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章著眼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一民族理論研究新命題,以國際比較視野探討了增進“國家民族”認同的法國經驗,系統分析闡釋了法國的民族問題、民族政策與成效及其對我國的啟示。
【關鍵詞】國家民族;民族問題;民族政策
【作 者】陳玉瑤,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基地”副研究員,中國世界民族學會副秘書長。北京,100081。
【中圖分類號】D63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2)02-0141-0007
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著眼于新時代民族團結進步事業新發展,創造性地提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一重大命題,為新時代民族工作指明了方向。從理論上講,鑄牢民族共同體意識本質上就是強化國家民族(?tat-nation)認同,也就是強化個體與國家民族的直接關聯意識和歸屬感。實際上,現代化進程開啟以來,“融鑄一國之民為一族”,也就是將族裔、語言、文化、宗教相異的國民群體融鑄為一個團結凝聚的“國家民族”,作為時代主流的趨勢愈發鮮明。作為這一理念與實踐的先行者,法國的經驗教訓無疑具有“前車之鑒”的參考價值。
一、法國的民族問題及其歷史成因
法國的民族問題既包括世居少數民族問題,又包括移民問題。少數民族問題在二十世紀中后期十分突出,1980年代以后則趨于平息;移民問題恰好從1980年代開始出現,發展至今愈發尖銳。
(一)少數民族問題
法國少數民族是封建王朝時代法蘭克人通過皇室聯姻或征戰兼并而來,少數民族與主體法蘭西人的區別不在于種族,而在于語言文化,主要包括科西嘉人、布列塔尼人、阿爾薩斯人、加泰羅尼亞人、巴斯克人等。
在法國各少數民族中,科西嘉人的民族意識最強,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們所生活的科西嘉島是最晚并入法蘭西的地區。在歸屬法國(1768年)之前,科西嘉人一度作為獨立國家(1755~1769年)存在,當地島民使用的科西嘉語更接近古意大利語,而不是法語。[1]今天,科西嘉島是一個享有特殊地位的“大區”(région),島內的民族主義執政黨始終在堅持其“四大政治訴求”,包括:承認“科西嘉人民”的集體身份、賦予科西嘉語在本島的并列官方語言地位、享有充分的自治權以及特赦前政治犯。這些訴求無一不帶有民族主義色彩。加泰羅尼亞人和巴斯克人是兩個典型的歐洲跨境民族,這兩個民族的傳統居住區大部分領土屬于西班牙,北方一小部分領土則隸屬法國。因此,法國加泰羅尼亞地區也被稱為“北加泰羅尼亞”,法國巴斯克地區則稱“北巴斯克”。前者是法蘭西國王于1659年從西班牙手中獲得,后者則分兩部分先后于1449~1451年和1620年并入法國。“北加泰羅尼亞”位于法國南部,涵蓋了幾乎整個東比利牛斯省(Pyrénées-Orientales),省內只有最北端的費努耶萊德斯市(Fenouillèdes)不屬于加泰羅尼亞;“北巴斯克”則變成了今天的比利牛斯—大西洋?。≒yrénées-Atlantiques)西部地區。因此,今天的法國行政區劃中不存在以“加泰羅尼亞”或“巴斯克”命名的地區。[2]
阿爾薩斯人是一個語言文化上更接近德國的少數民族,其所生活的阿爾薩斯地區位于法國、德國和瑞士交界,該地區1648年開始歸屬法國。2015年法國行政區劃改革前,阿爾薩斯是一個“大區”,但改革后的阿爾薩斯與相鄰的另外兩個大區合并,“阿爾薩斯”這個地名也由此在行政區劃中消失。
布列塔尼人由大不列顛遷居民形成,由于他們的到來,法國西北部伸向大西洋的整個半島才被更名為“布列塔尼”,該半島與大不列顛之間僅相隔一條英吉利海峽。布列塔尼于公元十世紀實現了統一,建立過獨立公國。布列塔尼語屬于古凱爾特語,既有別于法語,也不同于英語。1532年與法蘭西簽訂《合并條約》后,布列塔尼開啟了融入法蘭西的進程。今天的布列塔尼是法國13個“大區”之一。[3]
現代法蘭西的國家民族整合始于兩百多年前的資產階級大革命,“統一代表進步”的意識形態與消滅舊制度的斗爭要求,使包括少數民族在內的各地區愿意接受巴黎革命政權的領導,共同成就法蘭西的民族統一。因此,在資產階級與封建特權階級爭奪國家統治權的斗爭階段,少數民族事務并不表現為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該階段的主要矛盾在于資產階級聯合無產階級反對貴族教權的階級斗爭。
直到第三共和國(1870~1940年)建立,資產階級實現長期獨掌政權,國內的主要矛盾才逐漸轉化為包括少數民族地區在內的絕大多數地區與巴黎之間的發展失衡問題。在這期間,布列塔尼、科西嘉與阿爾薩斯三個少數民族的代表于1927年聯合成立過一個“法國少數民族中央委員會”(Conseil Central des Minorités Nationales de France)[4]78,力圖通過聯合的力量爭取自身利益,但無果而終。到二十世紀中葉,地區發展失衡積累的不滿終于演變為普遍的地區民族主義運動,許多少數民族地區都出現了以武力手段謀求獨立的民族主義組織,如1959年成立的“埃塔”組織(ETA)、1966年成立的“布列塔尼解放陣線”(Front de Libération de la Bretagne)、1976年成立的“科西嘉民族解放陣線”(Front de Libération Nationale de la Corse)。至此,法國地區民族主義運動達到頂峰。隨著1980年代后國家一系列地方分權改革的啟動,少數民族地區的這股“獨立熱”逐漸降溫。
(二)移民問題
在法國國家民族建構過程中,1980年代是一個關鍵節點。正是在這一時期,地方民族主義運動趨于平緩,但移民問題,尤其是穆斯林移民融入問題,由此成為政治生活中的大事,并逐漸呈現尖銳化趨向。
法國是歐洲最大的移民接收國,但由于官方禁止根據公民的族裔、宗教出身進行統計,所以盡管法國承認伊斯蘭教已成為法國第二大宗教,卻始終沒有關于穆斯林人口的官方統計數據。有法國學者估計,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生活在法國的穆斯林移民約有250~300萬人之間。[5]13另據皮尤研究中心2016年的統計,法國約有600萬穆斯林移民,規模位居歐洲國家首位。[6]兩組數據表明,在1/4世紀的時間里,法國穆斯林人口增加了一倍。756FB558-D66D-4ECD-A2ED-20B98D954884
法國的穆斯林人口多來自前殖民地。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法國政府和企業主通過征兵和招工,從當時尚未獨立的殖民地征召了大批穆斯林男性。第一代穆斯林移民的參軍就業,成就了戰火中重生的法蘭西共和國,也為戰后法國的“繁榮三十年”作出了巨大貢獻。然而從1980年代末起,第一代移民的犧牲與奉獻被迅速埋沒于日益凸顯的移民后代“認同”問題中:穆斯林女學生在校園佩戴頭巾、足球比賽時移民后代揮舞阿爾及利亞星月旗而不是法國三色旗、《馬賽曲》奏響時移民青年噓聲一片、郊區青年持續騷亂等等,移民后代的許多表現讓法蘭西人感到焦慮和不滿。
于是1989年圍繞校園內是否可以佩戴頭巾、2009年圍繞“國家認同”、2014年圍繞學校是否應提供“清真餐”、2015年圍繞“表達自由”與“褻瀆宗教”的關系、2016年圍繞是否禁止女性穆斯林穿“布基尼”(Burkini)泳裝、2020年圍繞“世俗主義”原則,法國社會不斷涌現全國性論辯熱潮。
而接連發生的恐怖襲擊,更如雪上加霜般將伊斯蘭教和穆斯林群體置于聚光燈下,導致這一群體愈發“問題化”,相關事務愈發“敏感化”。但實際上,法國政府在引導伊斯蘭宗教本土化、管理伊斯蘭教團體方面的制度漏洞,外來移民長期處于劣勢地位造成的結構性不平等,才是法國移民問題的“癥結”所在。
二、法蘭西民族價值觀與解決民族問題的政策
法蘭西民族理念中,“平等公民”是一核心概念,學術界通?;诖藢⒎▏褡謇碚摳爬椤肮衩褡逯髁x”。這是由于大革命時期,資產階級堅信“平等公民”構成的“公民共同體”就是“民族”(nation)本身,公民身份才是構成民族的核心要件,而非語言文化。因此資產階級革命者明知法蘭西的“多語言多文化”事實,卻始終堅信和堅守法蘭西是“一個”民族(而不可分為“多個”)的理念。
大革命以后的歷史進程也證明,該理念的確頗為成功地整合了各地差異,促進和鞏固了法蘭西民族的統一。但“公民民族主義”也存在缺陷,那就是它回避了將各民族區別開來的標準問題。即便是“公民民族”,也需要通過語言文化、價值觀念來彰顯自身相對于“其他民族”的獨特性,以明確身份。語言文化和價值觀由此成為彰顯身份異同的“載體”和打造民族認同的“標的物”。
于是法國大革命之后,資產階級執政者不僅從政治上承認“法蘭西公民”,也在精神上培育“法蘭西公民”,始終致力于打造具有法蘭西特色的國家民族價值觀和民族語言的統一,由此形成了一系列理念和原則。今天的法蘭西第五共和國將大革命以來,在民族建構過程中發揮過重大影響、具有核心重要性的一系列政治理念與原則進行總結概括,形成了現今反復強調的“共和國價值觀”(Valeurs républicaines)。
對于“共和國價值觀”,法國官方以“法蘭西共和國基本原則”的名義做出過這樣一個說明:法蘭西共和國基本原則是“自由、平等、博愛”,它們體現于公民不可剝奪的各種政治、社會權利中,集中體現于法國憲法的第一條:“法蘭西是一個且不可分的(une et indivisible)、世俗主義的、民主的和注重社會保障的共和國?!?003年憲法修訂后,共和國基本原則又加入一條“分權制組織形式”(lorganisation décentralisée)原則;2008年憲法修訂時又增加一條“議員任期與職責方面男女平等”原則。在各種輿論宣傳中,“共和國基本原則”經常被簡化為“共和國價值觀”,其內涵也往往有所側重地概括為“自由、平等、博愛、民主、一個且不可分、世俗主義”。
在面對少數民族問題時,“一個且不可分”是起指導意義的原則;面對移民問題,尤其是穆斯林移民時,“平等”“世俗主義”和“一個且不可分”都會在不同情形中加以強調。
(一)少數民族政策
現代法蘭西民族通過資產階級大革命繼承了王朝國家的疆域。然而王朝國家統轄范圍內的人民并非天然一致,而是語言文化各異。在革命者看來,“只有文化上同質的民族才代表進步,而多樣性則是倒退和迷信的殘留”[7]87,于是語言文化多樣性連同各地的舊特權一道,成了革命的對象。
這是資產階級革命者為日后的共和體制處理文化多樣性問題奠定的意識形態基調,這一信念與盧梭有關“人民”“主權”的論說緊密契合,凝練表述為“一個且不可分”,具體是指國家、民族、人民都“只有一個”,且“不可再分”。因此,在法蘭西民族共同體之下,有且只有一個個平等公民,沒有任何其他“共同體”“人民”或“少數群體”(minorité)作為民族共同體之下的次級共同體存在??梢?,“一個且不可分”的內涵,不僅包括了領土、主權的完整性和統一性這一基本要義,而且還包含了語言文化一致性的導向與追求。
在這種國家民族觀念指導下,法國官方不承認法蘭西民族內部存在“少數民族”,也不為其作出任何制度性安排,就連少數民族提出的集體身份訴求,政府通常也會堅決抵制。如1990年代,科西嘉人想要將“科西嘉人民”(peuple corse)寫入法律文本,法國政府立即表明立場:只承認作為公民的科西嘉人的權利,不承認作為“人民”的科西嘉人的權利,因為“法蘭西人民”之下沒有任何其他“人民”。這種做法使“法國是單一民族國家”的外在印象得到了強化,卻未能削弱科西嘉人追求其集體身份的訴求。
此外,法國對“少數民族”還采取過語言文化同化政策。法國大革命時期,為消滅舊省特權,舊制度下各地區的文化差異連同各地特權一道,被視為舊制度本身,成了“革命”的對象。在全國范圍內普及法語,從此也成為歷屆共和政府的目標之一。到第三共和國時期,資產階級最終戰勝了封建復辟勢力,實現了完全而長久地掌握政權。公立學校教育中全面教授法語,全面禁止少數民族語言的教授和使用,成為這一階段最為鮮明的“少數民族政策”,“是法蘭西兒童就必須說法語”是當時盛行的官方意識形態。1950年以后,“同化”觀念遭到越來越多的批評和質疑,少數民族語言得以憑借“地區語言”的名義有限地回歸到公眾視野,但法國憲法第二條“共和國的語言是法語”,始終像“緊箍咒”一樣限制著地方語言的保護與發展。756FB558-D66D-4ECD-A2ED-20B98D954884
2021年4月8日,法國議會歷史性地通過了首個有關保護“地方語言”的立法,但在一個月后便被憲法法院判定“部分違憲”。違憲根據正是憲法第二條。在議會通過的法律文本中,允許民事登記文件中使用區域語言的所有變音符號(例如,在加泰羅尼亞語中使用的帶有尖音符“ˊ”的“i”“o”“u”,或在布列塔尼語和巴斯克語中使用的“~”),但憲法法院的判決公布后,有別于法語的這些特殊符號將禁止出現在公民身份證件中。此外,學校也不被允許使用地方語言進行“浸入式教學”(如教數學)。因為這兩項規定都有悖于“共和國的語言是法語”這一憲法規定。
(二)移民政策
在移民管理方面,法國政府則更多強調“平等”原則。該原則尤其體現在官方對本國移民融入模式的定位上。法國政府稱自身模式為“共和模式”(modèle républicain),這一叫法從1970年代以后逐漸流行開來,具體是指移民在會講法語、了解并認同法蘭西國家價值觀的前提和基礎上,國家通過多種途徑(語言培訓、職業技能培訓、設立專門機構等)為其融入社會生活、平等享受公民權利提供便利的政策實踐。其要點首先就在于促進公民平等,其次則是強調對法蘭西國家價值觀的認同。
在法國施行其“共和模式”的同時,歐洲多國選擇了“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e)模式。后者在整體上具有承認移民文化、為少數族裔創造平等條件的政策傾向。如荷蘭將其政策目標界定為“促進多元文化主義和各族裔共同體的解放”(《promouvoir le ?multiculturalisme et l'émancipation des communautés ethniques》)[8]?!肮埠湍J健迸c這股“多元文化主義”潮流在“促平等”層面具有一致性,都致力于促進移民個體在就業、教育等領域的社會平等,進而促進其融入社會。
為此,法國政府從1980年代開始出臺一系列“城市政策”(Politique de la ville),其中包含了明顯傾向于移民群體的優惠措施。“優先教育地區”(Zones d?ducation Prioritaires,簡稱ZEP)是其中較為突出的一項,旨在通過給予移民學生比重大的學校更多輔助性手段來遏制學業失敗。此外,2005年以后還以“反歧視”“促平等”的名義成立過一些機構,旨在促進移民及其后代融入法蘭西。
在制定出臺此類措施時,法國官方一再強調,政府遵循的是“平等”原則,而非“少數人”原則。也就是說目標群體是由于“不平等”才享受政策,并非因為他們是“少數人”。不承認少數族裔,是法國“共和模式”區別于“多元文化主義”模式的主要特點。
2010年前后,隨著歐洲主要國家先后宣布“多元文化主義”失敗,薩科齊治下的法國也發生了政策方針的漸變式轉向,“邊鼓勵融入邊排外”[9]是在法外籍人尤為突出的感受。2015年《查理周刊》恐襲事件的發生,徹底結束了“鼓勵融入”進程。對媒體人的恐怖襲擊,被視為對表達自由和“世俗主義”等“共和國價值觀”的攻擊。由此,“共和國價值觀”成了反復出現在法國政治領域的核心術語,在各種輿論報道中大有“怎樣強調都不為過”之勢。
反復強調“共和國價值觀”是說給誰聽呢?一是說給年輕人,教育他們不要聽從極端組織的蠱惑去參加“圣戰”;二是說給那些挑戰、違背法國價值觀的穆斯林群體聽。
對于年輕人,法國內政部將教育與“反恐”相結合,“去極端化”教育進校園成為史無前例的新舉措。2016年出臺的“打擊極端化和恐怖主義行動計劃”1中就包括設立“預防極端化總監察組”,將私立學校、家庭教育納入監察范圍以防止教育內容有悖于共和國價值觀,以及對16~25歲年齡段青少年強制推行“國防和公民教育日”活動等強化法蘭西共和國價值觀教育的措施。[10]
對于第二類群體,法國政府越發明確地將伊斯蘭教團體列為有待規范和整治的重點。2020年法國史地教師慘遭“斬首”后,關閉和解散伊斯蘭教團體的行動尤其密集,理由通常都基于宗教極端主義嫌疑或不遵守法國法律和價值觀。對于這類“越軌”現象,法國社會流行著好幾種稱謂,如“社群主義”(communautarisme)“政治伊斯蘭主義”(islamism politique)“伊斯蘭極端主義”等,但總統馬克龍另辟蹊徑地將其統稱為“分裂主義”。其理論邏輯正是基于“一個且不可分”的共和國價值觀,意在強調否認、攻擊法蘭西民族價值觀的言行亦屬于“分裂主義”。最終,馬克龍2020年初提出的《反分裂主義法案》也在公布之際(2020年12月)更名為《加強尊重共和國原則法案》,還是回歸到了“共和國價值觀”這個基點上。
(三)政策成效
從少數民族政策來看,雖然國家不承認少數民族的制度性集體身份,但其語言文化與經濟社會發展問題并沒有因此消失。在制度渠道缺失的前提下,少數民族事務通常都是通過各民族地區與國家政府單獨談判的形式解決。其地區經濟社會以及語言文化發展權的實現程度往往取決于少數民族與巴黎政權的博弈結果。比如科西嘉人取得了憲法層面承認的特殊安排,阿爾薩斯取得了變通執行國家相關法律(如《政教分離法》)的特權。在很大程度上,少數民族獲得的權利取決于他們的“爭取”力度。
對少數民族的強制同化,給少數民族語言的確造成了很大沖擊,但卻沒有消除人們復興民族語言的意愿。國家禁止在公立學校中教授少數民族語言,許多少數民族地區就設立了私立學校以繞過國家管制。憲法法院對《地方語言保護法》的違憲判決,隨即招致法國相關民眾的游行抗議。而民族意識最為強烈的科西嘉,至今仍在為爭取“科西嘉語”在本地的并列官方語言地位(同法語并列)進行政治斗爭。
在移民問題方面,“共和模式”雖然沒有被宣布“失敗”,但在政策方向上已經明顯呈現了由“促平等”向“強調價值觀認同”的轉向。從1980年代開始,移民政策愈發超出原有范疇,逐步延伸到了社會、教育、國家安全領域,移民問題也漸進地勾連出了認同問題、反恐問題、去極端化問題,直至最新提出的宗教分裂主義問題。將宗教極端主義確立為“分裂主義”并大肆宣傳以來,社會各界的反對之聲不絕于耳。反對者明確指出,真正的分裂主義是把穆斯林當作問題看待的做法。顯然2010年政策轉向以來,法國的移民融入政策不僅沒有達到增強國家民族認同的效果,反而明顯偏離了“融鑄一國之民為一族”的國家民族基本要義,越是以“貼分裂標簽”的手段強化價值觀認同,就越是令人難以認同其價值觀。756FB558-D66D-4ECD-A2ED-20B98D954884
三、法國的經驗教訓及其對中國的啟示
法國與中國一樣,都強調國家民族的“統一性”,法國將其表述為“一個且不可分”,中國則表述為“多元一體”和“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法蘭西民族建構過程時至今日雖仍不能說已然完成,但從形成至今,卻也已經經歷兩百多年的時間。作為一個既存在國內世居少數民族問題又經受當代移民浪潮沖擊的典型,法國在這漫長的建構過程中積累的經驗與教訓,對構建符合我國國情的國家民族建構理論,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以及正確處理內部民族關系都有參考價值。
在增強國家民族認同方面,法國最值得肯定的經驗,就是官方總結提煉了一套能夠體現民族歷史與特色的國家價值觀。法國的“共和國價值觀”這個提法雖新,但包含的內容卻普遍具有“歷史悠久性”特點:大革命時期形成了對民族、公民的尊崇,“自由、平等、博愛”“一個且不可分”成為共和國信條;十九世紀資產階級共和派與教權的斗爭,使世俗主義原則在1905年得到最終確立;二十世紀上半葉在社會主義思潮影響下形成“注重社會保障”(social)等原則。這些高度凝練的原則性表述無一不承載著悠遠的歷史記憶,是公民在受教育時代就已扎根心底的自我認同的一部分,與其國家民族意識的養成具有直接關聯性。
當今世界中,不是所有國家的國家價值觀都可以與其國家民族意識建立直接關聯。英國可以視為一個反例,“英國價值觀”1表述為:“民主、法治、個人自由、相互尊重和包容不同信仰者以及無信仰者”,但這些理念僅具有普遍意義,不能像“足球和炸魚薯條”一樣體現整個國家民族的特色。英國政府希望借此重建統一的國家意志,遺憾的是這個國家意志非但沒能體現英國特色,也沒有包含對“統一”的強調,導致連英國人自己對“英國價值觀”是否能夠體現“英國身份”都存在爭議。[11]
但在法國卻沒有人質疑“共和國價值觀”的民族代表性。因為這套價值理念在包含普遍意義上的西方價值觀(自由、平等、民主、法治、人權等)的同時,還包括一些能夠體現法蘭西特色的原則,比如“一個且不可分”“世俗主義”等,讓文化維度的“法蘭西身份”具有很高識別度和自我感受性。
法國“維護統一”方面的經驗固然值得肯定,但在治理民族問題上的不足與教訓也很多,主要包括三點:
第一,法國價值觀中的“公民平等”“一個且不可分”原則令體現“族裔”色彩的群體稱謂難以公開出現在公眾視野內,媒體只得用“郊區青年”“敏感地區”來指代移民后代及其社區,民間則用“特殊地區”指代少數民族地區。這種做法或許可以讓不懂內情的人產生法國沒有“民族問題”的印象,但法國人都了解隱藏在這些名詞背后的真實群體是誰。因此,意圖通過避諱、禁用族裔稱謂的方式來消除民族問題,無異于掩耳盜鈴。此外,為追求“一個”民族的理想,政府對少數民族施行了70多年的同化政策,結果并沒有消除少數民族的文化認同,說明對少數民族的語言文化采取禁止的方式行不通。
第二,法國的移民政策采取了前松后緊的立場,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今天的治理困難。1970年代以后在歐洲盛行的“多元文化主義”模式本質上僅限于“承認”,法國的“共和模式”雖然“不承認”,但實際上也默許移民群體按照自己的宗教文化生活方式在本國生活。政府最初的積極性干預很少,發現苗頭不對后才越發確定要求移民按照接收國的價值理念、行為方式來生活交往。“事后治理”的成效肯定不如“提前干預”。
第三,法國強化民族價值觀認同的方式不可取。法國雖然為公民的民族認同找到了具體的“標的物”——共和國價值觀,但在實踐中卻是通過不斷比照、排斥差異文化來強化自身價值觀認同,也就是通過“樹敵”的方式激發和喚醒國民的民族共同體意識。這種方式是在激發矛盾,必然引發更深的社會裂痕?!?1世紀以來,伴隨著‘911恐怖襲擊事件的發生,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贏得了更大的思想市場……在亨廷頓那里,文化(文明)或價值觀不僅決定著歐美與非西方國家不同的發展路徑和結果,而且這種差異性的文化(文明)或價值觀被認為具有本質上的不可調和性。”[12]很明顯,法國沿襲了這種“非此即彼”的思路。
在解決民族問題方面,法國有很多舉措固然不值得我們學習,但是它作為國家民族建構“先行者”所經歷的道路和如今面對的局面,我們或許不可避免,要保持“圖之于未萌,慮之于未有”的風險防控意識。比如,我國也已經初現外來移民的管理、融入問題,歐洲國家的教訓具有警示意義,“提前干預”一定能產生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且我們在移民問題上不存在殖民的“歷史包袱”,可以輕松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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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MOTING STATE-NATION IDENTIFICATION:THE EXPERIENCE AND LESSON FROM FRANCE
Chen Yuyao
Abstract:The article focuses on the new proposition in ethnic theoretical research as consolidating the consciousness of Chinese nation community,discusses the French experience in promoting state-nation identification with an international comparison perspective,and systematically analyzes and explains France's ethnic issues,ethnic policies and effects,as well as the lessons for our country.
Keywords:State-nation;ethnic issues;ethnic policy
〔責任編輯:俸代瑜〕756FB558-D66D-4ECD-A2ED-20B98D9548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