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丑理論視域下短視頻的傳播

□ 何咸韜

隨著移動互聯網和媒介技術的發展，短視頻迅速走進公眾生活并普及與流行，更是出現了短視頻審丑化的傾向，審丑也從一種邊緣文化逐漸演變成被大量短視頻用戶關注和偏好的主流文化。審丑文化的興起，很大程度上源于信息泛娛樂化的沖擊，尤以近年來興起的短視頻平臺為主要陣地。短視頻審丑化發源于抖音、快手、微視、秒拍等短視頻平臺，其主要表現有“喊麥”“社會搖”“郭語”等，這些行為具有濃厚的鄉土氣息或是有別于正常化表達，具有反差、浮夸、極端、獵奇、粗鄙、惡搞等特點，視頻創作者通過反常化表達來吸引關注，從而進行流量變現和個人IP的打造。由于審丑并不注重深刻意義的表達，在審丑短視頻的傳播中，低門檻、娛樂化的特點使得它在短時間內獲得大量的流量，并且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文化圈子和群體狂歡。根據沃爾特·李普曼所提出的擬態環境理論，大眾傳播媒介通過種種加工向人們提供的擬態環境已經成為人們認知客觀環境的重要途徑，審丑文化也已經逐漸從短視頻平臺逐漸延伸到整個互聯網，進而影響到了現實生活。“粗莓”代替“草莓”，“油炸幾米挖”代替“油炸雞米花”，“耶斯莫拉”成為“郭門弟子”的口頭禪，“喊麥”歌曲和“社會搖”動作也從短視頻里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中。

審丑的價值

審丑是對于美的補充。在古典主義時期，丑和美是相對立的概念，丑具有與美相反的性質和內涵。按照美學的標準，丑可以分為本質上的丑和形式上的丑，即內在品質、倫理道德的內容之惡和反秩序、無規則的形式之亂。本文闡述的“丑”選取第二種說法，即大小、比例、次序等因素不符合尺度的形式丑。經過浪漫主義時期的雨果、德拉克洛瓦等人對丑的價值的肯定，再到后來現實主義時期的司湯達、巴爾扎克等人對丑的現實存在的揭示，“審丑”在經歷了文藝復興之后，開始在世界范圍內傳播，尤其是到了后現代主義時期。后現代主義是對現代主義的反叛，對傳統思維方式，如整體性、中心性進行批判和解構，提倡價值的多樣性和多元化。瑪克斯·德索認為：“丑，我們不能喜歡它們，但它們卻不斷吸引我們的注意。這種丑有著地獄一般的吸引力，縱使在一般生活中，丑得變形、令人作嘔的東西實際上都使我們著迷，其原因不僅是由于它以突然一擊而喚起我們的敏感，而且也由于它痛苦地刺激我們那作為整體的生活。”審丑本身就具備價值，人們不應該去抗拒丑、抵制丑，而應該正視丑、包容丑，審丑能夠喚起藝術家隱藏的靈感。1917年，法國藝術家馬塞爾·杜尚在商店買了一個男用小便器，簽上化名就匿名送到紐約獨立藝術家協會舉辦的展覽上，并將該作品命名為《泉》，引起了當時藝術界持久而廣泛的討論。事實上，《泉》成為了現代藝術編年史上的里程碑，是達達主義的先鋒代表作品，呼喚虛無的、荒謬的、無意義的、無目的的、依靠直覺創造的藝術，是馬塞爾·杜尚反傳統、反美學、反藝術的意志的體現。史蒂芬·貝利提出：“丑并非美的對立面，而是美的一個方面。”美的標準不具有恒定價值，因為美的概念隨著時代、環境和個體差異的不同而發生變化，并不存在具有絕對普適性的美丑之分，兩者往往相互兼容、相互轉換。丑與美的界限出現了模糊化，審美性就在二者之間流動起來。

陌生化帶來美的震感。審丑之所以對人產生奇妙的吸引，是因為陌生化的作用。什克洛夫斯基提出：“藝術的手法是將事物‘奇異化’（奇異化的另一譯法就是陌生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艱深化，從而增加感受的難度和時間的手法，因為在藝術中感受過程本身就是目的，應該使之延長。藝術是對事物的制作進行體驗的一種方式，而已制成之物在藝術中并不重要。”陌生化是相對于經驗、習慣和無意識而言的，源于扭曲和變形，源于差異性和獨特性，要求創造性地破壞標準化、套版式的陳舊事物，使人們從麻木遲鈍中擺脫出來，以新奇的視野去感受對象的生動性和豐富性。

審丑文化產品通過與社會慣常審美觀的反差、對比、沖突，給人以感官的刺激和情感的震動，從而產生一種特殊的美的感覺。例如，倫敦國立美術館中昆丁·馬西斯的畫作《丑公爵夫人》，畫中的人物骨骼畸形、面部扭曲、五官丑陋、半男半女，給人以驚愕之感。可是在美術館明信片銷售排行榜中，它卻常年位于前列。作家劉易斯也指出，這幅畫是他創造《愛麗絲漫游仙境》中公爵夫人的靈感來源。陌生化能夠帶來美的震感，從而產生審丑的效果和行為，審丑反過來同樣能夠通過陌生化激發藝術的靈感，引起審丑者的思考。

審丑短視頻的主要類別

根據審丑短視頻的不同特點，本文將審丑短視頻分為土味文化類、異性扮演類、風格化人設類三大類，并進行了案例分析。

土味文化類。土味文化類的短視頻是短視頻審丑化的重要類別之一。以“喊麥”“社會搖”“土味語錄”“鄉村情景劇”等為主要表現形式的土味文化類短視頻，大量出現在用戶下沉的短視頻平臺——快手。例如，土味網紅“GIAO哥”在視頻的最后會象征性地喊一聲“一GI我哩GIAOGIAO”，這種奇特的發音并不作為任何含有深刻含義的表達，其目的只在于表現土味特征。又例如，兩個農村小女孩互相推搡，口中念念有詞：“我們會是永遠的閨蜜嗎？”“你怎么來這么晚啊，你再也不是我閨蜜了”等，對話式的土味情景劇也是這一類別的主要表現形式之一。散打哥、MC天佑、小伊伊、方丈等千萬粉絲量級的快手網紅，他們的土味視頻內容通過接地氣的方式輸出，其低門檻、易理解的特點貼合下沉用戶，粗糲直白的內容輸出不需要經過信息轉換就可以為用戶所接收，也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底層人群的社會認同需求。從表面上看，土味視頻以“審丑”作為主要傳播特征，但從深層次看，這類視頻的傳播承載著底層文化的社會期待，即在世俗化的自我呈現中吸引大眾的關注，通過特殊的符號互動方式來進行自我建構，進而對其社會角色進行彰顯，尋找存在感。

異性扮演類。短視頻審丑化還有一種重要的表現形式，即異性扮演類。以網紅“鐘美美”為例，2020年5月，一名普通學生因在抖音平臺發布的模仿教師的視頻一炮而紅，獲得了網民大量的關注與討論。“鐘美美”的表演就是男性學生演員對于女性教師角色的異性扮演，“我不用講了，講啥呀？有啥可講的？啊？我用得著講嗎？”神態惟妙惟肖，語氣恰如身臨其境，高超的表演能力引得廣大網民的共鳴。又例如網紅“韓美娟”，一臉厚重夸張的歐美濃妝，一句陰陽怪氣的“百因必有果，你的報應就是我”使他迅速躥紅網絡。異性扮演類的短視頻也屬于審丑文化的一種，利用模仿表演和性別反差呈現出沖突效果，很大程度上滿足了受眾的獵奇心理。在以“陽剛”為主導的男性之美的約定俗成的標準下，“柔美”即為“丑”，這類追求“審丑”的傾向與趨勢揭露了人們心中對于傳統的反抗、對于個性的思考，更是一種對于性別主義和刻板成見的解構。異性扮演在我國戲曲傳統中自古有之，最早可追溯至《漢書郊祀志》：“紫壇偽設女樂。”即由男性藝人扮演宮娥，可見異性扮演的藝術表現形式并非新奇。在互聯網時代，媒介賦權之下“人人都有麥克風”，因而這類表演形式越來越常見，逐漸演變為審丑短視頻的一大類別。性別的反差和刻板印象的沖突使得異性扮演類的短視頻具有豐富的娛樂性，受眾在觀看過程中不知不覺接收著短視頻審丑價值的輸出，使這一娛樂行為具備了一種內在化的思考性。

風格化人設類。互聯網短視頻的審丑化傾向，離不開風格化人設的出現與影響。以遭全網封禁“郭老師”為例，“郭老師”原名郭蓓蓓，是生活在河北滄州農村的普通婦女，也是抖音平臺上坐擁七百萬粉絲的網紅博主，以蓬頭垢面、土味穿搭、夸張表情、“郭言郭語”示人。“郭老師”說話滑稽魔性，通過改變標準普通話的調值與發音，自創“郭語”，口播土味雞湯語錄，拙劣模仿流行舞蹈，直播一驚一乍，上一秒還在吃著水果，下一秒就會突然尖叫起來，沒有人知道她的口中會蹦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話。這樣一個奇怪的人卻成為全網皆知的網紅，其內在的驅動力就在于審丑性、娛樂性，粉絲所偏好的也恰恰是這種“怪”。這樣的浮夸、惡搞、粗鄙很大程度上滿足了受眾日益膨脹的審丑需求和獵奇心理，風格化人設的出現，使得短視頻中的審丑文化發展達到頂峰，審丑不再僅僅只是一種風格，而出現了標桿人物和粉絲群體。“書嗶汗汗”“小瑤郭子”“大瑤同學”等抖音網紅通過發布模仿“郭語”的短視頻而收獲大量平臺熱度，這一奇特人設的擴散形成了流量矩陣，實現了“郭門”的群體狂歡，增強了粉絲黏性，并一度將話題流量輻射到其他畫像用戶的信息流中。這種類別的審丑短視頻多以奇特化、顛覆性為表現形式，并且具有極端性的特點，極端的無厘頭卻形成了特定的、首要的、不可替代的個人風格。

審丑對于短視頻傳播的驅動力

用戶的窺視欲和真實性追求。當前短視頻平臺內容同質化嚴重，難以滿足用戶日益增長的娛樂需求，這促使博主和平臺進行內容創新，發掘用戶隱藏需求。簡單的賣弄顏值、才藝已經無法填滿人們越發龐大的娛樂胃口，短視頻漸漸出現了反差變裝、土味語錄、異性扮演、情景劇甚至無厘頭的奇特人設。根據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中“窺視欲”的觀點，窺視是一種人的心理的本能反應，可以讓人產生人的快感。尼采也提出，科學與真理的本能是不斷追求和沒有止境，正如“一個匠人要鑿穿地球”一樣，兩者都沉溺于物質的追求和精神的滿足。這種以工具理性和實用理性為主導的意識形態，其悲劇結果必然使人單向度、片面化和機械化，窒息了人的感性生命和想象力，壓抑了主體的創造勢能。正因如此，人類有時會追求“非理性”的丑陋，因為丑陋的事物可以刺激人們千百年來被道德壓抑的感官。審丑短視頻的傳播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現代人的窺視欲，遵從了窺視的心理本能，通過反常規、逆傳統的方式為受眾制造了精神快感。同時，面對資訊爆炸的網絡時代，網民對于虛榮的追求造成互聯網內容精英化，遠離大眾的現實生活在審美疲勞和價值回歸之后，趨于原生態的、粗糙的、真實性的表達的取向出現。審丑審的不僅是“丑”，也是多數普通人對于真實世界的觀照與貼近，是庫利提出的“鏡中我”的互聯網式的塑造與反射，是公眾社會認同的滿足與抒發。

平臺的利益驅動和流量邏輯。審丑短視頻的傳播鏈條中，短視頻平臺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根據盧因提出的“把關人”理論，平臺之所以沒有在審核篩選的過程中剔除短視頻的審丑因素，正是因為審丑短視頻的出現符合平臺的價值標準和用戶規范。用戶在同質化短視頻內容的觀看中產生了新的娛樂需求和審美需求，審丑短視頻把握住了用戶的需求痛點，吸引用戶駐留平臺，提高了用戶對平臺的使用黏性，平臺收獲利益，反過來加大對于審丑短視頻的流量投放，審丑短視頻通過大數據算法進入到更多用戶的信息流當中，增大曝光量，二次“加熱”，如此循環往復。用戶偏好、博主創作、平臺加熱，三方共同推動了審丑短視頻的流行和發展。在短視頻時代，平臺爭奪受眾競爭激烈，不同的平臺有著各自的受眾策略。例如快手短視頻平臺自覺俯身向下，精準區分用戶類型，將土味文化類短視頻作為推送主流，造成用戶下沉的同時，原生態的、粗糙的視頻表達也增強了草根人群、底層文化對于平臺的選擇和認同。

結語

根據審丑理論，短視頻傳播內容出現的惡搞化、奇特化的特征，具備一定的審丑價值，不因其無規則、反秩序、不符合傳統尺度的形式而被全盤否決。藝術和美學經過了幾千年的發展，“審丑”直到近現代才在世界性的藝術范圍內得到真正的認同和發展，而在短視頻乃至人類社會的各個領域也同樣理應如此。欒動提出：“能否審丑不僅是一個哲學智慧的問題，也是一個民族或時代是否成熟的標志之一。”因此，審丑的價值在于判斷民族與時代成熟的尺度，一個優秀、成熟、先進的文化必然是擁有審丑能力和欣賞審丑價值的文化。短視頻審丑化體現受眾獵奇心理的膨脹，也體現著底層文化對于大眾社會的認同追求，更體現著精英化內容的虛無表達和焦慮制造后，短視頻貼近真實生活、滿足娛樂需求的價值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