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暉 陳競緯
張乃修(下文簡稱“張氏”),字聿青,清代著名醫家,出身于醫學世家,博覽群書,銳志攻醫,臨床診病集諸家之長。《張聿青醫案》系張氏原著,門人吳玉純編次而成,反映了張氏豐富的臨床經驗和鮮明的學術特點。《張聿青醫案》特設膏方一卷,其他卷中亦散見膏方驗案,精思卓識,頗多可采。本文通過研究書中膏方的用藥規律,以期窺探張氏膏方辨治思路。
1.1 處方來源以《張聿青醫案》[1]為研究對象,篩選出膏方共計47 首(包括初診及復診),藥味共計167味。
1.2 數據規范化將所錄的中藥參照《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2]和《中藥學》[3]進行藥名統一,如“川斷”統一為“續斷”,“破故紙”統一為“補骨脂”等;若藥物相同,部位不同,如“歸須”“歸身”規范為“當歸”;中藥經炮制后功效不相似者保留炮制方法,如“牡蠣”“煅牡蠣”。
1.3 錄入與核對由一人將篩選出的方劑錄入中醫傳承輔助平臺V 2.5,再由另一人負責審核工作,以確保錄入數據的可靠性,如有誤差,則翻閱原文核實。
1.4 數據挖掘方法借助中醫傳承輔助平臺軟件V 2.5,使用“基本信息統計”功能,將藥物使用頻次、藥物四氣五味及歸經出現頻次進行排序;使用“方劑分析”功能,將“支持度個數”設置為26,“置信度”設置為0.85,將藥對組合出現頻次進行排序,由“規則分析”得出藥對關聯規則,導出網絡展示圖。
2.1 藥物使用頻次47 首膏方共包含167 味中藥,其中使用頻次>15 次的中藥共28 味。排名前10 位的依次為黨參、阿膠、生地黃、炒白芍、枸杞子、當歸、熟地黃、茯苓、沙苑子、山藥。見表1。

表1 使用頻次>15次的藥物情況
2.2 藥物四氣、五味及歸經出現頻次統計膏方用藥的四氣五味及歸經分布后顯示,藥物四氣以溫性最多,占36.64%;平性次之,占30.37%。藥物五味以甘、苦為主,分別占47.69%、23.82%。藥物歸經以腎、肝、脾、肺經為主,分別占22.13%、21.06%、16.86%、14.27%。見表2、3。

表2 藥物四氣五味出現頻次

表3 藥物歸經出現頻次
2.3 藥對組合使用頻次藥對組合出現頻次>25 次者共28 對,排名前8 位的依次為阿膠-黨參、生地黃-黨參、黨參-炒白芍、阿膠-生地黃、黨參-枸杞子、炒白芍-枸杞子、阿膠-炒白芍、阿膠-枸杞子。見表4。

表4 藥對組合使用頻次
2.4 藥對關聯規則選擇“關聯規則”模塊,將支持度設置為26,置信度設置為0.85,依次點擊“用藥模式”“規則分析”,根據關聯規則分析藥物之間的關系。其中出現頻次≥26、置信度≥0.85 的藥物組合有35 組。見表5、圖1。

表5 藥對關聯規則

圖1 藥對關聯規則網絡展示圖
膏方,是一種具有治病糾偏、滋補強身、益壽延年等功效的傳統中藥劑型。研究[4]表明,膏方重在補虛,對慢性、虛損性疾病療效顯著,其主要原因是慢病日久,氣血陰陽漸虛,臟腑功能失調,膏方能以其緩和滋補之效,緩緩圖功,正如葉天士所言“王道無近功,多服自有益”。
縱觀全文膏方醫案,可窺張氏于內、外、時三個層面著力補虛。“內”指人體體質特性[5],醫案中多見“稟先不足”“先天稟賦有虧”“形體蒼瘦,陰虛多火之質”等描述。治病求本,稟賦不足、體質薄弱是疾病發生的內在基礎。《理虛元鑒·虛癥有六因》亦將“先天之因”列于虛證諸因之首,足見其重要性。“外”指外在的各種疾病[5],書中記載的病種有“肺有伏寒”“向有便血”“久帶不止”“遺泄頻來”等,涉及內、外、婦、男各科,細繹病源,多為臟腑虛衰,充分體現膏方補虛適應范圍廣泛,張氏經驗豐富。目前,膏方多適用于慢性病患者[6-7]、亞健康人群[8]、孕前產后以及更年期調理保健[9-10]、術后恢復人群[11]等,張氏的膏方治案已為現代膏方診療提供借鑒意義。“時”指病程,如“數月不止”“日久不止”“每至冬令”等,直言病情纏綿日久。久病不復謂之損,久損不復謂之勞。張氏以“虛則補之”為大法,率以味厚質沉、填精益髓之膏方為治,用于治療虛損之疾,符合葉天士所言“治精血五液衰奪……均進膏滋”[12]。張氏臨證慎思明辨,理法精通,現簡擇其要如下。
3.1 法宗《內經》,博采眾家
3.1.1 甘能補虛 《黃帝內經》最早記載“五味”理論,甘味作為五味之一,有緩、補之用[13]。表1~3 所示甘味藥最多,能補氣血陰陽之不足,常用藥有益氣之黨參,補血之阿膠、當歸,滋陰之地黃、枸杞,壯陽之杜仲、沙苑子等,提示張氏膏方多以補益藥物治療虛損性疾病,這是“甘能補”的高度體現。張氏將甘味藥與溫性之品同用,取其補養精血以固下,益氣健脾以培中,和養氣血以助生化,益中和營以調呼吸之功。甘味藥與其他性味的中藥配伍則另有功效,如枸杞子合木瓜、白芍等酸甘化陰,益胃陰以熄風木,可治療陰虛陽亢型的老年性高血壓眩暈等;黨參、炙甘草合干姜、白術、菟絲子、補骨脂等甘熱之品,脾腎雙補,可治療寒濕困脾所致的腹瀉;熟地黃之甘與蛤殼、牡蠣之咸相伍,甘咸合用,有滋陰潛陽、升水降火的功效,可治療圍絕經期綜合征的煩躁、失眠、潮熱、盜汗等。
3.1.2 陰陽為綱 《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曰:“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陰陽學說是中醫認識人體組織結構、生理功能、病理變化及疾病診療的方法論。《普濟方》言:“一陰一陽之謂道,偏陰偏陽之謂疾。”若陰陽偏盛或偏虛,臟腑生理功能即會受損,疾病隨即發生。《神農本草經》記載:“天布令,主發生,寒熱溫涼,四時之氣行焉,陽也;地質凝,主成物,酸苦辛咸甘淡,五行之味滋焉,陰也。”[14]17藥性氣味生成具有陰陽之性,明辨藥性,方可“以藥性之陰陽,治人身之陰陽”。張氏效法朱丹溪“陽有余陰不足論”,常以六味地黃丸作為育陰的基礎劑[1]147,同時抓住陰陽互根這一關鍵,補陰之時常配杜仲、沙苑子等補陽藥[1]105,體現了“善補陰者,必于陽中求陰,則陰得陽升而源泉不竭”。周端[15]將陰陽互根理論作為膏方處方之基礎,除了藥物本身的陰陽寒熱配合使用外,在益氣升陽藥中配以半夏、澤瀉等沉降藥,在泄濁通下藥中配以黃芪、升麻等升浮藥,使清陽、濁陰升降自如,拓寬了用藥思路。
3.1.3 補瀉相宜 膏方雖主要用于治療虛損之疾,但非專事補虛,張氏言“養血益陰,固屬要圖,而泄熱調氣,尤為急務,非大劑補益便為良法也”[1]553。火熱致病變化多端,或傷津耗氣,或生風動血,或煉液為痰,或熱灼血瘀,故“熱”在醫案中尤為多見。火熱論是劉完素的主要學術思想之一,其認為“怫熱郁結”是熱證的主要病機,寒涼用藥獨具創見[16]。張氏沿襲劉完素火熱論的辨證思路,以青皮、香附、枳殼等辛藥散郁,山梔、菊花、白芍苦寒泄熱,這兩類藥物多針對氣郁化熱。清熱藥又分清熱瀉火藥、清熱涼血藥、清熱解毒藥、清虛熱藥等,臨床應辨證用藥。此類藥物的共性是易傷陽氣,膏滋久服更傷脾胃之陽,故處方中不可過量。
3.2 調攝之方,顧及肝腎表1 中藥物多以補虛為主,其中黨參、阿膠分別為常用的補氣、補血藥,這兩味中藥在47 首膏方處方中占比極大,體現張氏膏方滋補力專,且重視調和氣血。表4 中藥物歸經以肝、腎經為主,提示張氏臨證使用膏方調攝時,十分重視調治肝腎,如書中所載“調攝之方,自當顧及肝腎,擇其不滯者投之,方為妥善”[1]553。肝屬木主藏血,腎屬水主藏精,水木母子相生,精血同源。《醫宗必讀·乙癸同源論》曰:“東方之木,無虛不可補,補腎即所以補肝;北方之水,無實不可瀉,瀉肝即所以瀉腎。”[17]85肝腎虛實密切相關,張氏蹊徑獨開,對肝腎的調攝之法別有卓見。
3.2.1 肝宜調 肝為剛臟,體陰而用陽,若肝用過強,或氣郁化火,或陽動上擾,甚則肝風內動,皆屬標實;若肝體不足,多為肝陰、肝血虧虛,為本虛,當氣火風陽同時存在,則為本虛標實。肝病日久,上犯心肺,中侵脾胃,下及于腎,張氏治肝之法大致可概括為調氣散郁、疏肝和胃、清肺化痰、抑肝泄木、滋陰寧風五法[18],善調其肝,可治療百病。如楊(右)案中[1]556,患者因肝氣生升之性不能條達舒暢,見腹滿、偏頭痛之癥,張氏予香附、川芎、枳殼、陳皮疏肝理氣,疏其用之有余;魏(右)案中[1]553,用連翹、牡丹皮、山梔、菊花清肝泄熱,治療氣郁生熱,熱盛生風引起的昏暈、四肢烙熱而酸楚;顧(右)案中[1]113,用當歸、白芍、阿膠育陰和營,女貞子、黑豆衣補肝腎益精血,養血熄風以治療因營陰虧損、血不養肝所致的頭痛、耳鳴、心悸;畢(右)案中[1]546,用龍骨、牡蠣、磁石、石決明等介類藥物,取重鎮潛降之性,合滋陰之枸杞、女貞子、生地黃,共奏育陰熄肝、鎮肝之功,治療厥陽上逆引起的咽中灼熱、眩暈。
3.2.2 腎宜補 《素問·六節藏象論》曰:“腎者,主蟄,封藏之本,精之處也。”腎為先天之本,是藏精之地,也是真陰真陽之宅。張氏臨證多用甘潤之品滋腎陰、甘溫之品溫腎陽,陰陽平衡則腎精能藏。如王(左)案[1]551,患者因心陽不下、腎陰不上而病怵惕恐怖、遺精,張氏予生熟地、山萸肉、枸杞、沙苑子、天冬滋水益精,使腎水足而陰能固,煅龍骨、煅牡蠣收斂固澀,合補益心脾之品使心氣旺而陽能收,陰陽相合,水火既濟;嚴案中[1]147,患者因下焦空虛,腎不納氣,稍一外感風寒之邪則易引動肺中伏飲而出現咳喘,病機屬上實下虛、實少虛多,張氏予熟地黃、枸杞子、山萸肉、菟絲子、制首烏等補腎陰以納氣,佐補骨脂、巴戟天以陽中求陰,再予胡桃肉、蛤殼降氣定喘,采用滋腎歸納法,藥效如鼓應桴。
研究[19]發現,江浙滬名老中醫運用膏方治療常見性虛勞性疾病,其病機多數為肝腎虧虛,所用藥物如牛膝、茯苓、當歸、杜仲、熟地、黃芪、白芍、山茱萸、阿膠、龜甲膠等關聯度較高,采用陰陽并補、氣血同調之法治療由肝腎虧虛引起的亞健康狀態。
3.3 以靜制動,以平為期動靜藥性理論是傳統藥性理論之一,由張景岳明確提出。一般動藥主行,善走動,藥性雄烈,起效快,作用范圍廣;靜藥主守,性凝滯,起效慢,作用范圍局限。中藥的動靜兩性可根據功效、部位、炮制方式等進行劃分[20]。以功效論,則扶正為靜,祛邪為動;以升降浮沉論,則沉降者為靜,升浮者為動。此外,疾病也有動靜之別[21],如過動可致耗氣、傷津、動血、劫陰,過靜可致氣滯、血瘀、痰凝、濕聚。張氏運用動靜藥性理論指導膏方處方用藥,重視動靜配合,其中靜藥種類多于動藥,以靜制動的特點與膏方補虛功效相呼應。
3.3.1 味厚至純 表1 中膠類藥應用頻次較多,共計73次,其中阿膠共計使用37次。由表5可知,關聯度排名前6 位的藥對均有阿膠。阿膠由驢皮通過水煎、濾過、濃縮至稠膏狀而成,本身味厚至純,具有滋陰補血、止血的功效,單品即可治療出血而致的血虛病癥。張氏善用阿膠,常與地黃、當歸、枸杞、黨參等同用,以增強補腎填精、益氣養血的功效[1]557,對于虛損、血證、產后等陰陽氣血虧虛之證尤為合適[22]。張氏推崇將阿膠作為收膏輔料,其使用頻次遠高于龜甲膠、鹿角膠、魚膠等。醫案中單阿膠一味又有真阿膠、清阿膠、阿膠珠、陳阿膠等之別,或可參考曹炳章在《增訂偽藥條辨》中記載的阿膠正偽。
3.3.2 重鎮潛降 膏方中動物藥共計16 種,除膠類藥之外,還有龍骨、牡蠣、龜甲、鱉甲、海蛤殼等介類藥。張氏認為,肝腎虧損,血去陰傷,龍雷之火不能潛藏,犯上則眩暈、頭痛;侮心則心悸、怔忡;乘土則納運失常,多是表現為“動”的病證,應采用靜藥治之[19]。故張氏在補益同時多加介類藥重鎮潛降[1]547,導龍雷之火以下行,以“靜”藥物制“動”病機,這是張氏對動靜理論的新發揮。如此,動靜結合,調整偏頗,使機體恢復陰陽平衡。
3.4 藥重炮制,協調納運中藥炮制是將藥物用不同方式進行處理,借此能調整中藥的藥性,改變藥物功效,擴大其應用范圍[23]。張仲景辨證要求“觀其脈證,知犯何逆,隨證治之”,法、方、藥隨證而變,則炮制品也需隨之調整。張氏善用炮制品,取其能增強藥物的性味功效,如沙苑子、澤瀉、懷牛膝、補骨脂、車前子、菟絲子、杜仲等用鹽水炒取咸入腎,可增強滋陰補腎之性;枳殼麩炒,其味甘性平入脾胃,可增強補中益氣之功;牛膝、當歸、丹皮、茜草等炒炭用,可增強或產生止血的功效。
膏方以固本為主,多加厚味及血肉有情之品而成補益之劑,但有滋膩礙脾之弊,若胃氣一敗,百藥難進。膏方中除佐以健脾和胃之劑、使以調味之劑外,張氏重視“開路方”的運用[24]。開路方有調和脾胃、祛邪消導的作用,先于膏方服用更有利于吸收。如吳(右)案中[1]558,風木上干胃土,胃納日少,繼而出現涎沫上涌、不寐,對于陽明之氣漸衰之病,張氏認為“宜先用通補煎劑以治肝胃,俟胸寬納谷漸增,再以膏劑養肝之體”,健脾醒胃的煎劑可提高膏方療效。另外,張氏對膏方的服用方法也十分謹慎,常根據患者病情及藥物性質,點明服用時間為清晨,方式為開水沖調,劑量應逐漸增加。
本文通過對《張聿青醫案》的膏方處方進行分析,發現張聿青辨證處方法于《黃帝內經》,又博采眾家之長,以“甘能補”為處方大法、以臟腑辨證為主要手段,用于治療慢性、虛損性疾病,重視調攝肝腎,認為肝宜調、腎宜補。張氏用藥也別具特點,以藥之偏性糾機體陰陽之偏頗,以藥之動靜復陰陽之平衡,注重藥物炮制,構思精巧,以期脾胃健運,納運協調。本文基于數據挖掘技術初步探討張聿青膏方辨治思路,發現其學有所宗,診治條理分明,處方有章有法,希望對現代膏方用藥有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