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懇是唯一的答案

姜雯

“記得早先少年時，大家誠誠懇懇，說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這首改編自木心詩詞的歌曲《從前慢》，曾喚起不少人的“慢情懷”。彼時還沒有智能手機，沒有網絡，人和人的交流只能面對面或通過書信，愛情的“取得”也相對比較困難。

與慢相對的，則是當代社會的快：網絡戀愛、速食愛情、交友網站、約會軟件……更具體的，則體現在結婚率、離婚率、生育率上。

當然，“快”或“慢”并沒有對錯好壞之分。人們在緬懷“慢愛情”的時候，可能忽略了曾經的包辦婚姻、男女不平等等問題；而“快愛情”，也代表了自由戀愛、選擇多元。

不過說到底，愛情終究是個難題，甚至是個千古謎題。我們在茫茫人海中尋尋覓覓、兜兜轉轉，在遇見愛情時意亂情迷，在失去愛情時錐心刺骨。仔細想來，似乎從沒人教過我們如何戀愛、如何分手。

任職于臺灣大學社會學系的孫中興教授，在20多年前，開風氣之先，開設“愛情社會學”這門超人氣選修課，帶領學生解讀愛情，還在校內舉辦 “梁祝日”“倒追日”等別出心裁的活動，并著有《愛情社會學》《學著，好好愛》《學著，好好分》《愛·秩序·進步—社會學之父：孔德》等作品。

“平等對待，共同奮斗”是他的“愛情八字箴言”。在我們的采訪過程中，孫中興以幽默而平實的方式，翻轉了愛情這場迷思。

在孫中興讀大學的年代（約莫50年前），那時候如果男生對一個女生沒意思，連話都不會講，免得麻煩。因為一旦講話，就要考慮負責、結婚。而且基本都是男生主動、女生被動。

和這種“傳統”愛情相比，當代愛情已經變得愈發多樣、多元。

首先，性不再和愛情、婚姻綁定。性的取得變得容易、道德壓力也變小，人和人之間由此衍生出不同類型的親密關系，例如一夜情、同居、結婚不同住、開放式關系，甚至賽博愛情。但也因為性的取得更容易，長期或中長期的感情培養相對就更加困難。

當有不同的路可以選擇，幸福也伴隨壓力，即“選擇太多”的壓力：一個人要選擇哪一種親密關系？一個人要如何選擇另外一個人？

這時候，兩個人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價值觀相合。

在中國大陸，很多人都會面對結婚三要素：房、車、戶口。孫中興認為，如果只有物質條件，那生活等于合租房。但婚姻不止如此，它有性、家庭分工、共同目標等問題。“如果忽略掉價值觀的問題，有車有房，兩個人觀念不同，生活在一起不是很辛苦？”

也因此，孫中興認為“相親角”“剩女焦慮”是種奇怪的現象。2013—2015年間孫中興來大陸演講的時候，就有人問他“大齡剩女”的問題，對方認為27、28歲就算是大齡了。

但在他看來，“大齡是一個錯誤的觀念，其實是看人活多久，如果活80歲，27、28歲算什么？如果活到30歲，27、28歲已經是老齡了”。

20多年前孫中興在課堂上問臺灣學生：覺得自己幾歲結婚算晚婚？女生覺得自己應該35歲前結婚，男生則認為是40歲。“如果覺得自己是大齡，建議來臺灣，還可以多撐個七八年。”孫中興笑著調侃。在臺灣地區，家長相對開明，已經不會再介入年輕人的婚戀。

至于“條件的選擇”，孫中興懇切地說：“我強調長輩應該放松自己的觀念，不應該強調有車有房有戶口這件事，這基本是大都市的恐慌。上一輩人苦過，所以總覺得婚姻才有保障，但別把年輕人搞死了。”

再來，一個人要選擇哪一種親密關系？其實，只要雙方平等、價值觀一致，關系是可以被協商的。例如新垣結衣與星野源結婚后選擇不同住，日本有一位男子選擇和初音未來（虛擬偶像）結婚，有人選擇開放式關系，也有人選擇虐戀……

凡此種種，皆為當代親密關系的選擇。

日本男子和初音未來結婚，這看似“頭腦發昏”，背后其實是科技對親密關系的改變。

在孫中興眼中，科技是把“雙面刃”。在互聯網時代，人們通過聊天室、MSN、Blog、QQ認識人，到了移動互聯網時代，各種交友軟件成了人們“尋找另一半”的場域—當然，很多時候也只是在尋找一夜情。

人們有沒有因為科技的便利而達到更多情感交流呢？答案是肯定的，例如跨國戀、遠距離戀愛等。但換個方式提問，人們有沒有因為科技的便利性，讓長期或中長期的親密關系更容易維持下去？這值得存疑。

而科技也帶來了不少“麻煩”，例如“已讀不回”。兩個人談戀愛，如果一方對另一方已讀不回，很容易引人遐想、產生紛爭、被認為不禮貌。更不用說，還有被郵件分手、短信分手，總顯得輕浮而讓人感覺不好。

科技也讓我們忽略了周邊的人。如今很常看到的景象是：情侶在一起約會吃飯，卻各自滑手機，這是“科技冷漠”。

有一款交友軟件Summer，從北大、清華“走出來”，并在各大校園“走紅”。這是一款專門針對在校大學生的交友軟件，需要實名認證學歷，彼此認識的時候需要先回答對方的“考題”。

有的大學生在Summer上認識一個月后就在一起了，更深層的原因在于“孤獨”。校園明明是交友的黃金階段，這些年輕人卻愈發孤獨。

孫中興說，人生最精華、跟愛情有關的時間，是從12歲到22歲，也就是從中學到大學畢業。在這個階段如果沒碰到人，那么往后碰到人的概率會小一些，如果還附加上各種各樣的條件，那么要找到“那個人”幾乎很難。

“愛情本來就是一個稀有事件。”孫中興說，“我們要建立自己的觀念，然后找到一個有同樣觀念的人，才有機會展開一場彼此有共識的愛情。”

科技的發展，讓人們可以即時滿足各種各樣的需求，如吃飯、出行、性愛、交流等，但科技也讓人們越來越像一個個單獨的原子，忽視了周遭的人、忽略了最重要的東西，于是人們變得越來越孤獨—即便在Facebook上有500個朋友，這也僅是數字，不是真正的朋友，更別說愛情了。

電影《頭號玩家》為我們描繪了一個最接近“元宇宙”的世界。只要戴上視聽裝置、體感設備，人類已經活在了虛擬世界“綠洲”中。可是在影片的結尾，主角選擇每周二和周四關閉“綠洲”，因為人們需要把時間留一些給現實世界，因為“現實才是唯一真實的東西”。

對于賽博愛情，孫中興的答案是：“如果網絡可以解決一切，那么人早就沒有感情問題了。但事實是，很多新問題反而增加了。”

愛情不一定通往婚姻，但婚姻仍舊是最主流的一條路。

不過結婚以后，很多人都會覺得浪漫開始消退，再遇到柴米油鹽這些日常瑣碎，原來甜如蜜的兩個人會慢慢變得厭煩彼此，或像劉震云在《一地雞毛》里形容的那樣：沒話說了。所以，我們總能聽到“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孫中興認為，這是在逃避問題。“如果婚姻是墳墓，我們不都是古墓派的嗎？我們都在墳墓里。比較合乎情理的，是像打游戲一樣。”

第一，這場游戲有關團隊合作。從戀愛到結婚，不再是孤軍奮戰了，是兩個人甚至兩個家庭一起奮斗；第二，這場游戲有階段性，在第一階段很容易滿分通過，因為沒有游戲難到讓人第一關都過不去，不然誰玩呢？

愛情也是這樣，第一關很容易，兩個人彼此吸引、彼此喜歡，孫中興稱之為“喜憨期”。到了接下來的階段，就要面對各種“關卡”：兩個人的生活要怎么彼此配合？雙方見家長的時候要如何讓對方喜歡？如果要結婚的話婚禮怎么辦？婚后的家務如何分工？結婚以后要不要生孩子？生了孩子如何平衡家庭和工作？

“婚姻不是愛情的墳墓，只是你要妥協的項目越來越多。要一關一關解決，得分就越高，你就繼續往上爬。”

結婚幾十年，最后會在生活中慢慢發現，很在乎的事情就彼此尊重，另外一些事情也就算了。每個人都是一顆鉆石，但鉆石有很多切面，如果最大的切面和對方是呼應的，那么這才是最重要的—即價值觀。

等到過關斬將后，婚姻就會進入平穩階段。這就是為什么很多人看到老夫老妻牽著手散步很幸福，“因為怕摔倒，或者說摔倒了，另一個也得一起摔倒”。

這雖是句玩笑話，但孫中興想表達的是，婚姻是愛情更高級的階段。如果覺得婚姻是愛情的墳墓，結婚幾年覺得激情沒了、厭煩了，就選擇離婚；或者有人認為自己要“永遠活在戀愛”中，這些當然是每個人的自由選擇，只是我們需要知道，愛情不僅是甜甜蜜蜜，還有“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怕摔倒”部分。

從“效益”的角度來看，孫中興認為結婚比同居“劃算一點”。例如，結婚有告知他人的功能、辦婚禮能拿份子錢，但同居的好處是不用處理彼此的親戚關系，而在家務分工和性的功能上，兩者平手。

但不管哪種結合方式，“平等對待，共同奮斗”才是維系良好親密關系的核心。

從古至今，人和人的關系曾經歷過由緊密到疏離、斷裂的過程。就像在這次疫情中，很多人重新認識了他們的鄰居，也意識到與周圍重建聯系的重要性。

然而，愛情不是這樣的，愛情只有“建”，沒有“重建”。但是，愛情、親密關系在代際間的認知卻是有差異性的，某種程度上，這是一種“跨代斷裂”。

“相親角”就是一種，我們常聽到年輕人被父母逼著去相親、被逼婚、被逼生等困擾，有的人干脆逃得遠遠的。

臺灣地區也經歷過這一段。孫中興說：“老一輩父母很強勢，我年輕的時候20多歲不結婚，結完婚不生小孩，父母會動員所有親戚來做思想工作：‘我們老孫家要絕后了，你怎么能這樣，你讀那么多書，生下來的孩子一定聰明伶俐，別擔心爸媽會替你照顧的……’”

“逼婚催生”的長輩其實“沒有自己”，沒有自己的人生，只覺得把小孩照顧好，再把小孩的小孩照顧好，人生才是完滿的。若是退休在家沒事做，則會感覺到孤獨、空虛、寂寞。

“這就是中國人的大問題，每一代人都經歷過失落，但失落方式不一樣。長輩失落了自我，下一代人有了自我，但卻失落了親人之間（例如沒有兄弟姐妹）的關系。”

那么，再下一代人的親密關系會變得更好嗎？

至少，讓我們先學著好好愛，也學著好好分手。

正如孫中興說的：“要打破不是愛情就是路人這種狹隘的框架，才有可能重建人與人之間更廣泛的情感聯系，關心、照顧、尊重彼此，實現一種誠實的關系。”

也許在歌曲《從前慢》中，“一生愛一人”是個浪漫的理想，但“大家誠誠懇懇”才是親密關系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