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初的北京雖然暑氣未消,但作為熱門景點的北海公園依然是游人如織,也帶動了紀念品商店乾清如意館的銷售。年紀稍長的阿姨們挑選著紋樣精致但價格不菲的中式服裝、團扇,年輕的則圍在文創區,挑選文化意蘊濃厚的手機殼、文具、書簽等等。其中,有不少人是沖著其中一款名為“富貴安康”的刺繡冰箱貼來的。這款冰箱貼是店里7月才上市的新產品,雖然價格要比一般售價在二十元左右的文創冰箱貼要高將近一倍,但依然人氣火爆。
出品這款冰箱貼的“御繡緣”,就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清宮傳統刺繡”(也稱宮繡、京繡)傳承人王小瀟創立的品牌。也正是在他的傳藝和品牌化運作下,他的老家易縣,已有近千名留守婦女靠著非遺宮繡這門手藝脫貧,讓“活起來”的非遺產業,給鄉村的守藝人提供了一條活得更好的勞動致富路。

宮繡傳承人王小瀟與宮繡技藝作品“明黃地皇后朝服”
許多人初見王小瀟時,都很難將眼前這位有些富態的中年北方漢子跟宮繡傳承人聯系在一起,因為提到刺繡,大多人首先想到的都是繡坊里坐著的繡娘,而這恰好是宮繡原先跟其他幾大名繡的最大區別——專職服務于宮廷的繡工主要為男性。
清朝滅亡后,宮繡匠人的主要服務對象不復存在,這門傳統手藝也逐漸走向衰落。但也有一些繡工回到老家后,把刺繡當成了謀生的法子,其中就有一位名叫王煥如的宮廷繡工,他回到原籍河北易縣后,將自己的一手刺繡絕活傳給了侄子王占錄,也就此把原本險些“斷代”的清宮刺繡技藝傳承了下來。而這兩位,正是王小瀟的先人。
什么是宮繡
“宮繡”,又名“京繡”, 發展至今,已有1400余年歷史,是中國刺繡發展史上的杰出代表。雖然現在提到宮繡多指國家級非遺“清宮傳統刺繡”,但事實上,宮繡的歷史可追溯到隋開皇16年(公元596年)的古易州,后到遼時期已初具規模。《契丹國志》中記載,當時的燕京“錦繡組綺、精絕天下”,而宮繡就是因遼在燕京設立繡院而誕生的,主要是為供奉宮廷、帝王、侯爵服飾之用。
元朝定都北京后,隨著封建王朝的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宮廷為了更好地為其服務,集中各地優秀工匠進京,使這技藝進一步提高。明代以后,宮廷繡的針法、技藝、用工、用料、紋樣圖式等特點更加鮮明,刺繡人員日趨擴大。
清代開始,宮中特設“繡花局”。在此期間,宮繡融合了各地的各種優秀繡工技法,將自身特點發揚光大,成為獨樹一幟的代表繡種。宮繡以用料講究、格調風雅著稱。在色彩上講究繡線配色鮮艷,其色彩與瓷器中的粉彩、琺瑯色相近;講到平、細、勻、光,甚至還要勝過蘇繡一籌。到了光緒年間,宮繡更是名揚海內外。
由于影響不斷擴大,清末時的北京涌現了許多繡坊,傳承了宮繡的一些特點和針法,使得圖案內容更加民俗化、與生活更加貼近,后人皆稱為“京繡”,并列為“清代四小名繡”之首(京繡、魯繡、汴繡、甌繡)。清朝滅亡后,一批宮廷刺繡工匠回歸民間,將這門手藝傳承至今。
雖然有著深厚的家學淵源,但和老家的大多其他人一樣,王小瀟起先學宮繡只是因為它比別的工作“能掙錢”——當時中國傳統刺繡格外受到一些臺商和華商的青睞,經常能接到一些不錯的大單子。
按照老式的學徒制,拜了師傅后,他先花兩年打下書法、繪畫的底子,第三年上繡繃學習穿針引線的技法,到了第四年,能繡梅蘭竹菊,第五年習鳥獸,第六年再習人物繡……到此時,能將繡工和圖樣設計融會貫通便算是出師了。
1991年,已能獨擋一面的王小瀟跟父親一起創辦了易水工藝美術廠,正式做起了自己的宮繡生意。他回憶說,臺灣地區有一位收藏家李俊良,那時幾乎每年都會來內地,除了自己購藏之外,還會訂購宮繡發去臺灣。李俊良向其推薦了《欽定大清會典》后,他對宮繡“雍容大氣、材質華貴”“圖必有意、紋必吉祥”“針法考究、嚴謹規范”“ 題材寓意、身份有別”的這四大特點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也開始琢磨起如何做好繡品的仿古、復古。
然而,1990年代恰是宮繡的衰退期,這種衰退不是指從業者、學藝人的減少,而是一種凡事“向錢看”的浮躁。大多人都只考慮繡得快,所以只肯繡“形”,而不肯花費時間、精力和材料去真正做好一件繡品。這讓已經愛上宮繡、不再將其當做單純的掙錢工具的王小瀟十分苦惱,為此,他還和父親大吵了一架。
“改開初期,我爸就是一門心思要多掙錢,覺得只要工人干得快,繡活上馬馬虎虎粗糙點兒也沒事,但我覺得這些都是‘殘次品’,會損害我們的商譽,還得一針一線、踏踏實實地繡。我爸不同意,大概是1996年吧,我憋著一口氣跟他大鬧了一場,就一個人跑去北京闖了。”
到了北京后,因為繡活出眾,有不少古玩鑒賞家和收藏家慕名而來,找他幫忙修復自己收藏的殘缺宮廷服飾,其中就有出身刺繡世家的收藏家黨紅民。為了修復好那些古董繡品,王小瀟得空就往舊貨市場、古董市場淘“老線”,至今,他的倉庫里還囤有五六百公斤的清宮里流出來的繡線。

王小瀟向農村婦女傳授清宮傳統刺繡技藝
就這樣,王小瀟一邊修復古董繡品,一邊學習這些宮繡的繡法。很快地,他在宮繡的工筆繪畫題材方面有了質的飛躍,對各色無捻掰絨絲(由一根絲掰成數根細絲),運用纏針、鋪針、接針等針法,用變換色塊的方法表現物體的陰陽面等技法的運用,也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技術的精進和一絲不茍的工作態度讓王小瀟在1990年代末就已經掙到了15000元的月薪,也在北京闖出了一片天。反觀父親掌管的廠子,卻因“重量不重質”丟失了重要的外商客戶,陷入了經營的窘境。
“總不能讓廠子里千把人一起挨餓吧?”這種情況下,一向倔強的父親終于服了軟,答應把廠子的經營事務全部交給王小瀟,按照他“做宮繡就是做文化”的思路再謀發展。接手廠子后,他開始在北京、河北兩頭跑,又是談客戶、跑生意,又是教鄉親們繡活,忙得不亦樂乎。在他對傳統宮繡的堅持下,原本搖搖欲墜的廠子重新活了起來,還掙到了當時最稀罕的外匯——美元。“我記得第一次把美元帶回家的時候,我媽看著那些個印著老外頭像的紙幣,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后來她還專門留了幾張沒兌換,直到她去世都還壓在箱底保存著。”
高品質的傳統宮繡很快幫其打開了市場,王小瀟的許多個人作品遠銷海外,被多國藏家收藏。2006年,國內第一批國家級非遺名單公布,宮繡彼時雖還沒有入圍,但敏銳的他已經感受到了官方對傳統手工藝的重視。這時,又有兩位經常大量跟他訂購私人訂制款中式禮服的老客戶打開了他的思路。

北海公園與王小瀟的“御繡緣”品牌攜手在瓊華島雙虹榭打造了一間全新形式的文創店 圖/北海公園官方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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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兩位老客戶一位做的是服裝生意,經常跑海外時裝周;另一位則是因為涉外婚姻,經常要參加外國人云集的派對。對他們來說,穿中式宮廷風十足的宮繡元素服飾,無疑是抓人眼球并凸顯自己民族和身份的最好辦法。
經過深思熟慮,王小瀟借著2008年北京奧運的東風,創立了自己的新中式服裝品牌,走精品化路線,也就是現在的“御繡緣”;同時,他還和著名奢侈品品牌Tod's建立了長達十年的合作關系,為其提供刺繡相關的研發創意和加工,不僅把令海外時尚圈和設計大師嘖嘖稱奇的“中國繡工”做出了時尚、做出了創新,更是把出口繡品的累計訂單做到了超億元。
2013年,王小瀟通過層層篩選和考核,成為了“清宮傳統刺繡”的非遺傳承人,他坦言,起初報名參加申報,只是出于想要“光宗耀祖”的念頭,但真的有了傳承人的頭銜后,他卻感到肩頭的擔子不一樣了。“本來只是為了自己祖祖輩輩的榮譽,最多再加上一個廠子,但現在,更多會想怎么做好傳承人的工作,不光把宮繡發揚光大,還要讓宮繡成為一個能帶動父老鄉親實現共同富裕的非遺產業。”
為此,他不光打破了宮繡此前在易縣“傳男不傳女”“家庭式”的傳藝做法,主動向村里的女性傳授繡工,還積極走進北京服裝學院、天津工業大學、河北美院等高校,毫不藏私地向90后、00后的年輕人授課傳業。如今,他在老家易縣的工廠里有1000多名繡工,大多是村里的留守婦女,很多人都因這份繡活把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同時又不耽誤照顧家里,廠子也成為縣里發展手工業、帶動貧困留守婦女脫貧的試點工程。
隨著自己的品牌越做越好,王小瀟有關非遺產業化運作的感觸也就深,他反復強調說:“我們這些守藝人要把主動權握在自己手里。”他告訴筆者,早在2006年,就有人提出要用1600萬元收購他的廠子,但他很快發現,對方只是想利用廠子現有的優秀刺繡匠人和工藝,給歐美的一些奢侈品牌做含金量很低、回報也很低的粗放式訂單,根本不想挖掘和發揚宮繡的文化價值,“就像那時候,一些外資收購了我們的自主品牌后就故意丟到一邊,這樣宮繡豈不是又要遭殃了?”于是,從此之后他就不再考慮接受外部資本的支持,而是要保證主動權握在自己手中。

匠人正在展示宮繡技藝 圖/視覺中國
想要有自主權,就得在傳承守藝的基礎上,繼續求新求變、做大做強。他發現,近年來隨著“國潮”崛起,非遺也在守正創新中越來越貼近人們的消費生活。考慮到動輒四五千元的宮繡服飾單價較高,為了讓宮繡這項新的“國家級非遺”飛入尋常百姓家,他的宮繡品牌開始涉足文創領域,并在2019年于北海公園開設了以宮繡技藝展示、現場體驗和產品銷售為一體的線下門店。
這步棋顯然走對了。疫情期間,雖然宮繡的服飾主業受到了影響,但他設計的以春節、元宵節、龍抬頭、清明節、端午節為主題的宮繡元素文創產品卻非常熱銷。“大家在展示體驗區試一下就知道,宮繡學起來不容易,技術含量很高,所以購買文創的時候也就不會覺得有多貴了。比如一個定價29元的印章,到貨500個,現在一天內就可以售罄。”北京冬奧會期間,他設計的元宵節印章又被組委會選中,成了志愿者紀念品,“去年的年收入有100多萬元”。
他還透露,目前正和相關教育部門開展產學研基地的合作,計劃打造一個占地大概在七八千平米的“現代產業學院”。“學院里還會有工廠,能讓高校、職校的相關的職業技術人才先到工廠來實習,更好地以學制用,以后不管是想留下來對口就業,還是另謀高就,至少都是有經驗的熟手了,應該也能從一定程度上解決年輕人就業難和人員匹配難的問題。”他充滿憧憬地說。

田陽舞獅亮出刀尖絕技挑戰“水上飛獅” 圖/視覺中國
我國擁有著豐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源,近年也正著力于通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產業化讓非遺文化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繼承發展,煥發生機與活力。然而并非所有非遺都具備良好的產業化條件和萬人矚目的關注度。比如在廣西田陽,壯族舞獅技藝雖然早在2009年就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也屢屢走出國門表演,在多屆中國—東盟舞獅爭霸賽上,田陽壯獅技藝驚艷亮相,吸引泰國、新加坡、馬來西亞等東盟國家的華人前來拜師學藝,名揚海內外。然而,這項兼具高、難、驚、險、奇、美特點的傳統技藝,卻日漸沒了演出市場。
年逾古稀的李永茂是壯族舞獅的代表性傳承人,出身武術世家的他,從小愛好習武,24歲踏上壯族舞獅技藝傳承之路,至今已有半個世紀。在他的田陽壯族舞獅藝術團訓練基地,陳列著上百個獎牌獎杯,展示著舞獅團的輝煌歷史。然而,簡陋的訓練場地,陳舊的道具設備折射出舞獅團從高峰走進低谷,舞獅絕技瀕臨失傳的窘境。
“現在很多年輕人都喜歡往外跑,因為去外面工作得錢多,我們在本地舞獅沒有固定的工資,再加上沒有補貼的時候就很難,2012年以前我們演出場次特別高,一年可以達到160場,2012年以后就少了,逐步逐步少,這兩年更加少。”李永茂的話里道盡了壯族舞獅技藝的艱難現狀,但這位老人依然在苦苦支撐,舉辦舞獅培訓班。在他的帶動下,目前全縣民間舞獅團17支,壯族童獅隊4支,舞獅隊伍人員也達到了1000人,但大多還是兼職,也難有固定收入,大多時候還是要靠自己想辦法聯系商演,來補貼基地和舞獅隊。
正如很多學者指出的那樣,非遺傳承發展是個時代命題,它需要情懷,也需要理念的革新;需要非遺人的堅守,也需要社會的呵護和政府的支撐。只有多向發力,才能突出重圍,求得非遺活起來、活下去、活得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