成為決定人類生存的重要因素,人類的生存逐漸呈現虛擬形式?!疤摂M化”也稱為“數字化”或“符號化”,“文明的虛擬化”是指人類文明的形態呈現向虛擬(數字)化發展的趨勢。
元宇宙一詞源于尼爾·斯蒂芬森的科幻小說《雪崩》,指的是超越現實世界的三維虛擬世界,但使用了現實世界的隱喻。元宇宙是虛擬現實(VR)的積極產物,虛擬現實是利用計算機技術創造的具有空間存在感的交互式三維世界。相比視覺、聽覺上感知的虛擬現實,元宇宙因模擬的是“五感”,因此其虛擬化程度更高。作為在虛擬平臺上創造出來的超越物質世界的形態,元宇宙是網絡虛擬化進程的最新形態,虛擬是元宇宙的最主要特征。
人類的存在方式是反映文明發展狀況的一面鏡子。隨著以元宇宙為代表的數字技術的興起和發展,人類的存在方式日益呈現虛擬化趨勢:第一,人類主體的虛擬化。元宇宙虛擬世界顛覆了身份的統一性或單一性,個性變成了虛擬的角色——一個人們“上線”時所創造的“化身”(avatar)。Avatar源于古印度梵語,意指神在人間的化身。在數字世界中,它表示“通過計算機技術擬人化的一般圖形表示”,是一種視覺的虛擬自我?;碜鳛檎鎸嵵黧w的中介,是進入元宇宙虛擬環境的主要媒介,是一種表達自我的新形式。數字領域的符號潛能允許人們通過由屬性、手勢和物理外觀等構建的化身表現自己的肉體。人類通過控制、創建和操縱他們的化身,使人的身體的存在、經歷和探索變得具有象征意義。元宇宙為個人提供另類的生活和超越自身限制的多重身份的潛力是巨大的,給人們創造了過“平行生活”、創造自我、探索自我的機會。化身的構建和重建成為一種有趣的體驗,每個人都可以通過化身在不同的角色中構建自己,并在虛擬世界中體驗不同的生活方式,自由地選擇隱藏身體和心理上真實自我的不良的一面,或者自豪地在數字領域表達自己的理想,而這些在物理領域是難以表達的。
第二,人類生存空間的虛擬化。元宇宙構建的以數字代碼形式呈現的虛擬世界是以潛在的圖像形式存在的,疊加在人們日常生活中固有的物理生活世界(lebenwelt)上,創造出與“真實的日常生活”并行的獨特的公共時空,元宇宙所提供的逼近現實且超越現實的新世界對現實空間進行了多重延伸。與此同時,人類的生活越來越多地同時發生在物理空間和虛擬空間,從而給人類的生存空間帶來了顛覆性的變化。通過各種情境的轉化,人類生存的社會空間變得更加廣泛和分散,不再有精確的邊界??臻g的轉換、一個向另一個的過渡以及各種形式的平行存在,是元宇宙的典型景象。人在虛擬空間中通過觀看、娛樂、消費等虛擬實踐獲得各種虛擬的體驗,實現對生活方式的重建。虛擬世界讓用戶能夠與已經存在的充滿未來感的高科技產品進行互動,將模擬變成事件,將游戲變成政治,將虛擬變成真正重要的東西。正如愛德華·卡斯特羅諾瓦所指出的,在虛擬世界中,“幾乎所有被稱為‘虛擬’商品的東西……現在都被證明是真實的……所謂的‘虛擬’與所謂的‘真實’如此平滑地融合在一起,以至于兩者之間的區別越來越難以看清”。
第三,人類生存方式的虛擬化。當代人類面對的最重要的問題之一就是現實的消失。人類大部分時間都在虛擬空間中度過,人們在這里工作、娛樂、交流、結識新朋友,甚至埋葬自己。鮑德里亞指出,我們今天生活在擬像的世界即自我指涉符號世界,一個新的現實—超現實(hyperreality)的世界。我們必須學會生活在一個脫離現實的虛擬世界里,無處不在的虛擬社區已經成為人們生活中的一部分并影響著人們對現實的看法。虛擬社區已經成為人們分享興趣、發展新的社會關系、創造幻想和通過數字技術進行交易的地方。如林登實驗室在2003年開發的《第二人生》成為最受歡迎的虛擬社區,居民在三維的網絡環境中可以進行互動,做任何在現實世界中能做的事情。當一個人戴著眼鏡、耳機或充滿神經傳感器的手套沉浸在元宇宙的虛擬世界中時,他可能會有痛苦的經歷,雖然停電或退出網絡時會使他所經歷過的一切事物失去特定的存在形式,但它并沒有失去現實性,因為這種體驗本身就是事實。
第四,人際關系的虛擬化。在元宇宙虛擬空間中,虛擬人際交互覆蓋了真實的人際交互。在物理意義上,人際關系可以通過距離、相對位置等可視化參數衡量定義。而在虛擬空間中,人際關系實際上只具有象征意義,它們系統地脫離實體,轉化為具有價值、心理、情感、認知和交際性質的符號空間。在元宇宙中,人需要學習如何與虛擬空間及其他人互動,這些人可能來自世界任何地方。元宇宙的虛擬世界是逃避現實的空間,在這里人們可以找到合適的條件體驗豐富的社交。這些體驗是高度中介性的,發生在多模式和三維環境中。在這些新的社交空間中,人們能超越“物理現實”和內在生物約束的意愿,同時扮演不同的社會角色。元宇宙中的社交生活會受到平臺代碼和人們行為的影響,在這里,人們不是對真正的物體做出反應,而是對虛擬的物體做出反應,同時他們面向的不是真正的“他者”,而是自我創造的形象,如果有必要,他們不是改變自己的行為反應,而是改變形象的內容。通過化身這個虛擬的“他者”,元宇宙中的居民形成了一個活躍而復雜的社會網絡:“虛擬化身在虛擬世界中傳達我們的自我:我們居住在它里面,我們驅動它,我們從它的立場上接收關于這個世界的所有感官信息?!?span id="g0gggggg"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65ceaeac013a9f723e5642a5d56f16f6" style="display: none;">Edward Castronova, “Theory of the Avatar”, in , No. 863 (2003), pp.1-46.
文明的形成是人類的利益與欲望相互交織的結果。數字技術的發展、經濟利益的驅動和人類自身的需求共同推動了文明的虛擬化。
隨著媒介技術的演進,人類脫離了“肉身在場”的面對面互動,持續走在不斷“虛擬化”的道路上。在馬克思生活的年代,勞動者進行協作的條件是他們必須集結在一定的空間內,“人數較多的工人在同一時間、同一空間……在歷史上和概念上都是資本主義生產的起點”。數字技術的發展使人類從現實世界到虛擬世界的過渡成為可能。在以計算機和互聯網為代表的數字技術出現以前,雖然傳統的通信技術及其應用已經使人類社會逐漸萌發出“脫域”“跨越空間協作”的虛擬生活方式,但傳統的信息技術與生產技術是分離的,對生產的直接作用并不顯著,這種虛擬生活方式并沒有改變整個工業社會的結構形態和組織方式,僅被視為現代社會在空間拓展上所表現出來的一種形式。隨著計算機和互聯網等數字技術的迅猛發展,尤其是在世紀之交的日益普及,人類在生物系統和社會系統中形成了具有特定時空關系的信息空間,主體在虛擬的信息空間里能夠創造、轉換和消費信息,人類社會生活開始從真實的客觀環境向虛擬環境過渡,數字技術逐漸成為生產力發展的決定因素,數據逐漸成為重要的生產要素。人類非“肉身在場”的虛擬空間生活方式萌生出數字社會(早期也有人稱之為網絡社會、信息社會),文明形態也逐漸向數字文明轉型。
智能手機、筆記本電腦已經使互聯網成為全世界大多數人的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元宇宙是下一代互聯網的假設,對現實的虛擬程度更深更強。隨著虛擬現實耳機、增強現實眼鏡等元宇宙技術的日益普及,人們將會更多地接觸、使用甚至依賴虛擬數字技術,文明的虛擬化程度也必將隨之加深。在元宇宙創建的虛擬世界里,人類通過化身能最大限度地克服身體的限制,通過“超越自然尺寸限制”的元宇宙儀器裝置,我們能體外擴張進入虛擬空間,“仿佛”看到、摸到、聞到甚至品嘗到原子結構材料。在未來,隨著元宇宙技術將人類虛擬體驗的真實度、便捷度、及時度不斷推向新的階段,人類社會生活的虛擬化程度將日益加深,人類文明的虛擬化程度也將與日俱增。
自產業革命以來,資本經歷了由產業資本向金融資本的轉變。從本質上看,資本形態的演化是由資本的逐利本性驅動的。在馬克思所處的19世紀,由于世界市場的開拓,工場手工業已難以滿足龐大的市場需求,于是機器大生產、近代交通運輸業、郵電通訊業等取代了原來落后的生產方式,工業資本取代商業資本占據了統治地位。金融由于具有對社會資本進行籌集和調配的社會化屬性,不僅能拓寬資本增殖的邊界,還能超越產品生產與流通所具有的限制。馬克思指出,信用制度“一方面把資本主義生產的動力……發展成為最純粹最巨大的賭博欺詐制度……另一方面,造成轉到一種新生產方式的過渡形式”。信用成為資本積累的有力杠桿,滿足了資本擺脫束縛而無限增殖的欲望,金融資本打造出新的生產方式即壟斷。當資本在生產與貿易中沒有了競爭優勢,就會從產業資本轉向金融資本與“去工業化”。20世紀80年代,資本結構的重心由產業資本轉向了金融資本。
而數字技術的崛起使數字資本迅速成為資本的新樣態。“數字經濟使金融資本和數字技術結合,將跨國壟斷推向新高度。”由于數字資本占據和掌握了人們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傳統的產業資本的重要性隨之下降了,數字資本相關產業成為資本增殖的主要領域,如蘋果、微軟、亞馬遜等互聯網科技公司市值都已經超萬億。為了更多的增值,傳統的產業資本不得不向數字化轉型,甚至不得不進駐數字平臺,如教育、服務、貿易、藝術等各種傳統行業已經開始數字化轉型,大量的超市、餐廳、藥店、景區入駐各種電商平臺。據信息產業研究機構IDC預測,數字經濟產值到2023年將占到全球GDP的62%,屆時全球將進入數字經濟時代。
“傳統經濟升級的方向是數字經濟,數字經濟中最活躍、最徹底、變化最劇烈的部分,恰恰是元宇宙經濟?!薄霸钪娼洕笔恰皵底之a品的創造、交換、消費等所有在數字世界中進行的經濟活動”,是數字經濟的最佳范例?!皵底稚a和消費不僅可以脫離現實的物質生產,而且還會呈現與物質世界生產、消費完全不同的經濟規律和價值邏輯?!比缤婕铱梢栽凇读_布樂思》()中創造各類虛擬商品進行交易,包括物品、皮膚等。元宇宙將成為計算機平臺上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眾多互聯網巨頭已布局元宇宙領域。如果說在馬克思生活的年代,資本要求一切民族都必須進入由產業資本構建的“實在”空間,“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那么在數字化時代,資本則會把一切民族都卷到數字文明中來,卷入文明虛擬化的歷史大趨勢中。
追求人類精神需求的滿足是文明虛擬化的重要肇因。馬克思曾指出:“創造這一切、擁有這一切并為這一切而斗爭的,不是‘歷史’,而正是人,現實的、活生生的人?!薄叭恕辈攀菤v史發展的動力與目的,虛擬文明實際上是人類追求美好生活的實踐活動的產物,其起點與歸宿都與人的“美好生活需要”息息相關。隨著物質需求的不斷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越來越高。當現實生活世界無法滿足人們的需要時,人們會轉向其他領域尋求滿足,而數字技術建構的“美好生活場景”正是人們尋求這種滿足的美好去處。法國思想家居伊·德波指出,當代媒介構建了一個“與現實世界相異的虛擬世界”、一個人們理想中的“美好生活”幻象,即“景觀社會”。數字技術建構的“美好生活場景”是一種“景觀”,這種“虛擬景觀”營造出的“超現實”世界能“替代性滿足”(substitute satisfactio)人們在現實世界中無法獲得的生存體驗與價值認同,甚至緩解人們無法宣泄的各種壓力與情緒,使人們獲得“幸福感”(Wohlgefühl)。在弗洛伊德看來,“壓抑”是人類文明的缺憾,人在社會生活中遭受著代表完美的理想人格的“超我”對“本我”的壓抑,人的本能欲望得不到合理滿足會使人性變得扭曲與癲狂。互聯網及相關數字技術的發展為人滿足欲望打開了窗口,使人的本能欲望在不違背現實原則的前提下移置,從而使人的“本我”得到極大的滿足。就像弗洛伊德所說的夢境是對人的潛在欲望的滿足一樣,“虛擬景觀”給人類提供了自由的精神空間,既能滿足人的潛在欲望而使其獲得精神慰藉,也能減輕現實世界給人帶來的沉重負擔。比如在互聯網游戲中,由于“誤認”,人們往往暫時遺忘了自己的身體,誤把游戲世界里獲得的超能力視為自身所有,在這個脫離了現實世界各種規訓的虛幻世界中盡情釋放自己,充分獲得快感體驗。數字技術創建的“虛擬景觀”在滿足人類精神需求的同時,也構建了自身的增長極,助推了文明虛擬化的進程。
面對著電子屏幕的虛擬體驗需要人類通過“腦補”畫面來實現,而元宇宙帶來的是通過感官實現“置身”其中的體驗,這種體驗會更加真實與深刻,能更好地“替代性滿足”人類的精神需求。“元宇宙是人類數字化生存的最高形態”,人類在元宇宙中尋找新的發展狀態,并不只是對現實世界的消極“逃離”,“事實上,那種根深蒂固的基于四維(三維空間與一維時間)的物理世界認知,已經難以滿足當代人有關生命與宇宙的想象。于是,蘊含象征世界意味的元宇宙世界,提供了這樣一種滿足路徑”。元宇宙經歷虛實孿生、虛實相生、虛實融生等三個階段,當元宇宙達到成熟階段,虛擬空間將創造出“超真實”并把真實同化于自身之中。元宇宙使個人得以憑借數字身份在虛實融合的數字社會中建構虛擬自我,虛擬自我既與現實世界的自己是數字孿生的一對,又比現實世界的自己更豐富多彩,能更有效地滿足人有別于現實世界自我存在狀態的“第二人生”的需求,這是元宇宙興起的重要原因。元宇宙給人類開拓出更寬闊的可能性空間,更好地滿足人類的精神需求,勢必會助推文明的虛擬化進程?!霸钪骐m然也存在著顯見的技術瓶頸(比如服務器成本、資源耗用等),但它絕對是朝向未來的一個雖非唯一但卻主導的趨勢?!?/p>
文明虛擬化無疑給人類社會帶來了顛覆性的重大變革,它在激發社會發展動能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引發了人們對人類文明發展前景的擔憂。我們要以馬克思主義引領數字文明發展,克服數字文明沖突,為“數字中國”建設提供有力支撐。
作為下一代互聯網,元宇宙不斷加深文明虛擬化的趨勢是不言而喻的,與此相伴隨的生活游戲化、隱私風險、反主流文化等也需要引起我們的警惕。
第一,生活游戲化。游戲化即“游戲的方法、隱喻、價值和屬性全面滲透我們社會的過程”,元宇宙使人類未來生活方式的游戲化呈現與體驗成為可能。關于人類未來的問題,彼得·扎沃斯基認為:“一個后人類存在的愿景……尋求克服人類的局限性……可以使用更未來的解決方案,如大腦植入、思維上傳、納米機器人。”元宇宙實際上是一種潛在的超人類主義工具,它使人類生活在某種“虛擬輪回”中,擁有各種各樣的化身、生命和死亡的再生,向虛擬的幻想世界移動。如今,我們見證了一種現象——人類感覺自己在物理上和存在上都不是真實的。雖然世界依然是由物質組成的,但人類的精神和身體已被“帶”到虛擬世界,真實存在的價值被逐漸貶低。虛擬空間與現實中的人的存在有著顯著的區別:人可以多次在這里生存或死亡,可以選擇在虛擬空間存在或忽視它,可以指定自己存在的條件,想象自己的人生故事和人生意義。在某種特定意義上,元宇宙創造的條件允許找到“人類存在問題的新解決方案”。元宇宙創造的游戲化生活方式不僅可以促進“美好”生活的實現,甚至可以成為“理想”生活的基礎,但恰恰正是這種“美好”“理想”會使人們對其產生依賴。神經學家彼得·懷布羅比較了電腦依賴與藥物依賴,指出電腦在增強使用者興奮感的同時也增強了他們的抑郁感,“對許多人來說,電腦就是電子可卡因。我們的大腦天生就會尋找即時獎勵。對于技術來說,新奇就是回報。你基本上會對新奇事物上癮”。這種依賴既是心理問題也是存在問題,當人過度迷戀游戲化生活方式,價值觀轉移到虛擬世界而不顧自身的健康和現實的社會關系時,元宇宙的負面影響就開始顯現了。元宇宙沉浸式體驗給人類帶來了興奮感,現實似乎變得并不那么重要,當人們沉迷于元宇宙的虛擬世界時,只有“在線”時才會有“飽腹感”。
第二,隱私風險。元宇宙是以數據為中心的媒介,它捕捉與處理關于用戶的大量數據,從人的身體行為到神經活動等所有可能的參數都會被收集在網絡中,由此也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隱私風險。首先,數據的搜集離不開對人們日常生活的監控,人們將不可避免地處于全覆蓋的實時監視中,如家中使用的智能電網能源監視器,通勤時使用的谷歌、百度地圖,公共空間安裝的網絡攝像頭等。在大多數情況下,人們甚至沒有意識到這些記錄和分析已經威脅到個人的隱私安全,有時在不知不覺中免費提供了大量的個人信息。元宇宙對用戶的數據收集需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對人們的監視程度也將空前提高。其次,存在數據泄露的風險。雖然區塊鏈技術使元宇宙中的每個人都擁有并控制自己的數據,但是區塊鏈能夠永遠存儲所有的交易記錄,且區塊鏈自身存在節點私鑰竊取、破解攻擊等風險,這將給人們帶來安全隱患。特別是元宇宙可能會延續正在發展的指紋和人臉識別等生物識別技術,而生物識別技術是不可撤銷的,與用戶的關聯是永久的,一旦數據被泄漏,人們將陷入無窮的麻煩之中。另一種風險是社會工程黑客,這是一種依靠人類的互動來創造緊迫感、恐懼感或其他情感的騙術,導致個人無意或有意地透露了有價值的信息。懷有惡意的人類用戶控制的化身很容易從事欺騙和不道德的行為,如模仿、撒謊和操縱。玩家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之后,可以冒充玩家的朋友來獲取私人信息。
第三,反主流文化。反主流文化盛行于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早期的美國,源于青年對現實不滿、想去追尋人人平等的另類社會而做出與基本道德規范相背離的行為,在20世紀70年代后期逐漸消失,但計算機的出現使之再次興起。計算機和互聯網本身就源于反主流文化,當現實社會難以改變時,網絡空間給在田園烏托邦中衰敗的反主流運動者提供了新場域,成為反主流文化人士重新聚集的共享空間并逐漸形成技術烏托邦的賽博文化——一種以“賽博朋克”為核心產生的文化。Mondo 2000雜志是20世紀80年代末最大的賽博朋克出版物并成為虛擬現實的平臺,主題包括高科技發展、科幻小說、黑客、另類健康、毒品文化和性等。賽博朋克在虛擬現實發展的早期階段非常重要。虛擬現實構造的“神話”旨在連接和分配社會能量,滿足大眾消費者的需求。它們雖然具有虛幻的性質,但已經成為一種文化,對人非常有吸引力,對社會產生了真正的影響。“虛擬現實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是硅谷高科技產業增長與加州反主流文化的社會和政治理想之間辯證關系的產物。”當虛擬現實技術問世時,“賽博朋克”就成了文化池塘漣漪的中心。元宇宙打造的“神話”能在人的心里創造出真實的形象和獲得安慰,能轉變為社會動員和操縱社會意識的手段,讓人身處幻想之中,淪為各種操縱包括政治操縱的對象。元宇宙借助虛擬現實、增強現實、人工智能等技術構建全息的社會場景。區塊鏈是元宇宙的底層架構,而區塊鏈“去中心化”的特點與反主流文化是高度契合的。應防止元宇宙成為田園烏托邦的變體和反人類、反社會、反主流文化盛行的意識形態操控的新場域。
數字技術在資本主義社會是資本增殖的手段,它無法從根本上實現人的解放,人在資本制造的虛擬景觀中獲得的是虛假的幸福。正如阿多諾反思與批判文化工業時所指出的那樣,人們在消費、體驗、愉悅時獲得了虛假的幸福,快樂也是一種逃避,但不是對殘酷現實的逃避,而是對最后一絲反抗觀念的逃避。
從“實踐”和“現實的人”出發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特征,馬克思主義認為人類文明發展的價值旨趣與根本訴求是實現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發展。馬克思主義能夠指導我們驅散數字技術的迷霧,克服數字技術的負面效應。雖然隨著數字技術和虛擬技術的發展,資本主義的具體形式發生了變化,但是資本主義的實質并未發生根本變化,“數字資本主義是貼著‘數字’標簽的國際壟斷資本主義,是產業資本、金融資本和信息資本的融合體”。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依然存在于文明虛擬化的時代。誠如海勒所言:“信息世界與真實世界相互交織在一起……到了20世紀末期……所有的物質對象都被信息流滲透、貫穿,技術與感覺的鏈接也無處不在?!奔热晃拿魈摂M化發展趨勢難以逆轉,那么應合理利用以元宇宙為代表的數字技術,使其成為促進人自由全面發展的強大力量,防止人類文明走向自己的對立面。雖然人類文明已呈現虛擬化趨勢,但虛擬社會不可能完全替代現實社會,未來將是虛擬與現實的相互交融、滲透、共生。我們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充分發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制度優勢,與元宇宙所統領的數字經濟良性對接,將“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作為數字文明的最終目標,將“以人民為中心”作為數字文明的基本原則,保證以元宇宙為代表的數字經濟健康發展,構建“虛實和諧”的文明社會。
首先,以“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作為數字文明的最終目標是人類文明發展的內在要求。馬克思把人的發展分為“人的依賴”“物的依賴”“自由個性”三個階段。人類文明的發展實質在于“自由個性”階段的實現,即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生產力是文明進步的最終決定力量,元宇宙的發展和應用為生產力的新一輪解放提供了契機,如元宇宙產生了“邊玩邊賺”(Play To Earn)的新經濟模式,創造了數字藝術家、“捏臉師”等新的職業;元宇宙數字孿生技術不僅能節約成本,而且能大大提高生產力。我們應借助數字文明的新契機發展生產力,為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創造豐富的物質基礎,朝著“在保證社會勞動生產力既高度發展的同時又保證每個生產者個人最全面的發展”的文明形態邁進。
其次,將“以人民為中心”作為數字文明的基本原則。元宇宙不僅為數字經濟帶來新一輪發展契機,而且創造出全新的虛擬世界,虛擬世界在一定程度上能反哺現實的人,對人精神需求的滿足能夠激發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極大地提升人的創造力。虛擬世界的“美好”讓人流連忘返,但“數字人”終究只是現實世界人類的化身,人類終究要在現實世界中填飽饑腸轆轆的肚子,也就是說“數字人”的落腳點還是現實的人,在本質上仍然具有人民性。因此,數字文明健康發展的關鍵在于如何引導。資本主義主導的文明以資本逐利為目的,不可避免地往剝削與奴役“人民”的方向發展,資本炒作元宇宙謀取利潤的現象已屢見不鮮,人類在資本主義數字文明中將難以逃脫被異化的命運。而“人民性”是馬克思主義最鮮明的特色,也是超越資本主義文明最顯著的特征。數字文明只有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真正做到保護人、發展人、實現人,才能使數字文明掙脫資本束縛,促進數字經濟高質量發展,真正滿足人民的精神文化需求。
再者,數字文明中現實與虛擬相互交融,主體和客體的界線日漸模糊,這給社會管理帶來了新挑戰,我們應跟蹤日益更新的技術探索新的管理方式。一方面,利用數字技術推進數字文明的管理方式。元宇宙數字技術為管理提供了便捷的手段,如元宇宙所建立的虛擬城市模型是真實映射實體城市的孿生體,并且城市的實時數據源源不斷地上傳至元宇宙平臺,使虛擬的孿生城市能始終與物理世界保持動態一致,加強元宇宙技術在政務管理方面的應用有利于優化政府治理,提高決策的科學性與服務效率。另一方面,進一步規范數字文明中的虛擬行為。由于虛擬空間的特殊性,現有管理方式在虛擬空間中并不能完全適用,尤其是當前文明虛擬化處于發展初期,各種規則尚未健全,難免會出現數字化犯罪、信息欺詐、黑客騷擾等。要強化元宇宙法治建設,進一步明確元宇宙中的虛擬行為邊界,規范人們的虛擬行為。
總之,元宇宙作為人類文明發展的新動力,必將引起人類經濟社會形態的革命性變革,為數字文明走向成熟提供強大力量。隨著元宇宙技術的發展,我們將越來越多地見證虛擬世界和現實世界的相互作用。如果違逆文明的虛擬化趨勢,將會錯失數字文明帶來的大好發展機遇;只有正確地對待和駕馭文明的虛擬化,才能保證未來數字文明的發展造福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