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學武

當今的歐洲政壇上,如果說只有一位真正的“清醒者”的話,那就是法國總統馬克龍,但他非常孤獨,至多只是傲立群雄。
什么叫真正的“清醒者”?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定義,不同的空間有不同的標準。當下的歐洲,時空倒置,乾坤混亂,俄烏戰爭把歐洲打了個措手不及,失去方向和理性的政治家多如過江之鯽。
如何從容不迫地帶領歐洲走出困境,如何重新塑造歐盟的未來,如何重建歐洲的安全框架,這是擺在歐洲政治家們面前最為緊迫的問題。對這些問題有無系統的解決方案,是衡量政治家是否“清醒”的最重要的標準。
一眼望去,真正全面、系統和理性地回答了這些問題的人只有馬克龍一人。5月中旬以來,剛剛取得了連任大選勝利的他,做出了一系列的舉動和表態,清晰完整地展現了他對歐洲未來前景的設想。
是讓俄羅斯和烏克蘭繼續殘殺下去,還是盡早結束戰爭,這是一個正在撕裂歐洲的核心問題。馬克龍的主張很清楚:戰爭持續下去不符合歐洲的利益,應該立即實現停火。
在他5月9日著名的斯特拉斯堡講話中,這位法國總統明確地表示,他無意干涉烏克蘭決定在什么樣的條件下與俄羅斯進行談判的主權。但他同時強調,“這是我們的責任,站在烏克蘭一邊,求停火和和平”。
換句話說,馬克龍領導下的法國希望戰爭越早結束越好。這一立場與美國政府的主張形成鮮明的對比。拜登總統和他的團隊核心成員多次表明,美國要“慷慨解囊,竭盡全力”幫助烏克蘭“抗戰到底”,直到把“俄國侵略者全部趕出烏克蘭為止”。
馬克龍雖然也軍援烏克蘭,但更想通過立即停火來阻止戰爭繼續升級,通過和談來避免歐洲繼續流血。事實上,法國向烏克蘭提供了許多支持,但巴黎與華盛頓不一樣,從來沒有公開吹噓過軍援的細節,以至于外界對法國的對烏軍援一直缺乏一個準確的判斷。
而美國的態度與此背道而馳。華盛頓認為現在停火不是時候,烏克蘭應該繼續頑強抵抗,直到在軍事上取得壓倒性的勝利。拜登政府堅信,只有在戰場上取得勝利之后,烏克蘭才有實力迫使俄羅斯坐到談判桌前來接受基輔開出的停火條件。
是否應把俄羅斯逼到墻角,以一種羞辱普京的方式結束戰爭,還是以一種保持交戰雙方尊嚴的方式達成停火協議,這也是目前撕裂歐洲的一個大問題。
對這個問題,馬克龍的主張同樣也很明確:絕不能讓俄羅斯贏得這場它自己發動的戰爭,但應避免羞辱俄羅斯。換句話來講,馬克龍并不希望把普京逼到走投無路的地步,給歐洲帶來更大風險。
這一立場不僅與美國“把俄羅斯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的主張背道而馳,而且也遭到了烏克蘭政府的極力反對。澤連斯基總統就憤憤不平地說:“請不要忘記,是俄羅斯侵占了我們的家園,而不是烏克蘭侵略了俄羅斯!”
烏克蘭外交部長庫萊巴也在他的推文里憤怒地批評道:“法國呼吁避免羞辱俄羅斯實際上是讓法國自取其辱。”他說,不是我們要侮辱俄羅斯,而是俄羅斯在羞辱法國和國際社會。
對烏克蘭人、美國政府和許多同情烏克蘭的歐洲人來講,馬克龍有偏袒甚至“呵護”普京之嫌。但馬克龍似乎堅定地相信,作為一個核大國,俄羅斯有它的高傲和尊嚴,羞辱了俄羅斯,歐洲將永無寧日。
在俄羅斯和烏克蘭持續交戰的情況下,歐洲是否應該同普京保持密切的高層外交接觸,斡旋促和,這個重大的外交問題,也把馬克龍同其他歐洲政治家們清晰地區別開來。
馬克龍希望歐洲持續保持同克里姆林宮的熱線聯系。過去半年來,他是歐洲領導人當中同普京通話次數最多、通話時間最長、通話內容最深的政府首腦。
對于馬克龍來講,直接從普京嘴里知曉他到底怎么想的,能否通過外交施壓或勸誘的方式讓這位“侵略者”改變思維方式,盡早停火或撤出烏克蘭,是難得的外交資源,不可輕易放棄,讓戰火越燒越烈。
然而,馬克龍時不時地同普京熱聊遭到了其他歐洲領導人的強烈批評。來自東歐國家的批評尤為猛烈。波蘭總理馬特烏什·莫拉維茨基就曾經憤怒地質問道:“馬克龍總統,您已經同普京談判過多少次了?您又獲得了什么呢?難道您還要同希特勒、斯大林和波爾布特談判嗎?”
馬克龍看上去不是一個隨波逐流的政治家。他的政治同僚們,從西班牙總理到英國首相,從芬蘭總理到歐盟委員會主席,從美國國務卿到德國外交部長都紛紛以到基輔“朝拜”烏克蘭“抗戰英雄”總統澤連斯基為榮。
閃光燈的輝煌、自拍照的驕傲記錄了他們在關鍵的時刻站在了“歷史正確的一邊”,為他們帶來了媒體的喝彩、選民的支持和黨朋的贊揚,可謂是風光無限。
但馬克龍不為所動,反而還與“侵略者”普京熱線聯系,這確實讓許多歐洲同事和他們的支持者們充滿了反感。
更讓他的反對者難以接受的是,馬克龍每同普京通一次電話,就無形中增加了普京透過馬克龍直接向歐洲媒體講述他的“敘事”的機會,相當于為克里姆林宮在歐洲做“免費”戰爭宣傳,而且規格極高。
這些反對者的批評和指責實際上并沒有完全理解馬克龍的政治品質和風格。他心中裝的東西似乎比他的批評者想的要大得多、深得多和廣得多。馬克龍想得更多的可能不是歐洲的今天,而是歐洲的明天。
這在他的“斯特拉斯堡演講”中有非常清晰的表示。他告誡歐盟委員會的領導人和歐洲議員們,不要被“實施羞辱和復仇的欲望”所誘惑。他說,和平總有一天會回到歐洲。那時歐洲需要的是新的“戰略均勢”,而不是“復仇”和“羞辱”。
明顯地,馬克龍想把戰后的歐洲帶向一個更為“寬恕”俄羅斯的方向。這與那些呼吁現在就建立軍事法庭,戰后將“普京之流”押上“審判臺”的呼聲形成鮮明的對照。
相信馬克龍并不是從道德上寬恕了“普京的特別軍事行動”,而是覺得從現實政治的角度出發,無法改變俄羅斯永遠是歐洲“核鄰居大國”這個殘酷的事實。戰后以一種雙方都能接受的方式與俄羅斯“共存”應該是他的歐洲“新安全均勢”思想的核心。
是否應該讓烏克蘭“火線入盟”,立即成為歐盟成員國或取得歐盟候選成員國的資格,在這個問題上,馬克龍是最讓烏克蘭和她的支持者們失望的歐洲政治家。然而,對許多把“入盟程序”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歐洲人來講,馬克龍就是一條真正的敢說敢當的“漢子”。
他是第一個敢于公開給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澆冷水的歐洲政府首腦。德國總理朔爾茨雖然也不同意烏克蘭“火線入盟”,但說話吞吞吐吐,模棱兩可,讓人不知所云。
馬克龍直來直去的“漢子”風格把他同那些也反對烏克蘭“火線入盟”,但又不愿直說的政客們區分得一清二楚。他在歐洲議會當著議員們和馮德萊恩的面說:“恕我直言,如果我們不走程序,現在就決定接納烏克蘭‘入盟’,那就意味著我們在降低入盟標準。”
更有甚者,馬克龍直擊允許烏克蘭“火線入盟”可能會給歐盟原則帶來的顛覆性沖擊的風險。他說,如果現在就決定讓烏克蘭“進來”,那就意味著我們必須徹底重新反思歐洲的“統一性”和“我們為自己制定的并視為非常重要的原則和高標準”。
這位愛麗舍宮的主人說的話想必整個歐盟區和全世界都清楚了:法國并不認為烏克蘭現在就有資格加入歐盟,這是其一;其二,歐盟不應該為烏克蘭降低自己的入盟標準,盡管她在英勇無比地抗擊著外敵。
馬克龍的精明之處在于,他在毫不含糊地拒絕了烏克蘭入盟之后,又給烏克蘭和歐盟指出了一條解決這個矛盾的“光明大道”。他在柏林和斯特拉斯堡向歐洲提出了一個新的建議,組建一個新的“歐洲政治共同體”。
按照馬克龍的設想,所有想加入歐盟,但還沒有被批準加入的歐洲國家都可加入這個新的“共同體”。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歐盟的一個“外圍組織”、一個“候車室”、一個“預備隊”。
馬克龍的算計非常明顯,具有“一箭雙雕”的意圖:一方面減輕歐盟降低標準擴展版圖的壓力,另一方面緊緊地把這些歐洲國家綁定在歐盟的勢力范圍內,嚴防它們被域外勢力吸引,飄離歐洲。
這是馬克龍對長期以來困擾歐盟的另外一個生命攸關的問題的具體答案:歐盟是否應該在南擴、北擴和東擴完成之后繼續向巴爾干半島地區擴張,在進一步深化內部改革完成之前就將原南斯拉夫地區國家和阿爾巴尼亞等都囊括進來。
這次馬克龍甚至與一向主張加速接納巴爾干半島國家的德國唱了反調。馬克龍走這一步棋,并不是為難德國,而是被他的歐洲長遠規劃所驅使。
馬克龍和他的戰略家們認為歐盟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決策和行動都缺乏效率,而缺乏效率又與歐盟目前的“一票否決”制息息相關。因此,馬克龍認為,歐盟在進一步擴張之前,應該先進行“體制改革”,廢除“一票否決制”,實施“多數表決制”。
馬克龍明顯地擔憂,在實現“深化體制改革”之前就進行擴張,無疑會增加改革的困難。成員越多,“一票否決”的機制就越難以廢除,更何況如果讓烏克蘭這樣條件不成熟的會員進來,動不動就因為自己的特殊性動用否決權,歐盟必死無疑。
巴黎的這一主張事實上是在呼喚歐盟盡快實施“憲政改革”。按照馬克龍的日程表,今年秋季召開的“歐洲制憲會議”應該對如何修訂歐盟條約有個清楚的共識。
不應低估馬克龍對歐盟乃至整個歐洲未來發展方向和深度的影響。他是歐洲政壇上唯一具有這個實力、精力和時間的政治家。
法國選民剛給了他5年的執政權,5年后,備受執政聯盟內部矛盾困擾的德國總理朔爾茨,失去了國內政治根基的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早已心怡意大利總統寶座的意大利總理德拉吉,西班牙弱勢總理桑切斯是否都還在位上值得打一個大問號。
馬克龍今年剛45歲,做滿這一任總統任期后也就剛50歲。以他對歐洲命運的執著和使命感,當完法國總統后轉戰布魯塞爾執掌歐盟委員會的大權,按照他的設想徹底重塑歐盟,這個概率相當大。
馬克龍曾經用兩個詞概括了他憧憬的歐洲特征:“獨立”與“效率”。他想要打造一個在戰略上獨立于世界其他大國而不是唯美國馬首是瞻的歐洲,一個精細、均勢和高效運行的歐盟。可以肯定,他未來的一切政治主張和行為都可以在這兩個簡練的概念中找到答案。他目前在俄烏戰爭期間的所作所為已經清楚地驗證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