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一段年少的憂傷

余顯斌

十幾歲的時候，她第一次有了一個仇人，名字叫朱悠然。

那時候剛分班，就有一個瘦高個兒男生，隨著班主任走進教室，然后就做了她的同桌。瘦高個兒抱著書，坐下，朝她一笑道：“學霸，什么吸引住了你的眼球啊？”她望著窗外的梔子花，假裝沒有聽見他的話，對于油腔滑調的男生，無來由的，她有著一種反感，一種不舒服。

這個男生，就是朱悠然。

對于她的態度，朱悠然顯然沒有覺察出來，或者覺察出來了卻沒有放在心上，聲音稍大了一點道：“歡迎我做你同桌嗎？”她無奈地點點頭，算是答應，然后拿著書，認認真真地看著，有花瓣飛入窗內，如蝶兒一樣落在書上，帶著淡淡的馨香，撲入鼻內。

她當然知道他——朱悠然，學習好，但是十分貧嘴，屬于典型的話癆。怎么讓這樣一個男生和自己做了同桌，她心里有點不舒暢。不過，她想，只要自己不理他，不和他說話，不就沒什么了嗎。她采取的就是這種方法，讓他知難而退。

她的目的達到了，以后，朱悠然見她很少說話，有時張張嘴又閉上，滑到嘴邊的話又收了回去。她見了，心里暗想：話癆，憋死你。

那個下午，她哼著歌來到教室，準備讀書，手剛伸進課桌，就驚叫一聲，一下子撲向旁邊的朱悠然，嘴里喊道：“蛇，蛇！”她的叫聲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大家停止讀書，都好奇地望過來。她紅了臉，忙放開手，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朱悠然愣了愣，兩步走過去，把手伸進課桌，摸出一個東西，往地下一扔，“咔啦”一聲響，確實是條蛇，但不是真正的蛇，是一條玩具蛇。大家見了，都哈哈笑了起來。

她猛地醒悟過來，抬起頭狠狠地瞪了朱悠然一眼，側著頭望著窗外，心里想，一定是朱悠然放的玩具，嚇唬自己，在報復自己不理他。朱悠然此時卻站在那兒，拿起玩具蛇，得意地笑著，笑出一臉的陽光，如一個江湖俠客。她回過頭瞪著眼喊道：“混蛋！”

朱悠然一愣，指著自己的鼻尖道：“你……是在說我？”

“你說呢？”她氣呼呼地道。朱悠然很無辜地聳聳肩。

在班上，在全校，她都很驕傲，她有驕傲的理由，在這所重點學校，她一直都是佼佼者，受到老師的表揚、同學們的羨慕。這次考試又是那樣，她成績排名靠前，朱悠然的成績卻不怎么理想，拿著試卷，氣得直抓腦袋，嘴里不停地念叨：“這……這是怎么了？變了位子，成績就變了？”

她在旁邊聽了，心里暗暗直樂，仿佛狠狠吐了一口惡氣，拿著試卷看著，嘴里故意吹著口哨，口哨聲在教室里響亮地回旋著。身邊，有人用手輕輕地碰碰她，再碰碰她。她側頭一看，是朱悠然，就不高興地白著眼睛道：“有啥就說，別那么鬼鬼祟祟的。”講臺上一個聲音響起：“曾白白！”

她抬起頭，班主任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站在講臺上，眼光透過眼鏡，正不滿地看著她。她忙停止了口哨聲，臉紅到了耳根。朱悠然在旁邊，忍不住“撲哧”一聲樂了，很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氣得她哼了一聲，腳使勁一跺，假裝不注意踩在朱悠然的腳上。朱悠然忍不住“哎呀！”一聲叫起來，班主任問他怎么了。朱悠然撓撓后腦勺道，自己不注意，凳子腿壓著了腳。她聽了，稍微松了一口氣。

自從那次玩具蛇事件后，她更加不愿理睬朱悠然了，有時甚至就懶得和他說話。雖然朱悠然一再發誓，那不是自己放的，是別人放的，但是她仍不原諒他，哼了一聲道：“你說是誰？”

朱悠然聳聳肩：“不知道。”她轉身走了，頭高高揚起。

朱悠然曾特意跟她說，她什么都好，就是太驕傲。她朝他望望，沒有說話，顯然表示自己在聽。朱悠然見了，更加來勁了，說她也不愛說話。他說，要多跟同學聊天，其實聊天是十分有趣的事，自己就特別喜歡聊天。她眼睛一翻，回了一句：“難怪你的外號叫‘話癆’。”

“誰說的？”朱悠然聽了，張大嘴問。

她想：這還用誰說嗎？她懶得理他，這家伙一旦說起話來就沒完沒了，自己可沒時間奉陪。她拿起書開始看，搖頭晃腦地輕輕背誦著。她的學習成績大踏步地一直向前，幾乎和她的驕傲成正比。

她不但對朱悠然這樣，對其他同學也這樣，她怕多說話，甚至怕討論問題，她覺得這樣會耽擱她的學習時間。她一心想考重點大學。所以，她就顯得很孤傲，也很孤獨，更有點讓大家難以接近了。

一天，她騎著車回去，經過一個小巷時，車子碾著一顆石子，一彈，倒下了，她摔倒在地上，爬起來，臉擦破了，膝蓋也擦破了：原來，是車子前胎沒了氣。

她一拐一拐地，把車子推到修理鋪子里。修理師傅扒下輪胎，里面有一個小小的眼，不知什么時候扎的。她馬上想到了朱悠然，因為當時推車的時候，她發現朱悠然在自己的車子邊出現過，還蹲下身子仔細看著自己的車子，用手捏自己的車胎。她想，這家伙一定當時是在扎車胎。她很憤怒。

她有一款很好看的手機，紅色。一天下午，她來到教室后，把手伸進衣兜里，卻不見了手機。她立即翻看課桌，還有書包和文具盒，到處都找了就是找不到手機。她急了，打破規則，詢問朱悠然：“你看見我手機了嗎？”

朱悠然搖著頭說：“上午還看見你用呢。”

“可……現在不見了。”她攤開雙手，張皇失措地說道。

不過，她愣了一會兒，突然想出了一個法子，忙向另一個同學借了一部手機，撥了自己的手機號碼，一陣優美的和弦鈴聲傳出，在教室里輕盈飄蕩，大家的眼睛立馬都盯向朱悠然的課桌。因為鈴聲是在那傳出的。

她忙彎下腰在朱悠然的課桌里尋找起來，不一會兒就拿出一部手機，紅色的，正是她的。她望著朱悠然，許久許久，一言不發，臉上又略帶著譏笑。全班同學都望著朱悠然，靜默無言。

朱悠然開始還傻著，還沒想到什么，接著就白了臉道：“不會的，怎么會呢？”

她沒有說什么，當天就向班主任提出要求，自己和朱悠然做同桌不合適。班主任大概已經知道了手機的事情，沒有再說什么，就把朱悠然的位子往別的同學旁邊排，可是，每個同學都側過頭，臉上冷冷的。毫無疑問，大家都不愿意和他做同桌。

朱悠然抱著書，茫然無助地站在那，不再一臉微笑，而是很沮喪地低著頭。

班主任想想，對朱悠然道：“你還是和周言坐一塊吧，你們可是打不散的鐵哥們兒啊！”為了打破尷尬的局面，班主任少有地幽默起來，誰知，朱悠然卻堅決搖搖頭，抱住書本，坐在了一張靠著窗子的位子。

從此，朱悠然就獨霸一方江湖，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愛笑愛說了，整天默默的，仿佛挑著一副沉重的擔子跋涉在沙漠上似的。他很少和別人說話，有時閑下來了，會默默地望著窗外，亮亮的陽光照在臉上，照在他的睫毛上，他的眼睛里灌滿了憂傷和孤獨。

她很高興，因為她終于可以安靜下來，可以認認真真地復習功課了。可是，不久，一件事打破了她心中的得意，讓她的心也變得沉重起來。

那天，她打開文具盒，里面躺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你不該冤枉朱悠然，你得向他道歉。

是的，是她冤枉朱悠然。她的手機，不是朱悠然拿去的，是她自己悄悄放在朱悠然的課桌里的，她用這樣的方法報復朱悠然。她看了紙條，理直氣壯地想，自己不可以那樣嗎。朱悠然放蛇嚇唬自己，扎破自己的車胎，自己只是還擊而已。

至于這張紙條，她猜測一定是朱悠然放的，她才不會道歉。

她將紙條裝在衣兜里，下課后走出教室，過一會兒，悄悄走到教室后門外，隔著門縫朝里望著。她想，如果是朱悠然放的，沒有達到讓自己道歉的目的，他還會再放。可是，一直到上課，都不見朱悠然走近自己的課桌。她失落地回到教室，坐在課桌旁，打開文具盒，里面赫然放著一張紙條：你別猶豫了，趕快給朱悠然道歉吧！

她鼻尖出汗了，心想：誰啊？冤枉朱悠然，難道還有另外的人知道嗎？她想，裝神弄鬼，自己才不怕呢。她繼續讀著書，下課時，走出去，到紫藤花廊轉悠。她特別喜歡看一朵朵紫藤花開的樣子，干凈，清純，如少年的心思一樣。她正邊走邊看著花兒，那邊走過來周言，看看附近沒人，就喊了一聲：“曾白白。”她回頭看著他道：“有事嗎？”

周言告訴她，她應當向朱悠然道歉。她站在那，睜大眼睛道：“紙條是你放的？”

周言點著頭，說是他放的紙條，他希望她能向朱悠然道歉，卻一直不見她行動。她生氣地問道：“憑什么？”周言告訴她，因為她把手機放進朱悠然課桌里時，自己在窗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切。

“他也沒少害我，我為什么要向他道歉？他放玩具蛇，扎我車輪胎。”她理直氣壯地質問，臉再次變得通紅。

周言低著頭，然后紅著臉告訴她，放玩具蛇，把她車前輪胎放氣的事，都是他做的。因為他看不過她那盛氣凌人的樣子，那么做只是想打擊一下她的傲氣。她聽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周言告訴她，他幾次準備站出來，澄清手機的事情，都被朱悠然攔住了。

周言后面還說了些什么，她一句話也沒聽清，一個人默默地回到座位，默默地坐下，再也沒有了高興和得意。

她想道歉，可是女生的矜持，又讓她放不下面子，她一直矛盾著，猶豫著，直到朱悠然離開小城。朱悠然是江南人，是隨著父母來小城的，父母在這工作。現在，他父母要回去了，他也得跟著回去。

他仍然默默的，臉上一片淡然，揮別老師和同學們，走出教室，走出校門。到了車站，他回過頭，人來人往，一片人海。車動了，他不能再留了，就幾步上了車，小城已經淹沒在晨霧中，如水墨畫里的風景。他把頭貼在車窗上，希望再看一眼這座小城，看一眼熟悉的風景，就在這時，一個人影閃現在他的視野里，是她，正在東張西望著。

隔著窗玻璃，他看見她在揮手，可能在跟他揮，也可能在跟別人揮，他的眼睛有些酸澀，有些蒙眬。望著遠處，隨著車的飛馳，那個揮著手臂的人影漸漸遠了，遠在了視線的盡頭。他伸出手，對著窗外慢慢揮動起來，慢慢地。

他知道，揮動的是距離，但是青春的友情，甚至年輕的惡作劇，都美好如梔子花，開放在記憶的深處，是永遠也揮之不去的。

曾白白最終也沒能跟朱悠然道歉，這一段年少的憂傷也將會一直在她的記憶里。

（編輯 高秋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