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 奎 鳳
“神”是中國哲學的重要范疇,作為哲理化的神在先秦集中體現在《易傳》中,《易傳》之“神”與古希臘哲學家塞諾芬尼所說的理性神有相似處,都是形而上的作為整體存在的“一”。北宋諸儒如周敦頤、邵雍、二程,特別是張載,對《易傳》之哲理神皆有深刻而精彩的闡發。目前學界對張載論神與神化有較多討論,對周敦頤、邵雍、二程論神關注還不夠。總體上看,邵雍對神與易、太極、性、氣、心、形等相關范疇的關系有集中論述,神在其思想中既是本體性的道、太極,也是主體性的心,兩者實際上是一體的,是一個神。邵雍比較有特色的地方在其于獨特的體用觀,其“體”多是指形而下的氣質、形體(質料因),“用”則是類似亞里士多德四因說中動力因、形式因和目的因意義下的“神”。
《周易》之易的基本意思是變易、流變不息,而變易、變化之主宰者或者說動力因,在邵雍看來是“神”。
《易傳·系辭上》說:“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對于這里的“神無方而易無體”,現在能看到的比較早的注解是干寶所說:“否泰盈虛者,神也;變而周流者,易也。言神之鼓萬物無常方,易之應變化無定體也。”“神”鼓萬物,即表現為使萬物否泰盈虛、消息盛衰,“易”為“應變化”之“周流”,這里有以“神”為主動方、動力因的意思,相對地,“易”為“神”流動、鼓動萬物之表現。其后,東晉韓康伯說:“方、體者,皆系于形器者也;神則陰陽不測,易則唯變所適,不可以一方、一體明。”這里主要解釋了“無方”“無體”,沒有明確揭示“神”與“易”有什么內在關系。舊題“北魏關朗撰,唐趙蕤注”、今人多認為此為北宋阮逸偽托的《關氏易傳》中說“夫易極乎神而已矣”,又說“神也者,易之靈也”,這里非常突出“神”的重要性,如果說易為動之變化,那么其靈為“神”。
邵雍在《觀物外篇》中說,“神者,易之主也,所以無方。易者,神之用也,所以無體”,又說,“‘神無方而易無體’,滯于一方則不能變化,非神也;有定體則不能變通,非易也。易雖有體,體者象也,假象以見體,而本無體也”。應該說,這里“主”與干寶所說“鼓”、《關氏易傳》所說“靈”都是可以貫通的,強調了“神”的能動性、主動性,而“易”為“神”之能動功用的表現。南宋張行成解釋邵雍這句話時說:“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神也。變動不居,周流六虛,所以應天下之故,易也。故易為神之用。易者,陰陽也。神者,陰陽不測也。”“寂感”“變動”“周流”之說皆出自《易傳·系辭》,“感”與鼓動義是相通的。這里用到“應”字,與干寶所說“應變化”意思接近,易表現為陰陽流變,可以測以陰陽,而神則陰陽不測。張岱年解釋邵雍這句話說:“神是變易之主宰,變易是神之作用。神便是不滯于一方而能變化的。”以“主”為“主宰”,“易”為“變易”,應該說張先生這個理解是非常精準的。類似地,王永祥也說“神是變易的主宰或主持者,它是沒有方所的,變易則是神的作用或表現,它是沒有定體的”。這些解釋也都突顯了“神”的主動性、能動性,而“易”、陰陽變易流行,則可視為“神”鼓動萬物變化之表現。
比較而言,邵雍此“神為易主、易為神用”的觀點,應該說與張載“神體化用”的思想較為接近,“化”為陰陽氣化之變易。“神”為變易大化的動力因,神為本體之“一”,“易”體現為陰陽變化,為“二”。這些都突顯了“神”的重要性,突顯了其本體性、靈動性,當然,神在化中,神不離易,體在用中。程顥曾說,“蓋‘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其體則謂之易,其理則謂之道,其用則謂之神,其命于人則謂之性,率性則謂之道,修道則謂之教”,這里看似與邵雍之說相反,即以易為體、神為用。程顥還說“‘生生之謂易’,生生之用則神也”,這里也是以神為用。對于程顥此說,牟宗三曾指出,“至于‘其用則謂之神’,用即是道體生物不測之神用。‘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故神即是寂感之神,亦曰誠體之神,皆即指道體自己說:全道體即是一神用,全神用即是道體之自己。此神用之用非是如普通之可以分解為體用,而體用各有所當屬之用也:此神用不與體對,神即是體;道體亦不與神用對,體即是神”。這樣來看的話,程顥此說與邵雍的觀點也是內在貫通的。
實際上,邵雍也有類似程顥以神為用的看法,而且多次論及,是其思想的重要特色。他在論太極與神的關系時說:“太極一也,不動;生二,二則神也。神生數,數生象,象生器。”又說,“太極不動,性也;發則神,神則數,數則象,象則器。器之變復歸于神也”。這里相對“太極”(不動,性),“神”又被表述為太極功用之表現(“發則神”),這與程顥所說“其用則謂之神”的觀點更為契合,如此比較的話,邵雍所說“太極不動性也”也相當于邵雍所說“其理則謂之道”。南宋張行成解釋邵雍此說認為:“太極本靜,故不動為性。發則神者,應感而通也。神則數者,動靜變化,倐陰忽陽,一奇一偶,故有數也。有數之名則有數之實。象者,實也。氣見則為象,凝則為形。器者,形也。形者,神之所為而以自托焉。如蠶作繭,本自我為,非外來也。”這里張行成基本上是順著邵雍的意思作了述說,他由邵雍所說“神、數、象、器、神”之論,認為形為神所變現,如蠶作繭,蠶如“神”,繭如“形”。張伯行這里對太極與神的關系沒有深入討論。邵雍說“器之變復歸于神”,沒說“復歸于太極”,應該說“歸于神”大體上也可視為歸于太極;當然,也可視為在神—數—象—器—神之流變中,太極皆在其中而不動。“數、象、器”也可視為“變易”之展開,主宰這種變化的還是神,這與上節所說“神為易主、易為神用”的觀點也可以貫通。張載也曾說,“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然則圣人盡道其間,兼體而不累者,存神其至矣”。此“太虛—聚—萬物—散—太虛”之流變過程,神貫穿于其間,這與邵雍所說“太極:神—數—象—器—神”之過程可以形成較為有意思的對比。如果參考《易傳·系辭》所說“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也,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于此”來看,“寂”與“感”實際上皆為易或神之表現。太極之一即在陰陽兩儀之中,這種一與二的關系可以說是不即不離的。因此,太極與神用實際上也是一體的,只是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有此區分。侯外廬主編的《中國思想通史》第四卷認為在邵雍思想中,“最高的‘太極’或‘道’既是‘無’,但又表現而為萬有,這就和緯學中的‘太一’一樣,其實是神,邵雍也正把它稱為神”。王永祥在論及邵雍思想時也認為,“太極自身是不動的,這是它的本性。太極之所以表現出發展,完全在于神。正是由于神的作用,才有了數的變化,數變即引起象變,象變即產生了萬事萬物,萬事萬物再變,即又復歸于神。可見,太極表現出的變化,完全不在太極自身,而是‘神’作用的結果”,又說,“從實質上來看,太極之‘一’的衍化,不僅發動者不在太極自身而在于神,而且它的各種變化也只是神自身的各種表現”。姜國柱也強調,“邵雍所講的‘神’,不是指上帝鬼神之‘神’,而是主宰、推動‘氣’的變化之‘神’,它潛天潛地,出入于有無生死之間,無所在,又無所不在,萬物由它產生,又復歸于它,這個‘神’,實際上是推動萬物神秘莫測變化的原動力,即‘神’是表示‘太極’創造萬物所顯示的神妙變化的作用”。這些解釋有一定道理。應該說,太極是靜與動的統一,即靜即動。就太極本身作為一個自在統一的混沌整體而言,談不上動靜,但是以人觀之,即從人的視角來觀太極,又展現為天地、陰陽、動靜。
關于太極,邵雍還說“道為太極”,“太極,道之極”,由此而言,太極即是道。他又說“道與一,神之強名也”,這樣來看,太極、一、道,實際上均是本體(神)的不同稱謂。趙中國認為,“我們理解認識邵雍的觀念,必須要把道、太極、心、神等合起來考察,才能真正領悟其本體論層面的思想精義”。“強名”之說取自《老子》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邵雍還說,“元有二,有生天地之始者,太極也。有萬物之中各有始者,生之本也”。朱熹也曾說,“蓋合而言之,萬物統體一太極也;分而言之,一物各具一太極也”,這與上面邵雍的說法有些類似。太極也可稱為“元”,此元為生天地之始者,可以相當于朱子所說的“統體一太極”,“有萬物之中各有始者”相當于朱子所說“一物各具一太極”。“生之本”之說,《史記·太史公自序》中也說“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這樣比較來看,“萬物之中各有始者”之“元”也相當于“神”。這樣,在邵雍的思想中,太極、一、道、元,也可以看作是本體之“神”的不同表述。神是一,同時也是二,“一”更多從先天的角度來講,“二”更多從后天“乘氣變化”的角度來說。
上面討論了神與易、太極的關系,神主導變易流行,同時神也可以說是太極妙用之靈。變易流行實際上就是氣化的過程。那么,神與氣又是什么關系呢?邵雍說,“氣一而已,主之者乾也。神亦一而已,乘氣而變化,能出入于有無死生之間,無方而不測者也”。對此,張行成解釋說,“乾者天德,一氣之主也。分而稟之,有萬不同,皆原于一而返于一。天德者,誠也。至誠不息,則不為死生間斷。剛健粹精,有氣之用,無氣之累,故能載神而與之俱也。神者太虛之靈,在乎有物之先,當為一而應乎次二者,以虛必寓實而顯仁,神亦乘氣而變化也……惟其變化不測,出入于有無生死之間,不為實之所礙,是之謂神。凡人皆有神而不能自神者,為實之所礙爾。惟至誠存心者,其心虛明,有心之用,無心之累,不累于物,乃能如神”。這里主氣運化之乾,為天德乾元。在中國哲學,“天”大體上有絕對的“天”與相對的“天”兩種含義,絕對的“天”為上帝意義上的至上神或理性神意義上的主宰者,相對的“天”,即與“地”相對的天。那么,相應地,乾也可以說有絕對的乾,及與坤相對的乾。邵雍這里所說“主之者乾也”當是絕對意義上的乾元。張行成認為,此乾元天德剛健至誠,能“載神而與之俱”。這里“載神”未必契合邵雍原意,在邵雍,乾元、神大體上是一致的,張載也曾說“神,天德;化,天道”,可以說,天德、乾元就是神。南宋朱子在《周易本義》中解釋乾卦彖辭“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時說,“天地之間,本一氣之流行而有動靜爾。以其流行之統體而言,則但謂之乾而無所不包矣”,明代羅欽順認為朱子此意與這里邵雍之說合。朱子又曾說,“氣之精英者為神。金木水火土非神,所以為金木水火土者是神。在人則為理,所以為仁義禮智信者是也”,這里朱子關于“神”的理解有些復雜,從“所以為”的角度來看,神是根據因,是形而上之理,是但從“氣之精英者”來看,“神”似乎又是一種特殊的氣(精英),仍是形而下。羅欽順顯然從后者即形而下的角度理解朱子這里所說“氣之精英”,他認為邵雍所說“乘氣而變化”之神與朱子所說“氣之精英”之神“不合”,他大概認為,邵雍之“乘氣變化”之神是形而上的,而朱子“氣之精英”之神是形而下的。當然,這也只是羅欽順的個人之見,全面來看,朱子所說的神實際上也有形上之理的意思。
《皇極經世書·觀物外篇下》說,“天以氣為質而以神為神,地以質為質而以氣為神,唯人兼乎萬物而為萬物之靈”,對此,南宋張行成解釋說,“天以氣為質,以神為神,是天無質也,故能動不能靜。地以質為質,以氣為神,是地無神也,故能靜不能動。惟人備乎神氣質,故兼天下之能而為萬物之靈也”,張行成的意思是天主于神、地主于質,人是神、氣、質兼備。實際上,這也未必十分契合邵雍的原意。邵雍這里表述了一種相對的體用觀,不過邵雍的體用論思想,用是本,是靈魂性的,體反而是形而下的、氣質性的。“天以氣為質,而以神為神”實際是說天以氣為體、以神為用;而“地以質為質,以氣為神”實際是說地以質為體、以氣為用。“唯人兼乎萬物而為萬物之靈”當是說人可以靈活地以不同層次的存在為體或為用,這與古希臘哲學家普羅泰戈拉(Protagoras)“人是萬物的尺度”的觀點有相通之處。邵雍還說“氣者神之宅,體者氣之宅”,這里也可以說氣為神之體(宅),而質(體)為氣之體(宅)。“天以氣為質而以神為神”一句與“氣者神之宅,體者氣之宅”是可以貫通解釋的。張行成說“地以體為體而宅氣,天以氣為體而宅神”,實際上就是把這兩句話聯系起來做了解釋。
上述討論更多從一般本體論的角度來論“神”。本體論意義上的神可稱為天地之神,相對地,邵雍還多從主體的角度論及心神、形神,此主體之神也可稱為“人之神”。在邵雍看來,“人之神則天地之神,人之自欺,所以欺天地,可不戒哉”,此觀點有點類似黑格爾所說“實體即主體”的思想,與陸王心學強調的“心即理”的思想也有一致性。張行成解釋說“神一而已,人之神即天地之神也。人為外物所蔽,不能得一,是以彼此之間不相知。天地虛明,不用耳目而無不見聞。人自欺即是欺天地,天地已知之矣”。也就是說人之神與天地之神實際上還是一個神,人之神可以視為天地之神的顯現,人心即天心,自欺即是欺天。邵雍既認為“道為太極”,又強調“心為太極”,這與“人之神則天地之神”的思想實則也是貫通的。唐君毅認為,“康節之尊心為太極者,其旨正同其言神為太極……天地間之神之不測,惟顯于此心之神之不測;亦惟因有此心之神之不測,乃見天地間之神之不測。二者若相為內外,而于義無別;則天地間之神之不測,即吾心之神之不測也。人于天地間之神之不測,謂之道,謂之太極,則于此心之神之不測,亦可謂之道,謂之太極,自亦可言心為太極矣”。應該說,天地之神、心神都有陰陽不測之形而上性。同時,神不離氣,于天地如此,于人心也是如此,人心之神功能的展開離不開氣血。
受中醫思想影響,邵雍也以神對應心臟,他說:“心藏神,腎藏精,脾藏魂,膽藏魄。胃受物而化之,傳氣于肺,傳血于肝,而傳水谷于脬腸矣。”這段話與中醫經典的表述有所不同,《素問·宣明五氣》中說“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腎藏志,是謂五藏所藏”,《靈樞經·九針論》也說“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腎藏精志也”。比較來看,就“心藏神,腎藏精(志)”而言,邵雍的觀點與《素問》《靈樞》一致,但其他幾條出入較大。“心藏神”之神指人的神氣、精神,從這個角度而言,中醫多認為此神與“心臟”關聯甚大,這其中也關聯著血脈,《素問·平人氣象論》中說“藏真通于心,心藏血脈之氣也”。邵雍曾說“體四而變六,兼神與氣也”,南宋張行成解釋說,“神者太虛之靈,其光為血。氣者太和之發,其液為精”。這些都揭示了神、血脈、心臟之內在密切關聯。現代醫學會認為人的精神、意識活動與大腦關聯更密切。站在道家修真的立場來看,意識、精神活動還只是識神,不是元神,道教特別是丹道學也認為元神與泥丸宮(大概在大腦中心)有密切關系。實際上,進一步來說,這些也還是從后天來看,從先天本體來看,包括心臟在內的“身體”仍是意中物象之我,尚非本我、本心、本神。這一點其實邵雍本人也有點破,他在《自余吟》詩中說,“身生天地后,心在天地前;天地自我出,自余何足言”。心,即人之神,與心臟已無關系,此神為先天之神、天地之神,后天返先天,可以說即是回到天地之神。
中國古典哲學把人的生命體看成由形、氣、神三個方面構成,其中神是最為重要,也是最為根本的,邵雍也強調說,“神統于心,氣統于腎,形統于首。形氣交而神主乎其中,三才之道也”。這是把人的生命作了形、氣、神三分。南宋俞琰解釋邵雍這句話說:“人之一身,首乾腹坤,而心居其中,其位猶三才也。氣統于腎,形統于首,一上一下,本不相交,所以使之交者神也。神運乎中,則上下渾融,與天地同流,此非三才之道歟?”“神”為形氣之主,此“神”當兼具兩方面含義,一是元神之體,二是有具體內容包含知識、情感、意志、智慧等綜合心理因素的“識神”。“形、氣、神”又可簡單概況為形神兩方面。就形神關系而言,邵雍認為“形可分,神不可分”,張行成解釋說:“可分者不能分,不可分者能分,猶可變者不能變,不可變者能變也。神者形之用,形者神之體。神寓于形,形有殊而神則一,故一體動而四支應者,神本一故也。人能體神致一則萬物應感,如同一形,故曰‘至誠如神’,又曰‘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神為主則能一,形為主則不一,眾人以形為主,物為之累,安能體神而致一乎?”張行成此發揮可謂相當精彩,他對“神”的發揮,所謂“不可變者,能變也”,有點類似亞里士多德論“神”時所說“不動的推動者”。張行成所說形神體用關系,實際上還是強調“用”是“體”之根本性、靈魂性,“體”無“用”不活,“用”無“體”不立,這與邵雍的主張是一致的。邵雍曾說,“用也者,心也。體也者,跡也”,顯然,“用”與“心”才是根本性、靈魂性或形而上的存在,“體”是“跡”,反而是形而下的。邵雍還說,“先天之學,心也;后天之學,跡也。出入有無死生者道也”,張行成解釋說,“先天造物之初,由心出跡之學也。后天生物之后,因跡求心之學也。心虛而神,道亦虛而神。能出入于有無死生、在先天之初不為無、在后天之后不為有者,跡不能礙,本無間斷故也”。心、神之用,為先天存在;跡、形之體,為后天存在。“形”的特征是“殊”,“神”的特征是“一”。張行成的這一解讀確實抓住了邵雍思想的精髓。邵雍強調“神”為不可分的“一”,張載也說“一故神”,但張載說,“神,天德;化,天道。德其體,道其用”,以神為體、化為用,這與邵雍以神為用的說法看似相反,實際上還是相通的。邵雍、張載所說體用內涵不同,張載所說體是形而上的本體,而邵雍所說體是形體、跡,有形而下性;邵雍所說神用是先天的,有靈動性,這與張載以神為變化動力因的思想,實際上還是一致的。

邵雍還說:“神無所在,無所不在。至人與他心通者,以其本于一也。”“他心通”為佛教六神通之一,在邵雍看來,至人之所以能感應到他人的意識活動,因為己之心神與他人之心神,實際上是共在一個“無所在,無所不在”的“神”之中。張行成解釋說:“形可分,神不可分,以其不可分,故未嘗不一。天下無二心者,亦以本一而已。本一而不能一者,形為之累,物或礙之也。至人與他心通者,其心虛明,形不能礙,盡誠之極,體物之至也。《記》曰‘天降時雨,山川出云。耆欲將至,有開必先。’凡人吉兇禍福,或得之夢寐,或見之證兆,有知先覺焉者,神之靈也。人心皆有神靈,多為血氣外物所昏,如鑒之蒙垢,己則先暗,何以照人?”張行成的注解重點強調了人心本一本神,有靈覺感應能力,凡人之心之所以不再如至人那樣神靈,主要是由于形氣之欲及外物的遮蔽。
宋儒多從陰陽屈伸的角度來講“鬼神”,這樣的話,真可謂“其鬼不神”。程子曾說“鬼神者造化之跡”,張載說“鬼神者,二氣之良能”,這些都是從陰陽氣化、屈伸往來的角度講鬼神。大體上來說,邵雍也是在這個理性化的向度上來論鬼神的,但是在具體觀點上,其鬼神觀與張載、二程又有所不同。
《易傳·系辭》中說:“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東漢虞翻解釋說,“魂陽物,謂乾神也。變謂坤鬼。乾純粹精,故生為物。乾流坤體,變成萬物,故‘游魂為變’也”,此以“精氣”“游魂”為萬物生成的過程。但是一般認為,這里“精氣為物”是說“生”,“游魂為變”是說“死”,如東漢鄭玄注曰:“精氣,謂七八也。游魂,謂九六也。七八,木火之數也。九六,金水之數。木火用事而物生,故曰精氣為物。金水用事而物變,故曰游魂為變。精氣謂之神,游魂謂之鬼。木火生物,金水終物,二物變化,其情與天地相似。故無所差違之也。”所謂“七八,木火”實際上是說春夏,為萬物生發的季節,而“九六,金水”是說秋冬為萬物收藏(死)的過程。東晉韓康伯說,“精氣絪缊,聚而成物。聚極則散,而游魂為變也。游魂言其游散也”。邵雍對此句的解讀與這些又有不同,他說,“‘精氣為物’,形也;‘游魂為變’,神也”,又說“‘精氣為物’,體也;‘游魂為變’,用也”,邵雍這里說的“體”指形體,“用”指神靈。張行成解釋說,“形者體也,神者用也。言‘精氣’則知‘游魂’為神氣,言‘為物’則知‘為變’者性也。言‘游魂’則知‘精氣’為沈魄,言‘為變’則知‘為物’者常也”。這樣來看,在邵雍,精氣構成事物的形體,游魂是事物的神靈,神靈是變化的動力因。

邵雍還說,“‘天地之心’者,生萬物之本也。‘天地之情’者,情狀也,與‘鬼神之情狀’同”。《周易》復卦彖辭說“復其見天地之心乎”,大壯卦彖辭曰“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矣”。復卦一陽來復,于此見天地生物之心,至大壯,是萬物盛開之時,天地生物之情已表現得淋漓盡致。邵雍認為此“天地之情”即“天地之情狀”,與“鬼神之情狀同”。此“情”“情狀”應該說主要都是就“神用”而言,而且此生物之神與“陽”關聯密切。因此,邵雍還說,“陽者道之用,陰者道之體”,“陽尊而神,尊故役物,神故藏用,是以道生天地萬物而不自見也。天地萬物亦取法乎道也”,又說“陰對陽為二,然陽來則生,陽去則死,天地萬物生死主于陽,則歸之于一也”。因此,總結來看,在這些語境下,邵雍所說“鬼神”往往偏指神,神是萬物生命力的根本,而其功能又通過陽氣來實現。
《禮記·樂記》中說“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在宋儒的詮釋中,禮樂、鬼神皆為陰陽屈伸之義。邵雍套用這句話略做轉化說“明則有日月,幽則有鬼神”,這里日月、鬼神對應明幽,主要強調的應是慎獨之義。他在《幽明吟》中說,“明有日月,幽有鬼神。日月照物,鬼神依人。明由物顯,幽由人陳。人物不作,幽明何分”,也就說是鬼神、幽明實際上還是以人之主體性對世界的分判。
北宋五子普遍重視《易傳》“神”的問題,這是早期理學發展的一個較為突出的特征。他們論神既有相似性,也有各自的特色。如周敦頤在《通書·誠幾德第三》中說“發微不可見,充周不可窮之謂神”,在《通書·圣第四》中說“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這與邵雍所說“太極不動,性也;發則神”的思想頗為相似,都是從“用”的角度來講“神”。程顥說,“冬寒夏暑,陰陽也;所以運動變化者,神也。神無方,故易無體”,以神為運動變化的動力因、主宰者,這與邵雍“神者易之主”的思想也有類似性。程顥還說“神是極妙之語”,邵雍也說“以神為神者,至言也”,都非常重視“神”的問題。唐君毅認為邵雍論神“與周濂溪、張橫渠之言道、太極、神等之義,似不甚相遠”。
在邵雍,神為易之主,具體在人,心神也為形體之主,形可分,神不可分。神是太極發動之妙用,神、太極、道皆為“一”,同時,神乘氣而變化,是氣化的動力因。這里再引申討論一下在邵雍思想中神與性的關系。邵雍說“太極不動,性也;發則神”,又說“因物則性,性則神,神則明矣”,從這些來看,性與神是一體貫通的,兩者當皆在形上之道的層面。邵雍還說,“氣則養性,性則乘氣,故氣存則性存,性動則氣動也”,這里性與氣的關系如果表述為神與氣也是可以的,性乘氣即神乘氣,神、性以氣為載體,也可以說氣質為體、神性為用。邵雍認為,“性非體不成,體非性不生……性得體而靜,體隨性而動”,可見,性是有能動性的“形式因”,是用,而“體”則類似質料因,是被動性的,這里性也可以視為神。但邵雍又說“神無方而性有質”,從這句話的表述來看,似“神”為形上存在,而“性”為形而下存在。這又該如何解釋呢?張行成說:“神依于氣,性依于質。故氣清則神清,昏則神昏,質明則性明,暗則性暗。曰‘神無方’者,主神而言也;‘性有質’者,主受性者言之也。謂性為萬物之一原者,以性為神,在命之先也。謂性為有質者,以質為性,在命之后也。性正如精神,有精而后有神,有命而后有性,此世人所共知,后天之學也。”這種解釋實際上是認為,性有先天之性、后天之性,就先天之性而言,性為萬物之本原,此性與神是一體的,就后天而言,性嵌入形質之中,為具體之性。也就是說“性有質”之性,是從后天的角度來講的。
以神性為用、以氣質為體是邵雍非常獨特的體用思想,他還說,“體無定用,惟變是用。用無定體,惟化是體。體用交而人物之道于是乎備矣”,應該說這與“神無方而易無體”的思想也是一致的。神為用,易為體;性為用,氣為體;陽為用,陰為體。其體有形而下性,而其用反而有形上性,而其體與用也有相對性,體在一定的關系中也可以視為用,而用也可以變為體,有其相對性、靈活性。陳來就強調說,“邵雍講的體用還不是理學一般討論的典型的體用問題,但他的提法具有相當的辯證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