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菲
初夏,巨鹿路庭院深深的老洋房,是時隔11 年我和王兆鋼再次見面的地方。

11 年前我們在青城山腳下的上海援建都江堰指揮部相見,當時他的角色是經濟組組長。而今,逍遙歸隱、之前本無音樂基礎的他,已成為準古琴演奏家。
時隔經年,他的容顏倒沒什么改變,氣質卻離卸任不久的寶山區政協副主席這個“行政”的形象有了距離,多了超然隱逸的風神,讓人想到那些坐在石鼓之上瞑目撫琴的琴仙高道。也難怪,從2016 年開始他逐步浸潤在古琴演奏和斫琴技藝中,撫摸到了古琴深厚、沉默而玄奧的脈搏。書桌上始終不離三樣東西:琴譜、古典著作、讀書筆記。
他自謙不求愉悅聽者的耳朵,但求養自心。
古琴,又稱瑤琴、玉琴、七弦琴,是中國傳統撥弦樂器,有三千年以上的歷史。古籍記載伏羲、神農都曾作琴,也有黃帝、唐堯等造琴的傳說。舜定琴為五弦、文王增一弦,武王討伐又增一弦,共七弦。琴曲存世3360 余首,琴譜130 多部,琴歌300首。中國古琴制作技藝被列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和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
是日,王兆鋼為我與兩位閨蜜彈奏的第一首曲子是《鷗鷺忘機》,也是他最有感覺和心得的古曲,用的是他自己斫的琴。
沉香裊裊,屏氣凝神,但見他端坐,右手彈古調,左手合正音,泛音擊清磬,實音搗寒砧,聲聲入淡遠,余音繞梁,曲意雋永,指法細膩,心神俱安,讓人不僅養了氣,更領略了太古心。
何為鷗鷺忘機?王兆鋼說,忘機是道家語,意為忘卻計較、巧詐之心,心無紛競,恬淡無爭,方能天人合一。《列子》中有一則寓言:“海上之人有好鷗鳥者,每旦之海上,從鷗鳥游,鷗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鷗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鷗鳥舞而不下也。”人能忘機,鳥即不疑;人機一動,鳥即遠離。形可欺,而神不可欺。若想與萬物同塵,應該常無心以相隨。也許在官場上長期浸淫過的人,更能演繹出個中從糾結矛盾中脫胎換骨的悠然瀟灑。
那個下午,王兆鋼還為我們演奏了《大悲咒》《女人花》《笑傲江湖》《梅花三弄》和《流水》,涉及宗教、流行和經典古曲。《大悲咒》里,他甚至還加上了自己創作的翻開與合上經書的兩個小橋段。他說,古琴的記譜方法盡管神秘,卻也寬容了演奏者對原譜做適度靈活處理以體現個體對琴曲的理解和表達。
看王兆鋼的嫻熟而繁復指法竟讓我出了神:觀水有術,必觀其瀾,起手潺湲滴瀝,響徹空山。隨即幽泉出山,風起水涌,而后漸漸蓄積起汪洋浩瀚之勢,至滾拂起段,群山奔赴,萬頃爭流,澎湃入 海……
而一曲《女人花》,亦是惆悵悠揚,讓人不禁感慨緬邈歲月,繾綣平生。
那個下午至夜深,精致的奢靡藏入老洋房古舊的墻體,風雅的旋律回蕩在落寞的舊物間隙,時光在變幻莫測的心神動蕩流通中穿梭。曲調是精雅的,指法是繁復的,而美麗是泰然祥和、動人心深的。想起了王兆鋼說過他與古琴的緣分恰如他的愛情,分為三個階段:先結婚后戀愛;古琴虐我千百遍,我待古琴如初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記錄是多余的,寫意的感受是重要的。我一邊聽他散片式的敘說,一邊在想究竟是怎樣的心性,成就了他從仕途經濟到藝術人文的無縫銜接。也許對于包括我在內的普羅大眾而言,古琴其實并不需要懂,她只是生命中的一種可能性,卻能給奔忙之人提供暫時安靜、安定和優雅的棲心之所,宛如一句唱詞中所寫的:偶然間,心似 繾……
一琴難求,價值連城,斫琴是對古琴制作工藝技術的簡稱,是一門將文化、藝術、聲學、美學、木工、漆工等融會貫通的綜合技藝,也需要斫琴師有相當程度的古琴演奏水平和鑒賞力。
王兆鋼最初買過兩把琴。2019 年5 月4 日,他的古琴工作室“仰德坊”成立。拜良師學琴之后,他又追隨老師學習斫琴,攀登古琴藝術的另一座高峰。
古人對琴材及音韻總結有“四善”(蒼、松、脆、滑)和“九德”(奇、古、透、潤、靜、圓、勻、清、芳)之說。宋人朱長文曾說:“琴有四美:一曰良質,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良質與善斫,道出古琴的形、質之美。琴材之美、大漆工藝及斷弦之美、絲弦的音色之美,構成古琴藝術重要的審美情趣與內涵。而合乎古法要求的琴材匱乏而昂貴,重良材,亦重古材。若得古良材,勝于精金美玉。覓得好材料后,好的斫琴師必須通曉音律,具有超強表現力。唐代四川雷氏家族所斫古琴,在當時就高達黃金三百兩。唐琴“大圣遺音”曾先后兩度在嘉德拍賣會上現身,后來一次以人民幣1.15 億元高價成交。
古琴制作有一百多道工序,一位斫琴師一生的出琴數量是極其有限的,好琴更是難得。王兆鋼心大,誓要斫出能力范圍內最像樣的古琴。他四處尋覓采購琴材,足跡遍及安徽黃山,江西婺源、泰和等,不計成本找尋至少百年歷史的木料,且必須是做過老宅棟梁的房料,因其木性穩定,音質通透。在江西泰和縣,王兆鋼買到了制作平生第一把桐木古琴的材料。
每塊琴材都是獨特的,他買了足足可做幾十張琴的老木料。將這些直徑三四十公分的老木料運回上海,找專人開片,自己再順紋理,辨陰陽,選擇琴式,制作木胎,制作灰胎,髹漆,配件安裝及調試……許多工序須經不斷試驗,并無定法,但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唯靠自己對木材音色的把握和判斷。生漆珍貴,也極易引發過敏,在髹漆時,王兆鋼的皮膚嚴重過敏。
徒弟問他,這事值得嗎?他說,值得,前半生浪費的時間太多,也曾洋洋自得,現在想來并無多大意義。桑榆非晚,檸月如風,現在終于能將時間、精力和金錢投入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值得。
早幾年,王兆鋼還發起成立了寶山區古琴協會,這是民政部門批準成立的正式組織,也是上海16 個區中唯一的區域性古琴協會。那種駐守于心底的神奇力量使他把生命的伏筆留給了古琴。屬于琴人的夢想,他一個也沒落下。
作為最后一批知青,王兆鋼起初分配在交通郵電系統,當過裝卸工和司機,干過企業報主編、企業領導,40 歲那年在寶山區掛職,掛職結束后留在區委組織部,從此開始了從條到塊的公務員生涯。當過區委辦副主任、區委組織部副部長、老干部局局長、楊行鎮黨委書記,寶山西城區管委會主任等,選派赴都江堰參加災后重建工作,然后是寶山區政協副主席。
王兆鋼從小手巧,學過書法,還學過縫紉,早年家里添置了一臺縫紉機,他的第一件作品,是為姐姐做的時尚外套。學古琴純屬機緣巧合。5 年前他陪外地友人在滬上探尋古琴,不知不覺間深陷其中的倒是他。5 年間,他每天至少堅持練琴兩小時,能夠不看琴譜連續不斷彈一個半小時。氣韻生動是琴曲演奏的至高境界,主要在于演奏者對于樂曲節奏節拍中透析出來的氣息的精準把握,最精通的15 首琴曲,王兆鋼幾乎已做到心到手到。
王兆鋼走遍幾乎整個中國,也將他心愛的古琴帶去他所到的山河湖海。5 年學琴路,個中酸甜悉數經歷,從初級階段的技術層面演繹,到如今情感與靈魂層面逐級領悟與升華,古琴的美學格調讓他學會從容,漸漸有了詩化的沉淀。
制作和彈奏古琴無疑是王兆鋼在職業生涯行將尾聲時選擇的一種生活方式,也成為打開他未來生命維度的精神圖騰。不怕陽春白雪,無懼錦衣夜行。古琴的很多美感在如今的他身上都有傳達。比如深情之美,風雅之美,比如淡然之美,正靜之美,它并非讓人裹挾其中不可掙脫,而是讓人接受命運,不亂不雜,安住當下,超越無常,從而徹悟人生的情致與虛空。古琴于他,淺予深深,長樂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