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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樂頌

2022-10-29 18:48:21逄金一
山東文學 2022年7期
關鍵詞:宿舍

逄金一

1

打飯的人群像當年攻占巴士底獄的人們一樣,早已緊緊圍住魯西這座大學的餐廳。忽地一聲歡呼,山搖地動……

“我打了個面條——”我對小雞賣弄說,“喝面條的妙處在于,只有你喝到最后才喝出幾根面條,就像歷經千辛萬苦終于見到了喜歡的人。”到宿舍里見到老道,我打趣說,“老道,我一看你那辣椒躺著的婆娑姿勢,就知是辣的。”這時教授也打飯回來了,我依然興致不減,“教授,我看見你的一個包子對著我笑。”

教授馬上遇到了提醒般把飯盒抱到安全的地方去了。“這是誰的腸子?”老道揪起桌上一根曬衣繩嚷道。教授只顧把飯盆往自己身邊攏:“這是我的血(菜)。”

那時生活中最愉快的事之一,是在你的飯菜中驚喜地翻到一塊肉,像他鄉遇故知,像平凡無奇的生活中偶然碰觸到理想的飄飄衣袖,心中不勝歡欣。而翻到肉的人照例會在吃肉之前展示一番,欣賞其色,分析其形狀特點,比較其大小,并以此揚威全宿舍。不過,翻到肉的人須十分小心,因為往往在他炫耀之時,肉便會被四周的覬覦者瞬間搶去,而他的菜也照例會被別人不客氣地翻騰好幾遍。

小雞、老道、教授是我們宿舍的三條漢子。小雞是我的死黨,我們一個槽子里吃飯,一個方向學習,哼一樣的歌:《思念》《三百六十五里路》《月亮之歌》《手足情》《天涯海角》……還有像“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含義如此豐富,比喻這般新鮮,讓人唱了一遍又一遍,簡直快把這張破碎的臉唱圓了。其實不光我倆愛哼愛唱,宿舍里其他人也愛聽愛唱,只不過每人略有些不同,比如老道愛聽李玲玉的歌,軟綿綿的,馬大夫愛聽張薔的歌,極具性感——聲音的確是可有性感的,這是一種超高級的性感,你如果上大學讀了中文系,這一點終久會明白的。我則喜歡《荷東》與克萊德曼的《命運》。《命運》主題曲一出現,像推開宿舍窗子見到陽光下廣袤的魯西原野一樣,總給我別樣壯健清新的力量。

而這兩盤磁帶,也是我第一次送給你的禮物。

老道是睡在我下鋪的兄弟——有一段時間也插吧著睡在我上鋪。他是一位書法家,其書法在魯西這座大學的書法史上可能是有一定段位的,而我記起他來倒不是因為這段位,卻是因為有一年夏天,本真的他在宿舍里赤裸裸,搖頭晃腦自得其樂地在宣紙上揮毫書寫,那字寫得真好!足以讓懷素從棺材里坐起來,足以讓張旭驚掉大牙,順便戒掉酒癮。他還是一個極有趣的人,比如有次我說:“老道,我找遍被窩都沒找到你。”他哼哼著,接著話頭不緊不慢極其認真地說,“那你該找找抽屜。”

教授大名是李成君,所以有時我們冒犯了他,他就會說:“你犯了欺君之罪!”不過這會很快被他的下鋪馬大夫反駁過去:“你是個無道昏君!”有一次,教授拿起一片法桐葉大發感慨:“看這紋路,多么奇跡的一件事!”由此證明他已成為了無可救藥的詩人,或男神經。成為詩人或男神經的教授不久有了悲劇:餐廳打魚沒帶錢,打回了菜花卻吃出了魚刺!我還記得他用膠水粘貼穿破的褲頭,不過實在記不清這緣于惡作劇還是那歲月的窮困,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吧。教授床邊墻上有些神秘的杠杠式記號,我們眾口一詞、絕對肯定、毫不動搖地分析說那是在計算女同學還剩幾個單身的……

馬大夫是我們宿舍中又一條漢子。原名馬玉昇,至今記不清為何他會有此綽號了。老馬會稱架子鼓為“掛著的盤子”,說那些人“打那些盤子打得很兇。”說手風琴是“像暖氣片一樣的樂器”。他來自微山湖,當年最高的理想是當一個鄉長,天天吃微山湖的王八。那年月我們都窮怕了,好多人的理想與吃有關。畢業多年,不知他的這一理想實現了否?微山湖沒被污染吧?或者雖則污染了但是又治理好了吧?湖里的王八也不知是野生的多還是養殖的多。還記得他有一次躺在床上,微風吹拂中驀然看到窗外的風景,不由地感嘆一聲:“啊,月亮真好!”那一刻悠然有詩味。但宿舍大部分人顯然不準備買這賬,而準備給他出版詩集《那隨風飄蕩的褲頭》,認為他晾在月亮之下的充滿神秘感、生命力的褲頭才更具詩之真味。

沒辦法,這就是中文系。

學生會主席耗子在我們午飯間大搖大擺進門了。他一落座先不說話,大方地吃了教授的一個包子,剜走了我碗里的一塊肉,最后嘗了老道的辣椒。耗子是一個仗義、有情義的人,頗得民心,也頗能與民同樂。咕咚一聲下咽之后,他才開口說,研究生英語考試資格試只有69、61分兩個及格的。之前我們宿舍的大干部沈Q也說這次考的人大部分不及格,69、61分的都是我們宿舍的,更多的消息便緘口不言了。

“無所謂。”我們都這樣說,心里卻翻著東昌湖湖水那般的巨浪,浪里滾著小細泥兒,泥上有些小死魚兒。

據說此次分數將不公布。

第二天上午遠遠見馬偉附著高老頭耳朵,“……還有老逄……”見到我時趕忙尷尬地搭訕。

這一天又是宿舍里的午飯時分,耗子照舊大大咧咧地來與民同樂,末了抹抹嘴說:“老逄……你和高老頭被刷下來了!”那高昂的口氣,在外人看來似乎是我倆中了大獎一般。高老頭就是高成華。巴爾扎克筆下的那位主人公重現于我們生活中,這也是中文系慣用的手法。

“很稀。”我以魯西通用語說。在魯西三年了,我這個東夷之人也被半盤西化了。

晚上和小雞說此事,雞對空罵了一通。雞永遠是向著我的,要不怎么是我的死黨呢。我不說話,悶頭洗衣洗頭沖涼水澡,決定明天洗被罩床單,想把關于考研方面的書全放在床底當手紙——無能之人遭事時,總會找一些無辜的墊背者,所以才會有“替罪羊”這個詞。我這次找的是“替罪書”——宿舍里的幾條漢子都在討論著此事,但目光都回避我。我的菜里再次翻出肉來了,但沒人伸過筷子來搶。他們的筷子都木訥了嗎?

考研是我大學里最后一個夢。三年里有太多太多的大夢,皆空游一番,星消云散。所謂理想與現實,所謂好高騖遠,所謂眼高手低,或者所謂播種于今而收獲于明。這最后的夢想現在就在我眼前啪地一下子也破滅了,在我心愛的姑娘前破滅了。我本意努力著,克制著,想考上研究生再去驕傲地牽你的手,考研因而對我有雙重的意義。而現在,它瞬間歸零,沒有了你,也沒有了研。

假如你們幾個不湊熱鬧來報考,我也許就刷不下來。你們的背景多么通天啊,游戲規則都為之改變。不拼英語,改為拼模棱兩可的“綜合表現”。結果,我下來了,你們幾個上去了。

我的怒火居然一下子聚集在你的身上。多年之后重新翻開泛黃的日記,我不能不深深地為自己當時的魯莽、草率、不成熟甚至可以說是弱智而豪嘆不已。

我當時的決定是給你去信。并預備著這是給你的最后一封信:絕交信。

買煙不成找沈Q。

“買煙干什么?”他狡黠而理解地一笑。

“抽完了。”我平靜地說,還想隱瞞。

后來他終于細細地透露說我的成績是61分,第二名。大干部畢竟是大干部,知道一些內情。我的肺當即氣炸了。

買了煙,抽著,在冷風中行。我在想象中同系主任辯論,想象著當他宣布結果時如何反駁他。又想到了你,想到我們居然成為了對頭!寫信一連寫了六張紙都讓我撕了,想到自己對那種純真感情的追求是多么軟弱無力啊,我應該相信權力才對!規則是權力制定的。考上考不上全由上邊決定。在關鍵時刻總是權力、關系占了主導地位。

在我的氣頭上,你成了權力的象征。而在以后漫長歲月的反芻中,我慢慢體會到,你率領你那幫姐妹們擠入到考研隊伍中來,何嘗不是為了更好地接近我!

命運。這也許就是后來你所說的命運?

氣沖沖闖進系辦公室走廊,碰到小華。小華攔住我,說了一些好心的廢話。沒等他說完我便知道全部了。他不準備考了,想把名額讓給我。我終于大吼:

“我也不考了!你把名額給高成華吧!”甩手就走了。

小華是我們宿舍里標準的好人與紳士。他也是最用功的一個,在宿舍里永遠是第一個起床,最后一個熄燈。他的頭發和皮鞋永遠賊亮亮的,走路沾上泥巴會趕緊揩去。他的被子一直是標準的豆腐塊,我曾戲稱那是我們軍訓唯一的保留性成果。

1990年代的人心,是那么實誠、溫暖,一個宿舍的人都是弟兄們。

在給你的信中,我劈頭蓋臉地說:“我并不認為我是個失敗者!有些人雖然‘考’上了,但我并不認為他們值得我尊敬!”

我是如此的殘忍。被逼到了墻角,我爆發出了巨大的破壞力。不分青紅皂白地“斷絕關系”,我這樣痛快地寫道。我的男子漢的所謂自尊心被傷害,我把這種傷害又放大、傳染出去了,對夢中情人,對我為之奮斗的姑娘。

同情我、出謀劃策的人在第三天增多了,統一戰線的面擴大了。

齊春風:到工廠去弄張證明來再考。

小華:可以試試考第二學位。

張山:等到了畢業分配更有好戲看哪。

據說物理系此次選上的全是學生會干部;英語系第一名沒選上,找到院里才找回一個名額。

看中學教學法錄像時許多人詢來問去的臉。你那天是雪白嚴肅的面龐。我有意躲開你,甩門而去。

晚上耗子叫我,讓我六點半去辦公室。我說不愿乞求別人,小雞對我很友好地生氣:你別拗了!

抽了兩支煙,徘徊了幾圈,上樓。輔導員李東方握手,干硬地笑,“我努力替你爭取……”“還想考不?”“明天給你表。”他還說讓我和馬偉負責此后研究生考試全部事宜。“那天見了你也沒跟你說,看你生氣的樣子。”問我英語成績,我說英語四級是一年級過的,他恍然大悟狀:“怪不得……”問我的分數,他含糊其辭:“忘了……密封……”

沈Q慨然點評:“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那樣子恰如當代金圣嘆一般。

大干部沈Q,是我們宿舍中又一個有趣之人。記得有次他穿著肥褲子,后腳業已邁進宿舍,小華快速掩門時卻一下子把他的褲角夾住了,由此在宿舍娛樂史上傳誦一時,眾人皆謂這一夾,夾出了一個時代的時髦與肥碩影像。有次他問《中國思想史》多少錢?我說十塊多一本。他說嗯,夠買一條褲子了。他以褲子的標準與這個世界換算,也算是中國統計史、數學史上的一絕了。

“在孩子的雙眸里,燃起金色的小火。”我念詩。

“誰的詩?”

“大姐的。”誰瞎答道。

“——話說得怪點,就是詩。”他評議道。過了一會,又進而引申說讀大學目的是“為了讓腸子變彎曲些。”

有一次他的腸子就變彎曲了,也成為了詩人——那一次他喝醉了,說了一句:“看樹上的燈亮了。”并再一次被全宿舍引為宿壇佳話。

他觀看恰恰舞時,以為演員身上定有無數虱子,渾身癢癢而上下躁動。

晚上時光,大家躺在床上,聽電臺中的電影《人生》錄音,他幾乎能倒背臺詞,大家也都愿意聽:

高加林眼望著城中的明燈,不甘心于屈辱:我這次進城,再也不是匆匆的過客……

我想,那一定是觸動了同樣為農家子弟的他的心吧。

沈Q有一次與他女友——“大姐”賀楊鬧了別扭,不讓賀楊吃飯,“你能!”賀說。后來擴大到宿舍各成員上,一旦有了吹牛者,不信他這一套的就立刻會道一句:“你能!”宿舍里也經常開諸如“賀楊,沈軍剛才被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叫走了”之類的玩笑。賀楊是個好脾氣,與我們宿舍里所有的人都有極好的人緣,我們開玩笑開習慣了。

“快回去,宿舍里打起來了。”有一次我在路上碰見賀楊,靈機一動對她說。

“誰和誰打?”

“沈軍和大夫,還有小華……” 沈軍就是沈Q,這綽號大約來源于阿Q,具體也已不好考證。

賀楊急著跑向我們宿舍。

我心想,打個撲克你急啥呀……

問一班周向遠今天來報紙了嗎?何時來的?

一班與我們二班,經常是同一個大教室合堂上課。

“來了。下午來的。”

“盼望美國和伊拉克打起來。”我說。

“其實打起來中國沒好處。”他慢吞吞地道。

我本意不是和他爭,一笑了之,拱手把最后的評判詞讓給他說。

——那么從理論上來說,你應該是收到我的信了?

同在一個教室里的我,卻通過郵局,給同在一個教室的你寄信,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

第四天,古典文學課間,你只輕聲笑了一次,大多時間是沉默的。

晚上,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來了。起先嚴肅,右手遮臉,偏過頭去,而我是左手遮臉,偏向另一面。慢慢地你忍不住了,起立,下位,到前邊說幾句,問周向遠幾句——你們是一個班的——你穿了最好看的衣服:紫紅上衣黑緊身褲白色小高軟底鞋,腦后也扎起來了小把子!

第五天沒見到你。

第六天,照例是在圖書館讀書休息時跑回教室門口,你的位上、教室后面都不見紫紅小衣服。

10點了,圖書館關門,我們一行回教室繼續學習。

咦?我位子后邊的那個小身影是誰?第一眼沒看清(沒戴眼鏡),懷疑;第二眼扭頭——是你!你正抬頭看我。等待和凝聚了一晚上的情感全寫在你的臉上。你又換了新衣服,這也是我沒看清你的原因:純紅色的面包服。

我在你前邊坐下。

誰說過的?——“女人是不會隱藏愛情的。如果她有,臉上全寫了。”你的哀怨、難過、愛戀因紅衣襯托而更鮮明。

然而奇怪的是,我在真情面前卻變得愈加矜持、內斂甚至冷漠,雖然我在之前已經給你寫過一封道歉信了,向你懺悔,說收回我寫的所謂的“斷交信”。但在你的屈服面前,我還是慣性地表現出男子漢般的所謂硬朗。我的確太無視你的高傲、倔強與自尊了。

我到教室后頭和馬偉說話。再落座時,你隨即起身從我旁邊離去了。

第十天,收到了你給我的信。

你反思并為自己辯解,“我有時也丑陋、自私、世俗。”這種風格倒有點像是我的坦白。“我愛你,”你說,“像愛好朋友那樣地愛你,像愛弟弟哥哥那樣愛你,像愛一個有美好品德、有思想的奮斗者那樣地敬愛你。”

最后你說:“讓我們繼續做好朋友,好嗎?”

當時我只沉浸在莫大的勝利中,卻沒有覺出明顯的異常。現在看來,其實你那時就已經有了異樣的決定?

我陶醉于自己的所得,并沒有發現得到的其實只是一顆地雷。我傳染了傷害,轉回來它將又會加倍地傷害于我。

你也是跑到校外郵局給同一教室的我寄的信。

這是1990年的11月,我們的大四。

2

圖書館三樓西北區貌似成了“臨時研究生院”。每晚,我們幾個考研的男生團在這一處用功。我們準備掉幾斤肉,奮力一搏。既然抓住了這一個機會,就應該好好地珍惜并用好它!

時有樂趣。比如有一晚上我們四人回宿舍——照例是圖書館閱覽室里的最后一批人——馬西把大衣披在我頭上,小雞命之為“紅蓋頭”,我說我是“披著狼皮的羊”——從而馬西就是狼了。馬偉追加說是“色狼”。門外下著小雨,馬西把大衣重又披在自己身上,馬偉在后邊扯起欲鉆進去,我說馬偉你“扯皮”。一路上還打趣韋莊是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之類。我們還時不時地在學習間隙召開“常委擴大會”,相互破解新出現的各種問題。

馬西就是馬西恒。現代人講求效率和快節奏。我們根據這一時代精神,決定稱馬西恒為馬西,更有堅決者,欲稱之為馬。后來因為要與某種跑得挺快的動物區分開,常委會決定還是叫馬西。

考研間那時間緊張得啊,上廁所就是唯一休息時間。鋼筆的飯量比我的都大。也沒有時間洗澡,我們開玩笑說,考研后的洗澡水澆灌田地,當年全國糧食產量保準猛增百分之二十。

而據文學社社友綠洲說,你們幾個雖然報了名,但其實并不想考,“她們現在還在打毛衣呢!”

12月23日,給你寄賀卡。你的生日快到了。郵局里人很多,周向遠和他的小女朋友也在,他的女友小鳥依人,很會撒嬌。

有一個賀卡,引了一首不知出自何處的《塵世》,深深打動了我:

世上有很多事是無法掌握的,

當你發現它時卻已失落,

當你不在意時才是真正的擁有。

也許,

這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緣。

12月26日,從圖書館又到教室去看。教室里,周向遠正在舉辦個人“學術講座”,講武俠。人不多。你在,安靜異常。你完全沉浸在一種愛與被愛的氛圍中的感覺。你周圍的空氣都是靜的、無塵的。你在長大成熟,在孕育——

—只是可惡的右眼還在跳,且有厲害之勢。如果不是迷信,那么是哪方面出問題了?

12月31日。圖書館也關門放假了,我們幾個“常委”們只好也回到教室學習。趴桌上小睡,一個人輕輕落座在周向遠的位上,誰?睡了一會,我繼續看書,看了一會,出去,回來才知道那確是你,你穿著一套我從沒見過的新衣服。

這是1990年的最后一個夜晚。教授想要個“光明的尾巴”,要堅持學習到十二點。十二點到了的時候,誰們的酒瓶子在外邊乒乒乓乓地摔了起來,像夜空里開放的異樣之花,像一張張“破碎的臉”。小華傾聽著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那溫馨、喜悅、激越、昂揚、略有些夸張的女聲。那時節還沒有智能手機,電臺廣播就是我們的最愛。外邊又突然放起了鞭炮,那聲音瞬間以霸悍的姿態凌駕于其他各種聲音之上,征服了所有人的耳朵。這種炸裂般的征服大約持續了幾分鐘,隨后,古老的光岳樓上的大鐘緩緩地響了十二下。

那鐘聲似敲木魚一般,穩穩當當,吉祥和氣。

此后便進入心無旁騖的沖刺階段,從1月1日到2月1日。甚至持續了七個學期的日記也都沒工夫記了。信中跟你約好了,這一階段不再給你寫信,等考試完全結束后的那一天再見面。

我們在繼續掉肉,在持續地加重近視。

而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發生了改變。

1月31日。早晨見西天月亮圓而且紅,此日正是陰歷的十五,戲曰:“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這一晚上居然真的也有異常之事,馬大夫說“我的同行”談戀愛了。誰?他說是你。大夫說你們倆從電影院出來,擁抱在一起。我不相信。馬大夫極少對我說不真實的事。但我那次認為他的話是不真實的。

還有一天就考試了,你真會這樣嗎?我憤怒而不言。在那個冬夜,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

2月2日至4日是研究生考試的初試。

4日晚上,是約好了的約會時間,你比約定時間稍晚一會來了。你建議去你家坐,我沒有心理準備,猶豫著,于是我們便去學校操場。那是多么沉靜、快樂的一個晚上,我們談天說地,天馬行空,在操場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你還特別講了好多故事、好多夢,其中有一個是說你曾經夢到過地獄,地獄里有參天大樹,樹枝彎彎曲曲,眼前的路總是很長很長,總也走不出來。你還夢見一個神仙,神仙告訴你,你腳下二十五米處埋著一個十五世紀的青銅騎士,模樣就像羅丹的《擲鐵餅者》,而你腳底兩米處還埋著一個很規矩“很那個”的清代婦女。

那天晚上,我是那樣沉醉那般確信,居然忘記了提馬大夫所說的你和他。現在想想,似乎真的不可思議。

5日,第七學期的最后一天,我與老道在散步的路上第一次見到了真實的你們倆。昨晚還在我面前快樂說笑的你,坐在了他的車座上,行駛在去校外的馬路上。而且,你的手攬住了他的腰。“不是冤家不聚首”,你的目光恰恰碰到了我的。我沒戴眼鏡,但看得見你見了我之后猛地一轉頭,像被蜇了一下一樣。

而我被蜇得更痛,被蜇得毫無防備、毫無還手之力。

天一下子垮塌下來了。我們正式交往十一個月所積存的陽光全部暗淡了下來,連太陽本身也歪扭耷拉在破損的半空中。

聽不見的墜落在轟然倒地。看不見的血在飛。

6日,返程的車站上,你也來送同學歸鄉,見了我,臉上滿是歉疚的樣子,低了頭。

我在膠東老家,在寒假中收到了一封“絕交信”——這次是你給我的:

我們太不一樣,你把我想得太好,把我安到了你理想的模子中,以此來端詳我,評價我,我很不好過。我本非那樣。我只是一個好壞兼有、優缺點并存的我自己而已。我們若繼續交往下去,你會痛苦,我也不會好受。所以,希望你把心里那個虛幻成分多于真實成分的所謂小女孩忘掉吧。

我的心里的確有個“小女孩”的理想影子。多少年來我也自嘲自己像讀書讀多了的堂吉訶德一樣,只是活在自己偏狹虛空的夢里。我只是在和夢里的小女孩談戀愛。而你卻想活得更真實、更生動、更自主、更熱烈。

在很長的時間里,我覺得你的選擇是對的。我以此自卑。

3

再回到學校,已是實習期結束的4月份。春天來了,我的心里卻是寒凝冰封。

去你家小坐,在老人那里感受到了些許溫暖,此時我的心里也有溫暖的小理由,畢竟考研的初試成績已經出來了,我與馬偉上榜。

“馬偉考得也不錯。”我說。

“我不管他怎么樣,我喜歡的又不是他。”你低著頭說。

“喜歡”這個詞,在我心里一下子加了著重號。

“你侄女不搶你的小兔子嗎?”你提起送我的兩只毛茸玩具小兔子。

“我沒帶回去。”我笨笨地說,其實我想說的是不想讓任何人動它們。

其他的話,我居然啥都沒說出口。我對戀愛似乎失去了自信。我不知道應該如何把握自己的機會。進?好像不對,你已經做了選擇,你們已經在一起。

開課了,你穿著紫色上衣,瘦藍色褲子,黑皮鞋。你一般是不穿皮鞋的。

你對司季國說:“告訴周向遠……”

是說一件不能忘的事,聲音大得剛好我能夠聽見。

開學第一個星期六。據買電影票的馬大夫說,你和周兩人同去買電影票,你們倆嘻嘻哈哈。他說你的口袋里裝著給周買的香煙。那個年代的男孩子們還紛紛以抽煙為時髦。

我的心無限地沉下去。

我變得煩躁、愛發脾氣,像這個季節無常的風。小雞說:“老逄這幾天怎么了?”他照例來搶我碗中的雞肉,被我大吼一聲嚇到一邊,筷子僵在半空,像爛尾樓旁停擺的吊車臂。

這是又一個無根的周末,本想好好靜下心來,馬大夫拿出一張多余的電影票,于是和他一起去了。

在那個電影院里,我的女孩和另一個男孩坐在一起。

這是一部外國電影《隨心所欲》,片中的小伙子入獄前,挑釁般地對女主人公說:“出了監獄,我就來強奸你。”充滿剽悍的男子氣。女的在那一天到來時,還真挺胸遠眺,等著他向她走來……

那個時代的電影也是如此坦蕩直率,崇尚直白的欲望與蓬勃無礙的生命力。

“我到耗子那邊看看去。”看完電影,我對大夫說,其實是逛到了你家的窗下。你的家在校園幽靜的教職工區。三樓那盞燈希望一般地亮著,是你還是你妹妹?

從圖書館出來,一個靈俏的身影騎車子走過。

是你。

你穿著我從沒見過的一套衣服。上衣素雅大方,下身是洗得有點發白的牛仔褲,腳蹬小皮鞋。你已經不再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已經是成熟豐盈、凹凸有致的少女了。我無限驚奇地發現了這一事實。

門前,下車子,慢慢地推車,側著頭。我輕輕喚了你的名字。記不清那日談了什么,我只是癡癡地看著你那雙山泉般的眼睛。在圖書館里讀書時有種掙扎的心情,跟你說了幾句話后好多了。

你有著匆匆回避的神情。

下午自徒駭河跑步回,在校外公路上和宗廣走著,想著你,看著不遠處那座我住了接近四年的宿舍樓,禁不住用《恰似你的溫柔》的調子哼唱:“二樓一號的那個房間……”

突然,他帶著你騎車駛過。你穿著上午的衣裳。

你們一定看見與聽見了,卻是無語而過,像一陣不說話的風。你一臉的沉默、淡漠,或說是冷酷。我的歌唱與你無關。你的愛情與我無關。

一定是去泗河頭吧,那是四條古老大河(包括徒駭河)的交匯之處,也是男男女女聚會之所。河水與河水在那里互相擁抱、交歡,之后又浩浩蕩蕩分流而去,這多么像人生、命運與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情。

晚上和小雞談起了我和你的所有故事。這個時候,我有種想傾訴的強烈欲望。

次日是本學期,也就是大學最后一學期正式開學第一天。你和他依然形影不離在一起。你穿著昨天的衣服,我注意到你外套里面的紅襯衣緊緊圍壓住脖子,一點也不輕佻。不知為什么,我居然略有些放心。

晚上班會,你們兩個一起來的,在接近開會前的時刻。你走過黑板時,眼睛有點不知往哪里看。我出門抽煙,彷徨無措。

王棍通知再一天照相。忽然想起一法,就給你寫信。寫著寫著,把寫絕交信的那種絕望、自卑、屈辱心情一下子帶出來了。我祝你倆幸福,寫我絕不會打擾你的幸福;寫如果你不幸福,我還會在遠方等你。

信中,我貼了一張上面有你名字的剪報。

寫完信,有種暢快的感覺。往宿舍走時,很是和小雞、教授開了幾個玩笑。

真誠和潔凈,會讓我感覺到生命的力量與價值。

可是,莽撞的少年,對未來匆忙草率的承諾,是否準備好了相應的責任與艱辛的付出?未來與遠方,又是多么飄浮不定!

而第三天,我卻簡直要瘋了。

下午古典文學課,你一直趴在那里,他的說笑也很不自然。

然后照相。我拉過王棍,告知他我們三人的故事,并由他轉托姜小紅送信。姜小紅是棍的女友。就在照相前,我看見大樓那一邊,你和他走過,先是一前一后,之后兩個人并排,朝書廳去了。我呆呆地望著你們。

我在大風中盲目無著地跑步。

晚上到教室去時,見你一人快樂地向男生宿舍走去。我簡直絕望了。我知道自己其實還是愛著的。愛情是一種我們弄不懂的痛,越掙扎離開,傷口反而撕得更開,反而會越痛。

和小雞一起到古典文學仲老師處,雞要考古典文學研究生,勤快地向仲請教。我失神地望著他家窗外風中搖晃的熊貓噴壺和什么小花草。之后我一個人轉身去你家外邊,那窗戶沒亮燈。去教室,你們倆在,你在他后邊的座位上。我來了,你們一起抬頭,我轉身去了。

我去你家外等。從9點50到11點15。兩個人走過來!一個女聲笑著!是你!我迎上去準備不管是誰和你在一起,都要問問你。我想全部問個清楚。

然而不是你。

起大風了,打閃了,霹靂響了——你們該回來了吧!三樓那個窗戶還沒有亮燈。

到最后我才想起你們可能回學生宿舍了。你有時會住在家里,有時也會回學生宿舍。

我墜入無限深邃的絕谷。沒人可傾吐。我告訴小雞,小雞卻只想著他的事:“要給仲老師買幾斤橘子?”

窗外電閃雷鳴。春天的這個夜晚多像我此刻的心情!

第四天上午是“老舍研究”課。他沒在,你一直趴在桌上,下課時跑到別人處說話。

等待教室開門的時間里,我把一切告訴了王棍,我需要有人傾聽。棍說,依我的性格,不會和你在一起的。我問什么性格,他說:倔強。接著他又補充說:好馬不吃回頭草。

順便提一下,王棍真名是王俊,好好的名字不叫,偏要叫這個七分彪悍兩分兇惡,外帶一分色情隱喻的名字,正是中文系學生的德性。

下課時,王棍到我耳邊說:怕是收到了。我說:一定收到了。

你有種在泥淖中左掙右脫的神情。你還跑到前邊張衛紅處笑了幾聲,那笑卻如大樹之上孤零零的果子,特別扎眼。

我想到浮士德和甘淚卿的悲劇,想到奧尼爾劇作《天邊外》中那個富有詩人氣質的羅伯特。

……魯西的春天,晚上的風真大!有十幾塊的窗玻璃無辜地被這放肆的風打碎了。天的情緒和人的情緒是一樣的,我的心里遍布碎片。我真的成了“一張破碎的臉”。

4

時間終于吝嗇地給了我一次小小的機會,在你排練藝術節節目的間隙——

女孩子都相信命運。——你說。

你信嗎?——你接著反問。

有時信有時不信。——我傻不愣登地說。

你笑。

他有什么優點?我有什么缺點?——我問。

都有魅力。我外向,更喜歡個外向的,你內向。——你說。

你的選擇很有勇氣。——我說。

是嗎?——你淡淡地。

我真羨慕他。

其實就像美學上所說的,你我是種距離美,一旦離得近就不美了。

不是。絕對不是。我不相信。

命運。——你幽幽地說。

你會得到幸福的。——我說。

像我這樣的人永遠也不會得到幸福的。——你說。

(不斷有人走動。藝術系的在搬桌子,要排練。)

(這時,你看我手掌。)事業線很好,不亂,很好認。生命線差。婚姻線……怎么不跟我的一樣?(你問得令我驚喜。)

世上沒有絕對相同的一對手掌。——我傻乎乎地說。

看生男生女……是男孩。

我倒希望有個女孩。希望她能像你一樣,我從小看著她長大,覺得這會是一個奇跡。

(你不斷地絞著手指。)

(時間不再允許我們談下去了。我們握手。你的手是那樣小,在我手心里空蕩蕩的。)

再見。——我輕輕地說。

再見。——你模模糊糊地說。

你是這個學校的公主與傳奇,仿佛是一個精靈般的存在。這不,大學生藝術節上也有你的節目。

在排練大廳的門外,我一個人靜靜地呆了一會。正當想要離開時,好似來自天國圣樂一般的《歡樂頌》響起來了。

這是一個配樂集體舞蹈。那宏大的樂音,不由得按住了我剛想要離開的腳步,我像突然被施了魔法一般挪不動腳了——

歡樂女神,圣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我們懷著火熱的激情,來到你的圣殿里,你的威力能把人類重新團結在一起,在你光輝照耀之下,人類團結成兄弟。

我的心被融化掉了。作為個體的我漸漸不復存在了。我飄然于一片祥云之中。世上居然還有這么激蕩人心的音樂。詩人的心胸如此寬廣,音樂家神奇的音符又把人們的心帶往神所居住的高處。

你還單獨彈奏了兩首鋼琴曲。一首是比才的《小步舞曲》,一首是巴達捷芙斯卡的《少女的祈禱》。《小步舞曲》是克萊德曼版的,你的彈奏清脆、干凈、利索,它使我的眼前驀地出現了一個自信向上、心向遠方的無比純凈的少女形象,恰似一頭初生的捷健的小鹿。《少女的祈禱》則使我仿佛看到,一個少女在花叢中輕捷地漫步,向遠方眺望,莊重、輕松、平緩,少女略有一點沉思,但一點也不沉重。

5

這天上午沒課,在圖書館學習,出來碰見小華,問教室里人多不多,知你倆在。小華說周用拳頭搗你,你用手搗周,你們很親密的樣子。我順口把我們之間的事全說出。中午忽見小華處有本汪國真的詩,喜欲狂,想索來送給你倆,并把贈言都想好了。小華不肯,說傅希秋還有兩本,找傅卻不在。正吃飯時,碰見你上樓來找他,胸前還抱著一些什么東西。你們一塊兒吃飯嗎?我心里忽地又是一陣揪痛。

飯后又找傅兩遍,不在。跟小華略惱。可他也是送好朋友的啊。

小華說周和你太倉促、太不負責任,說周的女老鄉對周其實很有感情。小華還提到你寄給我的卡片,當時宿舍里的人以為是愛玩花樣的我寫給我自己的,因為收寄地址皆為一處,于是一人用小刀割開,看到名字是你,嚇得又粘合上。當時有四五個人在。

下午有幾個先進談入黨的動機想法,有你。周向遠在我進來時站在教室后邊,氣氛有點不對,氣昂昂地入座。接著不斷向小華介紹關于王維的書,向教授推介美學。我驚異地辨品出他說話帶的滑音居然和你的很相似了。他在證明自己。我想了想,問他借接受美學的書,又問論文,他嚴正地答了,有含笑,但并不多,頂多是個添頭,最后還有點緊張。我想我這是開了個頭。這是友誼的表示。你在那邊一定聽到了。

再找傅希秋,沒在,又出校門去到古樓書店,大夫說那兒有這書。

天氣奇悶。上午穿線褲都覺涼,下午即便穿著單褲走路也難受了。路顯得那么遠,好不容易才到了光明書刊社,又到了文化宮,傳出大海啊故鄉那歌聲,我不由得跟著唱,因為我像是走在沙漠里,心里很空,想念遠方濕潤的大海。一路上想,你和他也會到這些地方來玩嗎?又想,幾年后或幾十年后我重游這座古城,會想起曾在這兒所發生的一切嗎?

終于到書店。沒有那本詩集,我找啊找,眼睛都累澀了,真的沒有。出書店時像是病了一樣。一路歪歪扭扭地哼著也不知什么的唱句回來了。

找傅希秋。只一本,是送給女朋友生日的。我跟他介紹了情況,“友好地結束,總不能顯得咱沒素質啊!”他很贊賞,就把那書給了我。幸好沒寫名字,還用紅紙包著,印著北京某處。我問了他女朋友生日,心里記著到那時還他個好禮物。

小華的印泥。我用鋼筆端正地寫上:

給周向遠、伊平:

你們愛得很真摯、很融洽。我很羨慕你們。祝幸福。

周向遠,你是個幸運的男孩。你很輕易地得到了你的擁有。

年輕是首美麗的歌,讓我們一齊把它唱好。

皮皮 四月二十五日

多年以后,當中年的我重讀這一段時,重點注意到“輕易地”這三個字,看出了當時年輕的我的復雜心態:佩服、嫉妒、心酸,還包含一種含蓄深遠的警告。凡輕易得到的珍貴品,必將輕易失去。這是符合歷史規律與生活常識的。這封短信語出祝福,卻也發出了不易察覺的小小的提醒,沒想到幾年后竟也成真。

我在皮皮字處蓋上了我的印。紅紙包好。

我們五個一起從宿舍出發到岔路時,小華、小雞向教室走,教授、大夫沿著向圖書館的路走,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跟著向圖書館走了,大夫立時風趣地引用我評論沙僧的話說:老逄,不上不下,站在中間,立場不堅定。

實際我有自己的打算。

走到拐彎處,我把一個本子交給教授,讓他占個地方。

“你上哪?”

“到英語系借本書。”我撒謊。

到了教室,想著要說的話。事真湊巧,我剛從東頭來到教室,你從西頭上樓來了,一塊走到門前,那時沒望見周,我把書給你,你笑了,那笑好自然、好幸福,頓時使我很慚愧。

教室里只有周和小華、小雞在,他們正在談。你過去,我大聲問周:“那本書?——”“啊放在宿舍里——你去拿吧。”“好吧!”我們都是暢快人,他尤其是。我又問小雞(故意問):“不上圖書館?”走出時聽你輕聲說:“……逄金一送的。”

我走出教室,想象著你們可能的表情和話語。

左眼跳著,是好兆。

我離開了心事,心里只有潔白的風。我為體會到自己的純潔而興奮。該畫個句號了。該做點實事了,該靜下心做個扎實的學習計劃了!

6

5月1日放假。下午跑步。晚上看第六屆大學生藝術節相關節目,精彩的一晚。圖書館拐角,前方不遠處是你和你的父親。粉紅色毛衣與牛仔褲。瞥見我后你的臉色有點慌張忙亂,匆匆走,那邊有個喊:“……乒……”你大約聽成“平”了,匆忙一別頭。你和你父親在一起,顯得高挑。和父親在一起看節目而不是和周,這本身好像就是一個暗示?我和教授坐一起,在前邊,很快活的一晚上。

2日上課。你來先問他:“昨晚看了嗎?”“沒票。”周上課時總極力擴大自己的笑,來掩飾什么,證明什么,實際上有時笑是很累的事。下課了,他先走了,去還書,我接著走時,側目見你穿著昨晚的裝束,趴在自己位上。

走在樓外邊,周停看《偽君子》劇情介紹,碰一塊,他隨口哼唱著:“為什么總有人——反反復復。”一連唱了幾遍這句不知自何而來的臺詞。

從圖書館回,宿舍樓道口,再碰見周,談起那書,我說前幾天去濟南了,說一會兒去拿。他答應著,帶著笑容提水去了。我放下書,該我值日,也去提水,心想這是個機會。提水回來時,他還沒回來,坐等。終于回來了,給我找書,他的床上擺著那么多書。他很自傲,起碼不準備謙虛。送到門口時,我忍不住地問:“你們什么時候開始的?”又問是他主動還是你主動。談話從這兩個話題開始。我知道是元旦晚會的跳舞把你們首先連在一起的,“以前我們沒說一句話。”“我覺得伊平離不開我。”他說——這感覺和我以前和你交往時的感覺一樣。

吃飯時間到了,我們一同去。這是一次毫無準備的凌亂的會話。剛開始冷場了好幾分鐘,被我們的飯聲代替。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我們兩個人仿佛是兩個世界,看起來在談著一個話題,實際上是說著各自聽不懂的話。而我們都很自信。他的自信尤其表現在外面。他說他崇尚真性情,說王朔小說中的人物就應是現實中的正常人物。說自己讀了不少書,說自己經歷很苦,說女孩子的虛榮心。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談話,不成功的原因不只是我們存在認識、對人生理解上的分歧,更是找不到對方的形象。我把他理解為道家,我是儒家。我重進取,他重自然。他說我很優秀。我說:“如果我們以前沒有做朋友,那就從這件事開始做吧。”

可是,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為什么卻又極難。

3日。你一來教室就給他抹桌椅,他莊嚴地站在后邊。你們的笑聲,把我深深刺傷。你為他擦桌椅,那樣溫順地、情愿地、滿懷著做女友做妻子的那種感激。我從沒見過剛強調皮的你還有這么溫柔的一面。你們像一對呢喃的小鳥。

我不能不和周說話,問昨晚是否見到指導老師等廢話。我問話時,你低頭向桌,后面王棍的目光在刷來刷去。

下課了,你到前邊和張衛紅談,周照例站到階梯教室后邊觀望著什么。

王棍忽然發感慨說:“人真奇怪。”

我說:“我都麻木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我的靈感沒了。”

我們久久把手握在一起,直到再上課。

我也好像忽然參透了真正的愛。真正癡心的愛是不要自我的,也即忘我的、無私的愛。他們不顧一切、不考慮一切地愛,為了愛而愛。他們把其他一切人、一切事都當做了背景與襯托。但這種愛八成又是毀滅性的。

晚上查體。

查體是件浪漫的事。夜幕降下來了,四個班近兩百名男女生擠在校醫院一樓狹長的走廊內,又是夏夜,女生們裙裾相錯,香氣馥郁。在走廊內從7點半至9點半,來來往往,多么自由、快樂,似放風一般。少女們的活潑分外勾起男孩兒們的憂傷。不斷吸著煙,在一邊踱來踱去的國驢是這樣,沒吸煙的我也是這樣。

——國驢后來成為了政府大員,臉更方正,肚子更圓了。當年寡言少語、略帶憂傷的小伙子,成為辦事穩重的國家棟梁,兩相對比,倒也趣意盎然。國驢當然是我們給他起的綽號,這個綽號的壽命止步于他做高官之后。

你有五六次從我面前跑來跑去,有幾次甚至差點胸貼著胸。你胸前那兩只小兔子鼓鼓著,在粉紅色的線衣下輕顫,像懷著隱秘的激動。張會驢在一旁做著鬼臉,又比畫著,“兩只大大的……”漫無聲調地哼唱著。那年月我們都會隨口哼唱點什么。會驢負責校廣播站的部分工作,喜歡搖滾,人更是整個地浸泡在音樂中,整天搖頭晃腦地哼唱著,像酒鬼浸泡在醉意中一樣。會驢自然又是我們公然給他起的綽號,不過他后來沒當大官,這個綽號就一直長著年歲。

其實我們的青春,我們的大學,整個都像浸泡在微微的醉意之中。

憑著直覺,你肯定是為我而跑來跑去。當你又一次跑過時,我甚至知道你一會兒還會過來。一會兒你果然又跑來了……

我可以忍受苦難,但我很難忍受沒有愛情的生活。

我用加倍的讀書、更勤快的身體鍛煉來對付這一次自由落體般的打擊。

失戀的感覺像是被遺棄到一個渺無人煙的島上。失戀者被冷落在一邊。孤獨,強烈的孤獨。他會覺得自己完了,自己成為一個廢物了,會厭煩于周圍的一切歡笑,周圍人的活動使他覺得無聊、難以忍受。他會努力思考自身的弱點,不斷挖苦自己的性格缺陷,夸大情敵的優點,甚至平日里不認為美的一面,在情敵身上也大放光芒了。他對歡樂和痛苦的感覺麻木,對與她和情敵有關的一切事都敏感。他的食欲會下降,甚至暫時會對書籍不感興趣,他在溫暖的季節里會感到寒冷。他躺在床上,并不能入睡,呆呆地盯著無字無句的天花板,懶于做任何事情。他開始懷古,懷念過去的好時光,并且流淚。他對未來感到迷茫。他甚至想過放縱自己。他感到恥辱、自卑,感到無力、軟弱、痛苦,感到憤怒、壓抑,也偶爾會感到一種奇特的平靜。

綠洲“適時”地給我介紹了一個女朋友,“很漂亮”,她說。我謊稱自己已經有了女朋友,只是在外地而已,小心地以不傷了“很漂亮”的心,說我真的很欣賞“很漂亮”的性格。

在這個時候,給我介紹一萬個,我會拒絕一萬個的。

我和“很漂亮”在操場上散步,談愛和追求這個話題的時候最多。我費力地解釋說兩個人激出的火花就是愛,而人是立體的,對這個女孩能夠激出火花,對另一個女孩,從另一個側面也能激出火花,所以愛是短暫的,愛會有無數。我們也談茨威格、寂寞、孤獨,談《晚霞消失了的時候》中的南珊與李,談薩特與波伏娃。

研究生考試復試歸來,我給周向遠書。他的蚊帳還是去年就掛上的,“你還活著?”(他對陳磊說),“兩張票,今晚我跟張慶麗看電影去。”(他對呂孝泉說)——他的話語處處透出幽默感,張慶麗可是別人的女友。磁帶里放著卡拉揚的命運。他介紹中西命運觀的不同。

我們的話語還是有隔離感。

我從那所復試的城市買了一只絨毛小熊,托他轉給你。“小熊?你去吧,今晚她在家,一個人沒事。”

不知為什么,我還是請他轉交了。

他說他回濱州老家為你聯系了工作單位,一個中專,比較清閑。“我們中,總得有一個考出去。”他說。

晚上大夫請客看電影。回來時到三樓那窗戶一看,沒亮燈。沈Q說周向遠和你的父親在一起談什么。他的確很能干,我想。我還不太會和長輩們溝通。

我所送給你的,是一個藍底小白熊。我夾了一個紙條:

“比愛更高的是理解。”

教授這段時間詩興大發,動不動啊的一聲,吐出一口長氣,接著吟詠像“沒有皺紋的黃昏”之類的詩句。這家伙是不是有情況了?

常月正和張立生校外跑步,在麥子地里見一裸體女人仰面躺著,兩個人大驚,回來報告公安局,再帶人回去時只見到一堆衣服。不知那是一個瘋女人還是有情況?

姜小紅送我糖。晚上見她換了新裙子,在王棍宿舍里,兩個人喁喁細語,不時有笑聲傳出。

夏天無限地放大了人心中的什么。夏天使人瘋狂,使人絕望,使人開放,也催使青年男女們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征全校運動十佳的通知。你名字排在第三,400米、800米、4×100米第一、100米跨欄第二、4×400米第四。如此棒的成績!你賽跑前曾對小華謙虛地說:“不會太好。”小華無意中成了我和你之間相聯的一個點,一個過渡,一個緩沖地帶。

而在你走近之后,一切都變了。

在這之前,上午我開了一桌乒乓球,呂孝泉和周一同走過,呂想打,周不愿打,但最后還是過來了。周穿著軟鞋,身上灑了香水?“不寫論文,怎么來打球?”他發問,有些生硬。“有張有弛嘛。”我說。

他打球很急,狠,表現欲強,但功底的確不錯。他們打了一陣子走了,我甚至沒有信心再打:他們打得太好了。

接著你來了——

這是在教室里,小華坐在我身邊,在給周留紙條,讓周給他改畢業論文。周的書包在那兒。

但是你來了。

我只聽見小華說:“壞了。”

他沒法把給周的紙條塞書包里了。

他給周大量稿紙,請他改稿。說改好了請他吃燒雞。托我送,說帶回的好東西全給我吃。

我答應了,且宣布這是件容易的事。但我的心里卻泡著一點點酸水:他讓周改論文,他請周吃燒雞!

傅希秋剛好跑來請我指點關于德萊塞的論文。

收到了一封別的女孩子寫給我的情書。我草草地看一遍,就撕了。我的心里沒有別的女孩子。

我怎能忘記你來拿周書包時的背影!

輕輕盈盈地走過,留下背影和我的痛苦。我想這才是我真正的愛,雖然你正在逐漸走遠。你的純潔愈加讓我痛苦。

中午給周向遠送小華的論文。午飯周自己吃,我們迎面舉盆致意,都沒多說話。

下午我在教室里寫論文,坐在后邊。寫論文時有不少靈感誕生。只要靈感不斷拜訪我,我就覺得我還活著,就不覺得空虛。

再進來時,見你倆在,他正笑著跟你說。我走到后邊去,你們稍稍拘束。你用眼角朝我這邊,臉上是內疚、害怕、驚恐和唯恐我做出什么異常舉動的臉色。

為什么,你變脆弱又敏感了?

這是暴躁無常的季節。天氣一會兒悶熱,一會兒陰郁,一會兒大風,一會兒靜寂,誰也捉摸不透下一刻老天的脾氣。

7

普通話(1)考試。

周在自己位,你在他后邊,我在你后邊。

你剛理過發,如同剛剛收割過的麥茬兒,露出新鮮嫩白的頸。你的睫毛因沉靜而更有一種童話般的光彩。白上衣與灰裙子。白上衣剛穿上的,還有疊過的折痕。

大家都在抄,無所畏懼。

我只看你。

交卷的我在教室前邊盤桓了一會兒。他對你說,你對他說。我看不下去書。我快要瘋狂了。入夜才靜下心來。

再一次打飯時,又碰見你倆。你們都套了件厚衣服,都是樸素的樣子。這兩點你們相同,但你也是套的格子衣,也是灰藍色,這兩點又和我的上衣相似。好幾天了,我穿這件紅黃藍小線格成的黑上衣,你見到了,我才換的。我每次穿件新襯衫,總要在被你看到后才換掉。

你和我更相似還是和他?

我們之間的關系如此奇怪。假如沒有周或沒有我,其他兩人的感情都不會表現得這樣執著與強烈。也許愛情更像是一種奇特的利刺,刺得越深越使我們感受到愛。也許愛情有時需要一種外來壓力或者第三者,由此而使其顯得突出與深刻。

晚上在宿舍開了一晚上的玩笑。我是這小小團體的話題主角。我是多么孤獨啊,我是多么需要理解、需要愛。我拼命找話說,盡情制造笑料。我和每個人談,包括以前不愛搭理的。睡下后想想,才覺自己的可笑。但心里的確好受多了。人離不開自己的同類啊,魯濱遜自己一個人在島上,沒有愛,沒有理解,沒有人說話,該如何忍受!

一首歌,《無言》,最初是我從將要抹錄英語的磁帶中搶下來的,此刻久久地、翻來覆去地傾聽,深沒其中,不能忘懷:

我早已經明白……卻不能躲開……苦澀的大海……難以訴說的故事……不知從哪天起,不知到哪年止,你總是無言等待,無言地等待……

普通話(2)考試。

你早我和周先到。我來時,你扭頭向另一側的同位程麗明說話。黃白色小鞋,格子衣,藍或黑的褲,我的余光告訴了我。我和小華放下書,出去買電影票,回來時碰見你和周也走來買票,他揚了揚手打招呼,我嗯了一聲。走廊里很暗,我又沒戴眼鏡,反應和回答都是被動的,又是對面走過,沒有看清什么。

半小時后你回來了。你往我這兒望。你趴在桌子上的姿勢和我的一樣。我的盯在書本上的眼睛不再放光。

答題開始了。

周答得神速。我遇到疑問,用筆尖指著吳的卷子,指到某處時,總聽到他在指點,這樣有七八次。我樂得有人指正。有個題是關于“啊”的音變規律,課本查不到,他卻如數家珍地指給小吳看,我又抄吳,馬西又抄我,國驢又抄馬。他還向后邊的王世欣熱心傳播,也給你說過了?你一定也答得不錯,王世欣悄悄呼救:“伊平——”我見你回了頭。

問答中,有次我和他的目光碰在一起,我故意延長了我們平視的時間。他眼里閃著急切和焦灼的光,眼周布著血絲。這是男子漢的對視。

你倆一起交卷,一塊走了。我的心一下子又被揪痛了:你是他的!你畢竟不屬于我!

他是那樣會照顧你。我對人太冷,不會生活。我的中學老友雪梅此間也來信,語重心長地開導我:從你的戀愛經歷中,看得出你是一個不太會把握機遇的人。女孩子是喜歡被人“求”的,而老兄你看來就不會屈尊啊。

其實說來我也沒有時間。周能將大把大把的時間用去戀愛,而我自私般地單純地忙于讀書。

圖書館自習室里。對面那女孩子再三地“踩”我腳,我再三地退回。她變換好幾種坐姿,來回穿梭幾次,又忽地打開窗子。我低頭,想起老實巴交的查第格。

前晚上對面的女孩子也是焦躁不安分。

被人愛上就這么簡單?

小華于是說我膽小,好欺負。馬偉讓郭光福“打我”試試,說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溫柔敦厚”。

廣告欄前。

“走吧,看這些干什么。”我對小華說。

“咱系一個也沒有。”一個女孩子的話引起我注意。我戴上眼鏡。

全院十佳運動員。你257票,梁海濤252票,鹿大海250票……

“還是第一。”

我說,再沒開口。

此后一直在圖書館,我都在想這個已不屬于我的女孩子,這個活潑而嚴肅、調皮而沉靜,很少穿鮮艷衣服,喜歡灰白天空,曾夢見地獄,喜歡彈琴、跳舞與運動,與所有別的女孩子絕然不一樣的女孩子。

5月30日,在圖書館看古希臘神話書,想:好久再沒見到你倆到圖書館來,再也沒見你們一塊兒吃飯,除了緩考那天,再也沒見到你。在我看不見的時光里你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是否也呆呆地倚在書桌上想些過去的事情?是否聽我送你的磁帶看我為你寫的詩?有時又想,假如永不對你說愛,只說喜歡,該有多好。一直以哥哥的方式愛你,那么現在我至少還會擁有你。

程麗明在我眼前,我忽然對她有了好感,只因她是你的同位。

午飯,岔路上見你和他。你著白衣,周黃褲,一個快活而聰明,一個蒼老而疲憊。一群人沖開你們。周在人群那邊去了,我和你在這邊相遇。我稍稍點了點頭。

大雨瀟瀟下。

“跳啊跳啊。”我對雨中土堆上的教授及一群女孩子喊。女孩子們在水中踮著腳跳,如同文章中靈巧的逗點。

同小雞去照畢業照。路遇賣桑葚和賣草莓的。我指著草莓說:“這就是草莓,蘇聯那首《紅莓花兒開》的草莓,以前我以為是中國的‘紅梅花兒開’。它敘述了一個少女對少男的熱愛。”小雞啊啊著表示知道了。

你是通曉這首歌的。你曾跟我講你唱過這首歌。

小華從教室歸。說下雨時,教室里的女生都驚叫著脫下自己的襪子。我仿佛看見這幅有趣的場景。我愛的那個女孩子也在其中嗎?

午飯時見周。這天的招呼都很成熟,老朋友般舉盆致意。

晚上在圖書館讀《巨人傳》,那脫俗的語言、明快的思想感染了我。我得到了知識帶來的平靜。

在這瓢潑豪雨中,我的心靈也是如此的舒暢。

8

6月3日,久違的早操,說是要點名。誰在我和并排走的吳身上拍了兩下,并且從中間飛快地跑了。是周。這是種友好的表示。高粱從后邊跑來又停下。“別跑了,”我說,“沒事。”

考美學。你坐周位。我轉過頭去和教授談“崇高”,你接著挪位回到自己位上。我突然不想理睬你。我心里陡地升起了一種受了委屈的情緒。我的外表一定很冷淡。

周進來了。他趴在你前面,和你討論什么。兩人都有點尷尬。周不放心你和我在一起?在滿屋子都是考試者中,他進來顯得多么的不協調和突然。

我開了一個玩笑,在郭廣福和馬偉之間,“被我敲的馬偉反而又被廣福敲”,這個玩笑逗得男生哈哈大笑。你表現得不安定。跑前邊問焦媛,側身問王啟江。我趴在那兒石頭一般,心里在流淚。考前,前邊的女生全跑到后邊來,為了方便小抄,你從我的右邊轉到左邊。我不睬你,若無其事地和高老頭說笑。

“抄”完后走出教室,忽看見前方有個穿黃軍裝的熟悉的身影。那是周。我明白了。他也是跑來察看啊。看來你們的關系也并不是最牢固的,或者正如我晚上來悄悄看你們——巴爾扎克說:“這種暗中窺探的行徑,說明他確實動了真情。”

我居然有種興奮:這證明你并不全是他的。這證明你們的愛情有一部分是靠道德力量和其他外力來支撐,而不是完全發自內心。坐在圖書館里,這種興奮感馬上消失了,特別是我想起了他的蒼老狀。他也是動了真情啊!我真想跑過去對他說:我們永遠做個好朋友。

這日下午考古典文學。

你咳嗽時,我看著你。上午你潔白細嫩的脖頸不見了,下午的熱度使你臉上露出了紅撲撲的微帶細汗珠的樣子。你的咳嗽聲那樣有特色,是一種受了傷的鳥類動物般清越而悲的音質。即使你咳嗽也是美麗的啊,我想。大家都在抄。我還是如上午那樣早早交了卷,早早跑了。這考試其實是我與你見面、聊天最好最便宜的時機,我就讓它這樣無聲地流過去了。

晚上要不是抽了支煙,晚走一步,也許還碰不到你。

在路口。你換了衣服,淡粉紅色上衣。我也換了淡青色上衣。你急急忙忙地走。“伊平,哪兒去?”我輕聲問。“啊,”你擦身而過,忽然想起狀,轉身,“逄金一,你打乒乓球怎么樣?”我立刻想到了周,“很差。有什么事嗎?”“我爸爸想找人打乒乓球,你怎樣?”“一般。”我為自己又升了一格,想推薦周又沒說出口,就這么各自走了。我向著圖書館,你向著男生宿舍,淡淡地。

我還是只習慣于拒絕。

以拒絕來掩飾自己對不可知命運的不自信。以拒絕來愚蠢地證明自己的存在與價值。

我們說話的地方,正是第一次約會我送你磁帶和卡片的地方。

4日。上午看《古希臘藝術手冊》。給小華果丹皮吃,小華驕傲地說:“伊平還給我山楂片吃來!”問怎么回事,他說你有次到教室找周不見,問他時給的。我大聲說:“她還欠我五塊大巧克力呢!”我說的是我們的一次打賭。那次打賭,我說你會幸福的,你說永遠不會。我們的賭資就是孩子氣的五塊大巧克力。

我這樣說,心里卻很難受。

下午出去買紙箱子,準備裝書與雜物用的。鐵塔商場,幾位婦女毫不在乎地撩起褂子給孩子喂奶,奶頭赤紅赤紅,有一位婦女只露一只,甚至能見其上有條青筋顯露。還有一位婦女右胸處濕了一片,是乳汁脹滿了。這是個真實、世俗的世界。書店里,鞠萍的眼睛、嘴形和發型那么像你,還有伊能靜磁帶《走入凡間的精靈》,也無端地讓我想起你。

使我感到痛苦的是,現實世界中的人們追求的根本不是真理與美,而是個人的舒適、地位、金錢、工作、家庭,對美的追求也只是在個人舒適得以滿足之后,當作一種消遣,比如看看電影、電視之類。

真實的生活使我麻木。

生活也使我懷疑我所追求的一切的真假,包括我的信仰和價值觀。

在數學系教室里自習時,無意中從地上撿拾到一首奇異的散文詩,仿佛世外高人特意撒播而來的,又分明蓋著人間世的印章,因為上有被人踩過的印痕。全文(如果是全文的話)如下:

也是一種活法

活著 我蔑視死 就把死捏成彈丸 漫不經心地 射向一處不知道的所在

然后出門 跨季節之馬 或東或西或北或南 敲各色門 干各種活 吃各種飯 累了 隨便歇在什么地方 有女人溫存 或拋棄

大激動大沉默 大悲傷大歡喜 從一片天空到另一片天空從一片土地到另一片土地活著 就這樣有了故事 日夜不息

在朋友們中間 孤獨 是一個人和一條河的細節 我不說

我懷疑這文章絕非數學系學生之所為,也不會是我們這所大學學生之能為。

晚上又跑去看你和周。你換了白色上衣,坐在小吳位上,右胳膊伸到我的桌子上,我左胳膊常放的地方。

《巨人傳》講了一個故事,說朱麗雅先是換了放蕩、鮮艷的衣服,一會兒又換成樸素的衣服,這前一次是為丈夫,后一次是為屋大維。

女人是多面性的,我想。女人是奇異的,我又想。女人總是美的,我最后想。

廣播電臺文藝半點鐘點播歌曲,這次是潘美辰的《我想有個家》。我和小雞在校園的夜色中邊散步邊聽,一直聽完了也沒說話。無話可說。這歌唱得多好啊,它之前從沒如此打動過我。我想起潘美辰那因理智而蒼白、柔弱中透出堅強的近似男孩兒的面容。

這個時候,我也想有個家。

9

臨近畢業,不上教室已很正常,上教室成了一次難得的聚會。周先來了,你兩分鐘后進來。你又理發了,無袖上衣,露出全部的胳膊,脖子出奇地白,一周脖頸全露出來了,下身倒包得嚴。你胸部豐滿得前所未有。的確是小婦人而不是小女孩子了。剛看完劉恒的《伏羲伏羲》,里面天青嫂子說自己奶袋子“脹煞”。女孩子遲早會有這種體驗的。

晚飯時有人拍我肩膀,是周,托我打稀飯。我很高興這樣。

“晚上有空嗎?——真有空?一起玩玩?”

學校東邊水溝,干水溝。我們什么都談,沒有唯一的話題。

“伊平的濟南名額耽了。”

“濱州還沒安排具體工作。”

他戒煙了。這是個新現象。他想考研究生——也許這部分地因為我的存在?他必須超越我。這是戀人們的基本心理。而這給了他巨大的壓力,當然也有新鮮的動力。

他并不十分快活,但看得開。

遇見了幾個女生,他一路打趣:“買什么好吃的?”

我想聽聽他的經歷的,他沒談。

我想也許我并沒有失去。他得到愛情,我得到經歷。經歷也許比愛情更難于得到。

從誰的宿舍里傳來的歌聲,震撼著天,也震撼著地:

在這古老的世界上,燃燒著永恒的熱望,無數個我們從祖先的夢里走來,高舉著點燃生命的太陽。多少超越命運的靈魂,經歷著人世的滄桑,每一個身影帶著都曾有過的創傷,擁抱那永沒破滅的幻想……我們來到這個世界,都有拯救自己的力量,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就像兄弟姐妹一樣。

夏天是自由的季節,是美的季節,是展露的季節。照相的人陸續多起來。我打排球,晚上在洗漱間光屁股又叫又唱地洗澡,在操場上聽“文藝半點鐘”,點支煙坐看那看管草坪的老頭,想遙遠而蒼茫不定的人生。小雞說,農村的他那些伙伴們十七八歲就結婚,父母以兒子是光棍為恥,他們也沒有所謂的自由啊、享受人生啊、追求啊、知識啊……這里有多大的區別啊。

正值夏至。小華的人民大學錄取通知書來了。

小華的喜訊和孫主任家的兇訊幾乎一塊兒來到——

“快,孫主任老婆上吊了!”

正在洗澡的班長鹿大海穿上褲頭跑來說。

往南開發不出的電報,派不出的小車。孫主任直直地坐在沙發上:“我做的工作對得起黨,對得起人民,為何命運對我這樣殘酷?”

活躍、熱心且極有發言權的鐘老師,也就是你的媽媽,安慰他說:“你給系里做的工作,大家都看到了。”

據傳說孫主任的女兒分配到了手表廠,“我對不起孩子啊!”而某一個院書記的考試不及格的孩子卻得以慨然留校。

我想到你。副主任的孩子都留不了校。你在與我的約會中也曾說要分到濟南,但后來卻把這名額“耽了”。這一句“耽了”,含有多少隱性內容啊。

孫主任的妻子是在廁所水管子上上吊的。“打電話給某某某,讓他高興吧!”孫主任提到系里另一位大人物。

我看到了矛盾的普遍存在與現實生活的本色。

這個時候你在哪里?你會怎么看?

10

“大風起兮云飛揚,

考完英語兮喜洋洋。”

教授在考完英語后大發詩情,口占一詩,居然頗有匪風。其實畢業考試形式大于內容。耗子早做完了,看我抄得可憐,把他的卷子慷慨地扔給我。注意,是“扔”給我。很多人早知道題了。大家相視一笑,抄得不亦樂乎。

在排球場地,快六點半時,你和他從你家里走出,兩人低著頭說著話,不知你們是否看見光著膀子的我們在打球。你是白上衣,灰白裙,周還是泛黃的上衣。你倚著他,很親密的樣子,接著又分開。在我眼里,就像是一個孩子得到一個新玩具時總愛在別人面前展示一下一樣,以博得大家的喝彩。不過你的確值得稱贊。你總是可愛的。

一切的生活都是世俗的。一切的愛情都是美麗的。一切的人事又都是有缺憾的啊!——我這樣對自己說。

晚上與小雞在一起整理四年積存的書。樓上的宿舍里,鹿大海在彈吉他,幾個人在下象棋,映照著我們簡單而豐富、寂寞而有趣的生活。

結束了,我的大學。

照畢業相。排隊時,我與馬偉、馬西站后排,我們個子一般高,又具有紀念意義。周原在另一邊,一路說笑著擠到我前邊來。他總是在說笑打鬧,甚至有了表演的味道。這樣你我他就成三點一線了。對我而言,一切人都作為背景消失了,世界剩下我們兩個。周插到我們這兩點之間時,你的歡樂就少了,靜了。你捧本書在讀。你是個多么活潑的女孩子,在這種室外環境中卻捧著書讀!那是一本有花邊裝飾封面很精致的書,一閃一閃的。從人縫中也能看見你的發稍稍零亂,柔柔的發絲沒有在意梳理,隨意疊在一起。白的上衣,藍點的裙子,露出微黑而健美的腿,肉色的小短襪不是繃緊在腿脖處,而是松松地有些蜷曲。連你的小襪子也有了懶散的樣子,這是生活舒適的象征還是缺少熱情的表現?

周總是站在我面前,即使隊形亂了時,他也會不被人注意地回到我們三個一條線的位置上。

全宿舍的人在學校北門口照合影。看見你們倆一起向大門外走去時我立刻回頭,一種難過把我的笑從臉上無情地揭去。過一會兒回頭,不見了你倆,我又留戀,把目光拋向大門外,也不見。這時王棍帶著他的姜小紅走來,我朝他打個響指致意,他在自行車上也打響指向我致意。

他們也向北門外駛去。

我摟著小雞,說:“你要是個女孩子多好!”雞得了便宜賣乖:“我要是個女孩,絕不嫁給你!”“你敢!——且說為什么?”“你太陰沉了。”雞哈哈笑著說。

開班會。你的畢業論文是外國文學類別中的唯一優秀。你啊你,為什么要選擇外國文學?這是我研究生的專業。你低頭坐在自己位上。周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落坐在自己位上。你和周都保持沉默。

我發現周是赤腳,且兩只腳丫子無拘束地踩在自己的涼鞋上。他在自己的女朋友前這么隨便,說明他的性格的隨意、他的自信與你們之間的融洽。

在司季國的畢業紀念冊上,周說他最喜歡的是白色(冷、潔)——我想起你常穿的白衣,他在“最欣賞的格言”欄里填:該哭的時候,笑吧。我不自覺中,在“最喜歡干的事”欄里填:“為遠我而去的人祝福。”而留言是:

成功者的暢笑和對成功者的歡笑同樣淺薄。我崇拜天上輕快的精靈,也崇拜那背負苦難與遠方的行者。

哭吧,這才是人生真相。

寫完了,我確實有點想哭。

是的,我們曾共同愛過一個女孩子,她是如此的優秀,如此的高貴,如此的純潔,如此值得我們去愛。我們的青春因此而精彩,而光亮。它使我們升華,使我們純粹,使我們學著走向成熟。雖有疼痛,也是甜蜜的疼痛。雖有波折,也是成長之中的好看的波瀾。

我們愛過,我們無悔。

小華中午忽然說:

“周向遠女朋友是不是朱力平?”

“操,周夫人是伊平。”準北大研究生馬偉平生第一次爆了粗口。

“他這盤帶子上是朱力平的名。”小華傻傻地說,“原先我問周向遠,我想學日語,你給我找個人吧。周向遠說:我老婆可以教你——他那時的女朋友在英語系。”停了一會,小華又說,“伊平肯定不會教我日語。”

下午睡起覺來,悶。想到走廊盡頭的窗子一望,心想也許會看到你呢——想不到我真的就看到了你。你張著雙臂,在他面前說著什么。你明顯地瘦了,仿佛苦夏。你右手晃著一個空書包。你們上了自行車。上車時,你朝他屁股搗了一下,此時你們像是兩個孩子,而不是我心目中的戀人。

我在二樓窗口目送你們遠去,宿舍里小華借的磁帶聲音越來越大:“……我看見水中的花朵,強要留住一抹紅……”

11

賣書去!

馱著書騎車到中文系樓前,碰見你倆。

“嗨!”我剛學來的稱呼,運用得自如又親近,“嗨!你們倆。”

你們抬頭。你很快又低了頭。

“干嘛去?”周問。

我騎車剛好走在同一線上,“賣書去!”我說。

“買啊?”

“賣!”我大聲說,車子駛過去了。

“有好書嗎?”他也大聲,也一定是轉過身來了。

“他們早檢完了。”我側著頭扔了話,走遠了。書最終賣給一個有中學孩子的母親了,當然是以極便宜的價錢。

晚上和宗廣、衍明、廣福打“五十K”——魯西平原上的一種獨特的撲克玩法——下象棋,到各宿舍填畢業紀念冊、索照片。我注意到周不在宿舍。男生有三分之二都不在宿舍。小小的宿舍豈能容下青年人飛揚的心。

周給所有人的留言都很平淡從容。

從別人的紀念冊上,我也慢慢讀到你給別人的留言。你的留言緊挨著他的。你沒寫工作單位與年齡,喜歡的顏色與他的都一樣,都是藍色,在闡釋上,他解釋為“平和”,你解釋為“美與夢”。你最欣賞的格言是:“太陽每天都是新的。”你最高興做的事是“與群笨朋友釣不到魚。”

看到這兒的時候,我突然有種莫名的失落感。你的留言顯示的是一個天真、充滿著清新孩子氣與浪漫青春氣息的女孩子形象,再一次讓我悵然若失。望著窗外蒼茫如命運的夜色,我真的不知所措。

我得到了什么?我失去了什么?是否有一種絕對的愛與我失之交臂?

與老Q臥談,他提到綠洲和齊拉起了手,說姜小紅家里來電報,“畢業不準去牟平(王棍的家鄉)。”

想不到王棍的事也不好辦。

早晨,周先來了,把給我寫的紀念冊從桌上推給了我。我翻開看,沒有你的話。

“還差著呢。”

“什么?”

“還差一半。”我小聲說——小吳會心地笑了——“讓伊平給我填填吧。”

“噢。”他的聲音像是轉入考慮的意思。

紀念冊再輕輕地“航空”給傳來時,我“噢噢”地含糊接了,并沒接著看,無事般放在一邊擱著。開始發畢業照了,教室里有點騷動。過了一會兒,我把紀念冊又遞給旁邊的王世欣等填。

“伊平,你的照片。”王世欣喊。

“……照得不好……”

我打開紀念冊,匆匆掃了一眼你倆的留言,第一印象是你是草草的、沒露情感的,甚至是干巴巴的。

畢業照都拿到了。我首先找的不是我,而是你,再是我和周。我們三個剛好在一條直線上,你的臉色不是太好,發型像白朗寧夫人,最顯眼的是你紅紅的嘴唇,和像小兔子一樣的唇瓣,這一學期你明顯失去了部分自信心。

你和王世欣談笑,你特有的笑。“伊平笑得真好聽。”王世欣由衷地說。我忽然想起這是你這幾天來的第一次笑。真的,我很容易地就聯想到了那是因為我讓你填了紀念冊的原因?我好久沒聽見你清亮亮、自然的(仿佛把笑聲咽了一小半)那樣的特色笑聲了。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是那樣笑的。我心里隱隱作痛。

分配方案(計劃)公布:

“膠南教育局要三人。”

“高唐教育局一個。”

“萊蕪教育局一個。”

……

“你的前途廣闊,記著我的話吧。”周的留言最后一句是這樣的。他填得很謹慎。我注意到家庭地址一欄他只填了“濱州市”,而給別人都是詳細的地址。

“濱州教育局一個。”

“牟平教育局一個。”

……

周問劉老師,回答說濱州有兩個,另一個是機動的。

還有兩位仁兄沒有單位。

馬偉的北大研究生通知書此時也來了。

男生樓口貼了告示:“從今日起,禁止女生進男生樓。”下午又改成:“女生進男生樓,須填學生證,時間一般不超過十分鐘。宿舍科7月3日。”

英語系一女生天真地說:“十分鐘也夠了。”

一時傳為笑話。

周剛來時輕輕、小心、無言地遞給我他的照片。他忘了,他早給我一張了。“我有了——不過給我吧!”我迅速地抓過照片。我要貼兩張他的照片,我知道這出于我的虛榮心:想讓別人看到我與周的密切,看到我們是好朋友。

我給周填時,他出去了,你側著頭在讀書。宗廣找我打球,許多人找我填。

“雞,給周向遠填填。”

我以權威、以周向遠朋友的身份,邊說邊往外走,不看你一眼。

我給周填得很仔細:

“世界上美麗的東西很多,聚中有,散中也有。甚至凄清,甚至孤獨,甚至寂寞,甚至獰厲……

向遠,告訴我吧,何處能找尋到那美麗的容器,永遠盛住我流浪的心情?”

最崇拜的人,我填的是“晚年的冉·阿讓”。

最喜歡的格言:明白一切就意味著蔑視一切。

最高興的事:思考并有所得。

最理想的職業:作家。

——給別人我是不這樣寫的。

走廊里遇見你倆,你面朝他,他面朝你,你倆不斷地說話。他朝我打個手勢,說明對我留言很滿意,我晃著磁帶致意。

12

“沈Q,你分配定了嗎?”

“沒定。”

“沒腚?沒腚你怎么還常放屁?!你純暈!”

馬大夫趣笑。他倆總是說相聲一般你來我往。

高粱分到了某特大煙草公司。

煙草公司這個名額,從一開始來到便開始了競爭。最先是老Q和耗子分別偷偷告訴小雞,叫小雞去努力。小雞那幾天每天兜里都揣著一包好煙。

張山拉出王某某的大后門,這個名額基本上是屬于他的了,須知王某某是市里的一位不小的官。但辦公室里卻飛來一封檢舉信,檢舉張山偽造證件,蒙混過關。原來,張山有五六門不及格,本是沒學位的,但他在地區文聯辦了個證明,證明他曾在《東昌文學》上發表過文章。據文件規定,于是就給他學位了。

據推測,揭發的人可能是某某某。

張山的學位沒了,而且還有了處分。

張山每次見到我,還都說是分配回家鄉。我想起在考研究生時他說的話:“等分配時才有好戲看。”果然如此,而且,他不幸還是戲中的主角之一。

還有一個冷門是C分到省商業廳去了。那個名額據說是D要來的,最初被B搶去,據說B認識校辦某科長;中間被E搶走過,說是E與組織部某副處長一起蹲過廁所,從而成為熟人;現在又被C搶去,據說人事處某處長的老婆是C的遠房親戚。

“怎么會呢?D那么厲害。”

“這可是你死我活的競爭。老逄,你還年輕,有些事中間很復雜。”同樣年輕的班干部馬偉老氣橫秋地說,一副知道內情而不外露的樣子。

晚上,某某某找我。

“老逄,跟我來一趟。”

他與你和周是一班。我以為是周要送我什么,或者是你約我之類的事情,于是穿衣,摸了煙,暗暗挺了挺胸。到他宿舍才知道他讓我填紀念冊。我很惱火,不過看到他紀念冊中有你的照片,我就心安了。第一次見到你給別人紀念冊貼的照片。

“我拿回去好好考慮一下吧。”

他自己先考慮了一下。他念著一個個名字,組織部的高某某、宣傳部的劉某某、人事廳的王某某……都是本校上一屆的優秀校友。對他來說,填紀念冊是一項經濟與社會活動,將來辦事方便。

我拿回宿舍。這一天是7月6日,星期六,有電影。我到了數學系教室,給你寫最后的信。這是理所當然的。但當我仔細看你的照片時,我冷下心來。你披肩發,信命的神態中也有幾分高傲的形象。而且我發現你的眼神很像周的眼神了。也許我太敏感?這張照片明顯是你以前的照片,但我總覺得你的眼神和周的眼神中有種相同的東西,一種似乎無奈但坦誠的東西。這個發現打擊了我,我覺得再給你寫信、送禮物近乎無聊。但當我仔細讀你的所填,又像福爾摩斯一樣,發現了新的細節。

你原是填喜歡藍色的,這回是綠色,意味著“生命”,最理想的職業也有“守天堂大門”,這分明是我寫給別人的內容,是我的創造。我覺得自己的眼淚快要涌出來了。

于是給你寫信。卻又是用了一種冷漠的態度。還你照片,并承認自己是個“罪犯”,我故意說得很嚴重,說自己犯了偷別人照片的偷盜罪,理應受到法律制裁。這樣寫不知為什么使我心痛但好受。最后的一頁只寫了幾個字:“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而其實,我又何曾讀懂過你的心?青春是一個飄浮著煙幕的網陣,我們在其中,互相讀不懂對方,有的只是懵懂、朦朧、虛幻的感知而已。青春與真理是朋友,但他們恰巧是背對背的。

還是托王棍轉姜小紅送。

四年了!最后的結束該來了。

7月8日。上午9點以前,大家已端坐在語音室內等待著那最后的宣布。我翻著程麗明的紀念冊,實際上,我是在翻找著你。你最后的一句我看了好幾遍:還希望你能快樂地突然到我的新家去玩。

你向往那種意外的快樂。更讓我憂傷的是你已經有了“新家”的概念。

9點半,87級兩個班的學生屏息聆聽著于頭宣布自己的命運。

“……省里批復來的……一切以此為準。”

于頭以標準的聲音平靜地宣布每一個名字及所附帶的接收單位名稱:

“某某某,膠南縣教育局報到。”

“某某某,濟南市體委報到。”

……

“周向遠,濱州市教育局報到。”

……

“伊平,濱州市教育局報到。”

前邊還有王棍和姜小紅的。但念到伊平時,我再無心聽了。有種東西堵住了我的喉嚨。

“四位研究生沒有在以上名單之內。……最后祝大家一切順利!”

我走出語音室,看到了你。你沒有進屋。你就站在門外聆聽了自己選擇的命運。后來王棍告訴我,姜小紅剛剛把我的信在門外送給了你。你穿著淺綠色上衣。

和馬偉辦理相關手續時,碰到你倆。周看見了我,我用手中的一本雜志打他的屁股。這是一種親昵的表示。他知道。你低頭看你的什么東西,沒抬頭。

張玉中和于頭吵了起來。

你隨周到他宿舍,整理東西,不時有只穿褲衩的男生走過。我剛好在隔壁宿舍,你清亮亮的笑聲在雜亂、臟而黑的男生混沌的話語中,似黑色臟朽木板上鮮紅鮮綠的美麗圖釘。

齊春風來宿舍玩,他說他與綠洲不會分配到一起,他們都知道這一點,但他們勇敢地相處相好,而這一點讓我極其佩服。

張山神色不變,握著我的手說路過他家鄉時一定去看他。

教授和一個女孩子在談戀愛了。他充滿激情地撰寫了“八仙傳略”,把我們宿舍八位爺們編排進一篇之乎者也中,夾在了門后,大笑而去,幾年后此人居然也真的不知所終,有人懷疑他是否真的追隨他老祖李耳騎青牛過函谷關而去……

系里分錢吃西瓜,眾人狂甩撲克,狂打最后的時光。國驢等幾個去他家喝酒。傅中他們四個也外出喝酒。這個時候也許只有酒能把男生們熱烈地招呼下來。酒灌入每個人心中,它似乎也徹知每個人心中的秘密。“九月九釀新酒,好酒出自咱的手。……喝了咱的酒啊,上下通氣不咳嗽。喝了咱的酒,滋陰壯陽嘴不臭。喝了咱的酒啊,一人敢走青殺口。喝了咱的酒,見了皇帝不磕頭……”

《紅高粱》是那個年代的圖騰,它所傳遞出的自由與狂放的精神已內化于我們這一代人的血液之中。

暴雨痛快淋漓地襲擊了這個夜晚。這個無比特殊的夜晚。我們這一撥人四年中最后一個相聚的夜晚。這個對我們來講永不會復制、永不會再來的夜晚。

每一個生命都是唯一的。每一個日子都是永恒的。每時每刻都是絕版而珍貴的。對于每個人的大學與青春而言,尤其如此。

7月9日,早上5點起床。

天太黑,你不可能醒,不能打電話。昨晚我想象著打電話的情景:

“伊平,我走了。”

“這就走嗎?”

“永遠地走了。”

“……再見!”

“再見!”

然后我扣上電話,看見你穿著散發著夜的香味的衣服跑來,但我的車已走遠了。

在車站上,我買了票立刻找電話。問事處的電話壞了。調度室有電話,但沒開門。時間已接近6點,而6點是開車時間。韓曉梅跑來看我的研究生入學通知書,她的一直還沒有收到呢,她同時到車站送菊子。

車開了。真的永遠地開了。永遠地朝著一個方向開了。永遠地朝著與青春相反的方向,與大學相反的方向,開了。有種東西瞬間卡堵在心中。

“再見,我的大學!”

“再見,青春!”

我心里這樣對自己念著,數著路邊飛馳而過的花花綠綠的店鋪名稱,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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