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琦
2021年10月“數字梅蘭芳”大師復現項目啟動,啟動儀式上國內首個“高精度京劇數字人”——數字梅蘭芳亮相。數字梅蘭芳以京劇大師梅蘭芳為原型,通過高逼真數字人實時呈現技術,對梅蘭芳的相貌、體態、身材、語音、動作等進行數字化重建。京胡聲中數字梅蘭芳手持折扇出現在舞臺中,用一口老國音與觀眾問好。早在數字梅蘭芳之前,許多數字虛擬人就與傳統文化做了互動嘗試,如國風虛擬人翎、柳夜熙、天妤、蘇小妹,虛擬偶像洛天依、星瞳、無限少女、點贊仙等。
虛擬人是以數字化外形存在的虛擬人物,具有數字性、虛擬性和現實性特征。數字性是指以VR、AR、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為手段;虛擬性是指虛擬人并非真實的物質身體存在;現實性是指虛擬人具有人格特征。元宇宙虛擬人可分為數字孿生人和數字虛擬人兩種,數字孿生人是以真人為數字映射,是真人的數字鏡像;數字虛擬人是虛構出來的人格形象。從二次元動漫到元宇宙數字人,虛擬與現實的區隔逐漸模糊,元宇宙成為了數字虛擬人的“棲息”之所。元宇宙和數字虛擬人為“非遺”文化活態傳承和數智轉型提供了新方向,為傳統“非遺”與未來世界沉浸式交互提供了新思路。
元宇宙是整合多種新技術而產生的新型虛實相融的互聯網應用和社會形態,它基于擴展顯示技術提供沉浸式體驗,基于數字孿生技術生成現實世界的鏡像,基于區塊鏈技術搭建經濟體系,將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在經濟系統、社交系統、身份系統上密切融合。元宇宙是與現實世界平行的虛擬時空,要打通現實與虛擬的界限,將現實世界的感知帶入元宇宙,并在元宇宙中產生類真實甚至超現實的體驗,必須重塑意義。意義的解釋是一個時間性概念,解釋意義不是被構成,它是構成,而構成必須有時間緯度。宇即時間,宙即空間。而身體作為時空的居間體,是意義的承載體,具身實踐產生時空意義。
具身:“技術”與“審美”。工業革命以來人與技術的關系一直是哲學人類學關注的議題。賽博時代互聯網技術飛速發展,信息技術日新月異,技術成為鏈接人與網絡的核心,也是人在賽博格中存在、活動的前提基礎。人類先天本能的缺失,是技術的真正起源。“媒介是人體的延伸”可以泛化為“技術是人體的延伸”,借助虛擬現實、光學捕捉、3D建模、實時渲染等技術,身體可以實現數字孿生或虛擬再生。數字孿生身體以現實身體為技術原型復刻還原,虛擬再生身體則憑想象生成。但無論是數字孿生還是虛擬再生,虛擬身體都有現實身體所不具備的技術特性和審美特征。以虛擬人柳夜熙為例,其立體的五官、精致的妝容、改良的漢服,既透出傳統國風之美,又有賽博朋克之風。
場景:“虛擬”與“現實”。現實世界中人的活動空間更多拘于物理場所,而元宇宙中的虛擬人的活動空間則是意義場景。場景不同于場所,它有著更廣的概念外延。元宇宙中的場景可以是某個特定地點、某個社交情景,甚至是某種共同興趣。與現實物理場所不同,元宇宙場景從本質上是一種關聯方式和交互語境。這種場景可以是現實場所的復刻,也可能是憑空捏造的空中樓閣。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特里·克拉克(Terry Clark)將場景解構為合法性、真實性和戲劇性三個主維度,其中合法性指場景中文化符號傳達的價值觀念或行為方式合理合規,給人感覺“善”;真實性是對社會個體身份內涵和意義的同一性,給人感覺“真”;戲劇性是指對故事的演繹和戲劇沖突的表達,給人感覺“美”。虛擬人柳夜熙出現在真實的市井街道,“抓妖”的戲劇性沖突錨定趣緣群體,“懲惡揚善”的價值導向,建構起虛擬與現實之間的元宇宙場景。
時間:“過去”與“未來”。時間可分為三種,物理時間、生理時間和意義時間。物理時間即客觀的計量工具,生理時間即人生命的長度,意義時間即人意識中的時間。物理時間和生理時間是不以主體意志改變的客觀存在,而意義時間可由心理意識度量。元宇宙中無法直接變更物理時間和生理時間,但通過改變意義時間,間接重塑了物理時間和生理時間,在元宇宙中能縱橫古今,穿梭未來,一眼萬年。雖然時間有過去、現在和未來三個緯度,但中世紀古羅馬神學哲學家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e)認為,時間實際的延伸只在過去與未來,現在不斷地把未來變成過去,現在實際上是一種“刀刃式的存在”,它只是一個時刻點,這是時間三相運動的基本狀態。元宇宙的時間奇觀正是通過淡化現在,凸顯過去和未來而營造,如虛擬人洛天依的存在時間建構以“未來少女”和“國風復古”為主。
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提出“集體記憶”的概念,將集體記憶與歷史記憶相區別,認為集體記憶是一種連續的思潮,只保留了歷史過去中存在于集體意識中的活躍部分,是特定社群成員共享往事的過程和結果。元宇宙中,集體記憶和社會記憶通過虛擬時空、場景和身體重構,形成數字記憶,并激活文化記憶,實現文化傳承和個體身份認同。
從集體記憶到數字記憶。在數智時代,以數字時空和場景為基礎,數字身體成為記憶主體。元宇宙給集體記憶帶來了代際交互之外的沉浸式體驗——數字記憶,人們往往是因身處社會中才獲得屬于自己的記憶。也正是在社會中,人們才能進行回憶、辨別并對記憶加以定位。通過沉浸式體驗,數字身體身處重構或還原的虛擬時空和場景之中,數字技術加持下,數字記憶既不是對過去的線性還原,也并非對未來的簡單再現,它拓寬了身體的觸角和時空的邊界,重構了集體記憶的形成機制。
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使用“回憶圖像”的概念對集體記憶進行重構,集體記憶可以被附著于載體之上。“回憶的圖像”可以是記憶中的某個場景、某個人物或某個物件,傳統集體記憶的載體只能通過回憶獲取,有些記憶會因年代久遠或缺乏現實應用場景而模糊或消失。元宇宙中技術賦能,時空、場景、身體的沉浸式體驗讓“回憶圖像”轉化為“現實圖像”。個人數字記憶的建構有兩種途徑,一是將集體記憶附著于數字載體之上,實現記憶映射,以虛擬人作為映射;一種是以真人數字身體孿生的元宇宙交互為基礎,復刻或重塑現實世界中的時空和場景,獲得直接體驗。
德國學者揚·阿斯曼(Jan Assmann)將記憶外化緯度分為四個部分:模仿性記憶、對物的記憶、交往記憶和文化記憶。模仿性記憶通過行為再現完成,對物的記憶通過特殊物件或建筑還原完成,交往記憶通過語言交流互動實現,文化記憶通過文化傳承書寫。在元宇宙中,數字虛擬人和數字孿生人通過復刻人的行為完成模仿性記憶,如數字梅蘭芳的蘭花指就是以復刻梅蘭芳先生本人的經典動作引發模仿性記憶;通過數字虛擬人和數字孿生人對物品的使用和生活建筑場景的還原,完成對物的記憶,如虛擬人無限少女使用神筆馬良的“毛筆”、穿著中國紅的旗袍、腰系黃色鈴鐺……通過數字虛擬人和數字孿生人的語言交互實現交互記憶,如數字人梅蘭芳的“老國音”,虛擬人孟婆自詡的“老身”;通過文化符號引發文化記憶,如數字人梅蘭芳的經典京劇梅派唱腔,虛擬人天妤的敦煌壁畫風。
從數字記憶到文化記憶。隨著數字應用、數字場景和數字人的增多,數字記憶逐漸成為新一代文化記憶。揚·阿斯曼(Jan Assmann)認為,文化記憶是由特定的社會機構憑借文字、圖畫、博物館、儀式等多種形式創建的記憶。文化記憶的構建基于“被回憶的歷史”,需要通過“回憶形象”和“回憶場景”轉換。在前視覺傳播時代,文字書寫、圖畫還原、視頻再現是建構回憶歷史的最佳途徑,但身體無法具身在場。后視覺傳播時代,技術填補了記憶中身體無法在場的溝壑,數字身體和虛擬身體以“數字化”身體存在于記憶空間成為記憶主體。元宇宙中文化記憶附著于數字身體進行書寫和延續。
從數字記憶到文化記憶,文化記憶通過時空遷徙,符號再造和儀式互動完成重構。記憶產生于特定時空,特定時空里的記憶喚醒需要還原時空場景。元宇宙營造時空沉浸式體驗,鏈接過去,馳騁古今,整合非共時性時空場域,喚醒文化記憶。2022壬寅虎年數字梅蘭芳的拜年視頻喚起了文化記憶,舊唱機慢慢唱響,墻上四張國畫依次懸掛,數字梅蘭芳緩緩走向一張中式木椅,開始講述虎年在他一身中的特殊意義,從甲寅年、丙寅年、戊寅年、庚寅年到壬寅年,一張張老報紙、一張張老照片,串起了歷史時空場景,喚醒了文化記憶。在數字書寫中,文化記憶被根植入特定的歷史時空語境中,修復還原已逝的時空,完成數字記憶主體的文化記憶再構。
文化記憶的數字書寫離不開數字符號的再生產,思想意識只有以物或物的符號為具象載體才能被記憶感知。數字記憶的文化建構并非抽象表達,而需要依附于具體的物或物的符號之中,將抽象的文化意涵具化。物和物的符號是數字化記憶的載體,也是對抗遺忘的記憶藥方,數字符號再生產需要將現實與虛構、過去與未來融合,才能延伸文化記憶觸角。如虛擬人柳夜熙的漢服和毛筆,都是傳統文化的符號標識,但又不完全對等,經過數字化改良打上了元宇宙烙印,科技感和數字感更強。另外,街景建構中雖然未來氣息十足,但閃耀的廣告牌透露出濃厚的現代氣息,時空場景、身體符號都將文化符號的解釋項引向了更深刻的意指,實現文化記憶的意義延伸。
表征是在人們頭腦中通過語言對各種概念的意義如生產,它就是諸概念與語言之間的聯系,這種聯系使人們既能指稱“真實的”物、人、事的世界,又確實能想象虛構的物、人、事的世界。表征是文化意義的符號建構,通過符號將事物、概念和符號聯結起來。事物本身是沒有意義的,需要概念和符號形成意義。元宇宙中虛擬人通過儀式再建的符號表征,完成虛擬與現實之間的情感、身份和文化認同。
符號與文化表征。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將符號二分為能指和所指。美國符號學先驅皮爾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打破了索緒爾的傳統符號二分法,將符號三分為對象物、表現體和解釋項。“解釋項”賦予符號更廣闊的釋意空間,讓符號的文化表征更具意象性。文化符號的意義建構,包括精神表征系統和語言表征系統。精神表征系統解決意義生產,語言表征系統負責意義建構,將現實或虛擬的人、物、事與概念、意義(語言)結合。
元宇宙中影像符號的視覺多元呈現,豐富了符號對象的意義內涵,衍生出解釋項的隱喻釋意。虛擬人柳夜熙“地支迷陣”敘事中,每一個生肖故事背后都隱喻著一個道理。如“勒馬懸天塹,眾心倒乾坤”午馬篇中,數據是否能衡量一切,技術的未來是否是人類的末日,人心冷暖是否靠群體丈量……這些問題折射出“數據與公平”“技術與人”的深層話題,“舉杯將進酒,來日復還春”寅虎篇中,留守孤寡老人因想念子女在“現實與虛幻”“真實與謊言”之間進行了隱喻探討;辰龍篇在“未來與現在”的憧憬沖突中,折射出“慢慢走,才更快”的文化寓意。
表征是文化循環的開始,也是文化記憶的承載,符號融觀念、意義、情感、概念于一體,完成文化表征。元宇宙中數字孿生人和數字虛擬人的身體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符號,數字梅蘭芳成為傳統京劇的文化符號,柳夜熙成為賽博格的虛擬符號,天妤成為壁畫里飛出來的敦煌符號……越來越多的數字身體成為文化符號的表征。QQ炫舞出身的虛擬人星瞳,在和舞蹈藝術家楊麗萍合作孔雀舞后,化身長沙首位虛擬非遺文旅推廣大使,將湘秀時裝、長沙文化和炫舞完美融合。
儀式與認同塑造。美國社會學家蘭德爾·柯林斯(Randall Collins)認為互動儀式(IR)是人們最基本的活動,互動儀式產生情感能量,個體情感能量能促進群體成員產生身份認同,維護群體團結。情感能量是儀式互動的重要驅動力,群體成員通過儀式互動提高情感認同。互動儀式包括四個要素:兩個或以上的人同時在場,對局外人設定界限,共同關注的對象,共同的情感體驗。元宇宙中利用數字孿生人或數字虛擬人,打破了現實與虛構的結項,實現身體同時在場,將趣緣群體以外對象屏蔽于元宇宙外,這部分人因為沒有數字孿生或不關注虛擬人而無法參與儀式互動。元宇宙趣緣群體則通過數字孿生進入虛擬世界,或虛擬人通過技術進入現實世界,實現虛實雙向互動。
在儀式互動中,元宇宙沉浸式體驗讓參與者有了更豐富和真實的現場感,技術賦能下能親身經歷、全方位感知,獲得更高的情感能量。通過還原歷史時空和場景并對其進行“深描”,引發儀式參與者對過去的回溯,生成生活記憶和歷史記憶,喚醒個人記憶或集體記憶。元宇宙第一人稱的敘事主體視角讓參與者產生更強的代入感,彌補當下與過去的時空斷裂,喚起文化記憶基因,獲取文化認同。如虛擬人洛天依亮相北京冬奧開幕式,以一曲國風十足的Time to shine將觀眾帶入歷史與現實、科技與未來、挑戰與機遇并存的沉浸式儀式“共同體”體驗之中。從歷數先賢古籍的《天行健》,到獻禮建黨百年的《南湖景》,都將中華民族氣節和家國情懷升華,增強個體身份認同和文化認同。
在“非遺”文化活態傳承中,可用元宇宙重塑時空和場景,搭建“非遺”原生態文化環境,增強用戶沉浸式體驗、參與、互動。利用數字孿生人或數字虛擬人增強儀式互動,在沉浸式體驗中,激發用戶的集體記憶和數字記憶,并轉化為個體文化記憶,塑造用戶的身份認同、情感認同和文化認同。同時通過“非遺”元宇宙中趣緣用戶的儀式化傳播,打破“非遺”傳播的圈層壁壘,激活更多用戶的“非遺”文化記憶,實現“非遺”元宇宙的破圈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