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期付款交單的潛在風險與賣方應對措施：基于案例的研究

匡芮 李薔(通訊作者)

(1.江蘇科技大學張家港校區 江蘇張家港 215600；2.江蘇科技大學蘇州理工學院商學院 江蘇蘇州 215600)

匯付、托收、信用證是當前國際貿易中最常見的三種結算方式。在貿易實務中，匯付因其便利性與低成本成為當前國際貿易中使用最為普遍的結算方式，信用證因其銀行信用帶來的安全性在首次交易與大金額交易時亦有使用。而在托收交易中，銀行不對買方的貨款支付做出任何承諾與擔保，因此采取托收方式的成本遠低于信用證，但因為有銀行的介入，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可以形成對買方的支付約束。正是由于托收在安全性與經濟性上的平衡，讓其成為國際貿易實務中受買賣雙方偏好的結算方式。

1 基本概念概述

根據《托收統一慣例》(國際商會第522號文件，以下簡稱“URC 522”)第2條的定義，托收是指“銀行根據相關指示進行單據處理(包括憑以付款或承兌交付單據)的行為(Collection means the handling by banks of documents in accordance received，in order to deliver documents against payment and/or against acceptance)”。從托收的定義中可以看出兩個要點：(1)在托收交易中，銀行只是“根據指示處理單據”，換句話來說，因為銀行在托收過程中的行為只是一個接受賣方委托的行為。作為“受托人”，銀行并不會因為買方拒絕支付貨款的行為承擔任何法律責任，這與信用證交易中開證行作為第一付款責任人做出有條件支付承諾是不一樣的。(2)銀行處理單據的行為包括憑付款交付單據或憑承兌交付單據，即托收交易又可以分為兩種形式：一是付款交單(Documents against Payment，D/P)，二是承兌交單(Documents against Acceptance，D/A)。

從賣方立場上來講，D/P交易中買方必須在付款的情況下方能獲取單據，可以避免賣方財貨兩空的窘境，因而受到賣方的歡迎。相反，D/A交易中，買方可在做出“承兌”的意思表示之后獲取單據，而在匯票到期之日再行支付貨款，這在買方的立場上等同于一種融資手段，因而受到買方的歡迎。因此，從買賣雙方的不同立場可以看出，在上述兩種托收方式中，買賣雙方實際上存在一種相互對立的利益關系。為了緩解這種對立關系，在國際貿易實務中衍生出一種介于D/P與D/A之間的托收交易方式——使用遠期匯票的付款交單，即遠期付款交單(D/P Usance)。

通過對實際案例與之前學者研究進行考察，本文發現關于D/P Usance的兩項要點：(1)在現實案例中，D/P Usance與D/P、D/A一起成為買賣雙方在選擇托收交易時的三種選擇，在一些賣方需要安全，而買方需要時間籌措資金贖單的案例中，D/P Usance被廣泛使用。(2)在各種研究中，對D/P Usance的研究基本集中在如何對其進行使用上，也就是說D/P Usance被認為是一項完全合理的托收交易方式。但需要注意的是，URC 522第7款明確規定，“付款交單的托收指示中，不應該包括遠期匯票(Collection should not contain bills of exchange payable at a future date with instruction that documents are to be delivered against payment)”。由此可以看出，此處存在一個明顯的矛盾：一方面，D/P Usance在國際貿易實務中被買賣雙方廣泛使用。另一方面，D/P Usance因其使用遠期匯票進行付款交單，又不符合URC 522的明文規定。在此背景下，本文通過國際商會與中國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報道的典型案例討論D/P Usance在使用過程中潛在的風險，并在此基礎上提出賣方立場上的風險應對措施。

2 韓美化工原料出口案

2.1 案例概要

此案例為國際商會案例庫中收錄的案例。2000年5月，韓國S化學公司與美國D工業公司訂立貿易合同。根據合同，S公司需要向D公司出口一批丁二烯原料，合同總金額為14324美元，合同中的結算條款標記為“Payment: D/P 30 days after sight (見票后30日付款交單)”。S公司在按照合同生產完所有貨物，并在合同規定的最遲裝運日前將貨物交付運輸，備齊所有單據之后，S公司向韓國W銀行(托收行)交單，并提起托收邀請。W銀行按照程序向美國F銀行(代收行)交付了正本單據。同年8月17日，F銀行在D公司做出承兌(acceptance)的意思表示之后，向D公司交付全套正本單據，同時向W銀行做出“9月15日為遠期匯票到期日”的通報，但9月15日D公司并沒有向F銀行支付貨款。由于F銀行沒有收到貨款，又無法向W銀行返還正本單據，據此W銀行對F銀行提出“D/P交易中，F銀行不應該在D公司沒有支付貨款的情況下向其交付單據”的質疑，但F銀行認為自己的操作符合URC 522第7條關于不能在D/P交易中使用遠期匯票的規定。

對于此案例，國際商會有以下解讀：國際商會認為，“W銀行接受S公司邀請之后，使用遠期匯票對F銀行發起D/P邀請，不符合URC 522的規定，不能視其為一種托收。但鑒于F銀行接受了這種附帶遠期匯票的D/P邀請，則F銀行應該按照W銀行的指示行事，即F銀行違反了W銀行的指示，應該對產生的糾紛負責”。

2.2 案例評述

對于此案例，本文認為有以下兩個要點值得留意：第一，根據托收交易的慣例，無論是托收行還是代收行，都不會在交易中承擔責任。從法律意義上來講，銀行在托收中為買賣雙方提供了資金結算服務，但銀行與買賣雙方之間的服務合同屬于承攬合同，而這種承攬合同所要求的工作成果僅是托收行與代收行依照URC 522完成托收交易的流程，至于最終能否收回貨款則不屬于合同要求的工作成果。第二，F銀行將D/P Usance理解為D/A。這一點是上述案例的糾紛產生要點。因為在S公司與W銀行的立場上，F銀行在托收中應該承擔“在D公司付款前保管單據的責任”，而F銀行在D公司僅做出了承兌意思表示之后，就向其交付了全套正本單據，違背了合同中“D/P after sight”的本意，也增加了S公司在這筆交易中的風險。但從F銀行的立場上來看，URC 522明確了不能在D/P交易中使用遠期匯票，自己收到30日遠期匯票，則按照D/A 30days解讀是符合URC 522規定的。從這兩點可以看出，作為承攬合同的一種，托收交易要求銀行按照URC 522的規定完成托收交易流程，但不用對托收交易的效果負責。上述案件之所以發生，是因為S公司與W銀行認為F銀行沒有按照承攬合同的要求完成托收交易流程，而F銀行則認為自己的操作符合URC 522的規定。

另外，必須注意的是，URC 522的法律性質是一種商業慣例，即合同中的默示條款，本身并不具有強制力。根據合同履行的基本原則，默示條款只有在明示條款不明確的情況下啟用。上述案件中，W銀行提出的托收邀請中明確包含了使用遠期匯票的D/P，雖然這一邀請與URC 522條款并不相符，但鑒于F銀行接受了這一邀請，F銀行再以自己的操作符合URC 522為由辯解，違背了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這種辯解從法理角度看并不成立。換句話說，如果F銀行認為這種包含遠期匯票的D/P不符合URC 522的條款，那么其應該在收到托收邀請時提出，或干脆拒絕這種托收邀請，而不能在接受之后按照自己的理解行事。

3 中阿大蒜出口案

3.1 案例概要

此案例為中國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報道的案例。我國山東濟寧的C公司與阿爾及利亞的A公司訂立貿易合同，合同規定C公司向A公司銷售一批大蒜，交易采用CIF術語，結算按照前T/T30%，D/P 30 days after sight 70%的混合方式進行，且合同中明文規定托收交易部分遵循URC 522。C公司在收到30%的貨款之后依照合同安排發貨，并在合同規定的時間內將全套正本單據交付B銀行委托其完成托收交易。B銀行將單據提交阿爾及利亞當地的X銀行，待到遠期匯票到期之后，X銀行通過B銀行向C公司退回了“已經承兌過的遠期匯票”，而此時A公司已經在承兌之后獲得了全套正本單據，并憑借單據提走了貨物。C公司得知此情況之后，立即向A公司提出抗議，要求A公司立即支付貨款，但A公司以貨物品質存在問題為由拒絕支付剩余貨款。

3.2 案例評述

上述案例中，有一點與韓美化工原料出口案相似，即X銀行將“D/A 30 days after sight”解讀為“D/A 30days”。理論上，在D/P Usance的交易中，買方應該在見票之后，于遠期匯票到期日進行付款贖單，因此不應該存在承兌這一操作。但在上述案例中，銀行向C公司返還了“承兌后的遠期匯票”，可見A公司以承兌為代價獲得了全套正本單據。從這一點可以看出，阿爾及利亞當地銀行對URC 522是嚴格履行的，并依據URC 522第7條的規定拒絕在D/P交易中接受遠期匯票。

但與韓美化工原料出口案不同的是，當糾紛發生時，C公司與B銀行并未追究X銀行為何要在A公司付款前放單的責任，而是C公司選擇直接與A公司進行交涉。換句話說，B銀行在收到X銀行返還的匯票時并未提出X銀行對于A公司未付款即獲得全套正本單據的責任，同時C公司在得知A公司已經在未付款的情況下獲得全套正本單據之后，也未提出銀行放單的責任，而是選擇直接與A公司進行溝通，這事實上是將銀行未能履行托收指示的問題轉化為銷售合同矛盾。

4 D/P Usance的風險及其應對

4.1 D/P Usance的風險

于買方而言，D/P Usance相比D/P at sight，賦予了買方一定的貨款準備時間，可以在遠距離交易出現“單據雖到、貨物未到”的情況中極大地緩解買方的資金壓力。于賣方而言，D/P Usance雖然使用了遠期匯票，但畢竟是一種“付款交單”的交易，避免了賣方財貨兩空的境地。然而，由于URC 522第7條的規定，D/P Usance并不屬于URC 522規定的托收交易方式。進一步說，D/P Usance雖然在一些國家被廣泛采用，但其本身是一個“無規可依”的結算方式。因此，在賣方立場上，D/P Usance在使用過程中存在兩點潛在的風險：

第一，代收行將D/P Usance按照D/A處理導致賣方的風險暴露。一般而言，賣方向托收行提出D/P Usance的交易邀請時，托收行愿意參與至少說明在托收行一側，或在出口國的國際貿易實務中對D/P Usance無爭議，但這并不能說明在代收行一側無問題。如本文提及的兩則案例中，美國F銀行與阿爾及利亞X銀行都不認可D/P Usance交易，隨即機械套用URC 522第7條的規定，將附帶遠期匯票的托收直接視為D/A。當然，如果代收行按照D/A處理，而買方能在遠期匯票到期日付款，仍然不會影響交易目的的達成，但如果買方在遠期匯票到期日拒付，就會發生本文提及的兩則案例中的問題。一旦發生類似問題，就對賣方產生很大的風險。如果合同約定的結算方式就是D/A，賣方本身就面臨財貨兩空的風險，賣方或多或少會采取諸如保理的風險管理措施，但如果是代收行的處理導致D/P Usance變為D/A，賣方將完全暴露在風險之上。

第二，D/P Usance“無規可依”帶來責任劃分不明的風險。在上述兩則案例中，發生的是相似問題，處理方式卻截然不同。韓美化工原料出口案中，F銀行選擇在買方承兌的情況下放單，結果W銀行在發現問題之后隨即向F銀行提出質疑；而中阿大蒜出口案中，X銀行同樣在買方承兌之后放單，但是B銀行并未提出質疑，作為賣方的C公司也選擇直接與買方A公司溝通。由此可以看出，一旦代收行以D/A的方式處理了D/P Usance，作為受害方，賣方并沒有一種“標準”應對方式，而由此帶來的后果，應該由代收行承擔違規放單的責任？還是由賣方承擔發起違規托收的責任？從當前的規定來看，D/P Usance發生問題后的責任劃分并不明確，雖然國際商會表明了態度，認為在韓美化工原料出口案中的代收行應該為未遵守托收指示負責。即便如此，仍應看到這樣的解讀是國際商會的解讀而不是判決。作為一家無強制力的民間機構，國際商會的這一解讀能否被推而廣之并不明確，況且國際商會在做出此解讀之前也提出了“使用遠期匯票的D/P不應視為托收”的觀點。

4.2 D/P Usance使用建議

通過對案例的考察和本文的分析可以看出，使用D/P Usance作為結算方式存在一定的風險，但也需要看到，部分國家的銀行與企業之所以開發出這種與URC 522規定相左的結算方式，說明其在國際貿易實務中存在應用價值。那么，在URC 522沒有修改的前提下，如何合理規避風險使用D/P Usance將是一個重要問題。基于此，本文提出以下有關D/P Usance的使用建議：

第一，謹慎使用D/P Usance作為結算方式。國際貿易作為一種跨關稅區的交易，買賣雙方本身就在商業慣例、法律背景等層面存在差異，而URC 522恰巧提供了一個能讓買賣雙方和銀行都在相對公平的條件下進行托收交易的準據法環境，因此除非有特別的用意，人為構建一種國際規則之外的交易方式是沒有必要的。況且，當前的國際保理業務費用成本并不高，選擇D/A加保理的交易方式對賣方而言并無不可，而且選擇對買方更為有利的D/A交易，還可以增加賣方的議價能力，從而彌補國際保理業務的成本。

第二，謹慎選擇買方。選擇合適的買方有兩層含義：(1)鑒于D/P Usance在部分國家并不普及，這些國家的代收行可能并不熟悉D/P Usance的操作，從而出現代收行誤將D/P Usance當作D/A處理的情況。因此，在選擇D/P Usance時，應該確定D/P Usance在買方國家是通行的。(2)上文提到過如果買方能在遠期匯票到期時付款，那么即使代收行將D/P Usance當作D/A也不會影響交易目的的達成。因此，謹慎選擇一個商業信用度高的買方，可以讓賣方在代收行出現誤操作時仍能安全收到貨款。

第三，賣方應該在發生糾紛時強調代收行責任。在韓美化工原料出口案中，國際商會有了明確的表態，即雖然使用遠期匯票進行D/P交易并不推薦，但代收行接受了這種托收邀請，就應該聽從指示。代收行將D/P Usance按照D/A進行處理違反了托收指示，所造成的糾紛代收行需要負責。這一表態雖然不具有司法強制力，但對類似糾紛的解決仍具有一定啟示意義。相反，在中阿大蒜出口案中，賣方在糾紛發生之后跳過托收行與代收行，直接向買方抗議，就等于將矛盾置于買賣雙方之間，從而忽略了URC 522上“代收行具有聽從托收指示的義務”的規定。另外，賣方強調代收行責任還有一個好處，即回避了與買方的直接沖突。在國際貿易中，維護與買方的友好，建立長期交易關系對賣方至關重要。因此，賣方將代收行的責任歸結于買方，并不是最有利的操作。

5 結語

D/P Usance是一種常見，但又不符合URC 522規則的結算方式。在一些D/P Usance不常見的國家，存在代收行將D/P Usance按照D/A進行操作的情況，由此增加了賣方在交易中的風險。本文通過對兩起案例的考查，分析了D/P Usance發生糾紛的根本原因，并提出在當前URC 522規定下使用D/P Usance的建議。通過本文的建議，可以對我國出口企業在選擇D/P Usance交易時提供實務層面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