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 月
經驗告訴我們,閱讀一部好作品往往有這樣的感覺: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被一種崇高的情緒所左右,以至自己也變得崇高起來,眼前的一切都與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閱讀是一個自我凈化的過程,它能夠一點一滴地清除掉我們身上的不安、煩躁、焦慮、虛榮和自負。如同在浩瀚的夜空里和星星在一起,同聲哼唱著永恒的小夜曲般的旋律,心底涌起莫名的感動。這種莫名的感動會有淡淡的憂傷,但更多的卻是幸?!@種感覺很美妙,又因為美妙而不可言說。
毫無疑問,這是藝術帶給我們的安慰。
藝術源于存在。藝術家們正是用自己獨特的心靈,感悟存在那博大而深邃的本質。存在的本質不可能昭然若揭地寫在紙上,它是無法窮盡的。相對于虛無,存在又是有限的。于是,有限的存在和無限的虛無,共同構成藝術的無限可能性。那么,存在的本質我們只能用心靈去感悟,這是一條必然的路徑。如果說存在的本質是一泓秋水,每一部藝術作品就是其中的一滴水,每一滴水都是和整體緊密相關的。我們在接受著一滴水的同時,存在的整個氣息便也向著我們涌來。只要我們真正解開了心靈的密碼,就能夠感知到它們的氣息,內心的震顫是可想而知的。藝術家們在面對丑惡而骯臟的現實時,他們所體驗到的痛苦、孤獨、憤慨、無奈和抗爭,都是緣于他們內心深處那個至真至善的世界,那個陽光永遠輝煌燦爛、生命永遠飽滿旺盛的樂園。從這個意義上講,藝術不可避免地具有了救贖的特性。
藝術能夠讓人們的心靈徹底得到解脫和自由。藝術傳達的美,在接受的過程中總是伴隨著難以言說的感動和默契。
藝術對人的拯救,也并不意味著它是高不可攀、遠離塵囂或被束之高閣;恰恰相反,它完完全全地融于生活,融于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之中。藝術是美。美實際上是一種氣息,是生命的氣息,是生活的氣息,藝術就是要再現這些氣息,而藝術家就是這些氣息的捕捉者。他們的觸覺越靈敏,越精細,越深入,所捕捉到的氣息也就越純正,越微妙,越深邃。
梵高的油畫《農鞋》,整個畫面被一雙磨損的老舊的農鞋占據,鞋面皺巴,鞋帶松脫,看上去硬邦邦沉甸甸的,鞋的周邊是濕潤的土地,它的主人已經不見了蹤影。對梵高的這幅畫作,相對而言,知道的人們似乎并不多,沒有他的《星空》《向日葵》《麥田》影響廣泛而持久。尤其是麥田,梵高總共畫了幾十幅,可見他對麥田情有獨鐘,傾注了大量心血和藝術才華,而且大部分是他在保羅摩索拉斯精神病院接受治療時完成的。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的梵高,經常站立于病房窗口,映入眼簾的是藍天、云朵、山丘和柏樹,以及在田間勞作的農人,乃至迎風搖曳的罌粟花。梵高在寫給他的兄弟提奧的信中,描述了這樣的畫面:“我的畫中有一些麥穗和柏樹,一些罌粟花,一個像蘇格蘭格子呢的藍色天空;陽光下的麥田,是那么的厚重與熱烈?!弊詈蟮慕Y果是,梵高毫不猶豫地對著自己的胸膛開了一槍,永久地倒在憂郁天空下廣闊的麥田里,年僅三十七歲。這是天才的歸宿。顯然,這不是普通的麥田,它“像大海一樣美麗浩瀚”,是梵高最后的精神家園和心靈居所。與世俗格格不入、萬般孤獨的梵高,在他的這個家園和居所里,宣泄了自己所有的情感和痛苦,也得到解脫。不,是救贖。
在梵高諸多的畫作中,海德格爾對《農鞋》進行了深度解析,體味出了“勞動者艱辛的步履。在鞋之粗壯的堅實中,透露出在料峭的風中通過廣闊與單調的田野時,農婦步履的沉重與堅韌。鞋上有泥土的濕潤和厚重。當暮色蒼茫時,田間小路的孤寂在鞋底悄悄滑行,在這雙鞋里,回響著大地無聲的召喚,呈現出谷物寧靜的饋贈……”其實,通過這幅畫作,我們還能夠體味到更多東西:夜闌人靜,勞作之后的農婦在滯重而又愜意的疲憊中脫下鞋;朝霞初露,農婦又穿上鞋,走向潮濕的田野,只有在節(jié)日里才把它置于一旁。這雙農鞋,甚至隱含著農婦分娩時的陣痛,以及死亡逼近時的戰(zhàn)栗……這諸多的聯(lián)想,就來自于這雙農鞋傳遞出的氣息,又通過畫面再現出來。一部藝術作品能夠隱含的氣息越是濃郁,它所引發(fā)的聯(lián)想便越是深廣和博大。一雙普普通通的農鞋,并非什么稀罕之物,在鄉(xiāng)間農舍毫不起眼,隨處可見。但經過海德格爾的深度解析,讓我們意識到這雙農鞋的承受之重,它凝聚著農婦的日常生活和內心世界,農鞋雖然擺放在無言的大地上,卻被保存在農婦的世界里。是藝術賦予了這雙鞋以生命,然后向我們講述了它平凡樸素卻異常豐富的故事。
最令人感動,也是最能體現美的特性的,正是生活中那些不經意的細節(jié)所散發(fā)出的氣息。它們看似平淡無奇、不引人注目,卻正是在平淡無奇中孕育和蘊含著最深刻的內涵。多年前,我閱讀了《卡夫卡傳》,作者是卡夫卡的密友、奧地利作家馬克斯·布羅德。本書生動細致地再現了卡夫卡平凡而偉大、孤獨而奮斗的一生,以及他的曲折的愛情、婚戀和生命的匆匆終結,尤其以大量的筆墨,詳細地闡述了卡夫卡這位世界公認的文學大師的文學經歷、成果、風格和思想。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記憶力在無奈地衰退,但是,《卡夫卡傳》中的這樣一個細節(jié),卻令我至今記憶猶新,而且常憶常新:這是一個寂靜而日常的中午,有一個女人不期然地出現了。這個女人心無旁騖,在卡夫卡住所的窗外吃著飯。這個女人吃飯的聲音毫無顧忌,卻莫名地感染了卡夫卡,因為她的咀嚼聲里融入了作為女人的安閑、健康、隨意、平和……就是在這樣看似俗而又俗的平平常常中,不經意地體現出女人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從容、樂觀、知足,因此泰然。這對時刻都被絕望和荒謬壓制的卡夫卡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這就是美,是世俗的未加任何修飾的美。這就是一種美的氣息,生命的氣息,生活的氣息,被卡夫卡敏感地捕捉到了。遺憾的是,和梵高一樣,卡夫卡的自然生命也過于短暫,只有四十一歲。在卡夫卡辭世后,他曾經的愛人米蓮娜寫過一篇懷念文章,其中有一段是這樣表述的:“卡夫卡靦腆、憂慮、溫和、善良,但他寫的書卻冷酷無情。他眼里的世界充斥著無形的惡魔,它們摧毀著、撕扯著手無寸鐵的凡人??ǚ蚩ㄊ钟羞h見。他太過睿智,以至于不會生活;他太過軟弱,以至于不能利用高貴的、美好的弱點戰(zhàn)斗,這類弱點屬于那些不能夠和源于誤解、刻薄、智慧的謊言和先見之明的恐懼做斗爭的人,他們是如此無能為力,如此受制于人,戰(zhàn)勝了他們的人都要蒙羞?!边@段話或者這段文字,令我逐字逐句地讀了許多遍,驚心動魄,五味雜陳;然后不由自主地默默站起,佇立許久。一個無可置疑和爭議的文學大師,竟然“不會生活”“太過軟弱”。靦腆、憂慮、溫和、善良的卡夫卡,終歸是孤獨的,甚至是孤絕的,他用自己短暫的一生,更深地體味著身在人群卻無法融入其中的疏離感。
優(yōu)秀的藝術家往往是捕捉日常生活細節(jié)(氣息)的高手。任何一個場景、一個行為,抑或一種語氣、一種神態(tài),只要目力所及,都能夠被敏感的藝術家及時捕捉。但是,他們在再現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時候,卻不是原初的樣態(tài),實際上再現的是自己的精神世界,包括內心的沖突和糾結。以日常生活為表象,傳達出自己對事物的獨特理解和感受。而且這種理解和感受,已經具有了救贖的意味。我在閱讀一些藝術家傳略的過程中,會覺得作為真正的藝術家,他們的敏感必須是超越經驗的,甚至帶有某種病態(tài),與所謂的常人完全不同,當然也是常人難以企及和理解的,因為他們正在擁有或者已經擁有“自己的國度”。正如加繆所說:“有才智的人把他的精神悲劇投射到具體事物中去。他只能借助一種永恒的反常做到這一點,這種反常賦予色彩以表達虛無的能力,賦予日常舉動以表達永恒野心的力量?!?/p>
其實,也許沒有這么嚴苛。當不了大藝術家,也可以當小藝術家;當不了大作家,可以當小作家,“大狗小狗都要叫”(契訶夫語)。藝術是一種救贖,而藝術又根植于日常的乃至瑣碎的生活之中。于是,我們就可以這樣推論:拯救我們的東西就在自己身邊,就在生活中。生活永遠是鮮活的,枯萎的往往是我們自己的心靈。有一點藝術野心,很好;能夠據此豐盈自己的精神世界,更好。
法國畫家泰奧多爾·籍里柯的油畫《梅杜薩之筏》堪稱經典之作。
《梅杜薩之筏》的畫面是這樣的:夜色來臨,天地即將歸于黑暗,厚重的云層連接著海面。一只漂浮在大海上的木筏,在浪濤的撞擊下不停地顛簸,岌岌可危。海風鼓動著床單做的桅帆,將纖細的纜繩繃得筆直,木筏隨時都有沉沒的危險。木筏上的難民有的赤身裸體,有的衣衫襤褸;有的人已經死去,有的人奄奄一息;伴隨著難耐的饑渴和疾病的煎熬,有的人橫躺著發(fā)出痛苦的呻吟,有的人眺望著遠方不斷地掙扎。那個被簇擁在高處的人,揮舞著紅色的布巾拼命地呼喚,以期能夠引起遠方船只的注意,進而得到救助。整個畫面彌漫著無助、慌亂、孤憤和絕望的氣氛,令人窒息。當然,如果我們再仔細觀察,畫面還有很多細節(jié),譬如坐在木筏后邊的那個長著絡腮胡子的沉默的老人,一手摟著已經死去的一個年輕人(據說是他的兒子),一手拄著自己的臉,神情肅然平靜,似在沉思什么。也許是對于死亡的已經來臨,這位老人反而臨危不懼,處之泰然了;也許是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他們?yōu)槭裁匆巧线@條死亡之船,然后走上不歸之路?
面對《梅杜薩之筏》,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的思考和認知,產生不同的心理感受和覺悟,得出多種意義的答案。甚至可以像作家虛構作品那樣,放飛想象的翅膀,對此重新進行一番演繹。但是,我要強調的是,經典之作的魅力所在,是它蘊含的深刻的警示作用和呈現的普世價值,不會因為時代的變化而消弭,而是歷久彌新。
情同此理。大凡看過《梅杜薩之筏》并了解其背景的人,都會生出憤怒的詛咒:該死的船長!
《梅杜薩之筏》的素材源于一個真實的事件。這個事件的起始是一艘巡洋艦,并非我們在畫面中看到的那只破舊的木筏。1816年7月,法國政府派遣梅杜薩號巡洋艦,滿載四百多名官兵以及少數貴族前往圣路易斯港。船長肖馬雷原本也是一個貴族,對航海知識一竅不通,明顯缺乏實際能力,卻被政府任命為船長,率領巡洋艦梅杜薩號遠航非洲。由此不難判斷,此行兇多吉少,甚至是一次注定失敗的遠航。果不其然,由于肖馬雷的指揮錯誤,巡洋艦在途經西非海岸的布朗海峽時不慎觸礁擱淺,終于釀成災禍,損失慘重。玩忽職守的肖馬雷無力拯救這樣一艘體積龐大的艦船,領著一批高級官員和貴族乘著救生船逃逸而去,扔下一百五十多個被認為是卑賤的人,讓他們應付洶涌的海浪、風暴、饑餓、酷暑、疾病和死亡。這些人倉促地找來一些破敗的桅桿和船板,用纜繩捆扎成筏,開始了他們在汪洋大海上漫無目標的漂流。三十個日日夜夜過去后,最后被營救上岸時,筏上只活下了十人,就這樣,其他一百四十多人葬身大海和魚腹,曾經鮮活的生命變成了孤魂野鬼。
1819年,油畫《梅杜薩之筏》創(chuàng)作完成,旋即引起轟動,給畫家?guī)砭薮舐曌u的同時,也圍繞畫作產生了諸多爭議。該畫現收藏于法國巴黎盧浮宮。多少年來,它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或許,我們應該感謝泰奧多爾·籍里柯,用非凡的藝術構思和手中之筆,向世人展示了一部悲劇的誕生和落幕。
我們可以這樣設想,當初登上艦板、進入船艙的,包括官兵和貴族在內的每一個乘客,都是歡欣鼓舞的,沒有誰懷疑此次遠航會有災難性的后果產生。因為這是一艘威風凜凜的巡洋艦,而這艘軍艦也不是出海與敵人面對面地作戰(zhàn),只是被政府臨時抓了差,前往圣路易斯港,因為艦上還有不少官員和貴族,他們顯然不是去打仗,而是另有事情要做。能夠動用巡洋艦運送他們到圣路易斯港,表明這些官員和貴族是很有背景和來頭的,絕非一般人可比。應該說,航程的安全性是有保障的。因此,沒有哪一位乘客會不安于早已經安排好的秩序,他們在艦船上揚眉吐氣、談笑風生。及至開船,一帆風順,巨艦全速駛向大海,伴隨著海面上翻騰的浪花和海平線上涌動的白云,一種節(jié)慶般的浪漫情緒便開始高漲,浸染著每一個人,彌漫成一種歡樂的氛圍。一切都無須選擇,一切都毋庸置疑。于是,在危機四伏的表面平穩(wěn)的過渡中,個人的自覺意識已然進入酣眠狀態(tài),出現了暫時性的休克。一切都交給被政府任命的船長肖馬雷。順理成章地,領航人成了船艦上唯一的頭腦。正是政府任命的船長賜予乘客以無須擔憂的,便也無須承諾的安全與快樂,以及來自權威的力量,神明般地使人們普遍放心。其實,艦船上的許多乘客,并不認識船長肖馬雷,也無須認識,沒有這個必要;也正因為如此,反倒讓每個乘客覺得船長無所不在,時時刻刻都在他們身邊。這種所謂的無所不在,使船長像一個隱形人。直到逃離沉船,人們才仿佛第一次發(fā)覺了船長的真實存在。然而,一切都為時已晚。梅杜薩號艦船已經絕望地傾覆,由船長維系的集體全然瓦解了。
經驗告訴我們,在茫茫大海上,沒有船長的航行是不可思議的??墒?,當船長逃亡后,由誰來決定船上人未來的命運呢?選擇自我是唯一的現實。現在,梅杜薩號艦船上的官員和貴族乘著救生船逃走了;所剩的一百五十多人,迫于萬般無奈,從他人的船上回到自己的筏上來了。這是他們的自主選擇,而且是唯一的。他們盡管卑微,也有活下去的理由和權利。毫無疑問,由船到筏,他們的活動范圍縮小了很多,他們的生命處于一個非常狹小逼仄的空間,他們要直面許多想得到和意想不到的困難和艱辛,危險系數成倍地放大,達到極致之時,就是滅頂之災。由船到筏,所改變的難道僅僅是境遇嗎?
當然,不止如此。生存或者毀滅,梅杜薩之筏成了人類處境的一個深刻象征。
絕望促人覺醒。覺醒就是力量。自我覺醒的力量更真實、更強悍。面對《梅杜薩之筏》的畫面,我們能夠進行這種符合邏輯的推演:在一只木筏上,他們都明白自己的境遇非常糟糕,他們在迅速地熟悉一切,主動履行屬于自己的責任,做應當做的事情,極力阻斷通往沉淪的深淵。于是,眾多的倒斃者,無一不是搏斗到了最后一刻,他們把有限的生命,乃至卑微的生命發(fā)揮到了極致。滄海一粟,個人確實微乎其微。但是,在恐懼中,一個生命卻可以發(fā)現和擁抱另一個生命。對于生命的同一熱愛,把人們組織到了一起,成為一個集體;集體不再是相加的個人,而是個體的融合、擴展與延伸。所以,讀者面對那些橫躺豎臥的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尸體,可以理解畫家當初為什么又在畫面上給黑暗的氛圍傾注了那么多的亮色:每個人背面上的亮色,遠方海平面上的亮色。光明,代表著希望;亮色,代表著絕望中的希望??梢姰嫾覄?chuàng)作這幅油畫的時候,懷著怎樣的慈悲之情和憐憫之心,對生命是多么地尊重。還有那些手。我看過許多名畫,對于手的表現,從來沒有見過像《梅杜薩之筏》上的手富于動作性和多樣性,這樣的執(zhí)著、有力,感人至深:它們一只只從絕望中伸了出來,有的手相互緊緊地挽著、摟著、拽著,即使對于死者,也不愿放棄;有的手高高地舉著,伸向天空和前方。在洶涌的波濤之外,在黑暗得發(fā)亮的遠方,當帆影依稀可辨,這些激動的執(zhí)著的手,頃刻間便把呼號的眾人壘成了一座金字塔。在塔頂,則是高懸的另一只手和一條獵獵飄動的紅巾!在整個畫面中,這條紅巾雖然沒有占據中心位置,卻是最醒目的。
大海茫茫,襯托得一只木筏更加渺?。荷乐g,誰主沉???
《梅杜薩之筏》是一部關于背叛與堅持的人間悲劇,背景是浩瀚無垠的大海,舞臺是一只臨時拼湊而成的木筏,演員眾多。只不過是,這樣一部人間悲劇,被泰奧多爾·籍里柯以一幅油畫《梅杜薩之筏》,給予高度濃縮和概括。其實,面對《梅杜薩之筏》,人們確實會產生這樣的疑問:在三十天的海上漂浮中,木筏上究竟發(fā)生過多少故事,是什么樣的故事,難道僅僅是畫面呈現的景象嗎?當然不是。情況遠比畫面要復雜得多,也殘酷得多。根據我們能夠接觸到的公開資料顯示,木筏在海上漂浮幾天之后,眼見得食物和淡水越來越少;一些傷員傷口被海水浸泡后疼痛難忍,發(fā)出慘烈的叫聲,許多人開始絕望,有的人沒完沒了地說胡話,肆意做一些歇斯底里的事情;有的人深信自己沒有獲救的可能,跳海自殺了;有的人撬開酒桶,灌醉自己,企圖忘卻面臨死亡的痛苦;有的人把刺刀彎成大魚鉤,企圖釣到鯊魚;甚至有的人竟然要砍斷纜繩,與木筏上的人同歸于盡。絕望的情緒籠罩著木筏,越來越多的人失去理智,變得愈加瘋狂。就在這只漂浮的木筏上,竟然還發(fā)生了三次暴動。三次暴動被平息后,木筏上活著的人已經所剩無幾。最后,只有十個人幸存。
接下來,讓我們看看當時的路易十八政府是怎么對待這個事件的。他們害怕此事張揚出去受到輿論的譴責和人民的追究,只在官方報紙上發(fā)布了一條簡短的消息,然后悄悄地通過軍事法庭判處肖馬雷船長降職和服刑三年,草草了事。兩位幸存者不服,秉筆上書,卻遭到無情打擊,被開除公職;忍無可忍之下,他們將這次事件的經過如實寫成小冊子公開發(fā)售。他們的這一舉動立即引起轟動,輿論嘩然。畫家泰奧多爾·籍里柯聞知此事,格外憤慨。于是,畫家挺身而出,走訪幸存者,傾聽他們講述真實的經歷和遭遇;去梅杜薩號巡洋艦擱淺的南非海岸采風。在搜集大量素材的基礎上,畫家的靈感被激發(fā)出來,以事實為依據,以飽滿的激情和豐富的想象力,創(chuàng)作了《梅杜薩之筏》這幅極具震撼力的作品?!睹范潘_之筏》表現了畫家對人類命運的深刻關注,以及深沉的人道主義精神。也有人說,《梅杜薩之筏》揭露了當時法國政府的弱點,帶有強烈的政治隱喻。
如果說《梅杜薩之筏》同時是一幅隱喻之作,那么,我們是不是也可以據此認為:獵獵飄動的紅巾,是木筏上的人能夠得救的標志,但也可能是一種輕信,一場虛妄。遙迢的航程充滿偶然和不確定性,誰能夠擔保梅杜薩之筏一定可以駛出死域,木筏上的人一定能夠踏上生命的彼岸?然而,即使木筏傾覆,它仍然應該驕傲地行駛在人類的航海史上。因為木筏上的乘客成為自己生命的主宰,他們不再輕信,不再盲從,不再將自己的命運之繩系在隱形人一樣的船長身上。他們已經學會選擇船長了,而且實際上,他們自身就是船長。那個在塔頂上揮舞紅巾者,代表著人民爭取自由的斗爭,以及對正義和幸福的未來的向往。我不禁想起了另一幅法國名畫,也是我們熟知的歐仁·德拉克羅瓦的《自由引導人民》。此畫為紀念1830年法國7月革命而作,1831年正式展出。畫面的主體是一個袒露雙乳的年輕女性,象征著自由女神,她手舉同樣象征自由、平等、博愛的三色旗幟,引導人民一往無前地勇敢戰(zhàn)斗,戰(zhàn)斗的人們所追隨的,不再是王公貴族,而是自由女神;一如泰奧多爾·籍里柯筆下的木筏上的人,不再追隨那個無能的該死的船長。引導他們的是自由,是獨立,是莊嚴的理性;籠罩一切的是人道主義的靈魂。不同的是,浪漫主義總是不忘揚起手中的紅巾或旗幟;而現實主義即使張開雙臂,也沒有這類浪漫的幻想。浪漫主義說,把失去的一切都找回來;現實主義說,失去的就讓它永遠地失去吧。我不知道,身處21世紀的我們是繼續(xù)留在艦船中,還是已經落在木筏上了?總之,浪漫主義已經離我們愈來愈遠了。當然,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都一樣具有人類生存的哲學內容和智慧。
最后,簡要地談一談相關的藝術問題。《梅杜薩之筏》被譽為浪漫主義繪畫的重要代表作,標志著浪漫主義畫派的真正形成。可惜的是,泰奧多爾·籍里柯只活了三十三歲。他的生命雖然過于短暫,卻給我們人類留下了大量的藝術遺產,包括油畫、素描、石版畫等,多達四百七十余幅,其中的《賽馬》《奴隸市場》與《梅杜薩之筏》一樣,廣為人知,堪稱經典。又據悉,反映泰奧多爾·籍里柯創(chuàng)作油畫《梅杜薩之筏》過程的電影《梅杜薩》已經開拍,揭秘這幅名畫背后的真實故事將是重頭戲,主演是杰西·艾森伯格和皮爾斯·布魯斯南。我們有理由預期這是一部成功的電影杰作。
我們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