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逝

殷 俊

1

中元節的月亮揉碎在水中

那位良人坐在身側，散發出光芒

他的臉，又遠又近

此時無人意識到，他們正站在重生的起點

將親自生下彼此

賦予對方各種身份，扮演各種角色

將用盡氣力造一場深刻的愛

經過黎明、日暮、深夜

他們將熱衷于孩子的游戲

過家家，胡鬧，要糖吃，幻象術

也癡迷成人游戲，把水投入水中

在愛中作戰，熱愛探索

他們指著對方的嘴巴、身體、手，指著自己

“這是我的你”“這是你的我”

就這樣，沒辦法真的離別

也不需要尋找

一個人面對鏡子，就是看著對方

哭和笑用同一雙眼睛

用同一顆心體會幸福與不幸

面對不快，像孩子轉身就忘

有時也生出恐懼

怕什么蠻力只把一人帶走

愛為他們畫出旅行圖

每走一段，停下來

以圣人的口與婦人的眼

復述著細節，又真實，又虛構

永遠正確

時間將二人雕刻成同一個樣子

干凈的臉，甜甜的，美而幸運

——是剛生出的嬰兒的樣貌

2

在書店的書架旁邊

一個男人蹲在地上翻書

眼睛瞇著，眼鏡從鼻梁上滑落

沉浸于此刻的安靜

像孩子蹲在沙地上玩沙

嘴巴嘟著，神情專注

他們共有一雙眼睛

清澈的、干凈的物質，能過濾壞東西

當他翻開書的某一頁，又恢復了

屬于成人的穩定的狀態

思考著的，安全的，有時陷入矛盾中

書店敞開門，放任人們進出，互相認識

一支歌循環播放、贊美

時間停在塵埃里，一切停在時間里

一切停在此刻理想的構圖里

3

聲線營造的氛圍構建出一座房子

有結實的屋頂和梁柱

門是一道拉鏈

里面是床、洗手間、地毯、水

他諂媚地笑著，笑聲變成

嬰孩房里的一盞小夜燈

為之提供安靜的、安全的愛

當他趨身向前，將愛的大禮包放進

她夢里，光開始流淌

擺臺上的蛋糕被裝飾成紀念碑

分享它的人們長出白色羽毛

以新方式投入新世紀

路過的人們看到這樣一幅場景

被庇護的嬰孩望向他

目光安寧，臉上是放松的神色

如同面包浸泡在甜奶里

4

一輛行駛的出租車上

愛人們的手交疊在一起，身體隨車身搖晃

像合唱團的歌聲隨音樂流動

再晃，水溢出來了

愛人們漂浮在淺藍的湖面上

他們漂浮在21世紀的秋天

正對著彼此的臉，說出家常話語

其中一人的身形

被陽光投射到另一人身上

像無法分離的同一肉身

當其中一人返回家中，度過第一個夜晚

感受身心被充滿的愛意

那座城市被搬到了這里

那里的建筑和車輛，一扇關緊的木門

陌生走廊里女人們的大笑聲

兩部電梯上上下下

洗手間里嘀嗒的水聲，提醒人們時間的流逝

她漂浮在回憶中。直到半夜

那一日的情景尚未在她這里獲得平靜

5

正在話別的一對情侶，站在黃昏的暮色里

享受當日最后一縷光照

直到有光的世界在身后閉合

他們閉上眼，敞開心

離別者一改往日憂傷，變得活潑起來

似乎前程美好并不懼一切離愁，于是笑著

將沉重的長發挽在頭頂，仰臉看向對方

“安享今日的溫暖吧。”她告慰自己

他沒有聽到，但洞察一切

就像寂靜總令人想起喧鬧的畫面

想到顏色、氣味、聲音、情態，充滿

回味者的眼睛、鼻子、耳朵、舌頭

他將獨自度過很長一段時間，像個鰥夫

他還將懸掛起許多旗幟，每一面都是宣告

帶他重返愛的現場

她快樂地哭著；她笑著，仰起臉

夜來了。一個時代為愛人們存在

6

旅行結束了，艾莎安居于眼下的生活

情欲像只小瘦貓，躺在陰影里

夜晚，她站在夢外，看自己在水草間行走

一張臉孔變成青蝦，往她懷里撞

精瘦的，彈跳力驚人

她伸手抓這驕傲的家伙，沒有一次得逞

一只貓從角落跳出來，蹭她的腿，反復蹭

愛世紀出現了

舊城市，向四面延展的道路

來回不停的車輛，嚴密監視下的秘密接觸者

一枚象征欲望與破滅的巴別塔石頭

所有情境中，出鏡者皆有銀貝殼一樣的牙齒

快樂的，隱而不宣的，閃著光

藏在里面的舌頭不說話

一如夢境蟄伏在現實表皮下

夢境中的艾莎與現實的艾莎對視著

一個被打開的蘋果，袒露著朝向天空

7

艾莎眼前擺放著一張照片

羞怯的男孩式的笑容，海水在眼里搖晃

輕輕地

從眸子進入內部，木質的蔚藍的所在

純粹的笑聲正來自于此

由它創建與外界關聯又獨立的世界

像一枚蘋果的甜美，從果核向外輻射

果皮掌握著距離與尺度

他沒有說話，沒有咬合雙唇

因此露出潔凈的牙齒

他在說話，沒有回聲的話語雪花一樣落下

從青年時代飄落至今，難免疲憊

背景中伴隨火車轟鳴

一位女人唱著祝禱詞

照片外那真實存在的人并沒有縮小或蒼老

旁觀者見其穿越或是隱匿，呈強者或隱士

唯艾莎看得出貧血與虛弱

在無人之地，露出沮喪

他從未真的擁有

那貪戀的烏有鄉隨時會被奪去

海水從他眼睛里，經由某個隱秘的通道

流到艾莎眼里

對，它來自那里，又流向這里，交叉的十字路口

并沒有使之迷失

它找到了這里——艾莎的眼睛

她不敢眨眼， 就這樣凝視著

保持親密的距離

8

他們把沉寂的世界造得叮當作響

像小溪流過石頭

有時也安靜凝視著，像一對動物

看看對方，舔舐自己

為了造出更多的故事，不惜犧牲原有的身份

“你做我孩子吧”“我做你爸爸”

就這樣，造出父女、母子、愛人、朋友

造出嬰孩、情敵、旁觀者

為使造出的情境更為逼真

我們虛擬、假設、穿越

以無窮方式模擬成人世界，打通愛的器官

沒有什么不幸是為了一場快樂不能承受的

因此又造出不幸，模擬世界灰飛煙滅的樣子

互相安慰著：不要哭

他們著迷地從布袋里掏出各種玩具

用語言制造出混亂、有趣的世界，活的世界

像新鮮的音樂或惡作劇

最后，他們將造出的一切裝進布袋

連同旁觀者的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