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一位優秀的探索者身上,總是能看到那些相似的品質,吳中朝也不例外。
吳中朝幼年時,就有極強的求知欲、好奇心。當時獲取信息是一件較為困難的事情,對于很多人來說,學校發下的課本就是多年間最容易拿到的讀物了,但是書本上的內容很快便無法滿足吳中朝充滿求知欲望的心,“我開始到處找書看”。為了獲得一本書,年幼的吳中朝很多時候需要東奔西跑地到處找親友、鄰居借閱,甚至會跟隨走街串巷的小商販,用積攢下來的牙膏皮或者是奶奶小綹的一撮頭發去換取。一旦找到一本有趣的好書,吳中朝總能高興好多天。在上初中之前,吳中朝已經讀完了包括文學四大名著在內的多種書籍。
在其后很多年中,即使是在上山下鄉的過程中,吳中朝也從未停止過學習。“當年看到鄉村中,鄉親們缺醫短藥、就醫不便的情況,非常痛心,很多人生了病,隔段時間再去就見不著了。”這讓吳中朝十分痛心,更讓他回憶起了因為再生障礙性貧血急性發作而不幸離世的二弟,吳中朝下定決心:“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我要成為一名醫生!”
高考恢復后,吳老堅定地在志愿中填寫了中醫院校。從未放棄的求知精神與多年來培養的自律習慣,讓吳老以優異的成績成功考入了心儀的南京中醫學院(現南京中醫藥大學)。“隨后的幾年就是孜孜不倦地學習,當時也沒有其他事情,就一門心思、心無旁騖地學習。”讀醫書、誦經典、背方劑、習文章、勤實踐,即使在停電的夜晚,吳老也會在路燈昏黃的光影下看書。大學畢業,成績優異的吳老獲得了留校工作的機會,人生好像打開了新篇章。
前往學校報到時,領導的安排卻讓吳中朝有些迷茫:“我是擅長中醫學的,本以為能進中醫系,結果卻安排我去針灸系工作,當時心里一下子就打起了退堂鼓。”吳老當時長于中醫理論與臨床基礎,對方藥的辨證施治得心應手,吳老也更愿快速投入為患者服務、開展臨床研究中。“雖然心里不大樂意,但我完全服從組織安排,針灸系剛剛成立需要人手,那我就到需要我的地方去吧。”于是,吳中朝重新開始新的課程學習與學術鉆研,梳理與攻讀古代針灸學著作,吳老逐漸意識到針灸作為中醫另一種治療手段的神奇、寶貴。
優異的工作成績,讓吳老被多次評為“優秀教師”,吳老的課題也拿到了省級“中醫藥科技進步一等獎”,并破格晉升為高級職稱。吳老于1986年、1992年攻讀南中醫碩士、博士學位,師從于我國針灸大家邱茂良教授、孫國杰教授。1997年,吳老被調入中國中醫科學院針灸研究所,歷任科室副主任、主任、門診部主任、臨床醫學院副院長、醫院常務院長等職。
“雖然我最早從事學校教職工作,但我一直認為中醫的生命在臨床。”吳老認為,中醫應該在臨床上生根,科研要在臨床上發掘。一手科研,一手臨床,吳老這一干就是四十多年。“從臨床中提煉科研課題,從臨證中聚集與發散思維,才是良性的循環。”
新聞與采訪中的吳老是一位主持、參與大量研究的“學術型”專家,而在許多患者眼中,吳老則是一位能夠力挽狂瀾、救急救命的好大夫。提起印象深刻的事,吳老也更愿意回憶那些記憶猶新的“危急時刻”。
2000年元旦深夜,刺耳的鈴聲叫醒了已然休息的吳老。原來是一位血栓治好后即將出院的患者,在出院前突發排尿困難,導尿后又發生了休克,檢查后發現是失血性休克伴膀胱淤血蓄積。緊急安排了輸血、搶救、手術治療。但術后患者病情急轉直下,先吐血,后便血,發生了廣泛部位消化道大出血,大劑量用抗凝藥也未奏效,家屬已經開始為患者準備后事,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找到吳老。“打電話之時,患者已經手腳發涼,神志昏糊,我聽到走廊里哭聲一片。”

吳老穩定心神,連發三問:“是否還有神志?舌是紅是暗?能不能吃下中藥?”得到答復后,吳老當即口述藥方,囑其千萬在1小時內將藥灌進去。又讓患者家屬找2根艾條,一根灸百會,一根灸肚臍(神闕)。藥未到,則灸不得停。家屬多方努力,1小時之內為患者灌入了中藥。此期間患者四肢冰涼的癥狀并沒有向軀干蔓延,隨后患者的出血量逐漸減少。天亮時分,患者手腳復溫、血壓回升后慢慢醒了過來,轉危為安。此后,患者專程赴北京求治于吳老,針灸和中藥并用1月余,患者恢復如初。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吳老曾遇到因為嚴重胃腸道過敏,數十年每天泄瀉20次以上,無法進食米飯,每餐都需要服用抗過敏藥的嚴重營養不良患者。吳老用方藥補中益氣,配合針刺、艾灸治療,內以藥調,外以針灸,雜合以治。2周后患者癥狀即開始好轉。1個月以后,基本不再泄瀉。2個月以后,基本恢復正常。
吳教授成功治療的案例中,都會看到中藥方劑的身影,這也正是吳教授重要的診療特色——衷中參西、雜合以治。吳老每每接診患者,必先嚴格辨證,也要參考現代醫學技術給出的結果、診斷。爾后施以針灸,亦會施以湯藥協同治療。
現如今許多正規的中醫醫院中,針灸醫生所負責的工作相對純粹——診斷、扎針,有些會開展艾灸、拔罐。但吳中朝認為這并不是中醫針灸的最佳形態。
其實,針藥并用這種在現在許多人眼中有些“高端”的治法,卻是中醫的“本來面目”。《醫學入門》一書中記載:“藥之不及,針之不到,必須灸之。”這便反映了針、灸、藥在不同的層面上發揮著不同的治療作用,既不互相矛盾,也不能直接互相代替。現代醫學認為,疾病是一種多靶點的現象,背后有多系統的因素在共同發揮作用,而針、灸、藥三者便是立體地、多層次地發揮多靶點的治療效果。很多歷史中有名的醫家,本身就是“一手針灸、一手湯藥”,“大量的研究文獻結果表明,針、灸、藥結合治療,在治療效度,治療的廣度,治療的深度及治療的維度上都會優于單一療法”。吳老同時發現,聯合應用多種治療方法,還可以避免單一治療效應的暫時性、耐受性、不穩定性和副作用性,即同時起到協同效應、放大效應、整合效應、數質效應。
但是,真正像一位古代醫家般將“針、灸、藥”有機結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方面受限于如今科室與診療范圍劃分的標準,有些地區的針灸科室開展“雜合治療”有一定的限制,而另一方面受限的則是醫生本身的技術。“想要用好針、灸、藥,這就對醫生的技術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一方面要徹底搞懂并熟練運用針灸的技術,另一方面也要有高明的的湯藥運用能力。需要在中醫基礎與臨床,尤其是辨證論治方面做到融會貫通。不可謂不難。”而現在中醫院校教育中以及此后臨床中醫醫師成長體系中,都有強化分科而弱雜合的傾向,一名醫生如果想要同時兼顧好“針、灸、藥”,往往需要多年的歷練,以及更多的努力。“單純的湯藥治療和單純的針灸治療都有局限性,非常開心的是現在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了這個問題,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投入到(針、灸、藥并用)的研究、學習、推廣中來,我們祖國的特色醫學道路一定會越走越寬。”吳中朝如是說。
2017年,在瑞士日內瓦,中國向世界衛生組織贈送針灸銅人的儀式順利完成,讓世界再次關注針灸、關注中醫。其實,針灸的國際化,可以說是中醫走向國際的先鋒。1979年,尼克松訪華時,受邀觀看了針灸麻醉進行闌尾炎手術,讓世界知道了這種源自東方的“神奇技術”,也在國際上掀起了最早的針灸熱潮。此后的多年間,在一代代中國針灸學者的努力和推動下,中國針灸真正地走向了世界。2010年,中國針灸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成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如今的針灸也被多國列入醫學、替代醫學的范疇。
吳教授告訴我們,針灸是中華五千年文化中十分精彩、杰出的部分之一。“針灸的‘走出去’不僅僅是作為一種‘中國的原創醫學’去幫助更多的人,它更是中醫文化‘向前走’‘走出去’的一個重要陣地,自然也承載中華文化并邁向世界。往小了說,是推動中醫藥發展,往大了說,這也是祖國軟實力的一部分。”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內,針灸在國際舞臺上一直在為“合法性”做著努力,“早先很多國家并不接受針灸,很多國家認為針灸是偽科學、是無效的,針灸醫生也拿不到行醫資格”,這就要求我們科學地證明針灸確實有效。許多醫生學者做了非常多的努力,國內大量與針灸療效相關的研究論文、成果在國際權威期刊發表,得到了國際醫學界的廣泛認可。吳教授就曾主持過“世界衛生組織循證針灸臨床實踐指南(偏頭痛)項目研究”“世界衛生組織循證針灸臨床實踐指南(哮喘)項目研究”等多個國際性針灸研究,相關成果也助推了針灸療效獲得國際肯定。
如今,世界183個國家地區已在應用中醫針灸,30多個國家已立法將中醫針灸合法化,并列入國家醫療保險體系。例如,中醫傳統針灸和推拿已被德國醫療保險部分納入保險系統里。而這也需要大量專業針灸人才來支撐國際針灸事業的發展。吳老曾長期擔任世界衛生組織北京國際針灸培訓中心主任,根據中心的統計數據,單為德國一個國家就培養了1萬多名針灸醫生。
中醫針灸已經成為世界針灸。正是在針灸走向世界的過程中,標準化的需求越來越迫切、越來越重要。標準既是指導、規范醫務工作者行醫的指南,在中醫走向國際的過程中,標準更是我們保護自身知識產權、特有技術內涵的重要措施。“針灸算是我國少數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自然科學領域之一,在國際上普及也很快,通過標準保持和發揚我國針灸醫學的優勢和特色,維護我國在國際針灸界的領先地位非常重要。標準化是針灸發展里面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
我國關于針灸標準化的研究主要開展于2000年以后,先后開展“中華人民共和國針灸穴典研究”“《經穴部位》國家標準修訂”“《腧穴主治》國家標準制定”等多項標準化研究,吳老作為知名專家參與其中,爾后還參與了針灸治療偏頭痛、哮喘等病的循證醫學指南的制訂。

針灸標準化體系必須要思考的一個問題是針灸學的哪些部分適于進行標準化、哪些部分不適于標準化。“操作的規范,腧穴的定位或取穴方法,所用的針具設備等,這些都應該有統一的規范。”雖說本身并不屬于循證醫學的范疇、有大量經驗醫學特色的中醫,好像不應被一個“標準”所限制,但“中醫的標準化其實古代醫家就在做,也是一個正確的方向”。吳老告訴我們:“宋代制作最早的針灸銅人作為教學模型,這就是對標準化的探索和嘗試,爾后大量醫家所著的醫書中,也都在嘗試以一定的標準去歸納、規范針灸治療、穴位運用。”標準化并不等于統一化,不少人擔心“標準”會限制施術醫師頭腦的運用心思和手下的技巧,認為一旦建立和推行針灸標準就會失去針灸診療的靈活性,影響到治療的效果,“其實是不必要的”。加強制定和推廣針灸標準化建設, 不僅對促進針灸學的發展意義重大, 還是一項保持中國在當今國際標準化領域最有發言權和最有優勢地位的戰略性舉措。
“總之,我們不能止步不前,中醫是我們中國的原創智慧,我們中醫人有責任將其研究好、發揚好。”吳教授坦言,國際上的針灸研究水平提高得很迅速,多項國際標準也是由國外研究團體發起,我國研究者才跟進、主導了標準的制定,“這一方面我們應該有危機感、緊迫感”。目前還沒有一套由權威機構發布的針灸術語標準、針灸器具標準、針灸診療規范, 因而對各類針灸專業技術問題的處理缺乏共同遵守的規范, 而直接影響到針灸臨床療效的評價以及針灸實驗結果的可重復性。“這也成為制約中醫針灸在國際上發揚光大的重要阻礙。”
國外研究者借鑒、分析針灸技術,如果將其在更新的設備、理論下“借殼上市”,變成另外一樣東西,這就涉及中國的原創智慧在世界范圍內是否還姓“中”的問題。“如果將針灸的知識變個形式,說成是他們的東西,這不僅僅是專利、原創知識的爭奪,這更是文化話語權的爭奪。”
(編輯? ? 車? ? 翀、王? ? 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