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結合”與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

林雅華

[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 文史教研部，北京 100091]

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以下簡稱《決議》)全面梳理了中國共產黨的百年歷程，系統總結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的歷史經驗，更以“兩個結合”的重大論斷拓寬了中國共產黨的文化視野。在這一視野觀照之下，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呈現為一個貫通了黨史、建國史、近代史以及中華五千年文明史的大敘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地位得到了進一步凸顯。這樣一種立足中華文化立場、彰顯民族文化自信的嶄新文化敘事，標志著中國共產黨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道路，尤其是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的認識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要理解這一文化敘事，首先要重新梳理和總結中國共產黨文化敘事的演進，明晰“兩個結合”論斷的歷史生成；其次要深入分析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之間的內在關聯，明晰“第二個結合”出場的思想前提、現實基礎與歷史必然性；最后要從“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的立場出發，明晰“兩個結合”所指向的新時代中國共產黨文化敘事的三重建構。

一、中國共產黨文化敘事的演進與“兩個結合”的歷史生成

1915年陳獨秀創辦《青年雜志》，在新文化運動的滾滾浪潮中，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其他諸多西方思潮競相激蕩，共同為文化領域的破舊立新提供了思想資源。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一大批中國先進的知識分子將目光投向了十月革命后的俄國，投向了馬克思主義。1919年9月李大釗在《新青年》專號上發表《我的馬克思主義觀》，迅速在全國掀起了學習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與革命理論的高潮。

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并展開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的文化道路探索。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文化敘事的重點是“革命動員”，即將抽象的文化觀念落實為具體的文化實踐，以推動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進程。陳獨秀和李大釗著力倡導“國民文學、寫實文學、社會文學”，關注勞工階層的力量和“庶民的勝利”。鄧中夏、瞿秋白、惲代英則從唯物史觀出發，強調文藝的社會屬性，強調文藝為現實社會政治服務的基本方向。1940年，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旗幟鮮明地提出了“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敘事。這一文化敘事不僅破除了近代以來非此即彼的“全盤西化”與“民族本位”的文化迷思，更以鮮明的中國立場、科學立場與人民立場開辟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文化道路。在深重的民族危機中，毛澤東意識到：“我們中華民族有同自己的敵人血戰到底的氣概，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礎上光復舊物的決心，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因此，中國共產黨不僅肩負著民族救亡的重任，同時也肩負著文明復興的重任：“所謂新民主主義的文化，就是人民大眾反帝反封建的文化……這種文化，只能由無產階級的文化思想即共產主義思想去領導。”這是毛澤東對中國共產黨雙重使命的深刻認識，它不僅奠定了中國共產黨作為革命領導階級的歷史地位，同時也奠定了中國共產黨凝聚民族精神的文化地位。為進一步發揮文藝的政治與革命功用，鍛造堅強有力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化隊伍，毛澤東在1942年發表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詳盡闡明了文藝工作的服務對象問題，倡導文藝工作者應“站在無產階級的立場上……真正地為革命的工農兵群眾服務”。這為延安文藝工作者指明了方向，讓他們邁出了深入工農兵群眾的步伐，創作出了一大批極具現實感與戰斗性的優秀作品。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不僅閃耀著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光輝，更通過與民眾的緊密相連激發了強烈的民族熱情，為中國共產黨成功領導人民贏得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勝利提供了精神動力。正如周揚所說：“延安整風運動在思想上真正解決了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和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的問題，它標志著馬克思主義已經在中國的大地上生根成長。”

1949年7月，來自國統區和解放區的824名代表出席了在北京召開的第一次文代會。郭沫若在主題報告中總結了中國共產黨領導文藝運動的歷史經驗，提出要繼續貫徹“文藝為人民服務、首先是為工農兵服務”的文藝方針。為進一步推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毛澤東在1956年專門談到“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問題，他說前者是藝術發展的條件，后者是學術繁榮的標志，“不要拿一種學術壓倒一切”。隨后，中宣部部長陸定一強調指出，“雙百”方針是為了促進文藝發展，更好地為人民服務，并不會削弱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在其影響下，中國社會的諸多領域呈現出活潑氣象。以范文瀾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突破了中國傳統史學的框架，在唯物史觀的指導下，建立起以中國共產黨和社會主義為核心的全新歷史敘事，并將其貫穿到國民教育的全過程。文藝領域更是涌動著蓬勃的創作熱潮，《保衛延安》《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作品塑造并強化了人民群眾對中國共產黨的價值認同，《白毛女》《半夜雞叫》等作品以強烈的時代對比展現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山鄉巨變》《暴風驟雨》等作品以工農階級的翻身解放極大彰顯了人民群眾的主人翁意識。整體而言，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凸顯了“社會主義建設”的維度，即以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建構為中心，通過“破舊立新”的方式不斷確立中國共產黨的文化領導權。這一文化敘事的成功之處在于將歷史研究、文藝創作、教育傳播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融入黨的意識形態建構的全過程。通過廣大知識分子與藝術家的努力，普通民眾對社會主義制度有了具體而微的感知，形成了牢固的文化認同。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在思想解放運動與改革開放不斷推進的背景下，中國共產黨對此前過度政治化的文藝傾向進行了反思，也開始了對文化敘事的積極調整。鄧小平在1979年重申要堅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并對黨領導文藝的方式提出了新要求：“在文藝創作、文藝批評領域的行政命令必須廢止……需要文藝家發揮個人的創造精神……由文藝家在藝術實踐中去探索。”《人民日報》隨后發表社論闡明：“我們的文藝工作的總的口號應該是：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新的“二為”方針以更為廣闊的“人民”與“社會主義”向度，開拓了文藝的發展空間。它與“雙百”方針相互補充，既指明了改革開放時期社會主義文化的目標方向，也為其繁榮發展奠定了意識形態基礎。1990年代以來，伴隨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在思想文化領域出現了更為多元分散的傾向，社會主義主流價值觀也面臨諸多挑戰。中國共產黨依據時代變化，對文化敘事進行了重新調整。1994年江澤民提出“弘揚主旋律，提倡多樣化”的文化主張，力求在市場化浪潮中堅守社會主義文化的主流價值導向，牢牢把握黨的文化領導權。他在黨的十五大報告中所提出的“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文化”更進一步闡明了文化的重要地位，以鮮明的時代性回應了改革開放以來文化角色的巨大變化。胡錦濤在黨的十七大報告中作出“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的戰略部署，并在黨的十七屆六中全會上提出“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的目標任務。可以說，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以“改革”為核心，在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發展的過程中，不斷深化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的時代理解。國與國之間的競爭不再只是經濟和軍事實力之間的競爭，而更體現為思想文化的競爭。伴隨中國不斷走近國際舞臺中央，中華文化的主體性意識開始逐步增強，醞釀并呼喚著在“第一個結合”基礎上更為深入的“結合”。

2012年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民族復興的進程全方位加速，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開始以全新面貌進入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習近平強調指出，闡釋“中國特色”要做到“四個講清楚”。這“四個講清楚”都與歷史文化維度相關，其中第四個“講清楚”就是要“講清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植根于中華文化沃土……有著深厚歷史淵源和廣泛現實基礎”。他還深刻指出：“獨特的文化傳統，獨特的歷史命運，獨特的基本國情，注定了我們必然要走適合自己特點的發展道路。”這“三個獨特”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特色”二字相互呼應，顯示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中占據了越來越重要的地位。2014年習近平談道：“我們開辟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不是偶然的，是我國歷史傳承和文化傳統決定的。”這表明，中國共產黨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解已經從政治、經濟、社會等維度，更為深刻地進入了文化和歷史的維度。外在的“刺激—反應論”無法全面解釋中國道路的成因，唯有從五千年文明歷史的內生性演化中才能找到其形成的根本原因。因此，習近平進一步強調：“我國今天的國家治理體系，是在我國歷史傳承、文化傳統、經濟社會發展的基礎上長期發展、漸進改進、內生性演化的結果。”這一提法不僅高舉馬克思主義旗幟，更以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判斷，高揚中國文化的主體性地位，顯示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內在邏輯。2017年習近平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直接闡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源自中華民族五千多年文明歷史所孕育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這就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源頭回溯到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賦予這一古老文明傳統以嶄新的時代意蘊。2021年習近平所提出的“兩個結合”重大論斷，正是從“文明復興”的角度對新時代中國共產黨文化敘事的深刻理論表達。它不僅極大提升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地位，強化了其社會整合與政治動員的功能，更凝聚起了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堅定信心。

回顧波瀾壯闊的百年奮斗史，中國共產黨人以善于繼承與勇于創新的理論勇氣，推動了中國邁向現代化的偉大進程，同時也推動了中國共產黨文化敘事的偉大更新：從拯救民族危亡的革命敘事走向了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文明敘事。中國共產黨文化敘事的歷史演進與變化更新，清晰呈現出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所產生的理論偉力與實踐偉力。

二、 “第二個結合”的出場與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

近代以來的民族危機以疾風暴雨的方式開啟了中國現代化的進程。新文化運動以激烈的反傳統姿態滌蕩著阻礙時代進步的思想塵埃，醞釀著文化更新以救亡圖存的沖動。在這個思想交匯的三岔口，馬克思主義來到中國，帶來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理論，帶來了具有強大組織性和紀律性的現代政黨，為中國的社會革命與政治革命提供了重要思想武器。與此同時，它也極大激活了中華文化深層的精神力量，賦予了它文明更新的可能。因此，在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一直作為深隱其中的動力線索，參與著中國共產黨革命、改革與建設的歷史進程。十八大以來中國共產黨對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內在關聯進行了一系列深刻論述，重新激活了這一深隱的動力線索，書寫了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全新文化敘事。要理解這一文化敘事，就必須深入探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理論之間的相通與契合，闡釋“第二個結合”出場的思想前提與現實基礎。與此同時，還要從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文明視野出發，探討“第二個結合”出場的歷史必然性。

(一)價值理念的相通是“第二個結合”出場的思想前提

從價值理念來看，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能夠成為當代中國最重要的思想理論，是因為它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諸多層面上具有相通之處。作為馬克思主義最高理想的共產主義社會與中國傳統思想中的“大同”社會遙相呼應，中國人“自強不息”和“窮則通變”的精神與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實踐觀念密切相關，共產主義的道義性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君子人格中得到了極大彰顯，中國共產黨人的道德理想主義追求正是“內圣外王”的思想傳統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詮釋與升華。

二者對理想社會的共同追求是其價值理念相通的源泉。馬克思主義理論內部蘊含著實現人類全面自由解放的強烈關懷。一方面，馬克思通過政治經濟學分析，對資本主義社會展開了深刻批判，并將人的“異化”作為批判的重點。另一方面，馬克思將批判的視角從猶太民族擴展到工人階級，最終擴展到全體人類。在他看來，唯有共產主義社會才能超越階級、超越社會、超越個體，實現“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為“歷史之謎”提供最終解答。它不僅能讓人免于遭受官僚制國家的統治，實現政治解放；讓人免于遭受貧困、剝削和壓迫，實現社會解放；更能讓人徹底結束異化和宰制，最終實現全面自由解放。這樣一種“自由人聯合體”的共產主義社會構成了馬克思主義的最高價值理想。中國的“大同”社會則承載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對于理想社會的期待與想象。《禮記·禮運》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是謂大同。”這種社會愿景與馬克思筆下的共產主義社會具有強烈的共通性。換言之，這一深厚的“大同”土壤，是馬克思主義理論能夠在中國落地生根的重要原因。

二者對超越性的強調構成了其價值理念相通的核心。儒家相信人皆可為圣賢、天下大同的超越價值。因此，孔子講有教無類、道不遠人、人能弘道。在他看來，每個人內心當中都有“道”的自覺，在此基礎上，人與人之間能夠產生“同心同德”的文化認同。具體而言，依據人的“道德自覺”，從個人到家庭、鄰里、社會、國家層層外推，進而達到“一體同仁”，最終上升為儒家的最高理想——天下大同。這種超越性并非將人從其歷史文化共同體中剝離出來的抽象超越，而恰恰是在共同體的層層外推和外顯中實現的具體超越。這與馬克思主義從民族解放、階級解放最終達到普遍人類解放的邏輯是貫通的。換言之，中國文化強調從個體修身開始，不斷超越“小我”，走向“大我”，完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外王使命。這個“外王”的過程，就是“小我”不斷超越自己、化身“大我”的社會化的歷史過程。正因如此，儒家的知識精英才能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文化使命，有修齊治平的政治關懷。同樣的，馬克思主義理論也閃耀著這樣一種胸懷天下的超越意識：“如果我們選擇了最能為人類而工作的職業，那么，重擔就不能把我們壓倒，因為這是為大家作出的犧牲；那時我們所享受的就不是可憐的、有限的、自私的樂趣，我們的幸福將屬于千百萬人……而面對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們將灑下熱淚。”錢穆先生在《中國文化史導論》中說，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在儒家思想里，“本有一貫甚深之流衍”。“太平世”的理想與超越意識，正是人類心靈共同向往的境界。

正是這種價值理念上的相通匯合，為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融合提供了思想前提。它讓包括青年毛澤東在內的一大批共產黨人在馬克思主義解放全人類的理想追求中，看到了儒家一以貫之的文化關懷和政治關懷。為挽救民族危亡，他們將馬克思主義的救世理論與中國傳統的大同思想結合起來，動員起最廣大的人民群眾，完成了中國歷史上最為徹底的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

(二)實踐內蘊的相合是“第二個結合”出場的現實基礎

從實踐內蘊來看，馬克思主義理論強烈地體現為一種實踐的哲學。馬克思對德國古典哲學的批判，正是對其理論與實踐“頭足倒置”狀態的批判：“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因此，馬克思所倡導的人類解放，絕非停留在觀念與思想領域的解放，而是落實到具體斗爭實踐中的解放，這是他的實踐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中國傳統文化非常強調“踐履”意義上的“知行合一”，“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所彰顯的正是中華文化強烈的實踐性。這二者在實踐內蘊上的相合，通過中國共產黨這一先進性團體獲得了光大與發揚。

馬克思主義哲學區別于此前一切唯心主義舊哲學的根本，就在于它的實踐性。馬克思本人將自己的哲學命名為“實踐的唯物主義”，或者說是“實踐活動的唯物主義”。他的所有理論建構不是為了重新解釋世界，而是為了能夠用理論來指導現實的革命實踐，“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最終推翻資本主義的剝削與壓迫，建立起共產主義社會。正如恩格斯所說，馬克思不是一個坐而論道的思想家，他“首先是一個革命家”。中國傳統文化尤其儒家思想也是高度強調道德實踐的，孔子在《論語》中談：“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聽其言而觀其行”。好學能夠求知，但唯有力行，才可能趨于“仁”。“仁”所談的絕非一個理論原則，而是一個躬身踐行的實踐原則。所以孔子整理六經，要強調“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唯有在“踐履”和“躬行”中，才能顯現出“仁”所具備的“知行合一”的道德實踐意味。這一實踐內蘊上的相合性，為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提供了現實基礎。毛澤東對調查研究的重視，對教條主義、本本主義的批判，所體現的就是中國共產黨人實事求是的實踐觀。因此，他在《實踐論》中強調：“你要有知識，你就得參加變革現實的實踐……離開實踐的認識是不可能的。”認識與實踐的互動過程，最終體現的是“主觀和客觀、理論與實踐、知和行的具體的歷史的統一”。這是他運用中國的思想方式與話語方式對馬克思實踐唯物論的精彩論述，是“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的生動展現，更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光輝典范。

當然，這種實踐內蘊的相合要想真正迸發出偉力，還必須依靠實踐的主體，這就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民本”、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群眾”，以及將這二者融會貫通并將其視為歷史主體性力量的中國共產黨文化理論中的“人民”。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一直是政治合法性的重要來源，正所謂“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歷代士人也始終將其視為求學問道入仕的最基本價值信仰。馬克思主義理論從根本而言就是人民的理論，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創立人民實現自身解放的思想體系……馬克思主義之所以具有跨越國度、跨越時代的影響力，就是因為它植根人民之中，指明了依靠人民推動歷史前進的人間正道”。因此，無論是中國傳統的民本思想還是馬克思主義理論，都是人民的理論。五四運動前后，陳獨秀、李大釗、毛澤東等人都意識到，知識分子必須走向民間，組織民眾大聯合，走與工農結合的道路。在他們看來，“以斯道覺斯民”的歷史使命必須依靠一個具有獻身精神的先進性團體才能實現，中國共產黨就是這樣一個先進性團體。為實現民族解放的有效動員，中國共產黨人創造性地將傳統的民本思想與馬克思主義的群眾觀進行了融合，讓自己從具有歷史使命感的仁人志士真正成長為中華民族先鋒隊與工人階級先鋒隊。在此基礎上，中國共產黨進一步建構起鮮明的“人民觀”：“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人民好比土地”，強調“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真正動力”。這就使得中國共產黨在革命與建設過程中始終表現出強烈的“人民”取向，并通過“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的生死倫理建構確立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宗旨。

正如毛澤東在1938年所言：“指導一個偉大的革命運動的政黨，如果沒有革命理論，沒有歷史知識，沒有對于實際運動的深刻的了解，要取得勝利是不可能的……離開中國特點來談馬克思主義，只是抽象的空洞的馬克思主義。”他非常清楚，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中國革命，必須強化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觀，但這一實踐觀若無法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就無法真正落地生根。由此可見，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在實踐內蘊的結合，是催生中國共產黨與億萬中國人民血肉關聯的深層動因，也是推動“第二個結合”出場的現實基礎。

(三)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是“第二個結合”出場的必然要求

由上可知，無論是在價值理念層面還是在實踐內蘊層面，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之間的內在契合，始終作為重要的思想線索運行在中國共產黨的血脈當中。如果說“第一個結合”突出地表現為中國共產黨為求民族解放與社會主義建設而進行的理論創新，那么“第二個結合”就是中國共產黨為求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而進行的理論創新。中華民族一步一步走向復興的歷史進程，必然要求“第二個結合”的出場。

近代中國所遭遇的是一場總體性的文明危機。在五四運動中，知識精英達成共識：在由前現代到現代的時代劇變中，極端惡劣的生存環境不允許中華民族以漸進改良的方式從容應對危機，只有用急風暴雨式的革命才能在最短時間內擺脫危機。于是，五四運動以激烈反傳統的姿態亮相，要在精神上掃除一切阻礙時代進步的污泥濁水，為中華民族擁抱現代新事物打開空間。這種徹底的變革和開放要求，極大激活了中華文化深層的精神，可謂以反傳統的形式表達了傳統的精髓。因此，中國共產黨在成立之初便舉起了“反帝、反封建”的大旗，對外抗拒亡國的壓力，對內凝聚啟蒙的動力，將政治革命與思想革命都落實于徹底的社會革命之中。當然，在革命建設和改革發展的過程中，中國共產黨人非常注重汲取正反兩方面的經驗，以實事求是的態度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從毛澤東思想到鄧小平理論，從“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到科學發展觀，再到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它們在不斷回應時代主題的過程中實現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新飛躍。“馬克思主義深刻改變了中國，中國也極大豐富了馬克思主義。”伴隨著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深入推進，中華民族迎來了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歷史性飛躍。

今天，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取得輝煌成就，我們可以更加從容地反思傳統與現代的關系，更為系統地思考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豐富內涵——中國的具體實踐，不僅意味著中國社會發展變遷中的政治、經濟、社會、制度層面的實踐成果，更意味著中國社會發展變遷中更為深刻的歷史、文化、思想層面的實踐成果。回望中國邁向現代化的進程，其中蘊含著一股推動中國不斷前行的內在力量。這股力量來自傳統，它使我們像先人那樣變革創新而自強不息、開放包容而厚德載物。當這股力量匯入當下民族復興的歷史大潮時，它就真正成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血脈，并上升為中華文化最核心的原動力。正如習近平所言：“優秀傳統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傳承和發展的根本，如果丟掉了，就割斷了精神命脈。”我們需要從現代維度再次確認自己的精神命脈，從而增進我們的文化認同，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提供必要的思想資源。因此，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再出場與“第二個結合”的提出，實際上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所取得的輝煌成就密不可分。今天，中國以強勁的實力回歸世界文明高位，這種國際地位與綜合國力所帶來的民族心理的變化，是思考中國共產黨文化敘事的前提。中國只有從近代以來的巨大文化心理落差中走出來，才能以更為理性客觀的態度重新審視自己的淵源與出處，重新思考自身所創造的文化價值，重新評估中華文化在國際交往中的特色優勢。正是在中國不斷崛起的歷史背景下，在中國對自身文化地位的重新確證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思想資源才開始以更為強勁的力量進入并重構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換言之，“第二個結合”的出場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必然要求。

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夢想正在逐步變成現實。這個復興不僅是政治與經濟的復興，更是文化與文明的復興。因此，它需要一種更為深沉的思想資源作為支撐，這就是深隱在中國文化血脈中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它以“告諸往而知來”的姿態，為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注入了源頭活水，也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文化發展提供了更為豐沛的精神動力。就此而言，“第二個結合”將馬克思主義理論與深厚博大的中華文明接續起來，實現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偉大理論創新。它與“第一個結合”共同構成了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全新文化敘事。它不僅擺脫了近代以來對傳統文化相對貶抑的模式，同時也擺脫了高度政治性的文化模式，從胸襟、視野、格局等諸多層面拓展了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氣象，彰顯了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文化自信。

三、新時代中國共產黨文化敘事的三重建構

站在第二個百年的偉大歷史起點上，重新接續五千年的文明歷史，重新激活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內在力量，是“兩個結合”所彰顯的新時代中國共產黨文化敘事的核心。它不僅為中國傳統文化提供了傳承更新的時代契機，為中國在全球文化互動中提供了自我確證的價值依托，更為人類“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提供了嶄新的思想資源。建構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必須激活傳統，不斷推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必須立足中國，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理論創新，闡釋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文明意義；必須開創未來，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文明話語攀登人類文化發展高峰，鑄就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新的輝煌。

(一)激活傳統——推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

回望往昔，中華民族歷經磨難而始終堅強屹立，中華文明飽經滄桑而始終薪火相傳。在源遠流長的中華文明血脈中，不僅沉淀著中華民族百折不撓的生命力，同時也包孕著中華民族源源不竭的創造力。“數千年來，中華民族走著一條不同于其他國家和民族的文明發展道路。”正是基于這一偉大的文明傳統，中國共產黨才能帶領中國人民以高度的文化自信與歷史自信去譜寫中華民族的嶄新篇章。建構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必須自覺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推進其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

首先，我們要對傳統文化進行細致深入的學術研究，以盡可能寬廣的視野對歷史傳統進行精細梳理，而不能固執于現代知識的某個片段對傳統文化作簡單過濾。以往的研究大多把歷史看成別人的故事，滿足于給歷史貼標簽，甚至以居高臨下的姿態苛責古人。這種研究簡單粗暴但快捷多產，很容易占領文化市場，其強化文化認同的作用不大，而瓦解文化認同的作用卻可畏。因此，我們必須以現代學術研究的方式來回溯歷史，通過科學論證重新煥發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現代光輝，使其既經得起理性檢驗，又能為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提供有力支持。

其次，我們要將“兩創”的著力點放在教育和宣傳領域。在教育上，我們要持續普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知識，持續增進國民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理解；要更多地選擇一些社會認同度高的古代經典文本進教材，并根據學術研究的進展，及時更新學習內容；要將中國歷史文化的發展放在人類文明的宏觀視野中來理解，從中找出中華文明歷經磨難而不滅的根由所在，進一步強化文化認同、培護文化國本。在宣傳上，我們要著重樹立中華文化的正面形象，營造一種對中華文化底蘊有敬畏心的社會氛圍，讓優秀傳統文化資源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相融合，不斷壯大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

最后，我們要以文化復興的使命感不斷推動“兩創”從自發轉變為自覺。復興中華文化的新任務要求我們解放思想、改變老觀念，去粗取精、由表及里，不斷在“民族的形式”與“時代的內容”之外更深入地挖掘和闡發民族精神。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中華文化基因的闡釋體系，“把跨越時空、超越國界、富有永恒魅力、具有當代價值的文化精神弘揚起來”。與此同時，我們還要結合新的技術手段和新的表達形式賦予傳統文化全新的時代內涵，讓其精神內核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產生融通與共鳴，從而為民族文化的創新提供更為深層的動力。

(二)立足中國——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理論創新

馬克思主義自誕生以來，就以其真理的光輝指引著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革命實踐。但是，由于復雜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原因，大多數社會主義國家都未能在本民族的現代化發展中走出一條成功的道路。中國的現代化之路，在民族危機與文明危機的雙重擠壓之下，更是充滿了艱辛曲折。“十月革命”之后，馬克思主義來到中國。在其指引下，中國共產黨找到了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正確道路，帶領人民大踏步邁上了社會主義現代化發展之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程，就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歷程。“兩個結合”重大論斷的提出，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要求，也展示了新時代中國共產黨文化敘事的文明向度。因此，建構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必須立足中國，進一步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理論創新，深入闡發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文明意義。

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在中華大地上不斷自我革命、開拓創新的結果，也是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結果。在初心使命層面，它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以“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信念不斷推進社會保障與民生改善，將“人的全面自由發展”落實在“為人民謀幸福”的具體行動中；在經濟形式層面，它勇于打破陳規，探索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有效解決了市場資源配置與有為政府之間的關系，實現了國民經濟的高速穩定發展；在政治制度層面，它通過人民代表大會制度與政治協商制度保障了人民的有序政治參與，真正實現了“人民當家作主”；在發展理念層面，它著眼全人類的資源困境，在堅守馬克思主義自然觀的基礎上，創造性提出了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因此，它不是對傳統社會主義模式的機械模仿，也不是對西方現代化模式的照抄照搬，而是“以古人之規矩，開自己之生面”，以“兩個結合”的時代推進創造了人類文明發展的嶄新形態。這其中深深印刻著中華文化、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痕跡，體現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理論創新與實踐創新。

中國共產黨在波瀾壯闊的百年歷程中，以艱苦卓絕的奮斗與超凡的理論勇氣闖出的這條中國式現代化發展之路，不僅讓中國擺脫了近代民族危機，實現了偉大的歷史性飛躍，更為破解當今人類發展之困境提供了“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實踐話語和理論話語。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必須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繼續堅守中華文化立場，不斷從中國自身的文化傳統、從革命建設和改革發展的歷程中汲取智慧。與此同時，也要以包容開放、與時俱進的心態吸納世界一切優秀文化的精華，推陳出新，繼續書寫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的嶄新篇章。

(三)面向未來——推進“人類命運共同體”全新的文明話語

一個全新的文化敘事話語，不僅是經濟發展的結果，更是深層次的制度文明與價值文明的外在延展。在資本主義擴張型、自利型的現代化模式遭遇困境的當下，為人類的復雜矛盾提供解決方案，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提供戰略引領，需要在激活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基礎上，賦予馬克思主義新的時代內涵，并以面向未來的理論勇氣建構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全新文化敘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文明話語正是題中應有之義。

縱觀當今世界，全球政治經濟格局正面臨激烈調整，國際間的矛盾沖突不斷升級。2020年以來，新冠疫情的暴發讓一些西方國家出現了不同程度的“信任危機”“治理危機”和“效能危機”。要應對這一挑戰，除了加大經濟和科技投入，更需要打破文化孤島，建構一套全新的文化治理方案。“兩個結合”所代表的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可以為這一方案提供有效的思想資源——“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理念。這一理念蘊含著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思想精髓，是中國共產黨為應對人類文明發展困境所進行的重大理論創新。2013年習近平在莫斯科演講中首次提出“命運共同體”概念，他指出，當今人類生活的依存程度空前，命運交織程度空前，越來越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2015年他在聯合國大會的講話中明確指出，要“構建以合作共贏為核心的新型國際關系，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這表明傳統中國的文化要素，尤其是“天下主義”的文化關懷正在被重新激活，以一種更為積極的態度參與到了人類文明道路的探索中。同時，它也意味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能夠為全球文化治理的重構貢獻智慧。在2017年1月的日內瓦演講中，習近平再次回顧了人類歷史，表達了“宇宙只有一個地球，人類共有一個家園”的思想，強調“文明差異不應該成為世界沖突的根源，而應該成為人類進步的動力”。2017年底，習近平在全球政黨大會上更為充分地表達了中國文化的和平誠意。他說，為應對人類的共同危機，“我們應該凝聚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文化、不同地域的人民的共識，共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偉業”。這反映了人類應對危機的共同發展訴求，包含著高度的國際主義情懷和人道主義關懷。不同國家、民族與文明之間并非只有競爭對抗的關系，也可以有和平合作的可能。突破“零和博弈”的困境，打造不同文明間的互動關聯，是新時代中國共產黨從中華傳統智慧中得到的啟發，也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旨歸。

“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不僅傳達了中華民族代代相承的和平理念，也傳達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對于人類命運的普遍關切。它是新時代中國共產黨文化敘事中極具文明意義的嶄新視角，能夠為世界文明治理體系的重塑提供獨特的中國智慧。就此而言，新時代中國共產黨文化敘事的建構不僅要充分彰顯自身文化的主體性地位，更要以“堅守本根又不斷與時俱進”的文化心態在世界文化體系中開拓出更為廣闊的文明空間。

四、結語

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需要文化支撐，民族和國家的復興最終體現為文化與文明的復興。今天的中國以巍然之姿再度站在世界舞臺的中央，在歷經磨難和淬煉之后，它所顯現的是一個文明體復興的光輝歷史前景。“兩個結合”所彰顯的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以重新激活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內在力量的方式，開拓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新境界，讓馬克思主義理論在新時代的中國煥發了勃勃生機。它來源于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來源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思想精華，來源于中國共產黨人將馬克思主義同中國具體實際、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理論總結和實踐經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新時代的再出場，進而被視為中華民族內在的精神血脈，被視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的重要源泉，被視為中國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文化根基，這并不是偶然的。它是中國共產黨對發生于斯、光大于斯的中華文明的深層自信，更是對當代中國在經濟基礎、制度建設、綜合國力等方面所取得的偉大歷史成就的深刻自信。當然，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敘事所強調的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并非簡單的回歸傳統，而是在堅持和鞏固馬克思主義指導地位的基礎上，以“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的文化心態，以開放包容、兼收并蓄的文明交流，對傳統文化進行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從而實現“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以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的發展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