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富強
(1. 中山大學 嶺南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2. 河南大學 中國經濟學研究中心,河南 開封 475004)
任何理論都會受特定的個人知識和社會環境的限制而存有缺陷,從而不可能完全揭示出事物的本體或發展規律;同樣,馬克思沒有且也不可能窮盡真理,他的許多具體理論也必然帶有某種歷史局限性。分析馬克思主義者埃爾斯特就認為,馬克思出錯的地方,以及應該被拒斥的東西甚至包括“科學社會主義、勞動價值論、利潤率下降理論、革命斗爭中理論和實踐的統一以及無匱乏之虞的完美共產主義社會烏托邦幻想”。最為典型的就是勞動價值理論。因為勞動價值理論長期被視為馬克思經濟學的基石,成為剖析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剝削和矛盾以及資本主義必將為社會主義所取代之歷史趨勢的理論基礎;相應地,對勞動價值論的任何質疑和反對,往往都會被認為是對馬克思經濟學乃至整個馬克思主義學說體系的否定和瓦解。埃爾斯特寫道:“對許多讀者來說,馬克思主義經濟學或多或少地是勞動價值論的同義詞。……這一理論在最好的情況下是無用的,在最壞的情況下是有害的,而且往往是誤導的。”由此就引發這樣的思考:該如何理解馬克思所提出的那些學說及其在現代社會的適用性?又該如何正確對待那些流行的觀念和教條?
同時,任何理論之所以都不能終結真理,關鍵就在于它們都建立在一系列的引導假設基礎上,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也不例外。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主要以兩大基本命題為前提:等價交換規律,以及勞動的同質化趨勢。其中,如果說等價交換的商品規律是傳統勞動價值論的邏輯起點,馬克思據此引入了勞動力價值來解析資本主義剝削,那么,同質的社會勞動就構成了傳統勞動價值論最為重要的輔助假設,馬克思據此引入了勞動時間作為價值的度量尺度。這兩大假設也具有內在的邏輯一致性:正是由于等價交換規律將商品的價格視為與價值相一致,這就導致價值的定義被大大地延伸和曲解;其原因就在于,當價值被認為由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決定,而現實世界中的勞動價值又由自然時間來衡量時,這就必然需要以同質勞動為前提。顯然,正是基于等價交換規律,馬克思經濟學區分了勞動和勞動力,并推動價值向生產價格的轉形,由此還發展出剩余價值理論。與此同時,等價交換規律又是以完全競爭為前提,這顯然是不現實的,從而就為傳統勞動價值論埋下了深層缺陷。
有鑒于此,本文集中審視傳統勞動價值論的邏輯前提:等價交換的價值規律。正是通過對等價交換規律展開的批判性審視,本文深層次地考察出嵌入傳統勞動價值論之中的李嘉圖二難困境,系統拷問流行的勞動力價值說;由此,不僅可以深刻洞悉傳統勞動價值論的內在缺陷,而且可以清楚地辨識充斥于當今經濟學界的一些偽問題,有助于系統地推進和完善勞動價值理論。
價值規律被視為馬克思經濟學的核心理論,是商品經濟的基本規律:商品的價值量由社會必要勞動量決定,商品按照此價值量進行等價交換。顯然,等價交換原則潛含了兩大訴求:一是等價交換原則是商品價值維持其本質屬性的必要保證,否則,商品的價值范疇就失去了意義;二是在馬克思提出這一規律時,等價交換是在平等主體之間達成的一個道德判斷,根本上體現了實現社會正義的一種理想狀態。正是根基于等價交換原則,一些數理馬克思經濟學者就認定價格與價值之間存在直接的正向關聯,乃至構建來表示這種關聯,以解決從價值到生產價格的轉形問題。其中,是商品的市場價格,是商品的價值,則是固定系數。問題是,借鑒現代數理經濟學的這種模型建構是否合理?事實上,當經濟學模型中用數學符號來代替某個術語時,往往都會導致該術語的豐富內涵被隱藏或遭到簡化和扭曲,導致理論含義發生改變而非進步。這對刻畫社會關系的馬克思學說更是如此。按照馬克思經濟學的本意,價格僅僅是商品顯現出來的現象,價值則是商品隱藏起來的本質。甚至新古典經濟學時期的羅賓遜也指出,“價值并不是指在一些偶然事件影響下時時發生變化的市場價格,也不是指實際價格的歷史平均數。事實上,價值不僅是價格,價值是可以用來解釋價格之所以表現為價格的某種東西”。既然如此,在每個商品的價格和價值之間能夠形成固定的比例關系嗎?
一般地,將價格和價值從量的比例上固定起來這一做法至少忽視了這樣兩方面的因素:一是不同商品的價格通常包含了不同大小(比例)的租金等;二是市場價格通常還要受不同購買力等因素的影響。同時,將價格與價值等同起來恰恰是新古典經濟學的主張,其目的在于主張包含在價格中的利潤和租金等都是合理的,由此來否定市場收入中包含的剝削成分。正因如此,馬克思主義者恰恰應該對此持反對和否定態度,即使作為奧地利學派的代表人物,維塞爾也強調,影響商品市場價格(交換價值)的因素包括了自然價值(效用)和購買力;相應地,由于不同商品所對應的主要消費者在購買力上存在很大不同,這就使得各種商品的交換價值通常會在不同程度上偏離其(自然)價值。由此,就可以審視當下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者的一些研究:幾乎所有那些號稱成功地解決了轉形問題的模型都建立在特定的假設之上,而這個假設本身就已經嵌入了模型建構者的主觀認知和價值立場;相應地,只要對這些假設稍作改變,那么就可能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既然如此,又如何能夠信任這些模型所做的“嚴格”推導和證明呢?根本上說,任何社會科學理論的邏輯“嚴密”性都必須建立在所經受的思辨拷問上,這是社會科學理論的學理性基礎。
現實世界中的商品價格往往會偏離其作為內在本質的價值,體現為市場價格往往以價值為中心而上下波動。既然如此,為何還有很多學者傾向于將等價交換規律視為真實世界的存在呢?他們所持的一個重要理由是:理性的人是不愿意在交換中吃虧的,或者不存在普遍的蠢蛋而發生大規模的不等價交換。但是,歷史上的著名事實恰恰表明,在重商主義或商業資本主義時期,商業資本家正是通過流通領域的不等價交換而積累起大量財富;而且,為了從交換中獲得財富,各新興民族國家都致力于推行強有力的措施來提升其競爭優勢,如關稅保護、貿易壟斷、發展航運等。同樣,在當今社會中,那些在企業并購及公司上市等過程中迅速積累起巨額原始資本的超級富人,又有多少是依據等價原則進行交換的?恰恰相反,正是由于交換是不等價的,那些能夠充分利用既有社會規則和市場機制的人才可以獲得與其貢獻不成比例的收入,由此導向“蟑螂性生存”。環顧周邊事實或思考日常生活,也應該質疑:現實世界中有多少交換是等價的?
在真實市場中,交易者大多知道在不同場合將面臨不一樣且不對等的交易條件,但通常又不得不接受這種交易,因為沒有其他更好選擇!絕大多數人在市場交易中都要受到直接和間接的各式強制,或者因為他是弱者,或者因為他缺乏專業知識,等等。穆勒就寫道:“市場工資率不是由某種自動器械決定的,而是人與人講條件的結果,也就是斯密所謂人們在市場上‘討價還價’的結果;那些不討價還價的人,即便是在商店購買東西,其所付的價格也會長期高于市場價格。”顯然,市場交換的方式和結果涉及各主體所擁有的資源、權力、信息及認知力等眾多因素,從而必然不存在等價交換這一“事實”。
在很大程度上,等價交換體現了人類社會尤其是思想大儒們對社會正義和公平價格的理想訴求。瓊·羅賓遜寫道:“在各種涵義不同的價值概念中,有一個一直隱藏著的含義,即古老的公平價格概念,也就是斯密所說的獵人根據他們通常捕獲每種獵物花費的時間來調換獵物的原則。”從經濟學說史看,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古希臘學者就廣泛討論了分配正義問題,當時的分配正義主要強調按照美德原則得到恰當回報,從而涉及交換價格的界定問題;相應地,早期古希臘學者普遍接受的觀點是,價格必須確保財富和榮譽的恰當分配,參與交換者的社會地位應該得到市場的尊重和再造。同時,由于當時的學者還未能對價格的形成機制進行實證分析,也沒有出現關于支配財富分配的理性分配觀念;相應地,商品價格就被視為應與其價值屬性相一致,并且認為只有在自愿交易時才會出現公平價格。因此,亞里士多德的“正當價格”觀念及奧古斯丁的“公正價格”術語在隨后的一千多年得到繼承和發展。例如,德國多明我會教派大主教馬格努斯(Magnus)指出,當一個價格能夠使所出售物品的價值等于出售時市場對它的估價時,就是公平的。其學生(也是經院學派體系的集大成者)阿奎那則認為貴賣和賤買都是非正義的,從而主張物品應當按照勞動量相等的公平價格來進行交換。不過,阿奎那眼中的公平交易價格不僅與供求關系有關,而且還與社會等級相聯系,只有當人們的收入與他在社會生活中所居的地位相符時才是公平的。為此,隨著商品貨幣經濟的發展,以及資本主義對封建等級制的破除,馬克思就指出,“商品是天生的平等派”,而貨幣是比商品更進一步的平等派。
最后,價格發展史也明顯反映出,交換必然不是等價的。一般地,在交易日益頻繁的商品貨幣關系發達的國家和地區,人們的平等關系和觀念通常更為普遍化。例如,早期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殘酷剝削主要就體現在交換上的不等價,而社會主義國家則希望通過計劃價格和勞動券等來實現等價交換。不過,在實際運用中,由于沒有考慮到勞動的異質性和有效性等因素,結果,相對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早期社會主義“勞動券”交換中所嵌入的不等價程度似乎并沒有縮小。因此,等價交換只是一個人類所向往的伊甸園或烏托邦,從來沒有在現實世界中真正出現過;而且,進入現代社會后,由于勞動本身的異質化、社會階層的分化,以及信息的日益復雜化和不確定化,現實市場交換偏離等價交換的原則也似乎越來越遠。事實上,按照馬克思的看法,商業利潤本質上就來自賤買貴賣的“讓渡利潤”。既然如此,為何還有如此之多的馬克思經濟學者將等價交換原則視為先驗存在并在現實商品經濟中加以接受呢?在很大程度上,這似乎也可以在李嘉圖和馬克思的學說中找到依據。例如,李嘉圖斷言,價格將與包含的勞動量成正比,偏差不會超過6%—7%;相應地,馬克思也同意,價格偏離所包含的勞動價值是很小的。
上面的分析引發了更深入的探究:李嘉圖及馬克思等人為何會將體現人類理想訴求的社會正義和公平價格發展成等價交換的商品規律?這可以從兩方面加以說明:一是源于西方社會的市場交易日益擴大,以及從身份到契約的市場交易更為平等這一事實;二是源于西方社會的肯定性理性思維和抽象演繹思維,抽象演繹思維則是更為重要的原因,畢竟迄今為止市場交易還遠沒有達到等價的程度。事實上,盡管馬克思經濟學通過引入辯證和批判性思維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肯定性理性思維的桎梏。但是,肯定性理性思維在西方社會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致幾乎所有的學術或流派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它的影響;相應地,馬克思商品規律中也嵌入了深深的肯定性理性因子,一面源于黑格爾“倒立”的辯證法,另一面則源自李嘉圖的抽象演繹思維。這里就此展開簡要闡述。
首先,等價交換商品規律是肯定性理性思維的重要體現。一般地,肯定性理性思維將真理和現實存在等同起來,從而認定自由交換必然會體現平等公正的正義要求。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降,肯定性理性主義就成為西方社會的基本思維,無論是鼓吹國家干預的黑格爾的絕對精神、馬克思的社會發展階段觀,還是鼓吹自由市場的經院學者的自然秩序、哈耶克的自發秩序等都源于此。例如,柏拉圖將理念視為對事物本質和性質的認識,只有理念的東西才是實在的,從而得出了“理念=實在”等式;黑格爾則將理念視為某種心理的、精神的或理性的東西,是具有自我意識的理性,從而提出了“理念的=理性的”等式。這兩個等式相結合,就產生了“實在=理性”等式,即實在必然可以為理性所認識;進而,肯定性理性又將實在與真理聯系起來,認定實在體現了必然性;這樣,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就得到了統一,并由此形成了“理性=實在=真理”等式。正是基于這一等式,黑格爾就主張,一切合理的都是實在的,一切實在的必然是合理的;相應地,實在的發展與理性的發展也就等同了:一切現在是實在的或現實的事物就必然存在,必然是合理的和善的。受到黑格爾主義的影響,馬克思也就認為,社會的發展將由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從而將社會矛盾的解決寄托在自由王國是必然性的結果之上。同樣,經院學者將沒有人為干預的自然秩序視為上帝理性精神的體現,競爭性的市場中達成了一種自然價格,這種自然價格也就體現為公正或正義價格;相應地,經院學者就放棄了自古希臘起就致力于對正義價格的“徒勞”探求,轉而探究市場秩序和市場行為。這種思維深深影響了魁奈等重農主義者,以及后來的哈耶克等奧地利學派學者,他們將自由市場、自發秩序、自然規則及社會正義相連接,這也構成了現代主流經濟學的基本思維。正是基于肯定性理性思維,現代主流經濟學就持守這樣三個觀點:一是人們的現實選擇顯示出其偏好,而根本不關注動機與行為之間的偏差;二是收入水平的高低反映出其生產力水平和勞動貢獻的大小,而根本不考慮現實收入與勞動支出和產出貢獻之間的偏差;三是商品的價格長期將趨向其“自然價格”,而不再關注現實市場價格與其內在價值之間的背離。這種自然秩序觀深深地滲透在幾乎所有西方學說之中,自然也會影響馬克思學說。
其次,等價交換規律是抽象演繹所推導出的必然結果,它建立在完全競爭這一前提假設之上。正是基于完全競爭且資源充足的假設,傳統價值理論隱含了這樣的重要涵義:價格只由生產和技術決定,而需求則與之無關。其邏輯在于,在完全競爭下,任何需求的上升都會被供給所抵消;相應地,需求就無法影響商品的價格,交換也必然只能在等價的基礎上進行;此時,價格就與價值相等,現象反映了本質。同時,馬克思經濟學的等價交換規律直接源于李嘉圖,李嘉圖認為,在完全競爭條件下,商品的交換價值將同它們所包含的勞動量(包括直接勞動和間接勞動兩方面)成比例。李嘉圖之所以設定這一完全競爭假設并發展出純抽象性的理論,又與他所處的環境和所觀察到的事實有密切聯系:一是他所從事的是股票交易工作,而股市最接近于完全競爭市場;二是他所處于的是自由競爭時代,工業世界的競爭顯示出充沛的活力和不可遏止的勢頭,而試圖約束工業的舊章程正在被廢除,新的工廠方案則還沒有通過。但是,也正是基于“李嘉圖惡習”,李嘉圖致力于抽象演繹的理論推導,將對“規律”的任何偏離都視為暫時的例外。正是基于這種思維,李嘉圖在研究商品的交換規律時,雖然意識到等價交換只有在完全競爭中才可以實現,卻又將基于個人的特殊背景和當時的歷史環境所發現的完全競爭視為常態。這樣,他想當然地把社會中的交換都抽象為等價交換,商品按照價值出售是永恒的“法則”,而將不完全競爭情況下的交換視為例外。
最后,李嘉圖的分析思維及其結論也深刻地影響了馬克思及以后的馬克思主義學者。熊彼特說:“(馬克思)一直使用李嘉圖的工具,他碰到的每一個理論問題都是以他深入研究李嘉圖學說時出現的困難的形式和他在研究中找到的作為進一步工作的啟發的形式出現的。”事實上,馬克思在解釋等價交換規律時的邏輯就是:在完全自由競爭的市場上,如果商品的價格高于其價值,那么該生產部門就會獲得額外的利潤;進而,這就會吸引其他制造商進入該商品的生產,從而又會導致價格下降。也就是說,在自由競爭的市場中,供求機制將趨于對價值規律施加壓力。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對市場所做的假設與現代主流的新古典經濟學是一致的。海爾布羅納寫道:“他(馬克思)布好了舞臺,我們進入了一個完美的資本主義世紀:沒有壟斷,沒有工會,也沒有人擁有特殊利益,每件商品都恰好依其適當的價格出售。這個適當的價格就是價值——一個微妙的詞語。”問題是,正如波普爾指出的,如果供求機制就可以解釋價值規律,那么就根本不需要勞動價值理論。更不要說,供求機制同樣適合于非完全競爭的情形,由此就會導致價值規律的失敗。例如,壟斷廠商就可以將其商品價格維持在高于“價值”的水平。不過,李嘉圖和馬克思都將壟斷情形視為例外,而這實際上卻是常態。奧地利學派甚至認為,沒有壟斷就沒有競爭。有鑒于此,波普爾就得出這樣兩點結論:一是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理論并不足以解釋廣泛的社會剝削;二是為這種解釋所必需的附加假定過于充足,以致價值理論被證明是多余的。
以等價交換規律為基本前提,現代經濟學得出了一系列的結論,并嚴重誤導了人們對社會的認知。例如,等價交換規律表明,在商品生產和交換過程中主要體現了生產技術的對比,市場競爭將導致優勝劣汰,由此來促進生產力的不斷提升,但實際上,市場本身是不確定的,任何商品都不會面臨一個確定不變的供給曲線和需求曲線;尤其是,那些擁有某種市場壟斷權力的商人可以采取種種手段來影響消費者對商品的價格錨定值,甚至可以通過顛覆技術進步、壟斷發明等方式來減少產量并增加金錢收益。同樣,等價交換這一基本假設也嚴重誤導了馬克思后來的一些經濟分析。譬如,既然市場交換是等價的,市場經濟中又何來剝削呢?顯然,正是由于堅持基于不現實的完全競爭所推出的等價交換價值規律,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得出了剝削不能產生于交換或流通領域的結論,并轉向生產領域來探尋剩余價值的來源。
正是以等價交換規律為前提進行推導,李嘉圖的勞動價值理論就給后人留下了二難困境:第一,剩余價值是如何產生的?緣由是,如果資本與勞動之間的交換是等價的,那么,就不會出現剝削問題。第二,如何解釋資本利潤不與勞動量而與資本額成比例?緣由是,如果等價交換下的剩余價值率是相同的,那么,不同資本有機構成下的資本利潤率就會不同。顯然,這二難困境暴露出勞動價值論的“邏輯”不一致性;相應地,解決前一困境涉及對勞動買賣的認知,解決后一困境則涉及不同資本有機構成下的利潤來源。為了解決這二難困境,馬克思重新構筑了獨特的勞動價值理論體系:一方面,通過引入勞動和勞動力的區別來解釋剩余價值的產生,其關鍵在于勞動力商品所具有的特殊性;另一方面,通過引入價值和生產價格的區別來解釋利潤的平均化問題,其關鍵在于競爭導致剩余價值的重新分配。
然而,龐巴維克卻指出,《資本論》第1卷強調商品的價值由勞動量決定,勞動支出量成為調節商品交換比例的唯一因素;《資本論》第3卷卻認為,即使勞動支出量不變,資本有機構成發生變化也會引發價格變動,即第1卷認為價值比例于商品中包含的勞動量,即商品的價值量與勞動量成正比,而第3卷又以生產價格理論否定價值理論,即使從市場價格角度來講,第1卷認為,商品的市場價格決定于內在價值(或剩余價值加生產成本);第3卷則認為,商品的市場價格決定于生產價格(或平均利潤加生產成本)。因此,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就面臨著如何從價值到生產價格的轉形問題。轉形問題歷來都被西方主流經濟學視為是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和第3卷之間所呈現的矛盾之處;相應地,這一問題不解決,現實生活中的利潤平均化等問題也就無法得到真正解釋和解決。
為反駁龐巴維克對馬克思理論體系中“邏輯不一致”的指責,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如希法亭、布哈林、斯拉法、鮑特基維茨等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對此展開論證,甚至每一代都有不少學者自認為解決了這二難困境。問題是,所有這些解決方案至今都并沒有得到學界的普遍認可。例如,這些模型大多假定所有行業、所有企業的利潤率都是相等的,但根據迂回生產說,隨著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迂回生產的鏈條將會伸長,從而會帶來更高的利潤率。正因為這些問題都一直沒有得到圓滿解決,所以現代西方經濟學者如薩繆爾森等人幾乎都認為,勞動價值理論和剩余價值理論不是馬克思的重大貢獻,而恰恰是馬克思理論體系中的“阿基里斯之踵”。甚至一些受馬克思主義影響頗深的諸如瓊·羅賓遜、斯梯德曼、埃爾斯特、斯拉法等人也都轉而主張放棄勞動價值理論。在這里,更應該拷問:李嘉圖留下的二難困境是反映現實的“真問題”還是人為制造的“偽問題”?因為正是著眼于解決李嘉圖的二難困境才出現了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鳳凰涅槃”。
⒈如何辨識真正的悖論
按照邏輯悖論的研究思路,構成嚴格意義上的邏輯悖論具有必不可少的三大要素:公認正確的背景知識、嚴密無誤的邏輯推導、可以建立矛盾等價式。邏輯悖論就是指這樣一種理論事實或狀況:在某些公認正確的背景知識之上,可以合乎邏輯地建立兩個矛盾語句相互推出的矛盾等價式。對悖論更為通行的認識是數學家弗蘭克爾(Fraenkel)和巴-希萊爾(Bar-Hillel)所下的定義:如果某一理論的公理和推理規則看上去是合理的,但在這個理論中卻推出了兩個互相矛盾的命題,或者證明了這樣一個命題,它表現為兩個互相矛盾的命題的等價式,那么,這個理論就包含了一個悖論。經濟學中符合這一含義的悖論有:節儉悖論、奢侈悖論、價值悖論、勞德代爾悖論、投票悖論、囚徒困境、慈善困境、工資鐵律、比較優勢陷阱、斯密定理與完全競爭悖論、涓流效應和極化效應等。例如,節儉悖論反映出:一方面,如果家庭成員能夠勤儉持家,從而具有足夠的積累以供教育或開店設廠,那么,家庭就可以興旺發達;另一方面,如果所有家庭成員都減少消費,開店設廠所提供的產品就會面臨需求不足,勤儉持家自然也就無以富裕。同樣,奢侈悖論則反映出:一方面,家庭成員的消費支出構成了國民收入,奢侈消費導致國民收入的增加,自然也就意味著家庭的富足;另一方面,如果所有家庭成員都過度消費,那么又會耗竭經濟增長的物質基礎,導致國民經濟和家庭收入的下降。
面對大量的悖論問題,如何化解或解決呢?一般地,既然悖論是基于共同前提和同一邏輯所獲得的相互矛盾的不同結果,因此,悖論的真正解決就必須突破既定的假設前提和邏輯關系,需要突破給定的思維框架。但是,如果確認給定的邏輯前提和邏輯關系都是公認無誤的,那么,在實踐中遇到的相關悖論就無法得到根本性克服;進而,既然無法只追求其中的一種結果而力圖消滅其他結果,通常的做法就只能是在不同結果之間進行策略權衡以實現最佳利益。顯然,在經濟學中,大多數效應都體現為某種悖論,從而需要在政策上加以權衡。例如,就貨幣供給增加所產生的經濟效應而言:一方面,貨幣供給增加通常會導致儲蓄增多,使得投資擴大而出現收益下降,供求兩方面的作用就會導致利率下降;另一方面,貨幣供給增加又會引起價格的上升,由此導致名義利率提高,這就是費雪效應。顯然,費雪效應就體現為一種悖論,從而需要對相應的貨幣政策進行權衡。
當然,也有不少被視為“悖論”的效應實際上并不是真正的悖論。其原因在于,這些截然不同的結果或是基于不同的認知視角,或者直接就是源于認知謬誤;相應地,對這類“偽悖論”,則需要基于更充足的實踐進行多角度的剖析,或者深入挖掘嵌入其中的邏輯謬誤。這里以凱恩斯效應和庇古效應為例加以說明。凱恩斯效應認為,工資和價格下降會增加貨幣余額的實際價值,這會導致利率下降,從而刺激投資和提升就業水平,最終增加商品的總需求。在這里,工資和價格下降對總需求的刺激是通過利率傳導機制而發生作用的,但利率下降往往有一個最低限度;相應地,如果利率已經下降到這個最低限度,那么工資或價格的進一步下降就不可能刺激投資和總需求的增加。但是,庇古更早提出的實際余額效應卻認為,工資和價格下降會導致貨幣余額的實際價值上升,使得人們的流動性供給量出現多余,人們會把多余的貨幣供給量部分地用于商品和服務支出,由此可以直接提高商品的總需求。在這里,工資和價格下降對總需求的刺激不是通過利率機制而間接地發生作用;相應地,即使經濟陷入流動性陷阱時,只要工資率足夠低就可以產生充分就業水平的總需求。這意味著,在價格和工資可以自由升降的情況下,經濟能夠自動恢復到均衡狀態。顯然,盡管凱恩斯效應和庇古效應關注的是同一經濟現象并得出不同結論,但由于它們所基于的邏輯和機制是不同的,從而并不構成悖論。
⒉李嘉圖二難困境是偽命題
基于上面的分析,就可以進一步思考:如何解決或克服李嘉圖二難困境?一般地,所謂“二難”就意味著沒有周全之策加以解決,因為解決一個問題必然會產生另一個問題,這也就是悖論。為此,這里的關鍵問題又在于:李嘉圖的二難困境是不是真正的悖論?顯然不是,因為這兩個結果所依據的邏輯前提并不相同。不幸的是,盡管李嘉圖的二難困境本質上并不是悖論,但后人卻不僅把它當成了悖論,而且還試圖在保留既有前提和邏輯的情況下來解決這一疑難雜癥。結果,在邏輯推理中就嵌入了假設和推理之間相互強化的交叉混同謬誤:一個錯誤的邏輯前提加上特定的邏輯推理就得出一個脫離現實的結論,又添加新的假設和術語來對這個脫離現實的結論進行新的解釋,從而發展出了日益復雜的虛構理論體系。
首先,就資本與勞動間的等價交換規律與剩余價值的產生之間的悖論而言,可以從兩方面審視:一方面,等價交換規律是一個抽象結論,它以不現實的完全競爭為前提;另一方面,剩余價值是一個現實結果,是發生在不完全競爭這一現實環境中的現象。既然如此,能否因為現實世界的現象與抽象理論的推論之間存在不一致而稱其為悖論呢?所謂悖論,是指表面上同一命題或推理中隱含著兩個都能自圓其說的對立結論。一般地,當現實實踐與基于特定假設下的抽象結論之間出現不一致時,就應該反思假設前提,并通過假設的修訂而構建出與現實更為相符的理論體系;不應該在保留不現實假設之下,轉而引入新的概念術語或保護帶來對現象的成因作新的解釋。在很大程度上,正統馬克思經濟學正是沿循了后一條研究思路,它在保留勞資等價交換的條件下轉而“發掘”出勞動力和勞動之間的性質差異,從勞動力的買賣和使用中挖掘出剩余價值。
其次,就剩余價值率相等與不同資本有機構成下利潤平均化之間的悖論而言,也可以從兩方面加以審視:一方面,剩余價值率相等是一個抽象推論,它以不現實的完全競爭勞動市場為前提;另一方面,利潤平均化則是一個現實世界中的發展趨勢,是高流動性的資本運動的現實結果。當兩者發生邏輯上的不一致時,更應該去檢視“剩余價值率相等”這一前提,更應該審查勞動市場缺乏流行性和信息不對稱這些現實狀況及其對不同勞動者所遭受剝削程度的影響;不應該在保留勞動市場完全競爭和剩余價值率相等這一條件下,轉而探究剩余價值在資本(家)之間的分配。在很大程度上,正統馬克思經濟學正是沿循了后一條研究思路,它在保留剩余價值率相等的條件下轉而“發明”了生產價格等概念,從價值到生產價格的轉形中探究總剩余價值的再分配。
一般來說,邏輯學上有兩大基本推理法:第一,歸真推理法(Modus Ponens),通過根據形式論據假設的真實性進行論證以支持其結論的真實性。顯然,該方法沿著從假設到結論的路徑向前“傳遞”真實性,其有效性所依賴的首要必要條件是:論據在邏輯上具有連貫一致性。第二,歸謬推理法(Modus Tollens),通過根據一項結論的虛假性進行論證以駁斥其假設的真實性。顯然,它沿著從結論到一項或多項假設的路徑向后“傳遞”不真實性,但必須注意,不能從結論的正確推導出前提的正確,否則就會犯下弗里德曼扭曲之謬。弗里德曼只關注假說所推導的結論是否正確,提出并宣揚“假設的現實不相關性”假說,但實際上,正確的結論往往可以通過一連串錯誤的假設而得到。顯然,根據歸謬推理法,如果成功地批駁一項論據,那么就可以推斷出,要么有一項假設是不真實的,要么論據本身不符合邏輯,或者二者兼而有之;進而,如果論據是符合邏輯的,那么,在任何一項結論被證明是虛假的情況下,假設就不可能是全部真實的。正因如此,當發現一項論據或社會現實與基于抽象假設而得出的理論或其推斷不一致時,就應該去審視假設的合理性;相反,如果保留原先所有假設并引入其他更為復雜的分析和解釋,那么就可能犯下假設和推理之間相互強化的交叉混同謬誤。
⒈李嘉圖二難困境與交叉混同謬誤
無論是李嘉圖還是馬克思,他們在對勞動價值理論的具體研究過程中都沒有嚴格遵循歸謬推理法,而是犯有交叉混同謬誤。例如,為了解決李嘉圖二難困境,馬克思經濟學引入了其他更為復雜的假定,提出了勞動力、生產價格等一系列新概念及相應的理論體系,由此也就衍生出了更多的邏輯問題。關于由勞動與勞動力的界分所引入的勞動力價值問題,筆者在即將發表的《工人出賣的是勞動還是勞動力——勞動力價值說的邏輯拷問》一文展開深入的逐層拷問;關于由生產價格引發的轉形問題,筆者將在《有效勞動價值說與轉形難題化解:社會分工下的行業勞動有效性》一文給出新的思考。這里先就其邏輯進行審查。
首先,馬克思傾向于將勞動力的價值及其生產看作是生活資料價值及其生產的函數。顯然,這會遭遇這樣一系列的邏輯問題。第一,如果要獲得確定的勞動力價值,這就意味著,工人的消費是穩定的乃至是固定的,否則,勞動力價值就會依賴于各種偏好。顯然,這與不同個體的異質性偏好之間存在矛盾。第二,如果勞動力的價值體現為生活資料的價值,這就意味著,勞動力是在消費生活資料的過程中獲得價值的,或者說是生活資料的價值轉移成了勞動力價值。顯然,這與其他商品的價值形成過程不一致。熊彼特就指出,“勞動價值理論,即使我們同意它用在其他每一件商品上都有效,它決不能適用于勞動力這個商品,因為這將暗示,工人和機器一樣是在合理成本計算下生產出來的。既然他們不是,那就沒有正當理由假定勞動力的價值與‘生產’勞動力所花費的人工小時數成比例”。第三,如果生活資料價值通過勞動力而將其價值轉移到產品中去,這就意味著,價值將永遠不會從循環中消失,除非是資產階級的個人消費。顯然,這與馬克思強調“勞動力不像生產過程中其他所有要素一樣在被消費時轉移到新產品中去”相矛盾。而且,這還將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對立起來。正如萊科克寫道:“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說從使用價值的角度看,經濟的狀況是,現存的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被取代但沒有被擴大,從交換價值的角度看,經濟的狀況則是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穩步擴張。”第四,如果生活資料價值不再通過勞動力進入再循環過程,這就意味著,生活資料價值必須在勞動力的消耗(使用)過程中消失而不是在以前的生活資料自身消耗過程中消失。顯然,這又與馬克思經濟學中有關“勞動力的消費可以看作生產消費”的主張,以及馬克思本人有時也將勞動力當作生產資料相矛盾。第五,馬克思通過創造出新的術語來解決李嘉圖二難困境也違背了推理邏輯的基本原則:如果兩個解釋都能同等地闡明某事,復雜程度越低的解釋就越好,而那些復雜性解釋則往往設定了不必要的假設。就勞動和資本之間交易所產生的剝削而言,如果直接審查假設,就可以得出“不等價交換”這一更為現實的假設;進而,基于“不等價交換”這一前提條件入手,李嘉圖的二難困境及由此衍生出的剝削等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其次,馬克思提出價值到生產價格的轉形理論實際上也就是總剩余價值在資本運動中以再分配方式來解決利潤平均化問題。顯然,這也存在邏輯問題:第一,市場競爭驅使資本家以追求利潤率最大化而非剝削率最大化為目標,以利潤率而非剝削率為基礎進行決策。第二,在激烈競爭的市場中,沒有任何資本家會愿意讓渡其價值給其他資本家以維持所有資本享有相同的利潤率。里格比等人就指出,剩余價值率根本不是資本家所關心的,資本家對此也是一無所知,也不存在什么力量能夠發揮作用使利潤率在各個產業之間變得均等化。這也就意味著,那些資本有機構成高的廠商所獲得的平均利潤率甚至超額利潤率通常只能是(主要地)來自本企業的創造,來自更高的剩余價值率或剝削率;進而,正是基于更高的剩余價值率或剝削率,可以看到那些資本有機構成高的企業通常還會得到高于平均利潤率的利潤。同時,更高的剩余價值率或剝削率又反映出市場交換必然不是等價的,因為等價意味著工人獲得的收入與其創造的價值相同,或者至少存在一個固定系數的差額,這個差額則為資本家所占有。相反,基于不等價交換原則可以提供更好的解釋:第一,一些企業所生產的產品獲得了高于其成本或勞動支出的交換價值(直接表現為貨幣),從而得以不斷發展和壯大。第二,一些企業所生產的產品換得的交換價值低于其成本或勞動支出,乃至就會逐漸萎縮乃至倒閉。沃爾夫就指出,由于存在一種不相等的勞動交換,別人就會得到你的一些勞動創造的利益,而“這種情況的真實性并不依靠任何特定的價值理論或利潤理論”。此外,需要指出的是,即使就馬克思經濟學的價值轉形問題而言,越來越多的學者也開始持有不同于正統馬克思主義的觀點。
最后,需要指出,理論體系構建中的交叉混同謬誤往往還具體體現為一種方法導向的研究思維:以先驗的假說及其給定的分析框架為出發點,由此展開對社會現象的具體分析并獲得解釋性答案。正是由于這種分析思維,導致有些結論或認知通常就無法跳出這些引導假設或分析框架所布下的窠臼。事實上,科學的解釋具有這樣的基本要求:應該避免不必要的假設或其他不必要的復雜性,因為不必要的復雜解釋通常會包含著無理由相信的元素;相應地,如果兩個解釋都能同等地闡明某事,那么復雜程度越低越好。由此觀之,李嘉圖二難困境及其引發的各種復雜性解釋正犯了這一邏輯錯誤。根本上說,所謂的李嘉圖二難困境根本上就是個偽問題。
⒉李嘉圖體系解體的根本原因
既然李嘉圖二難困境本身就是個偽問題,那么,李嘉圖體系為何會解體呢?傳統觀點將之歸咎于李嘉圖勞動價值理論所內含的二難困境,而李嘉圖信徒的無效解釋卻直接導致了李嘉圖學說的庸俗化,也就導致李嘉圖學派的解體。果真如此嗎?答案是否定的。相反,李嘉圖體系解體的根本原因在于它的理論基礎或基石的內在緊張。事實上,斯密開創的古典經濟學有兩大基石:在價值或財富的來源上堅持勞動價值說,以及在引導資源配置上堅持自由市場論。李嘉圖則將這兩大基石進一步推到了極致:在勞動價值論方面進一步以勞動投入和耗費來精煉化斯密學說中對勞動理解的含混和歧義;而在自由市場上進一步以比較優勢原理來強化斯密的“無形的手”以及基于絕對優勢的市場機制。然而,基于勞動耗費的勞動價值論無法與自由競爭的市場機制相容,導致價值創造理論與當時的價值分配現實很難得到合理的統一,由此就會遭到那些認同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制度和市場經濟并為之辯護的庸俗經濟學家的反對和攻擊。
一般地,傳統勞動價值論與自由市場機制之間的矛盾和沖突表現為:一方面,勞動價值論強調價值或財富是由勞動所創造,從而也應該歸勞動者所擁有;另一方面,自由放任卻主張基于市場原則進行收入分配,這就使得擁有更大市場權力的資本一方占有了勞動所創造的價值或財富。例如,李嘉圖學派社會主義者霍吉斯金就指出,勞動者有權從他所創造的價值中獲得利益,而如果把地租付給資本家或地主,就只能算是搶劫。不過,盡管李嘉圖將國民財富的分配作為研究的中心議題,但他本人所關注的主要是財富分配的實然法則,而沒有結合由勞動價值論派生出的財富分配的應然法則加以審視。
正是源于傳統勞動價值論和自由市場之間的內在矛盾,后來的學者就走上了不同的拓展道路,由此形成了不同的學說體系和經濟學流派。其中,一些學者堅持勞動價值論,尤其是繼承斯密的“投入勞動”思想并發展出活勞動價值論,并極力批判資本主義社會中自由放任的市場原教旨主義政策;另一些學者則堅決維護資本主義的自由競爭市場體系,并從斯密的“支配勞動”思想中發展出“生產費用說”,從而最終舍棄勞動價值論而代之以效用價值論。當時學術界就出現尖銳的爭論:一方面是湯普森、霍吉斯金、格雷及勃雷等李嘉圖學派成員據此主張收入再分配;另一方面則是馬爾薩斯、西尼爾、貝利(Bailey)等人對李嘉圖價值論的全面批判,穆勒則致力于區分財富的生產法則和分配法則,認為財富的分配是特殊社會安排的結果,致力于通過法律規制和變革來緩和自由市場競爭下的分配不合理性。
面對當時的社會困局,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對立思潮,傳統勞動價值論并不能有效化解它,甚至也無法達成理論共識。更為重要的是,盡管李嘉圖的《政治經濟學及其賦稅原理》一書旨在闡述財富是如何分配的,但它卻沒有進一步探索如何改進現有的分配而使之更為合理。湯因比就指出,“(李嘉圖)的論文里充斥著自然法的思想,好像是在為現存的社會體制辯護,認為現存的體制是必然的。因此,他的學說成為了反對立法干預,或者任何修改現存制度提議的最方便的武器”。馬祖卡托則寫道:“李嘉圖專注于資本家的‘困境’,以及他們與地主的斗爭。然而,一個尷尬的事實是,勞動創造了價值,卻是資本家獲得了其中的戰利品——支付完工人工資(僅夠維持其生計)后的盈余。而李嘉圖從未對此做出解釋。”既然如此,如何將價值創造和價值分配統一起來呢?勞動價值論與自由競爭市場機制就一定不能相容嗎?筆者的看法是:可以相容。新的問題是:如何在現代市場經濟中維護和發展勞動價值論?根本上,這也就是筆者倡導的有效勞動價值說,這涉及對價值量的度量等問題,這些都將在接下來的研究中得到詳細闡釋。
韋伯指出,在評價一個事實命題時,不應該考慮這些命題提出者的政治或道德價值觀,也不應該受自身政治或道德觀的影響;相反,應該考察這一命題的邏輯是否合理,是否具有內在一致性,考察這一命題能否為經驗所證實。這一學術態度當然也適用于馬克思學說。為此,本文系統審視了傳統勞動價值論的邏輯起點——等價交換規律,揭示出以此為前提假設所獲得的推理謬誤,由此來為困擾政治經濟學界的李嘉圖二難困境提供正本清源式的理解和解釋。
事實上,從亞里士多德、斯密直到馬克思,早期學者大多強調,不同性質的(商品)物品之間之所以可以交換,原因就在于它們都具有“價值”這個同一性。與此同時,他們又指出,作為商品本質的內在價值并不會完全地呈現在交換過程中,從而導致(市場)價格與價值的背離。顯然,這就揭示出“等價交換規律”的內在矛盾:這里作為交換基礎的等“價”所指的是價值,但交換結果的實際呈現卻是“交換價值”。同時,“交換價值”通常又被等同于“價格”;相應地,“等價交換規律”一詞就在“價值”和“交換價值”及“價格”之間畫上了等號。由此,也就潛含了嚴重的邏輯問題:基于“擁有價值這一共同屬性的不同物品可以交換”這一前提,并不能導出“不同物品之間的交換結果將體現出其內在的價值”這一結論。其實,將價值視為商品內在的交換價值本身就是馬爾薩斯等庸俗經濟學家所持的觀點:庸俗經濟學家關注價格等現象并將之合理化,后來的新古典經濟學也將價格等同于價值來為現實市場價格及其獲取的收入辯護,由此來否定剝削的存在;而這恰恰為馬克思大力批判,因為馬克思致力于剖析事物的本質,并基于否定性辯證思維而認定作為現象的價格與作為本質的價值之間通常會存在脫節。既然如此,馬克思又如何承襲了斯密、李嘉圖等人在完全競爭條件下所得出的等價交換規律呢?根本上說,“等價交換規律”恰恰混同了現象與本質,甚至將現象當成了本質,或者以本質來解讀現象。
正是以“等價交換規律”的邏輯起點,傳統勞動價值論的諸多分析也就局限于現象層面,甚至將這些現象當成了社會事物的本質;相應地,傳統勞動價值論也就滋生出眾多的困境,并且面臨著時代的挑戰。由此,就需要批判性審視正統馬克思主義者所持的相對主義觀:它將馬克思所提出的每一個理論都或多或少地看作是對當時狀況的忠實反映,并且都體現了對事物本質的認知;相應地,如果遇到解釋不了的經濟現象時就會添加一些偶然性因素,將之視為對“本質”事實的偏差。問題在于,隨著所添加的偶然性因素越來越多,現象與“本質”之間的偏差就越來越大,以致那個反映“本質”的理論就越來越難以有效解釋這些新現象。顯然,所有這些昭示著,對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進行批判性審視,需要對理論的內在邏輯進行系統地剖析,畢竟馬克思的整體學說體系都被視為是建立邏輯分析之上。同時,正如熊彼特所說:“在馬克思的經濟學中,沒有什么缺點可以歸結為他在理論分析技術中缺乏學識和訓練。”這也意味著,馬克思經濟學中的一些理論缺陷主要就在其假設前提上。顯然,正是基于“等價交換規律”這一不現實的假設前提,馬克思由此所獲得的推理,以及由此構建勞動價值學說也就內含了根本性缺陷;相應地,只有修正和完善這些不合理的假設,整個馬克思學說才可以取得實質性發展,才能持續走上成熟。
新的問題是,傳統勞動價值論以及馬克思經濟學為何又會以不現實的等價交換這一假設作為邏輯起點呢?這就涉及時代局限性及學說目的。事實上,等價交換規律本身就是斯密、李嘉圖等基于完全競爭所獲得的結論,因為競爭可以使得物品的售價接近于它們的價值;相應地,馬克思承襲這一假設前提主要也是為了表明,只要引入勞動力價值,完全可以證明在完全競爭的市場經濟中照樣存在剝削。問題在于,這一理論發展又為勞動價值論帶來了新的問題。譬如,基于完全競爭這一條件,不僅可以得出等價交換的商品規律,而且還進一步得出剩余價值率和平均利潤率等,而這些顯然又面臨著一系列現實問題意識的挑戰。其實,完全競爭本身不可能現實存在,勞資之間更是因顯著的力量不平等而致使等價交換不可能發生。萊科克就寫道:“好像馬克思不可能既堅持勞動力公平或平等的交換,同時又否認購買者有權利使用它,或者正如剝削理論要求的那樣,去占用這些產品。否定平等交換才能解決這個基本矛盾。”基于不等價交換這一現實,就可以清楚地認識到市場經濟中剝削的存在,認識剝削率(剩余價值率)因人、因時和因地所存在的差異,也就可以認識到,基于完全競爭假定下的等價交換規律,以及由此衍生的從價值到生產價格的轉形之類就是偽命題和偽問題,基于同質化勞動假定下的自然時間尺度,以及由此衍生的“商品價值量與生產力成反比”等結論也就都值得批判性審視。為此,斯威齊指出,“對馬克思經濟學的許多批評,有意無意地是基于對他據以立論的假設的否定”。
對傳統勞動價值說及其相關推論的解析表明,即使像馬克思這樣知識淵博和智力出眾的偉大思想者,所設定的假設前提也會因特定的歷史背景和個人知識所限而出現不合理,并由此導致整個理論體系潛含了系統性的或非系統性的缺陷。其實,盡管正統馬克思主義者固守傳統勞動價值說,但根本上說,勞動價值說并不能被稱為馬克思原創的核心學說。其原因至少有二:一方面,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說主要承襲了配第、斯密和李嘉圖等古典經濟學家的思想;另一方面,勞動價值說也是西方社會的一種主要知識傳統,它更直接的近親就是洛克的勞動產權說,而更遠則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以及阿奎那等一系列前人。英國經濟史學家托尼在評述經院學派時說:“這種議論的精髓是,制造貨品的手藝人或運輸貨品的商人,于理可以要求報酬,因為他們全在自己的職業中出勞力,滿足公共的需要。萬難容赦的罪過是投機者和經紀人的罪過,因為這班人是靠榨取公眾必需品牟奪私利的。阿奎那教義的真傳是勞動價值說,經院學派學者中的最末一人是卡爾·馬克思。”從這個意義上說,應該將勞動價值說視為一種有待繼續發展和完善的學說傳統,而不能當作一種體現絕對真理的教義。
盡管傳統勞動價值理論存在一定的時代局限性和認知偏誤性,但這并不意味著,從勞動角度探究價格的內在實質這條路線是錯的;相反,它只是昭示不能囿于對勞動價值論的傳統智慧,而應該加以修正和發展。同時,盡管可以認識到,包括傳統勞動價值說在內的很多具體理論存在某種缺陷,但也不意味著,整個馬克思學說體系就沒有價值,而只是昭示著,要對理論的認知觀和認識論及方法論進行甄別和界分。一般地,認知觀是關于對事物所持有的具體觀點,認識論和方法論則是獲得具體認知的思維方式。顯然,認知觀因特定的條件限制而存在不足,并不意味著獲得認識的方法和思維就是錯誤的。事實上,任何認知觀都必然沒有窮盡真理而存在某種不足,但每一代的優秀學者都借助前人總結的有效方法和思維展開進一步的探索。為此,在對待馬克思經濟學問題上,就需要將它所提供的基本思維和具體認識區分開來,要繼承和發展馬克思在分析具體經濟問題時所使用的研究思維,而不是某些內在缺陷或被誤解的具體觀點。正是在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基礎上,發展出了有效勞動價值論,它可以有效地將勞動價值論與市場機制溝通起來,從而使得勞動價值論能夠適用于當前市場經濟的分析,得以在現代市場經濟中堅持勞動價值論,筆者將在接下來的研究中展開深入而系統的闡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