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累
有一年,在黃河
南岸的一個墓穴里
出土過兩支
銹在一起的鐵笛
后來我在博物館的
櫥窗里看見它們
像兩個老友,也像一對戀人
哦,也像孔孟
身上的兩根肋骨
像兩部堅定而溫柔的失傳的經(jīng)書
終見天日
我想象中的延續(xù)
不帶任何肉質(zhì),只關(guān)乎
風(fēng)骨
我沉溺于某些過往的痕跡
追索它們像靈魂一樣的永久性
比方兒時見到的那些牛
背部常年被套索磨破、生瘡
有時候,背脊骨都清晰可見
卻依然在地里不停地勞作
我生生地記得
它們拉著緘默的犁鏵
突然間倒地不起
任憑主人怎么狠狠地鞭笞
卻再也起不來了
死亡對人類是禁忌
對它們不是
但有一些禁忌構(gòu)成寫作的準繩
教會我從詩歌中求得
疲憊與安寧
大雪日的早晨,又相遇
坡邊菜地里的稻草人,脖子上
春天系的紅綢已經(jīng)發(fā)黑
但仿佛就是那些陳舊的黑
賦予它生命,讓我的想象力
耽于某種神秘的誤解
遠處有女聲在清唱
“草木歲月晚,關(guān)河霜雪清”
應(yīng)該是杜甫的《送遠》
但四下里并未見人
這世上所有事物的歸宿都是寂靜
就像半空中堆積的大雪
將天地融合
當(dāng)我終于學(xué)會了把事物
放在更廣大的脈絡(luò)中去思考
我開始明白
我寫下的所有詩歌并不比
未寫出的更真實
而人類也并不比菜地里的稻草人
更有意義
北風(fēng)呼嘯而來,河面上
冰凌起伏,地下的凍土帶在
緩慢地延伸
寫作的意義在于重筑天真的通天塔
在于修遠與悔悟
一個醞釀大雪的早晨
我在黃河邊削足適履、刻舟求劍
校正生活的尺牘
我傾心于那些簡陋而清新的事物
比如父親和稻草人
在夕陽下緊緊貼在一起的影子
它們平鋪在大地上
從平行到重疊,再到消失
比如清風(fēng)朗月、萬水千山
這些古老的真理讓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
讓我的寫作不敢輕舉妄動
有沒有一種能夠取消時間的
語言,或者恩賜
那樣我和父親就會處在永恒的界點上
它們像詩歌的最高境界
長存我心
我追求的永遠是與人性交融的寫作
我想有一顆更接近于道德的靈魂
我用逃不掉的命運保存著
過往的底片,并等待它們被曝光
在大堤上看落日
看到霞光在河面上迤邐前行
像一位決絕的老年托缽僧留給
人世的襤褸背影
我就感到某種驀然的圓滿
生生地活著
可以為暮靄準備一首詩
自如地表達愛與憎
也可以拋掉滿地的金箔
只追隨道與德、正和義
在看到落日的這一刻
人世有多少事相關(guān)純粹的本初
又有多少毫不相關(guān)
但這些并不妨礙我像一截
被雷電擊過的斷樹
枯死的根死死地抓著大地
也不妨礙我成為一只
晚風(fēng)中倔強的烏鴉
沉溺于內(nèi)心神秘的秩序
高天上的白云,大地上的隕石
中間佇立著痛苦的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