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莉
把最后一口羊湯喝完,我打開手機前置相機,拍牙膏廣告般,招牌露齒笑,欣賞了半天牙,確定沒沾上蔥花香菜,才掃了一下17號桌右上角的付款碼。接著錢入賬,金幣咣啷,“微信收款16元。”削尖鉛筆一樣的女聲戳破空氣,老杜的腦袋從油漬麻花的簾子里探出來,每一道皺紋里都擠滿了笑。“孫上尉,吃好了?”
我已經糾正過很多次,“以后別這么叫,叫小孫就行了。”
老杜當過兵,又是開館子的,看人下菜碟這一套,既懂又會。
我沒有穿軍裝,愣頭青才在出來閑逛的時候穿軍裝。比如那些新分配來的排長,還沒授銜,光溜溜一道杠的,還有那些韭菜一樣的一毛二,現在嘗的都還是這身皮帶來的甜頭。還需要行人的注目,需要有人因為專注地盯著他們看,而撞上樹或電線桿。
店里只有我一個客人,上午10點,早飯剛過,午飯尚早,這幾年我總是這個點來喝羊雜湯。眼看著掛在后廚的那張擋簾越來越臟越來越油越來越厚。
“就你這張簾,就攬不住客,我跟你說。”
“我這張臉咋了嘛,人進羊肉湯館子又不是相親,還看個丑俊?”羊膻大蒜油潑辣子腌制的老杜,釅了耳朵。
“以后微信不要老轉發(fā)那些東西給我。”
“你不要光看那個封面是圖,打開看一下里面啊。”
打碼的圖片后跟著“打開領導寫的這本書,竟然讓人血脈僨張”“自由、權利與良知,三個值得深思的故事”“讓全世界為之心疼哭泣的竟然是……”早上6點起床號都還沒響,收到這些消息,恨不得殺人。
除了這些,還有“想念你的人,才會打擾你。牽掛你的人才會聯系你。關心你的人,才會惦記你。在乎你的人,才會問候你。早上好!”“總想把最最真誠的祝福送給你,不僅是今天,而是每一天。愿我們都平平安安,幸福一生。”前面的那些我不看,這些我不回。
偶爾也會收到“你啥時候來,我給你留了兩個人參果,光腚娃一樣,好玩得很。”“今年的棗好,可以搞一些送禮。”通常,我會回個“謝謝”的表情包。
老杜當初主動掃了我的二維碼,是想讓我給他做女婿。我原本以為,只要我和杜梅沒戲,老杜就能像對待一個普通客人那樣,走出這個門,不再認我這個人。三年了,美美羊湯館的紅底招牌都被大風和日光刷褪了色,這事依舊沒戲。
我不可能和一個長著40碼大腳的姑娘談戀愛。我相信老杜也不會,不然他不會跑到云南去買女人。
三年前,我還是個韭菜一樣的一毛二。因為寫的幾篇新聞稿被軍區(qū)的網站轉載了,我就從炮團被挑進了旅機關。當時炮團在青銅峽集訓,宣傳科長帶著科里的兩個干事去保障,走的時候把我?guī)狭恕N液蛢蓚€宣傳干事、四個背囊擠在獵豹的后座,盯著副駕駛科長那白花花的頭發(fā)茬,遙想我近在眼前的命運。
車子在林澤縣城坑坑洼洼的馬路上顛了半個小時,猛地一停,一個盹撞得稀爛。科長說:“到了!”我連忙跨下車,搶著去副駕駛開車門,卻被門碰了一鼻子,科長順手把包塞進我懷里,算是給了我個面兒。
老杜和旅里的人處得不錯,自打開始在林澤附近外訓,多少年了,老杜的羊肉湯館子成了旅里的一個據點。論說,林澤城最不缺的就是羊肉湯館,老杜做得也不見得多好,可誰讓他是杜梅的老爹。旅里就念自家人的面子。當然,我第一次去,那時候鬼曉得杜梅是哪個。
我們低頭暴風式吸入羊湯,老杜也不在后廚忙了,坐在對面桌逮著我們嘮嗑。科長介紹我說:“南京娃,國防科大高材生,剛從炮團搶來的。”老杜趕緊應和,“年輕娃,高材生,前途無量,好得很,好得很。”邊說邊伸出手機,要掃好友。老杜一出手,時干事和鄭干事默契地對視了一眼,接著把頭埋在大碗里笑。我不明所以,但也不傻,知道他們肯定也被這樣掃過,生意人嘛,多掃個朋友多個賺錢的機會。這是當時,我對老杜掃我的注解。誰知道,老杜原來是為了找女婿!
回營地的路上,我抱著打包的鍋盔打飽嗝。科長說:“沒想到你還挺能吃。”我一時揣不出這句話的好賴,畢竟最后付賬我沒搶過時干事,這等于一來還沒干活就白吃了人家一頓飯。但科長的語氣又好像挺認可,那種打破原有印象,有點意外之喜的認可。我大學畢業(yè)到炮團一年,除了人糙了,還學了些生存之道,比如這包熱騰騰的鍋盔,就是我待會進宣傳科的敲門磚。
從縣城回營地差不多1個小時的車程,科長說:“要是老杜跟你聊,你有個數,別傷了人家的熱情。”鄭干事補了一句,“買賣不成仁義在嘛!”他們這么關照老杜,我有點驚訝。
或許是因為要像跟自己人那樣說些自己人才能說的話,科長把副駕駛座椅的椅背往前調了調,才想起我們三個擠在后面,我和鄭干事不約而同揉了揉頂得發(fā)疼的膝蓋,覺得寬敞了不少。科長沒轉頭,眼睛依然盯著路,我們也隨著他盯著,低矮的天宇下,滿眼黃土,稀稀拉拉的苞米地被甩在身后,綠意漸少,裹著紅紗巾的婦女騎著三輪摩托疾馳而過,騰起一條塵龍。
科長望著那個逐漸消失的紅點,嘆了口氣,說:“老杜真不容易。”
老杜年輕的時候去云南當兵,踩了雷,炸斷了一條腿。復員回來,先是修摩托車后來開水果店,都沒賺什么錢,但好在開店不用挪動,他就不會為一條腿煩神。生意好的時候,他能動一動,生意不好的時候,他就那么坐著,一天沒有句話。他娘著急,覺得店里冷清得要死,想給他找個女人暖暖窩。姑娘介紹了好幾個,人家聽說他當過兵,現在還有個門面,都不介意他斷了條腿。可他沒一個滿意的。他娘拍著大腿,想不通。問他到底要找個啥樣的?他也不講,只說不用操他的心。后來,他花了3000塊錢從云南買了個小媳婦,不到1米6的個兒,小臉大眼睛,臉很白很嫩,像只羔羊。老杜很滿意,像心肝一樣疼著。但老杜娘每天很擔心,她聽說云南、貴州買來的媳婦,拴不住心,剛結婚就卷錢跑路了。老太太就天天杵在店里盯著小媳婦。
“后來呢?跑了?”科長說:“沒,死了。”
“死了?!”我的一只手已經扒在了副駕駛的后座上,偶爾會碰著科長冰涼的耳垂。
這個叫美美的小媳婦,不但一點跑的意思也沒有,而且非常體貼能干。老杜結婚后開了這家羊肉湯館,后來就有了杜梅。
“那杜梅,咋一點沒她媽的樣兒?”時干事也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看來老杜的前塵往事,他也剛全面了解。
科長沒回答,接著說:“杜梅3歲多的時候,她媽死了。原來,美美一直有病,這也是她被賣掉的原因,當然也是她不跑的原因。”
科長沒說美美到底什么病,但能死人的不治之癥太多了,這種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也太多了。
獵豹里沉默了起來。司機遞給科長一盒炫邁口香糖,科長抽了一條,又遞給了我們。他問:“你不抽煙吧?”我說:“嗯。”科長說:“挺好。”
我被安排和一個士官住在信息中心大帳篷里。所謂信息中心,也不過因為安了幾十張桌子,十臺軍網電腦。分發(fā)報紙、領取通知,政治部開會都在這,反正熄燈號響前,這跟集市一樣。我們在帳篷屁股那掛了張偽裝網,象征性地擋了一下,后面支了兩張床,我睡靠里那張,李班長睡靠外那張,算是有了個窩。
初來乍到,我忙得像個陀螺,大帳篷人來人往的,那么多雙眼睛關注著,宣傳科不養(yǎng)閑人,我本來也沒想來混日子。
為了盡快熟悉環(huán)境,周三的時候,鄭干事喊我一起去連里檢查教育。我們剛從通信營營部門口走過去,就聽見哨兵呲呲啦啦開了對講機報信。進了通信營的餐廳大帳篷,教導員已經開始和戰(zhàn)士們友好互動了。我們擠在門口,黑壓壓的腦袋在腰間攢動。站了一會兒,教導員才恍神做出剛發(fā)現我們的樣子,側著身子螃蟹一樣,要擠過來接。連長、指導員、排長們也都地鼠一樣冒出來。帳篷里一下子靜了音,戰(zhàn)士們齊刷刷眼睛掃過來,我站在那瞬間被點了穴。例行問了些教育情況,抽查了幾個戰(zhàn)士的筆記,我們準備走。教導員熱情地邀請我們待會回來吃飯,說中午有麻食。鄭干事是西安人,聽見麻食兩眼冒光。
終于從大帳篷里出來,我猛吸了幾口氣,剛剛在帳篷里又熱又悶又臭,我差點厥過去。還有1個小時才開飯,我們決定再轉兩家。剛走了幾步,就聽見身后大帳篷又騷動了起來。鄭干事說:“不用猜,肯定夸你帥呢!”我蹲下系了系陸戰(zhàn)靴的鞋帶,瞧見腳邊的駱駝刺,回了一句,我還不抵這團草。緊接著,鄭干事腳一伸,我一個趔趄倒了下去。看!杜梅!
遠遠地,我看見杜梅像個電影英雄一樣走過來,她看起來高大、壯碩,走在7月戈壁灘蒸騰的熱氣里,手里晃悠著兩個大白桶,像七八十年代墻上“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巨幅宣傳畫。
鄭干事說:“震撼吧?在咱們猛虎旅,這是鼎鼎大名的一只虎。瞧見那桶了沒,50升,裝滿水,我都提不起,她能提著走一段。”
我實在不敢相信,老杜和羔羊一樣的美美能生出這樣一個杜梅。
中午吃了麻食,鄭干事心滿意足。他臨出食堂帳篷的時候,從飯盒子里抓了兩大把棗,扔在迷彩帽子里,端著。邀我一起走走,消消食。
我們往營區(qū)外圍走,走上了一條挺像樣的路,土壓得實實的,石子都挑干凈了,踩著很舒服,路兩旁的小白楊竟都長得很好,嫩綠的葉子輕輕地在日頭下晃,新鮮得很不真實。鄭干事一邊吐著棗核,一邊說,“我們營種的。我當排長的時候,旅里給我們營派任務,說一營修路、二營種樹。我們全營氣得罵旅長的娘。這地方,一榔頭砸下去叮啷作響,全是石頭蛋子,根本就沒法種樹,就算樹能種上,得澆多少水,水車拉一趟水費半天勁。營長說,廢屁那么多,叫種就種,打仗要命,種樹救命,種不種?你看,活了。”鄭干事伸著脖子,把棗核狠狠吐進路兩旁的排水溝里。
跟著他走了一段,快到哨樓了,我才發(fā)現竟然還架了座小橋。橋是鐵板搭的,裝了護欄,搭了鐵鏈。鄭干事說:“哦,剛忘了說了,一營修路,二營種樹,三營搭的橋。”我嘟囔了一句:“這又沒水。”鄭干事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你在青銅峽沒遇上下雨?戈壁灘要是暴風雨,夠你受的,大帳篷給你掀翻,塑料袋一樣就漂走了。”我說我第一次外訓嘛,還真沒遇上。鄭干事立馬說,沒事,多待幾年就遇上了。
我還發(fā)現,橋頭有兩塊青灰色的大石頭,突兀的橫在那,想著應該是暴風的時候壓帳篷的吧。我一下蹦了上去,還沒站穩(wěn),鄭干事迷彩帽子就甩了過來,狠狠砸在我胳膊上。“媽的!你找死!這也是能踩的?!”我一下子老實了,想著可能踩石頭玩這事在他看來確實挺幼稚,但鄭干事為這事爆粗口,我真沒想到。
聽說鄭干事是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系畢業(yè)的國防生,不知道他那么好的學校和專業(yè)為什么會來野戰(zhàn)部隊。他說:“誰知道自己大學畢業(yè)后會跑到戈壁灘上撿石子、種樹。但是,你看那些女兵,外訓不也得天天跟著。40度的高溫,背著10斤電話線,大戈壁灘上跑,放出去,收回來。每天就那么重復。一般義務兵兩年就走了,權當體驗,杜梅這個虎妞,待了8年了。我就覺著吧,旅里讓女兵跟著來,就是心理戰(zhàn)。”
我們炮團沒有女兵,也沒讓修路種樹架橋。我每天把水壺里灌滿脈動,提著小馬扎跟著連隊走40多分鐘去山口訓練,等著營長吹集合哨,再40多分鐘走回來,去食堂搶飯,無數次被面湯燙到手,永遠吃不安逸。嘴上的皮支楞著,我沒事就撕,撕成了一道道血口子。上教育的時候,我就在筆記本上默寫古詩,把這25年背過的詩還能記得的都默寫了一遍,后來自己嘗試寫,寫駱駝刺、寫月亮也寫難得一見的雨。教導員有一次看了我的本子,他說,你有這功夫不如寫寫新聞稿,還能賺點彩頭。沒辦法,我就寫了。后來,我就來了這兒。寧夏的月亮和甘肅的月亮,都是外訓地的月亮,都是戈壁灘的月亮,沒什么不一樣,但是,因為有祁連山,這兒的月亮像被托著,不怕跌落摔碎。
見到杜梅的那天,起夜上廁所的時候,我還專門抬頭看了看天,沒月亮,滿天的星。
周六上午,旅里開例會。會上,參謀長通報了實彈射擊情況。杜梅被點了名。95式自動步槍,5發(fā)子彈,發(fā)發(fā)命中10環(huán)。當然,參謀長又海罵了幾個光蛋,并打預防針說,下周機關干部要考核,實彈射擊打光蛋的,大會上通通給老子檢討。我坐挺的腰板瞬間塌了半截,在炮團的時候我步槍打得還行,但手槍打得就不好,有時候能打個三四十環(huán),但也時不時光蛋。這個東西是實彈,又不能自己偷著練,只能每次靠命,但畢竟戰(zhàn)績不佳,萬一下周都脫了靶,我第一次亮相就檢討,給政治部抹黑,那不是要了命?何況我一個大老爺們,總也不能被女兵比下去吧。
這次大會,杜梅得了兩天探親假,我卻壓力很大。晚上,科長喊我們去通信營吃燒烤,說要放松一下。得知我因為實彈射擊的事煩神,科長說要協調周天下午先跟著還沒考的營練一下,叫我先安心吃烤串,并透露說,營里逮了好幾只野兔。我們抓起帽子就往帳篷外跑。
那是自打5月跟著外訓,我吃得最美的一頓飯了。整個通信營洋溢著過節(jié)一樣的氣氛,空氣中飄蕩著炭火和牛羊肉焦烤味。我們圍著燒烤攤,不停地碰杯,各種碳酸飲料晃蕩出瑰麗的泡沫,灑出來,落到地上,倏而又化了。女兵們歡樂的笑聲巖漿一樣流動,融掉了那些積攢了許久的苦累和落寞,一直融進了晚霞。有人輕輕哼起了歌,更大的瑰麗覆蓋上來,將我們的活動美化成一次浪漫的野炊。
周天下午,我們跟著營里去靶場練習實彈射擊,出發(fā)前,營里給科長打來電話,提醒我們帶上雨衣。科長又囑托宣傳科的幾個士官,等我們走了把帳篷再加固一下。我抬頭看了看天,沒看出一點要下雨的樣子。

我沒有接話,情歌要唱給知心人聽,我的枕邊沒有《雜草記》,也沒有可以唱歌的人,所以我收集的浪漫都是空曠。這片空曠,飄揚過駝鈴、騰起過烽煙,送走過說客謀臣,入侵過匪寇賊子,埋葬過忠骨將士,也迎接過鐵甲勁旅,有過歲月靜好,也曾兵荒馬亂,如今現世安穩(wěn)。
子彈上膛,開保險,眼睛、缺口、準星三點成一線,瞄準十環(huán)圈下沿,食指均勻扣動扳機,吸氣,擊發(fā),呼氣。我覺得渾身的力量也隨著射出去的子彈剝離了,自己成了一枚空彈殼。
4號靶位,48環(huán)。我提著的心重回原處。科長扔過來一塊德芙,我從半空中接下,看著手里化軟了的巧克力,有點無奈。無線連連長瞥了一眼我手中的巧克力,來了一句:“別急,現在軟的,晚上就硬了。”周圍的戰(zhàn)士都心照不宣地笑起來,連長一個彈殼,正中笑得最歡的那個腦瓜,一聲慘叫后,大家笑得更歡了。
笑意還未退去,就接到回撤的命令,幾乎是在同時,天氣由晴轉陰,黑云壓頂,狂風驟起,大家搶收物資裝備,趕緊組隊回撤。雨衣還沒穿好,豆大的雨點就噼里啪啦砸下來。
回營的路上,大家興致不減,通信營兩個連還拉起了歌,我也跟著嗷了幾嗓子,風雨裹沙灌進嘴里,但仍覺得輕松自在地可以御風而飛。
回到帳篷,嘴唇已經凍得發(fā)紫,我卸下頭盔,脫下雨衣,又把滿是泥的陸戰(zhàn)靴蹬掉,一下子倒在了行軍床上。李班長遞過來一瓶娃哈哈,我一邊笑他快40歲的大老爺們了還喝AD鈣,一邊把吸管狠狠插進了瓶里猛吸了幾口,吸管里很快就炸起氣音。李班長見我喝得見了底,從床底的黃臉盆里又撈出一排,吸管一個個插進去,吹口琴那樣,從頭吸到尾,洋洋得意地對著我晃腰扭胯地表演。我罵了句,惡心!又不自覺地從兜里掏出手機準備給他錄下來發(fā)到群里,讓大家也樂呵樂呵。這時候,老杜的微信蹦出來,我點進去:杜梅歸隊了,我讓她給你帶了點酒棗,自己弄的,別嫌棄,嘗嘗啊。
我當然不會要!平白無故的。但是對于一個南京人,對酒棗這玩意,只聽過沒嘗過。我一邊給老杜回微信,一邊問李班長“酒棗是啥?”
老李把他的口琴往垃圾桶一甩,一屁股坐在我床上,“那玩意啊,好吃得很。小棗熟了洗凈晾干,噴上高度白酒,密封起來,一個多月就能吃。一口就是一口酒。咱不是禁酒令了嘛,這兩年不喝酒我都憋壞了,你說偷吃兩顆酒棗沒事吧?要不咱搞點?”我立馬讓他閉嘴,在炮團的時候,有個戰(zhàn)士喝了瓶漢斯小木屋,被逮著罰掏了一周茅廁。
我把輸入框的字都刪掉,重新打下:謝謝啊,還想著我。禁酒呢,凡是帶酒精的都不讓碰啊。改天有空外出,再去喝羊湯。想了想,又加了個“666”的表情包,這才發(fā)出去。
我看雨停了,風也小了,離晚飯還有點時間。就準備去小賣部買點零食。我低頭往小賣部帳篷里鉆,猛然感受到了一只大腳的踩力,剛想罵,抬頭一看是杜梅。其實我只是那次和鄭干事遠遠地看見過一次杜梅,并沒和她打過照面,但眼前的這個人,除了杜梅不能是旁人。
她抱著一兜黑塑料袋,薯片的花包裝從沒系緊的袋口戳出來。帽子有點小,只扣了腦袋頂一圈,顯得她的江姐式的短發(fā)尤其多和黑。我發(fā)現她化了妝,涂了粉底或是防曬,在較暗的臉上像浮著霜,玫粉色的口紅有些掉了,顯得脫妝的唇色更黑些,那是長年累月曬過的嘴唇。直到跟在她的女兵笑出了聲,我才意識到,我盯著杜梅看了半天,有些失禮。杜梅從我的身邊逃也似的擦過去,她的肩膀很寬很厚,那背影讓我想起電影《駱駝祥子》里斯琴高娃扮演的虎妞。
我買了瓜子、盼盼小面包和泡椒鳳爪,當然還有脈動,跟不要錢似的裝了一大兜。別看今天這個小賣部開著,明天可能因為進不來貨,就關了,趁什么都還有,就囤一些。
在外訓地,大家都喜歡囤東西,囤煙、囤檳榔、囤泡面、囤瓜子、囤辣條、囤襪子和衛(wèi)生巾。我是來了部隊,才知道不管男兵女兵都囤衛(wèi)生巾,女兵自不必說了,男兵囤了墊在陸戰(zhàn)靴里,拉練的時候聽說腳舒服些,我沒試過,我總覺得那很怪。
你可能會想,戈壁灘上竟然扎起帳篷,開起了小賣部。這并不稀奇,大超市的老板甚至有能耐把生意做到更遠的山口去,只要有人就有生意,何況我們每次買東西都拿出了不要錢的架勢。
拎著東西走到門口,我又掉頭回去,讓售貨員給我拿了兩板娃哈哈,想著回去犒勞李班長。
我剛回到信息中心大帳篷,就看見科長和科里干事都在。鄭干事接過我手里的袋子,先驗了一下貨,轉頭遞給了科長。科長坐在帳篷門口的桌子上,沒瞟一眼塑料袋,擺了擺手,袋子又被塞回我手里。這明顯不對勁。正納悶,科長眉一挑,說,這我們不吃,我們等著吃酒棗。我不明所以的用目光搜尋李班長,他把下巴往帳篷屁股的方向一抬。我沖進去一看,我的床上放了一個大玻璃罐子。我只好抱出來。
我才知道,杜梅來過。大家圍著這一罐子酒棗都躍躍欲試,科長說,那么想吃就吃了吧。今天打靶也累了,大家吃了別亂跑,早點睡。
天降黑了,風還沒有住的意思,我用雨衣裹著罐子和大家往科長的帳篷走去。進了帳篷,放下了門簾,大家都有點興奮。李班長燒了兩壺熱水,給大家泡了面。袋子里的零食攤在床上。科長說,今晚就當是科里茶話會吧。
我們吃著杜梅的酒棗,聊起了杜梅。
杜梅新兵的時候,很笨。笨得成了整個新兵營的笑話。齊步走會順拐,變換方向走能自己踩倒自己。40碼的大腳,穿男士陸戰(zhàn)靴,軍裝也是大碼的。被子疊得稀爛。每次女兵連從訓練場回來,對講機一報信,掐著點,杜梅的被子從四樓的窗口飛下來,像狗屎一樣攤在草坪的狗屎上。跑三公里,兩個男兵綁著背包繩拽都拽不動她,最慢的20分鐘也跑下來,半個小時都不見她的人影。吃飯又慢,總是吃不飽,后來偷饅頭,晚上像只老鼠躲在被窩里吃,掉了一床的渣。上教育的時候打盹,因為中午午休別人可以睡,她得在走廊鋪個涼席疊被子,沒得睡。當時,沒有人看好她,也沒有人覺得她熬得住。
也不是一無是處。手榴彈扔得好。教練彈輕輕松松扔出60米,揀彈的班長呼哧帶喘回來,拿白眼無聲罵她。她一天到晚不出聲,只流汗,迷彩半袖能擰出水來,她在廁所脫了,對著洗手池擠干,再套在身上。因為胸大,跑三公里顛磨出血,貼滿了創(chuàng)可貼。三個月的新兵營,她瘦了15斤,但是骨架還是大,力氣已經練得像頭牛。
新兵訓練結束,分到通信營。來接兵的連長看見她的身架,低聲嘟囔,你三公里能及格么。她脖子一梗,怎么不能,跑得不比你慢。第一次,她在人前放話,畢竟誰也不想被剩下。
去了通信營,她開了掛。背電話本,她記憶力超群。跟著班長第一批上機房,學會了捏著嗓子接電話,對方聽不出她有一米七二,一百三十多斤,以為她是個白凈溫柔的小姑娘。有的戰(zhàn)士有事沒事打過來,想嘮嗑,她溫柔回懟,句句綿里藏針,機房里響起一陣爆笑。
兩年后,同年兵都走了,她一個人留了下來,搖身一變成了班長。帶隊伍、帶業(yè)務、帶訓練都是一把好手,在女兵中很有威懾力。有女兵的父母來隊看孩子,見了她,把孩子拉到一邊,擔心地問,這個班長很兇吧,她罵你打你嗎?
女兵怕她,但也喜歡她,尊敬她。她是個嚴師慈母。她也開始從女兵那里教學相長、偷師學藝,比如繡十字繡,學著化妝,研究怎么按摩可以瘦臉,雞蛋清加珍珠粉抹在臉上是不是真能祛曬斑。
一待八年。她與女兵的年齡也差去了8歲,開始像當媽帶孩子。雖然自己沒有媽,但把一幫十八九歲的孩子帶得很好。她自己也仿佛為母則剛,運動會上,和男兵比5公里,竟然跑進前10,打了一幫男兵的臉。
誰沒有為外訓抱怨過,說過喪氣話?但她每年都盼著外訓,一年12個月在駐地待6個月,外訓6個月。外訓甚至比在駐地好,就在家門口,快的話不到1個小時到縣城,那里就是她的家。老杜這些年,沒去部隊駐地看過她,但她能因為外訓時不時回家看看老杜。
老杜為閨女的謀劃很明確。高中畢業(yè)了沒考上大學,他就想法子把杜梅弄到部隊,義務兵服役結束,就套一期士官,一期結束就套二期,只要能繼續(xù)在部隊待著就沒想過走。走,能走到哪去呢,回羊湯館?脫下那身皮,就跟老杜一樣什么也不是。
杜梅26了。從20歲開始,老杜就覺得一個女娃要想根扎在部隊,一期期士官套下去也不保險,還是得嫁人。最好嫁個干部,嫁個南方的干部。留下來,就在部隊過,留不住就去南方,永遠不要回來。
這種期望,被寄托在每一個老杜認識的軍官身上,現在輪到了我。
我覺得有點蠢,又覺得心酸。天下那么大,杜梅不一定沒有別的去處。我本想反駁這樣固化而狹隘的人生規(guī)劃,多說幾句。但,罐子里的酒棗見了底,大家都雙目蒙眬,水汽似乎從每個人的眼睛里冒出來。李班長用塑料叉子攪著面湯失神。時干事已經無所懼地半個身子壓塌了科長的豆腐塊。
我撕開帳篷的通風窗,從紗網往外看,風小了些,月亮掛起來了,又大又亮。
鬼使神差地,我拍了那酒棗見底的罐子,發(fā)給了老杜。誰知,緊接著,老杜發(fā)來了杜梅的微信名片。我頓時覺得手機燙手,趕緊塞回了口袋,沒承想摸到了褲兜里那塊發(fā)硬的巧克力。
吃人家的嘴短,以后,再遇見杜梅,我也會擠出個笑。我笑,杜梅卻不笑,她只是快速地點一下頭,有時候口齒不清地喊一句,孫干事。我也學她,快速地點個頭。
日子就這么熬著,我不但見識了暴雨、龍卷風,還遇上了冰雹和彩虹,可是我已經沒有閑情逸致寫詩了。軍里每月要統計新聞發(fā)稿量,排名倒數的政治部主任要做檢討。我每天給各營的文書打電話,催他們交素材,更多時候是帶著照相機滿處跑,我除了拍訓練、拍人物也拍西路軍的墳、拍羊群、晚霞和我在時干事的科普下認得的那些戈壁植物。
說不定哪天,我也能像鄭干事和時干事那樣,有個人可以分享。那個人,怎么可能是杜梅。
有一天,我問李班長,老杜在機關到處給杜梅找女婿的事,他怎么看。誰知他憤憤不平地說 :“你們這些干部,都自我感覺良好。你們瞧不上杜梅,可以因為她不是你們喜歡的類型而瞧不上,不能因為她是個兵,你們是干部就瞧不上。這兩者很不一樣。還有老杜,開個羊肉湯館,人家能攢幾個錢?但人家能捐錢給咱買樹!你舍得拿幾萬塊錢出來買樹嗎?反正誰也別瞧不起誰!”
我追問:“買什么樹?”
“進營地那條路兩旁的白楊樹!老杜買的!”李班長氣呼呼地把一包薯條拍炸了包,又把落到涼席上的撿起來往嘴里塞。
當初老杜決定讓杜梅當兵,在縣城最貴的飯店擺宴吃飯,把他認得的那些稍微有點能耐的人都請來了。
杜梅驗上了兵。老杜有了個更大計劃,想要杜梅考軍校,一朝改變命運。杜梅進了學院苗子集訓隊,可誰知差5分沒考上。
后來,誰也想不到,老杜把自己攢下的幾萬塊錢,說要捐給旅里。旅里說,肯定不會要老百姓的錢。老杜說,那我買樹,你們種,就當幫我的忙。
李班長說:“那時候我想不明白,為什么要跟錢過不去,把它捐了呢,這都是血汗啊。可現在,我懂了。老杜很聰明,他把樹種下了,就讓杜梅在旅里扎下了根。錢有什么用呢?讓我們都念這份情才有用。”
李班長嘆了一口長氣,他不停按著手機的開鎖鍵,屏幕明明滅滅,那張一家三口的全家福,黑夜中一團小小的火焰。
我想過和李班長解釋。為什么我們都不能做老杜的女婿,不能和杜梅發(fā)生愛情,但我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愛情在別處,但生活在這里。我賣力地干工作,采編新聞,努力完成旅里的新聞KPI,終于有了點成績。也因為這,第二年我被推薦去軍報學習一年,錯過了那一年的外訓。我不停連線外訓地,想要近水樓臺多給旅里上些新聞稿。
有一天,郵箱里收到一封郵件,要投稿“士兵面孔”欄目,附件里還有張圖片,我下載打開來看,是杜梅弓著身子在黃沙彌漫的大風里艱難地走,懷里似乎抱了個什么東西。點擊放大,發(fā)現杜梅抱著的竟是我在鐵橋上踩過的那塊青灰色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