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與群體記憶”
——比較視野下“桐鄉三跳”說唱藝術的可持續發展

鄧懿

（浙江藝術職業學院）

2005年國務院首次提出非遺保護，2011年公布《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基于多年間“非物質文化遺產在制度建設、方法與模式等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1]，非遺也迎來新機遇。國家體系整體布局，地方也相繼出臺專門政策文件。在大量“外力”作用下，非遺傳統事項群體產生種種變化，也必然在個體上呈現出明確或隱匿的跡象。

2010年，筆者開始接觸浙江省嘉興市桐鄉地區省級非遺“桐鄉三跳”傳統說唱藝術，并進行持續考察。2019年起，筆者再度進入曾經熟悉的研究場域，已恰好步入10年。10年間，曾與“桐鄉三跳”一脈相承的“湖州三跳”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1，“桐鄉三跳”說唱藝術所處的政策環境、訪談對象“藝術人生”、文本與音樂、傳承狀態也多少發生著變化。如我們刻意以一種比較的、持續的視野，審視它在十年間的發展境遇，應該能從中得出它在當地得以持續發展的關鍵因素。

一、“桐鄉三跳”傳人的“藝術人生”

“傳承人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承載者和傳遞者，他們以超人的才智、靈性，貯存著、掌握著、承載著非物質文化遺產相關類別的文化傳統和精湛的技藝。”[2]傳承人的從藝生活，既是個人傳承寫照，也是區域社會文化生活的歷時性縮影。

（一）做社忙人與表演能人——邱學良

邱學良是桐鄉三跳省級傳承人。在全國非遺工作啟動之前，他是一位精通唱三跳又忙碌在民俗儀式中的地方藝人。在這些工作場所中，他兼具唱書先生、樂器演奏者、唱道先生、儀式主持等多重身份，是村民愛請的“先生”。2006年，邱先生從三跳的市級傳人到省級傳人，他從民間視野中的技藝持有者進入國家視野中的傳承人，演出空間有一定的拓展，但并未脫離原本的演出場域與多重身份。這一身份本身存在多樣性，也是身份的多重性和認同的多元性，這也關乎自身在不同場域面對不同身份的回應。

1.10余年前

2010年冬，筆者首次進入石門鎮民聯村邱學良家中調研。做社、表演，勾畫了邱學良日常生活的大部分，是名副其實的“做社忙人”和“表演能人”，多重身份疊加使他的藝術形象更為具象。2010年左右，非遺賦予桐鄉三跳藝人新的身份與認同，但就藝術持有者自身而言，原本藝術生活的運轉系統較少改變，但會增加政府性質的藝術活動，會帶來一些隱性變化。這也是大多數民間藝術傳人這一階段藝術生活的客觀寫照。

2.10年后

2020年，距首次進入桐鄉田野現場已10年。此前不定期觀看邱先生演出現場，但近幾年因疫情都未能再進入現場。邱先生如今已74歲，但并不妨礙他熟練運用通訊軟件，因此也得以觀看演出訊息與視頻。除參加各級文化旅游部門一些演出外，他仍與兒子繼續從事做社等活動，與十年前的生活狀態未發生太大的改變。

（二）走街入村唱書“大戶”——沈震方

1.10余年前

首次跟隨桐鄉三跳藝人沈震方下村唱書也在2010年冬。從桐鄉市洲泉鎮晚村出發，赴鄰村演出，后多次到各村、隊的道場、村委室內大會議室、露天舞臺等演出空間。彼時沈震方是說書先生，也是當地進廠工人，有著多重身份。2010年左右，沈震方還未獲得傳承人身份認定，但作為藝術持有人，他的業余時間都在政府資助下從事三跳表演。2003年至2012年間，共演出2000余場，是名副其實的“唱書大戶”。

2.10年后

約十年間，在多次不定期交流中，得知沈震方已列為桐鄉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并已從工廠退休。2020年10月，與已68周歲的沈先生再次見面，他仍與多年前一樣大量時間投入到說唱中。十年間沈震方從民間進入官方視野中的傳承人，且集中獲多項榮譽與稱號，與他多年來堅持政府項目中的下鄉演出不無關系。浙江省“最美文化禮堂人”等諸多獎項，充分印證他的身份變化，并反映身份變化給予他的持續性影響。說書先生在基層文化政策支持下，在二十世紀初以來再度成為唱書“大戶”，又因新時期身份的變化得以新的認同，亦是很有意思的循環。

（三）歷時性的比較視野中個體傳承的主要因素

個體傳承是復雜的綜合因素。下文以歷時性比較的視野對邱學良、沈震方的個體藝術傳承進行闡釋，從而得出影響該藝術持續發展的關鍵所在。

1.源于傳統的牢固印記

從歷時性的比較視野來審視上述兩位桐鄉三跳傳人的“藝術人生”，我們可以得到一些有價值的發現。邱學良先生以“手藝”安身立命，而“手藝”并非局限于桐鄉三跳。某種意義上三跳與他拉胡琴、吹嗩吶區別不大，這些元素共同組成了一種“綜合藝術”。擅長這類“綜合藝術”是他身上的顯著標簽，也是他在當地傳統生活中得以廣泛認同的重要因素。市場性活動中，他的桐鄉三跳通常不作為獨立品種出現。他的獨立演出常出現在政府文化活動中，比例相對小，又與市場化的演出性質關聯不大。因此，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所持有藝術的可持續性有其長期既有的、民間的模式與動力。非遺給予他在新的視野與場域中的新身份，從而產生較為隱性的藝術發展，這種發展隨時間推移也呈現較為顯性的影響。

2.源于地方的文化政策

憑借對三跳藝術的執著和當地政策的支持，沈震方成為當地演出場次很多的三跳藝人。他已成為洲泉行政體系與當地人眼中三跳的藝術與傳承符號，擁有更多重的身份。十余年以方言唱書傳遞當地的各項政策與時事，輔以傳統大書，聽眾人數不一。如缺乏政府長期的資金支持，桐鄉三跳在洲泉當地的傳承發展可能已失去活力。“大部分人通過集體行為復制記憶，儀式減少，記憶便日趨淡化。”從這個角度而言，沈震方得以體制支持的表演行為，亦是一種強化集體記憶的新型“儀式”。以時間為維度的比較中，藝術持有者以自身強大的藝術生命力對可持續發展起到重要作用。它可能源于與該藝術相關的民俗活動，也可能來源于行政體系給予的外部支持。這是兩種具有代表性的可持續傳承的狀態。

二、十年間的文本與音樂的比照

文本與音樂是作為口傳藝術說唱的重要脈絡，也是說唱藝術中師徒傳承的重要內容。基于不同文本的對比研究和對說唱音樂的比較研究，對說明該藝術事項在多年間傳承生態與可持續發展具有一定的內在意義。

（一）基于10年前后文本的分析對比

“‘口頭語言’是構成曲藝‘說唱’表演的基本材質，是曲藝進行藝術構建的物質依托。”傳統堂書、傳統大書、新式開篇共同組成了三跳的文本，也是“口頭語言”的底本。我們可以通過聆聽、參照、翻看等方式，來考究這三類文本發生的變化。

1.傳統堂書

筆者比較了邱學良2010年、2021年演唱《英雄堂書》的文本，口頭文本逐字都未有變化。筆者同時對比了沈震方演唱版本，亦未有變化，這說明傳統堂書的文本在近十年未有變化。筆者曾將1989年藝人蔣玉亭與2010年邱學良演唱的《英雄堂書》進行對比，除三處微小的差異外，幾乎完全相同。這也從不同時期同一位藝人、不同時期不同藝人兩個角度印證傳統堂書的嚴格傳承。

2.傳統大書

傳統大書的傳承不算嚴格。2010年，筆者以《隋唐演義》、《小金錢》為例，觀察當時多位藝人的口頭文本的演繹。沈震方以師傅的口傳與唱本較嚴格唱習，邱學良以師傅口傳與白話小說為底本唱習，另一位沈姓藝人大多以白話小說為框架唱習，同一部大書、不同藝人的內容演繹各不相同。

此外，同一藝人對傳統大書文本的傳承又是比較穩定的。桐鄉三跳藝人沈震方在2022年談及傳統大書，認為未有多少變化。筆者后來聆聽的若干場演出實錄，也印證了傳統大書在個體上的傳承穩定性很強。

3.新式開篇

新式開篇是相對于傳統堂書的概念，相當于創作堂書，由說唱藝人以當時的政策、時事等素材自行創作，也有極少數委托他人創作的短小片段。

由于常年參與洲泉鎮文化下鄉活動和各級文化活動，沈震方創作了大量新式堂書。大多為當地政府在各個時間段向民眾宣傳的主題，具有很強的政策時效性，唱詞內容也較為通俗。新式開篇的廣泛創作與表演，來源于文化經費項目支持，也支持了傳統大書的表演與流傳。如果當地長期實施的文化項目是桐鄉三跳在當地傳承發展的重要外因，那么沈震方對新式開篇所做的文本上的努力，以及對它的持續實踐則是不可或缺的內在因素。

（二）基于音樂性的記錄與比較

文本之外，說唱的音樂性在時間維度上的階段性樣貌，也能說明它的傳承流變情況。曲藝中的音樂，并非和“樂音”完全一致，這一點在《論曲藝的本質特征》中有詳盡解釋。但此處，我們還是以傳統大書《庵堂相會》中選段《過橋》記譜為例，試圖比較其音樂性在十年間的變化。

筆者將2010年、2022年沈震方演唱該唱段的記譜進行比較，除少數拖腔與繞音，旋律走向的變化很小。《過橋》小段的結構、板式、落音、板數等因素都與10余年前未有變化，板式也同為一板一眼，上句+下句+上句+下句+擴充句的結構也未改變。

三、新時期關于桐鄉三跳可持續發展的討論

“既滿足當代人的需求，又不損害后代人滿足其需求的能力的發展。”近年來，有關可持續發展概念與應用的爭論未曾停止。文中，我們更傾向于考慮借助可持續發展的角度，來探尋地方曲藝個案與群體在當下與未來的存現與發展。

（一）依靠鮮明的個體獨立能力

鄉愁與群體記憶，是桐鄉三跳說唱藝術深植的文化土壤與精神滋養。深刻觀察桐鄉三跳傳承人、文本、音樂在不同時期的狀態，我們可以認為它們是桐鄉三跳傳承發展的關鍵要素。傳承自身傳承都充分依靠自身活力，又呈現不同的個體特點。傳承人邱學良的傳承生態很少借助外界，幾乎獨立于政府的扶持而存在，具有成熟的市場性；以沈震芳為代表的傳人生活則得到了政策的充分支持，但從另一個視角，他憑借創作與表演給予當地文化部門以較強的依賴性，這樣的雙向性同樣呈現鮮明的個體獨立能力。藝術持有人各自迥異的獨立能力和生命力，是桐鄉三跳可持續發展的重要內生動力。

（二）客觀看待文本與音樂的傳承與創新

發展伴隨變化，文本與音樂在發展過程中也在傳承創新。在新時期的文藝環境中，從自身藝術的發展規律出發，從其他曲藝形式的發展狀態出發，進行比較與審視，對曲種發展的可持續性是具有積極意義的。

1.文本方面

創新主要體現在新式開篇的創作表演上。新的時代環境與演出需求給予文本新的創作環境與機遇，新式開篇在20余年中成為了新傳統并得以延續。

橫向比較其他區域性曲藝藝術，揚州評話、揚州彈詞、湖州三跳等藝術品種，都將新式開篇、新式短篇、新式中篇作為當下創新傳承的重要形式。如揚州市曲藝研究所所長姜慶玲老師的工作動向，揚州市曲藝研究所頻頻有新作品出現。

放眼周邊，作為與桐鄉三跳一脈相承的湖州三跳，已在2020年被列入國家級非遺名錄，已進入第五代傳承。當今，湖州三跳也有了新創的現代曲目，文本創作的欣賞性與藝術性都很強。2021年9月至10月，筆者全程參與文化和旅游部主辦的2021年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群研培計劃——非遺曲藝培訓班，觀看第五代傳人胡莎莎演唱。湖州三跳文本的再度藝術化與“立白地兒”、茶館演出時期的文本形態，呈現一定的區別。

其他曲藝文本中的藝術創作，得益于專業文本創作人員介入，這是桐鄉三跳源于民間、自編自演的形式所無法類比的。這樣的區別一定程度上源于它的藝術影響力，也源于面對的聽眾群體，還源于創作演出的專業化程度及其是否具備分離性。

2.音樂方面

上文所列舉的曲藝品種中，音樂創作也呈現較強的專業性。

目光再投到浙江地區，紹興平湖調、紹興灘簧曲調婉轉柔和，加之曲種的音樂性與道具服裝，都呈現精致的藝術化。在演出中，筆者親歷溫州鼓詞中、青年表演藝人演唱《秋江趕船》、《沉香問路》，音樂深沉遼闊、余音繚繞。

湖州三跳新創作曲目也體現了曲藝音樂專業化跡象。《請到湖州來白相》，曲調上雖遵循湖州三跳，但展現了專業音樂創作的跡象，這種專業創作的運用在湖州三跳的發展歷程中值得關注。該曲目公開演出，也在主流文藝視野中為傳遞區域性文化性格與文化傳播拓展新的因素，也為它的進一步發展建立了張力。

在比較中，我們不難發現，不同的社會階段與文藝環境下，浙江及周邊地區各類品種在文本與音樂性上都在嘗試與探索。無論這種調整是不斷適應時代變化的產物，還是受到聆聽習慣改變的結果，它確實給予文本與音樂上帶來一定變化。站在發展的眼光上，我們審視不同時間軸上品種的藝術變化，這應該可以為它們的可持續發展提供一些信息。而文本與音樂變化的度，又是我們在審視過程中要著重給予關注、也是較難把握的因素。

四、結語

群體記憶是區域文化認同的基礎，是緊密連接當地人社會生活的無形紐帶。以縱向的比較視野進行個案觀察，我們可以看到十余年間桐鄉三跳傳人鮮活的個人藝術生活，文本和音樂的發展歷程，也從中看到支撐該藝術持續發展的重要因素。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基于桐鄉三跳聯結的社會生活緊密度，在文化消費主義盛行過程中逐漸疏離，但也呈現新的興起，這種變化以鮮活的個案形式給予它的可持續發展一定的啟示。同時，從橫向比較視野對不同曲藝形式進行觀察，創作表演在新時期也有新的變化，而變化的界限則是保持藝術性格的重要因素。這些都能給予我們所觀察的說唱品種，以及給予其他說唱品種在當代與將來的可持續發展更多的實踐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