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文 碩
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左右,在北緯30度上下,東西方兩個主要文明分別出現了文化和思想上的騰飛,人類在這一時期真正開始構建屬于自己的東西方文明。中國此時正處于東周時期,是社會發生重大變革的時代。希臘于公元前750年左右開啟有史時代,到公元前323年,是希臘文明發展最重要的階段。東周時期,周天子的地位不斷衰落,大國爭霸的局面愈趨顯現,作為一國統治中心的都城建設,在政治、經濟、文化、歷史、民族、地理等多種因素的綜合作用下,形成了類型和規劃布局均具時代特色的都城模式。希臘城邦時期是其文化發展與城市建設的黃金時期,城市模式較前序時代有明顯變化,形成獨具特色的城市空間、建筑類型。東周時期的主要都城與希臘城邦典型城市的比較研究,是城市史學的跨文明研究課題,學術界對此的研究較為薄弱,本文試圖在此方面略做探討,以求教于方家。
王朝都城和主要諸侯國都城規模大、規格高,是東周時期城市建設的集中代表。這里選擇東周王城、鄭韓故城、曲阜魯城、臨淄故城、楚都紀南城、中山靈壽城、燕下都、趙都邯鄲等遺址,作為與古希臘典型城市對比研究的主要對象。處在同期的希臘城邦典型城市也有很多,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雅典、斯巴達、普里恩、奧林索斯、比雷埃弗斯、米利都、敘拉古、科林斯和薩索斯等。
1.
中國古代城市分城區和郭區兩個范圍,一般來說,城、宮城、內城、小城等大致為同一概念,而郭則有郭城、外城、大城之稱。因內城多屬宮殿區,往往被稱作宮城,廣義的宮城為內城,包含了與宮室有關的各種建筑、手工業作坊等附屬建筑;狹義的宮城則是指用垣墻圍起的宮殿區主體建筑的大型院落。這里所指的宮城,皆取其廣義,或稱內城。東周都城的興建可分為兩個歷史階段,分別為春秋早期至戰國中期(公元前771年—公元前380年左右)和戰國中晚期(公元前380年左右—公元前221年),建城思想和城市布局發生了一定轉變。
第一階段,春秋早期至戰國中期。這一時期的城址布局特征為宮城多居中,如東周王城、曲阜魯城、楚都紀南城等,都屬此時期。
東周王城在春秋時期為單一宮城制,至戰國時期發展為內宮外郭制。東周王城西、南兩側臨河,宮殿區位于城址的西南部,為高臺建筑。手工業作坊區集中于城址西北角,糧倉位于南城墻北邊,為戰國遺存。墓葬分布于城址中部、北部及澗河西岸,大型墓發現于王城東北約10公里處。
曲阜魯國故城呈不規則長方形,總面積約1000萬平方米。北墻和西墻外有洙水,南墻和東墻外有護城壕與洙水相連。城內共發現東西向及南北向道路各5條,分別連接城門與重要建筑。宮城位于城址中部偏北的高地,手工業作坊區散布于宮城外的北、西、南三面及城外東北部。居住區散布于城內東、西、北部靠近城門和大道處。墓葬區位于城內西北部和西南部。
楚都紀南城呈長方形,面積約1600萬平方米。城西部、北部和東部有山脈環繞,西部臨沮漳河,東墻外鄰湖泊,四面皆有城墻,外設護城壕。城內共探明相互交匯的古河道4條,宮城位于城內東南部中心,手工業區位于城內東部,居住區位于城內西、北部,墓葬多分布于城周數十公里的范圍內。
第二階段,戰國中晚期。這一時期城址布局出現了宮城與郭城分開的現象,有的是兩城東西并置,如韓國故城、燕下都、中山靈壽城;有的是兩城分離,如田齊臨淄、趙都邯鄲。
韓國故城建于公元前375年,為西宮東郭制。城址呈不規則長方形,城內面積約1600萬平方米,東西側被黃水河與雙洎河環繞,城外有壕溝。中部的南北向隔墻將城址分為東、西兩部分。宮城位于郭城外西部,宮殿區基址多分布于宮城中部和北部,為高臺建筑。手工業區、居住區和倉窖多分布在東城內。高級貴族墓區多分布于城外。
燕下都建于公元前361年,為西宮東郭制。城址略呈不規則長方形,總面積約為3200萬平方米。中部有一條南北向的古河道(俗稱“運糧河”),其東側有與河道平行的城垣,二者將燕下都分成東、西兩城。東城為都城的主體,西城為防御性的附郭城,兩城四面有圍墻,外環繞河道或城壕。宮城位于郭城外東部,宮殿區位于宮城內東北部,主體宮殿建筑位于宮殿區最南端,為高臺建筑。手工業區多分布于東城,居民區分布于東城南部、東南部以及西城的東南部。墓葬區分布于東城西北隅和西城中部。
靈壽城約于公元前380年建成,為東宮西郭制。城址平面形狀不規整,依地勢修筑曲折城墻,總面積約1800萬平方米。北面靠山、南面臨河,東、西兩側均有自然河溝,地勢呈現“山在邑中”的形式。城址分為東、西兩部分,兩城之間利用南北向夯土城墻隔開。宮城位于郭城外東部,宮殿區主要集中于宮城東北及南部,宮殿為高臺建筑。手工業區位于東城內,居住區主要位于西城王陵區內、西城南部和東城手工業作坊區東南角。
田齊臨淄于公元前379年前后形成宮、城分離的格局,為西宮東郭制,總面積約2000萬平方米。城址東臨淄河、西依系水。城址現存大、小兩城,小城為宮城,位于大城外西南隅,宮殿區居于其中,宮殿為高臺建筑。大城、小城均分布有手工業區,墓葬遍布城外四周。
趙都邯鄲建于公元前386年,為西宮東郭制,面積超過1700萬平方米,由趙王城和“大北城”兩部分組成。趙王城為宮城,由西、東、北三城構成,呈品字形布局。王城內主要的宮殿區位于西城中部偏南,宮殿為高臺建筑,其他兩城也皆有宮殿區。手工業區與居住區大多分布在“大北城”內,城西北15公里有趙王陵園,貴族墓地位于城西北,一般墓葬區位于城西。
2.
希臘從公元前8世紀起確立了一種特殊的國家形態——“城邦制”。城邦是一個以城市為中心、城市居民為主體、國家為本質的政治共同體,每個城邦在政治上都相當于一個獨立的城市國家,在經濟和文化上相互往來,在軍事上時有聯盟時有對峙。城邦通常包含中心城市和圍繞其周圍的廣大農村區域,其中,中心城市是城邦發展的核心區域,具有絕對的區域政治、經濟和文化影響力,它容納著一定數量從事非農業的聚居人口,同時是城邦生產生活和社會活動的主要場所。這一時期興建起許多典型城市,其形制、布局和發展內涵或相同或不同,與東周時期的都城有著一定的對比意義。
希臘城邦時期的城市格局可分為兩種形制:“衛城—市集(agora)”中心制和“市集”中心制。以公元前480年前后為界,典型城市的發展可分為古風和古典兩個歷史階段,兩種形制的城市均有發展或有較大變化。
第一階段,古風時期(公元前750年—公元前480年)。這一階段覆蓋城邦建立和發展的前期階段,“衛城—市集”中心制城市的典型特征是初步形成以衛城為宗教中心、以市集為政治和商業中心的城市格局。此類城市多位于希臘本土及愛琴海周邊、西西里地區,城市地貌特征多為背山面海,且城址內多有較高山峰,城市均具有一定高差。典型城市包含雅典、阿克拉加斯、薩索斯、科林斯、德雷羅斯、希梅拉、底比斯等。
古風時期的雅典城址坐落于一個群山環繞的盆地,南側為海岸線。公元前8世紀,宗教和政治中心位于城市中部的衛城(acropolis),在它南部的山腳下形成最早期的居民點。公元前7世紀之前,衛城有城墻,其中央建造過大型建筑,公園前6世紀修建了下城城墻。古風早期的市集處于衛城東北部,后逐漸轉移至城市西北部的阿羅帕戈斯山的北側山腳下,形成最初的城市政治和經濟中心,衛城也逐漸向單純的宗教中心轉變。主要商業和手工業區位于市集周邊和凱拉米科斯,居住區散布于城中。城市有兩個港口。
阿克拉加斯建于公元前582年—公元前580年,北、東、南三面被山脊環繞,城市下方有兩河匯聚。城址坐落在平行于大海的“東南—西北”走向山脈之間凹陷的低坡高原上,一條天然山脊結合城墻形成城市的防御工事,城墻內面積為625萬平方米。衛城位于城址北端的制高點雅典娜山,是城市的宗教中心。南部下城分為“上市集”和“下市集”,分布著重要的神廟和公共建筑。住宅區圍繞衛城及市集分布,墓地位于城市衛城及市集以外的區域。城市有海港。
薩索斯位于薩索斯島(希臘最北端的主要島嶼)的東北角,公元前520年—公元前500年建立起防御性圍墻,將城市空間整個納入其中。城址南高北低,北部臨海,利用自然地形形成梯形臺地,分為兩個主要的區域,即上城和下城。上城圍繞衛城組建,決定了聚落的格局和主要街道的方向。下城圍繞市集發展,市集位于城市西北部臺地,分布有重要圣所和公共建筑。兩個居住區分別靠近市集中的兩座神廟發展。城市有兩個港口。
科林斯位于希臘中南部伯羅奔尼撒半島東北的科林西亞,科林斯地峽的入海口附近,公元前5世紀前后建立城墻,城市面積600—700萬平方米。城址分為上、下兩城,上城阿克羅科林斯是城市的衛城,為一座天然堡壘,也是城市最早的防御工事。下城圍繞市集發展,公元前7世紀,建造有神廟建筑和公共建筑。公元前5世紀前后,下城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城市有兩個港口。
“市集”中心制的城市有一部分于這一時期建城,表現為早期的初具網格布局,雖有人為規劃因素,但形態上并不十分嚴整。此類城市多出現于希臘本土和西部殖民地,后續建設多在原有格局上發展,如敘拉古和阿爾戈斯。且城址內多有較高山峰,具有一定高差。
敘拉古位于意大利西西里島的東南角,于公元前734或公元前733年建立城市。城址緊鄰愛奧尼亞海的錫拉丘茲灣,建在一急劇上升的高地上,海拔約為2000米。一條南北大道是城市的主動脈,連接主要圣地,城市規劃具備早期起源式的正交布局形式,為早期城市規劃的范例。城市無衛城,重要的宗教建筑位于奧提吉亞島(一條狹窄的地峽將城市與其相連),城市還有幾處重要的城外圣地。最早期的公墓位于城市東部,之后環繞城市建設。
第二階段,古典時期(公元前479年左右—公元前323年)。這一階段覆蓋城邦發展的鼎盛時期,兩種城制的城市均有較大發展。
“衛城—市集”中心制的城市大多在這一時期進行重建、改建或擴建,為建城的高峰期。城市格局進一步發展,各種類型的建筑不斷增多,城市空間也日益復雜和多元。這類城市大多位于希臘本土,完好保留了固有的傳統規劃方式,僅在城市的局部設計中對不規則市集及衛城區域進行改造和發展,其中最典型的是雅典公共市集區域的改建和衛城的重建,另外科林斯、底比斯等均有不同程度的發展。
古典時期的雅典,在原址上重建城市,公元前4世紀城市外圍多出一道環形圍墻和護城河,將整個下城區域圍合起來,面積擴大到305萬平方米。重建后的衛城進入全盛時期,由幾座重要的神圣建筑構成,分別是山門、帕特農神廟、伊瑞克提翁神廟、廣場上的雅典娜青銅雕像及阿耳忒彌斯圣區。重建后的市集開發了北部、西部和南部區域,增加了新的公共建筑形式(柱廊)。城市的主干道為連接主要城門、市集和衛城的帕納辛奈科斯大道。主要商業和手工業區位于市集周邊和凱拉米科斯,居住區散布于城中。比雷埃弗斯港發展為港口城市。
早期的“市集”中心制城市在這一時期得到進一步發展,如敘拉古和阿爾戈斯。公元前5世紀之后出現的“市集”中心制的城市,開始出現嚴謹有組織的城市規劃,采用“正交網格”布局,限定出整齊的路網和街道系統,使希臘城市幾乎所有的古老元素適應這一剛性框架,并在此過程中最大限度地實現對建筑各種可能性的探索,這類城址多集中于小亞細亞、土耳其和馬其頓地區,在希臘本土也有出現,米利都、雷埃弗斯、普里恩等都是有代表性的城市。
阿爾戈斯于公元前5世紀進入建城高峰期,這一時期的遺址位于兩座高低不一的山丘之上,南部的拉里薩(Larisa)懸崖高290米,北部的德拉斯(Deiras)山丘高約90米,兩座山丘均被防御性城墻環繞。城市沿著拉里薩(Larisa)山南側逐漸擴大,市集位于古老劇院下方的低洼區域,包含主要圣所和公共建筑。居住區以城市主要大道為軸線進行組織。


東周都城和希臘典型城市在各自的建城史上,都具有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蘊,是各自文明進程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于處在相同的歷史發展階段,具備許多人類認知的相同相似之處。又由于地域不同,經濟、政治、文化、宗教背景和民族發展歷程的差異,導致城市布局差別大于共性。由于篇幅所限,下面從城市發展建設要素中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幾個方面略作探討。
1.
城市的選址對其規劃布局及長遠發展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力,東周和古希臘城市的選址,既有共性特征,也有個性化差異。
首先,看東周時期的城市。東周都城的位置選擇具備“依山傍水”和“位居要地”的特點。東周都城的建城位置大都選擇臨河臺地,或依岸而建,或距河流不遠,這種臨水筑城的方式不僅能有效解決城市供水,還能提供便利交通,同時河流亦可作為天然屏障起到防御作用。有些都城還會利用二水交匯處的臺地建城,至少一側有山巒盤踞,形成披山帶河的格局。《管子·乘馬》中對這樣選址建城的優勢總結為:“凡立國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廣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溝防省。”先秦時期,先民們認為河流水系與國家(國都)的政治命運有不可分割的關系,國家和城市所依靠的河流一旦枯竭就有亡國的危險。《史記·周本紀》就言:“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原又塞,塞必竭。夫國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國之征也。”這也解釋了東周城市、尤其是王朝和大國都城的選址都特別注重與水系關系的原因,以至有的城市為了適應臨水臺地的地形而選擇“城郭不必中規矩”,鄭韓故城、中山國靈壽城都是比較具有代表性的依地勢而建的不規則都城。自春秋中葉以來,由于封建經濟因素的滋長,兼并戰爭的發展,更加重視利用天然河流航運之利以發展城市經濟,同時又憑借河流天險加固城防,因此依水筑城的都城位置經營模式就顯得尤為重要。
同時,東周建城講究“因天材,就地利”,善于利用交通沖要和險要地勢的優越地理條件,或依托較好的自然資源進行城市選址,都城還要講究“擇中而立”“位居要地”這一位置布局特點。如王城洛陽既是東周王畿地區的中心,占據“河山拱戴,形勝甲于天下”之勢,又符合擇中建都的定都理念,是控制區域的中心位置,乃“天下之中”。再如鄭韓故城地理位置處于其統治區的要地,“周道”聯通著四方往來。晉都新田位于西南地區的十字路口,是十分重要的陸路交通樞紐。

其次,看希臘城市。從目前材料來看,希臘城邦時代中心城市的建城位置大多選擇在背山面海的緩坡平原和高地平臺上,抑或臨河的內陸平原或高原地區,它們特點不一,有些沿海而建,有些位于內陸平原屬農耕體系,但以沿海岸城市居多。希臘境內少大江大河、降雨稀少,擇城位置大多是富含豐富的地下泉水或山泉的地點。這種位置選擇,雖然在地理形態上與東周不同,但二者利用自然地勢和水資源的思路卻是相近的。
大多數希臘城址需有至少一座較高的山峰,作為其早期面向陸地的防御堡壘,有些逐漸發展成為衛城,如雅典。有些則逐漸形成一側或多側的天然防御屏障,如科林斯、薩索斯等城。這種靠山臨水筑城的方式,不僅可以為城市提供天然的防御工事,還便于城市開展海上通商及貿易活動,對海上軍事力量的增強也起到積極作用。少數位于內陸的城市主要依靠農業生產維系經濟發展,多選取土地相對肥沃的平原地區,周圍環繞大山作為城防工事,城市附近大多有河流作為防御屏障,這與東周城市建城理念接近。
城邦時期的城市由于選址和地勢差異,呈現出多樣的形態,并無統一制式。各個城市的整體平面多為不規則形,偶爾出現較為規則的形狀,如希梅拉和普里恩均為近缺角矩形,薩索斯近梯形,但這些城市形狀并不是預先規劃的。希臘城市的建城理念多遵循因地制宜原則,城址均依地勢而建,城墻的建造沿地形起伏和戰略需要劃定,即便是在正交網格規劃布局的城市中,城墻的劃定也是自由多變的,某些城市中還會出現相當大的高差,且部分城市起伏較大,如敘拉古位于急劇上升的高地,普利恩南北高差達380米,這與大多數城址背山面海的選址原則不無關系,這種劇烈的地勢變化也會影響城市形狀的形成。
2.
東周時期的都城往往具有較強的防御功能,大多數城市建有必要的防御設施,以大規模環形城墻為主,輔以外圍防線。有些還結合自然屏障或城市周邊的軍事堡壘、軍事重鎮等設立預警系統,構成理想的防御體系。建造城墻的基本原因,都是以防御為出發點,城墻基本都包含以下要素:城門、塔樓或角樓、垛口等,有些城市的城墻還輔以護城河或護城壕。建造技術的發展方面,工藝水平、戰略技巧都隨生產力水平的提高而增強,逐漸出現復雜的結構和設施,且使用堅固的建筑材料。有學者指出,東周城市的防御特點表現為防御設施規模大,構建相對穩固,軍事防御能力提高,防御設施種類多樣化、復雜化且建造技術有了較大突破等。
古希臘與東周的地理環境、自然條件和地形地貌不盡相同,但其注重城市軍事防御的建城理念與東周都城十分相像。在城邦繁盛時期之前,城市中的主要防御堡壘是衛城,至多向外延伸出中等規模的外壘。到了古典時期,城市的防御工事被環形城墻所取代,城墻多包含大型城垣及其附屬的城門、甕城、塔樓、城垛等,有些城市城墻還帶有護城河或城壕。規劃建造時往往利用最有利的地形和堅固的材質,甚至在必要的時候摒棄之前帶有衛城的城區而選擇新的區域建城。某些城市會利用有利地形條件形成的天然衛城堡壘,作為城市環形城墻的一部分,如普里恩。還有一些城市由于某個方位地形險峻,成為天然屏障,便可不修建城墻,如阿克拉加斯。
3.
在城市規劃中,東周主要都城顯現出以宮殿和宗廟區為核心的城市模式,而希臘城邦中心城市則凸顯出以神廟和公共建筑為主體的城市形態。
東周主要都城的功能區有宮殿區、祭祀區、墓葬區、居民區、手工業作坊區、倉窖區等,有的城市還發現有“市”。這些功能區事關整個城市政治文化發展與生產生活,通過把各個功能區的用地合理組織、統籌安排,實現城市的有效運轉。其中,宮殿和宗廟區多為城市的政治核心,形式上表現為居于中心或一隅,多數區域至戰國時期都有圍墻,并逐漸獨立于郭城之外,成為都城的統治中心。其他功能區圍繞宮城布局,或位于郭城中的相應位置。例如東周王城的宮殿區位于城市西南部,墓葬區有城內墓葬區和城外墓葬區之分,城內外均有王陵區以及中小型墓葬。倉窖區位于宮殿區的東部,手工業作坊區主要分布于王城北部一帶。
再如鄭韓故城,鄭國的宮殿區在西城中北部,宗廟與社稷在東城內。韓國的宮室和宗廟均設置在西城內。鄭國貴族墓葬區置于城內,韓國王陵級墓均設在郊外,城內外都有一些家族墓地。鄭韓故城從整體上看西城是政治活動區,東城是經濟活動區。鄭國和韓國的倉窖區在東城西南部一帶,手工業作坊區在東城內,只有個別作坊位于西城或城外。
臨淄故城的小城應是田齊宮殿區之所在,姜齊王陵在大城內東北部,田齊王陵在城外東南,大城南部也有貴族墓葬區,而大城臨近城墻處分布有戰國時期的國人墓葬。臨淄故城的小城內有中央官府的手工業作坊區,冶鐵在東、西部,鑄銅和鑄幣在南部。大城內廣泛分布居民區,中部、西北部、東南部和東北部都有手工業作坊,城內中部有“市”。
以上所論表明,東周主要都城的宮殿區和墓葬區等都有各自相對獨立的區域。宮殿區采取“王宮居中”“擇國之中而立宮”的制度,都城整體上遵循著“宮室居中”的布局原則,但其位置并非一定要拘泥于城市中心點,還會考慮具體位置、是否適合統治者居住、是否便于都城管理等因素做適當調整。因此宮殿區的具體位置并沒有形成統一定式,但綜合來看,宮殿區多位于城內地勢較高之處,宮殿往往為高臺建筑。祭祀區的設置往往和宮殿區的宗廟關系密切。墓葬區在城內城外均有,但王陵區主要在城外較遠處擇地勢而建,與平民墓葬的墓區相分離。城市中的倉窖區、居民區、手工業作坊區等都有各自相對獨立的區域,倉窖區既有如東周王城設置在宮殿區內,也有遠離宮殿區的。居民區則分散于城內宮殿區以外的地方,有些則與手工業作坊區相結合。手工業作坊區多位于城內,有時與平民居住區和墓葬區雜處。
希臘城邦時代典型城市的功能區主要包含宗教祭祀區、行政活動區、商業活動區、文化活動區、手工業作坊區、居民區、墓葬區、港口區等,通過對這些區域的有效組織,將整個城市的政治、宗教生活和經濟生產統籌聯系在一起。大部分的城市中,這些區域在各個城市中的位置和分布有共性也有差異。例如雅典主要宗教祭祀區位于衛城,一部分神廟位于市集周邊和城外郊區。墓葬區一部分位于城墻外的外凱拉米科斯區,另一部分位于法勒倫港口。行政區位于整個城市的西北部,處于市集廣場及周邊。城市中最寬的道路為彭特利克大道,寬度達七米多,連接行政活動區和衛城。商業活動一部分位于市集中部,另一部分則集中在城墻內的凱拉米科斯區。文化活動區分散于城市邊緣,居民區并無固定位置,住宅區見縫插針安排在公共建筑的空隙之中,住宅中設置有家庭手工業作坊、窖藏區和臨街商鋪。兩個港口區位于城市的西南方海岸。
敘拉古古風時期主要的宗教祭祀區位于奧蒂吉亞島、城郊的阿納波斯河以西區域以及埃皮波萊高原的東北郊區。最早的墓葬區位于城市東部和北部,之后的墓葬區環繞城市延伸至泰切圣地,古典時期又向外圍延伸。古典時期行政和商業活動區集中于奧蒂吉亞島。文化活動區位于阿赫拉迪納的郊區特米內茨以及那不勒斯的郊區。古典時期的居住區環繞城市建造,覆蓋了古風時期的大片墓地。兩個港口區分別位于城市東邊和西邊。
米利都新城中主要的宗教祭祀區位于南市集的西側,另有一部分在巡游大道的北端,迪迪瑪的阿波羅神廟位于城郊。行政區和主要的商業活動區位于新城中部的帶狀區域,分布于南北兩市集中。文化活動區位于南市集以西的獅子港北岸。其他區域幾乎都為居住區,被中心的公共空間分成了東北、中部和西南三塊,以統一的方格網狀布局。有4個港口,圍繞半島分布。
以上所論表明,希臘城邦時代的典型城市中,衛城或市集附近的圣所是核心的宗教空間,設置有最主要的神廟和祭壇,另有一些宗教建筑會位于城市中不同區域、城墻外部或城市近郊。其他重要的政治和商業活動以市集為中心展開,形成了新宗教中心與新市民中心的結合。文化活動空間往往會置于距離行政和祭祀區較遠的位置,并且在城市中的分布并無統一制式。居民區多見縫插針安置在城市空隙中,無標準形制,在后期正交網格布局的城市中,對住宅區進行了系統規劃,呈現規整的形制,但它們的共同點是建制簡陋,多與手工業作坊和商鋪結合。大多數的墓葬都設于城墻外部及海岸附近。許多城市都有港口。
綜上,在功能區的規劃布局上,東周都城注重體現王權的中心地位,大多數功能區圍繞宮城展開,其他功能區的分布講究城市生活的便捷實用,將倉窖區、祭祀區、居民區、手工業作坊區和用于商品交易的市設置于指定區域。而希臘城市中各種功能區的分布,除體現出宗教祭祀的廣泛影響以外,各個空間布局相對自由,并無太多約束。
東周時期的中國與城邦時期的希臘分別在各自的地域內創造了燦爛輝煌的文化,并奠定了后世東西方文明形態的基石。這兩大文明在地域上相隔遙遠,基于各自的文明路徑相對獨立發展,兩者之間的內核與外在形態既呈現出某些相似之處,又顯示出諸多不同的特點。在城市建設上,東周是中國古代城市發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關鍵階段,它在繼承商周(西周)社會的基礎上,迎來了社會大變革的時代,建城充分體現出這種變革性和創新性;而希臘的城市建設同樣奠定了西方后世城市形態的基礎。
第一,建城主導思想和理念方面。平王東遷以后,隨著政治形勢的變化和各種勢力的此消彼長,周天子至高無上的權威逐步下降。盡管如此,在宗法制與分封制的雙重作用下,東周前期王權的作用和影響力還能夠體現在很多方面,包括王城的建設,“天下之中”理念的實施,宮殿區、宗廟區、墓葬區的定位等,都能顯現出周天子王權的延續。“禮制”是周人治國的重要精神,方方面面都要守“禮”,在城市建設方面也有所規定,《考工記》所記載的建城理念可以作為理解西周、春秋時期城市規劃思想的重要文獻。雖然在東周的城市中未發現完全符合《考工記》所描述的都城規制的城市案例,但其對城市等級、規模及模數的闡釋,有助于我們理解戰國之前城市建設中禮制的重要性,體現出城市規模與該城統治者的身份等級象征的關系。隨著諸侯興起,大國爭霸局面形成,在“諸侯力政”下,主要諸侯國都城已開始越過此規制,并隨著國力的不斷增強而違規擴張,文獻中對擴大規模違制建城現象的記載也屢見不鮮。然而,盡管禮制觀念開始更新,各國在都城營建中亦體現出王城的建都思想。
古希臘城邦文明形成和發展階段,其宗教活動在城市建設和建筑表達方面都有明顯痕跡。前序的黑暗時代,希臘全境由若干小國組成,其權力的代表是作為統治者的君王,最重要的建筑形式為國王的宮殿和一些必要的堡壘。隨著共和制城邦的建立和發展,君權逐漸為神權所取代,最重要的建筑形式轉變為城邦守護神的神廟。這一時期的神廟繼承了古代宮殿的某些特征,同時具有滿足宗教活動的必要特點,如外圈的柱廊圍合出的過渡空間用以形成一定的活動場地,同時在視覺和空間上形成室內外的過渡區域,神圣建筑群的布局也體現出宗教儀式相關的活動軌跡及內涵。不僅如此,城市出現新的政治活動中心,即市集,重要的公共政治建筑幾乎都建于此,向所有城市居民開放。
所以,在東周都城建設中,貫穿著“禮”和“禮制”精神,非常重視“天下之中”的理念,目的是突出王權至高無上的地位。然而,隨著以宗法制和分封制為核心的統治體系的逐漸衰落以及各個諸侯國的興起,“禮崩樂壞”現象愈加頻繁,宮城逐漸脫離開郭城單獨存在,城市建筑布局逐步由以宗廟為中心轉為以朝堂和宗廟并重方面發展。希臘的典型城市建設上,隨著城邦制的發展,神權的影響力逐步擴大,各個城邦都有相應的守護神及其廟宇盛行,它們不僅僅是宗教活動的場所,同時也是公共活動的中心。在信仰神靈的同時,古希臘人同時承認人的偉大和崇高,將人的智慧和力量投射于現實世界的生活之中,不但造就了人神同形同性的宗教特點,也在城市建設中體現出以市集為核心的公共政治活動的盛行,城邦制度與積極向上的個人主義相互依存、互為條件,這對于維護城邦奴隸主貴族體制政治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第二,在軍事方面,東周時期諸侯并起、列國相爭、戰亂頻仍、兼并不斷,隨時有滅國之憂。各國均十分重視都城建設中軍事防御功能的強化,不惜動用大量人力物力修筑牢固的防御工事和各種設施。列國為尋求自保,都必須建造堅固的城池,設立較好的城市防御體系,從而達到維護城市安全的目的。且隨著生產力水平的提高,筑城技術也在不斷發展,尤其是大版筑等筑城技術以及城垣防御方法與技能的推廣,列國紛紛掌握了建造大規模的城垣、城壕等各類防御設施的技術,加之人口的不斷增多,用來投入防御建設的人力資源也更加豐富,因此城市防御體系建設得到了長足發展。遂成為這一時期都城建設的一個特色并延及后世。
希臘的城市規劃布局中,衛城是早期重要的防御性堡壘,到了城邦高度發達的時期,它的作用喪失而轉變成城墻上具有防御功能的一部分或僅作為城市內部的堡壘存在。因此,在城市的防御工事演變過程中,衛城的主要功能逐漸演化為對宗教作為主體的城市居民生活與藝術表達的物化載體,而真正的城市防御體系則被環形城墻取代。在許多城邦時代的城市基址中,城墻都是保存得相對完好的遺存,建造城墻所用的磚石都經過了精心加工和組裝。亞里士多德在論及城邦的防御體系時曾說衛城適用于寡頭政治和君主政治,意指衛城的防御功能對于國王、寡頭和僭主而言,已經能夠滿足對內防止暴亂、對外抵御外侵的作用。
東周與希臘相比,城市的防御和保護功能是相同的,對城市的穩固、持續和久遠以及在安定政權、保障民心向背乃至在列國爭斗或抵御外敵中立于不敗之地等方面的作用也很一致。
第三,經濟及城市功能方面,東周以后隨著鐵器的普遍使用與推廣,生產效率大大提高,封建生產關系逐漸確立,社會生產力進一步發展,到戰國中期,形成了商品經濟蓬勃發展之勢。在此前提下,用于都城建設的物品種類和數量大大增加,各國都城規模宏大,城內紛紛設“市”,商品交易活躍,其經濟功能益發凸顯出來。在經濟和技術的推動下,城市功能更加完善,成為一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城市人口大量增加,帶動了都城的繁榮與穩定。
城邦時期的殖民運動對希臘的經濟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加強和拓展了奴隸制生產方式,促使手工業從農業中分離出來,并促進了商品貿易范圍和品類的擴大。在主要城邦的中心城市中,市集及其周邊都建立有豐富的手工業活動區和商業活動區,商品交易頻繁。一大批特色優勢產業逐漸形成,如建筑業、礦產采集業及制陶業等,其中,建筑業的發達主要體現在市政建筑的興建。同時,商業也促進了海上運輸條件的改善,古希臘人利用對海上航線的控制,建立了以對外貿易為主的奴隸制商品經濟結構,也確立了海上貿易的霸權地位,表現為在港口建立大型船篷、開通運河、建立海岸設施等,這也是許多希臘城市擇良港而建的重要原因。城際之間的“互市”貿易頻繁,當時的雅典、米利都、科林斯等城,都是互市貿易最重要的中心城市,這種貿易的往來一方面繁榮了經濟,另一方面也有效促進了文化的交流,表現在城市發展和建筑形式上,呈現出建筑藝術和技術的有效傳播與融合。
就東周都城與希臘城邦典型城市在此方面的比較而言,城市的經濟作用都更加突出,各種功能更加齊全,聚集效應更加明顯。
第四,東周時期的都城,既有對此前歷史的延續,不少都城是在西周的基礎上發展而來,又有因時因勢,在此社會大變革的時代應運而生,和以往都城已經有所不同,其規劃布局均體現出都城發展的創新性。另外,東周時期的都城建設,為秦統一中國后的歷代王朝都城建設提供了樣板和借鑒,不少王朝的都城建設,都參考了東周時期的建都思想、理念、規劃、布局、模式等。
古代希臘文明是一種融合的文明,多民族的混合造就了多樣化的文化風格和技術體系,體現在城市建設和建筑藝術方面,呈現出多種文化風格、多種意識形態共同影響的特征。這些特征對此后希臘城市發展和文明進程同樣具有顯著的推動作用。
因此,東周時期與希臘城邦時期的都城規劃布局模式在各自的城市建設發展史上均有重要地位,意義重大,影響至深且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