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翀

筆者再次與閻小萍重逢,是在一個秋日涼爽的下午。在中日友好醫院國際部的診室中,閻小萍精神矍鑠、款款而談。她從醫52年來的經驗和故事,在和善親切的聲音中緩緩流淌。
1945 年,閻小萍出生于北京。幼年身體不佳的她,常因感染性疾病而打針、住院,嚴重時甚至因此休學,自己在治療過程中經受的痛苦讓她對其他患者感同身受,十分同情,更是立下了“成為醫生、成為不用打針就能看好病的中醫、為患者解病痛”的志向。1970 年,自天津中醫學院以優異成績畢業后,閻小萍任職于天津鐵路醫院中醫科,曾跟隨于東川、于少川、邢錫波、顏德馨等名醫學習。當看見很多骨關節患者因為關節變形、受傷而導致行動不便、生活能力下降時,因為小時候自己也有過關節疼痛的經歷,她格外同情這些患者,于是毅然選擇了中醫藥治療風濕類疾病作為學術方向。
1987 年,適逢中日友好醫院籌建,原衛生部從全國各地抽調專科人才,閻小萍光榮入選,再次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北京。
1992 年,全國首批 500 名名老中醫招收徒弟,中醫風濕病領域泰斗、時任中日友好醫院中醫內科主任的焦樹德教授也在其中。“當時很多人報了名,競爭也很激烈,最后綜合評選,焦老選擇了我作為他的學術繼承人,真是太榮幸了。”跟師的時光一共 3 年,期間閻小萍打下了牢固的學術基礎,也讓她明晰了未來的路。
“當時也是中醫界這些老先生第一批正式收徒,老師對我們的教育非常負責,自然也就極為嚴格。”閻小萍回憶,跟師焦老期間堪稱“隨時隨地”。日常抄方、跟診以外,焦老經常外出交流、參加學術活動,閻小萍都會跟隨左右,一方面是為焦老做好輔助工作,更是記錄焦老的每一個經驗、思路,如饑似渴地學習。
為了能夠快速記錄,閻小萍還發明了一套專屬的“密碼”。“老師講話還是比較快的,我琢磨把那些常用的字詞做個簡化,來方便速記。比如給‘中字加個草字頭,就是代指中醫藥了;給‘中字畫個圈,就是代指中醫理論了。” 跟師學習一天,回到家中的閻小萍仍然無法休息:“我不整理完今天一天所學的東西,我真的睡不著,也不想去睡。”哪里有疑問,閻小萍都會記錄下來,第二天再去請教,所想所得記在一旁。時至今日,十幾本筆記上密布著清秀的筆體,但看起來卻是工整如新,令人疑惑。原來,筆記的原稿早已在多次復印、反復的閱讀中被翻爛、翻散,每到這時,閻老便會把原始的資料再帶到謄印社翻印成冊,再行閱讀,而后再一次翻散、翻爛……“翻讀百遍,新義自現”,常讀常新,深悟以前所學,總能有新的發現。結合前沿的進展再博采眾家之長,閻小萍的“小書”越來越多、越來越厚,閻老也在醫學的山路上越攀越高。
拜師學習期間,閻小萍工資中的部分獎金停發,而中醫涉及的文獻資料、工具書價格不菲,閻小萍買不起這些工具書,“但是不去看書查資料怎么行呢。當時也沒有互聯網這些,那就去圖書館借閱吧”。于是,閻小萍帶了廢舊的葡萄糖瓶子灌上白開水,并帶上一個面包到王府井書店和圖書館去查資料。她一去就是一天,邊閱邊查邊記……
中醫風濕病領域中,焦老是影響極大的泰斗人物,類風濕性關節炎的中醫病名‘尪痹便是焦老首創,填補了領域空白。“能跟著這樣的專家學習真的是感覺時間怎么都不夠用,每一分時間都恨不得用來學習,那段時間回想起來也是非常艱苦”,醫學這個專業,是少有的那種大學時光比高考前更加艱苦的學科,而比對閻小萍刻苦而艱辛的跟師時光,“大學那種艱苦的日子倒也不算什么了”。
3年的時光一晃而過,1995 年,閻小萍畢業出師。“當時我就問焦老,這以后的路怎么走,焦老對我的期望很大,說:‘你就要扛起中醫風濕病的大旗,只能扛好,不能扛倒。”這句有些押韻而詼諧的話,蘊含著的是焦老滿滿的期望,更意味著沉甸甸的責任。“我當時懷疑過自己能不能真的扛起來這個‘大旗,但想了想還是下定了決心,要好好干。焦老還健在,也還愿意指導我,那我就干,一邊干一邊繼續學習。”于是,自 1995 年始,閻小萍一直戰斗在中醫抗風濕病的第一線,直至今日。
閻小萍跟師畢業后,醫院委任她做科主任,“當時主要是管理中醫高干病房,有 22 張床位,風濕的患者比較少。我就想,扛起大旗肯定得有個陣地,那我們得建設一個‘中醫風濕病科”。閻小萍于是帶領團隊,獲得了焦老和院領導的支持后,開始了中醫風濕病科的籌建。“期間我們也克服了很多困難,非常感謝焦老和院領導的幫助,1998 年,中醫風濕病科就算是正式掛牌了。”這也是全國第一個在中西醫結合的綜合性醫院中與西醫“風濕免疫科”并存的“中醫風濕病科”。有了這樣一個陣地,閻小萍所思所想的,“就是如何將這面大旗扛好,決不能扛倒了。”
當時科室初建,沿用的還是高干病房的布置。“床位比較少,都是單間,只有 22 張床,我們就直接改革了,二人間、三人間都布置上,只留了一兩個單間。但即使這樣,還是杯水車薪。”絡繹不絕前來就診的患者很快就住滿了病房,走道上也一度放滿了加床。盡管中日友好醫院的牌子十分響亮,但為何其中一個新建的科室也能如此火熱?那原因必然只有一個——切實的療效。
彼時20世紀90年代,風濕病是典型的難治病、復雜病,以并不罕見的強直性脊柱炎為例,主要的治療方式只是用藥止痛,并推薦游泳等鍛煉方式預防脊柱畸形。而在閻小萍的中醫風濕病科中,除了辨證論治的中藥方劑,最大的特色便是一整套的“五連環、綜合強化序貫”治療,這套系統療法,也被納入了國家中醫藥管理局重點專科臨床路徑和診療方案中。
“其實我們當時的初衷,就是要盡快解除患者痛苦,提高改善率、控制率。如何才能盡快解除痛苦、恢復肢體關節的功能?從風濕病的本質出發,我們很快意識體會到,中醫的外治療法是不可或缺的一環。”原來,中醫對風濕病有著自己的認識。“風寒濕夾雜致病,人體的正氣尤其是腎虛弱了,這時候再遇到風寒濕這些外邪的侵襲及深入就可能導致風濕。”中醫認為腎主骨,所以腎虛是病根,而風寒濕侵襲人體遇到腎虛,便可能直中深侵,這就導致了“筋脈肉皮骨”的病變。“于是就有了風濕病典型的骨受損、筋攣急、肌肉消瘦、形體尪羸。當病變發展到一定階段,會造成人體系統性地受累,多個臟腑器官都會受到影響。”不難發現,既要考慮風濕病的臟腑病變屬性,也要考慮它的經絡病變屬性,整體治療和局部治療也要配合使用。
那么,治療思路就相對明確了——內治調理臟腑,外治改善筋脈肉皮骨的病變。閻小萍敏銳地在典籍醫案中,發掘出了多種中醫外治療法在風濕病領域的運用。“針刺、艾灸、火罐、熏蒸藥浴等,這些中醫外治手法既能夠發揮對局部組織的物理治療,松解肌肉、筋膜,緩解疼痛不適,更能夠刺激相應的經絡穴位。”以強直性脊柱炎為例,閻小萍團隊經過研究,選擇了游走罐、定罐結合的治療方式。“我們用中藥熬成的濃汁,配上火罐在后背部沿著經絡、穴位的走行方向來回推拉,疏通經絡,然后定在相應的穴位上。很多受寒邪等刺激肌肉筋膜緊張拘攣的患者,彎著腰、坐著輪椅來住院,內外結合五連環及綜合強化序貫治療下來,最后自己直著背推著輪椅出醫院。當然,到了晚期脊柱骨性結構都明顯變形了,那么骨科手段肯定是要用的。”
此后,閻小萍系統整理,正式提出了“五連環、綜合強化序貫”治療。以患者教育、體育醫療、中醫為主、中西合璧、內外同治的五連環,和將多種療法以辨證、時間先后長期綜合強化序貫治療的模式,被很多同行和患者親切地稱為“閻氏療法”,在全國及全世界范圍內影響頗大。
神奇的療效,系統的治療,讓患者絡繹不絕,也讓中醫風濕病科的發展,進入了良性循環。如是,中醫風濕病科一步步壯大起來。后來,國家中醫藥管理局評選閻小萍成為中醫風濕病重點專科項目的全國大組長,中日友好醫院中醫風濕病科也獲批國家級臨床重點專科等殊榮。“榮譽和課題都來了,當時關于強直性脊柱炎的研究課題都是國家及局級,我們就在風濕病的路上努力吧,讓老祖宗的經驗煥發出新的生命力,為更多的患者解除病痛。這也算是沒把大旗給扛倒,沒有辜負焦老的一片期望吧。”閻小萍感慨道。
如今,快速發展的現代醫學,已經改變了風濕病治療的局面。對此,閻小萍抱有極為開放的態度。“尤其近些年來許多生物制劑的廣泛運用,確實讓風濕病的治療上了一個新臺階,這是我們需要正視的,更需要去學習、去了解。”閻小萍認為,任何一個醫者都不應該抱有門第之見,“我們面對的是同一個患者、同一種疾病,抱有的也都是緩解痛苦、治療疾病的目的,很多時候中醫西醫也是殊途而同歸的。”
彼時游泳是強直性脊柱炎的核心體育治療手段,“幾乎每個醫生都建議去游泳,而我就不太同意。”閻小萍跑遍了北京市區數十家游泳館調查,發現水溫主要在 27—29℃,“這樣患者泡在其中不是會受到寒濕的再侵襲嗎?不是更加劇寒濕邪氣侵入的風險嗎?所以我就推薦患者做個‘旱鴨子,在床上模擬游泳鍛煉,尤其是蛙泳。”相關研究寫成報告發表后,美國風濕病年會邀請閻小萍及學生前去學術交流。恰逢國際指南更新:(強直性脊柱炎患者運動治療中)水上運動優于水下運動!“我當時真的是太興奮了,這番不謀而合說明中醫西醫在疾病和治療規律的認識上走到了一起。”
閻小萍治療患者時,從來不排斥運用西藥,報起最新的那些生物制劑、分子靶向藥更是如數家珍。“這些藥在消除炎癥、緩解癥狀、預防骨破壞方面有優勢,那我們就必須酌情及時聯用。而中醫藥應該探索的是,能不能“有機地”與其協同讓治療效果更佳且更安全。”閻小萍告訴我們,許多難治風濕病中,生物制劑的用量大、應用時間較長,這也導致了一些不良現象,這時用中醫藥協同可以明顯地降低用藥量、縮短用藥時間,或是提高療效、延長緩解期。“生物制劑還有個問題,就費用相對較貴,即使進了醫保對于很多患者來說仍是不小的負擔,中醫藥協同,也能夠減輕患者的經濟壓力,節約醫保的資金。中醫藥協同、內外治協同,于國于民,可能都有些利處吧。”閻小萍感慨道。

而這樣的診療,勢必需要中醫風濕病科醫師能夠跟得上西醫前沿,又立得住中醫的根,這對每個醫生來說都是巨大的考驗,對中日友好醫院中醫風濕病科的醫生們是如此,對閻小萍更是如此。
于是,2010年,北京協和醫院風濕免疫科的病房中,多了一位 65 歲的進修醫生。“其實我已經落后啦,我是在當時科里大部分高職稱醫師進修過后,才去的協和進修。”閻小萍多年來一直努力協調、鼓勵,安排科室里的醫生分批前往北京協和醫院進修。“中醫想干好,肯定要去接觸最前沿的現代醫學,一方面提高科里面大家伙兒的學術水平,另一方面也是知己知彼,搞好中西醫結合。”
65歲是很多工作退休的上限年齡,但對閻小萍而言,這是一個新的開始。“當時醫院領導也希望我能夠繼續帶好中醫風濕病科的團隊,我身體也還行,就一直帶領著這個團隊。”科室里的醫生進修后,中西醫診療水平都有不同程度的提高,“我作為科主任我也要去學習,不能落于人后呀。”
科主任是一個科室的掌舵人,繁重的診療、學術和行政工作讓人分身乏術,外出進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時一邊兼顧著本院的工作,會議和學術交流都要去參加,在北京協和醫院也要像最普通的進修醫生那樣學習、工作。”常常是剛剛在中日友好醫院查完房,就趕忙跑去北京協和醫院參加全科大查房討論,早晨五六點出門奔赴協和醫院風濕免疫科已是閻小萍進修學習的常態。
那一年的進修,閻小萍是帶著“目的”去的。“一方面我要去學去看最前沿的診療,中醫對很多復雜問題有一些辦法,可以和西醫“有機地”結合探求更佳方法,也就是中西合璧來提高療效。我就要去找到這些中醫藥能夠介入、協同的地方。”另一方面,閻小萍作為科主任,也非常好奇全國第一的西醫風濕免疫科是如何建設、管理的。閻奶奶笑著回憶道:“我這算是去偷師學藝的,哈哈,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好像感覺不到累,感覺不到疲勞,天天有收獲,也感覺好像我就應該這么忙,不然焦老交給我的大旗要是扛倒了,就太對不起恩師了。”
閻小萍坦言,在協和醫院忙碌的半年多時光,給了她接觸西醫前沿、學習風濕免疫科管理建設的絕佳機會,對她能夠找到中醫、中西醫結合風濕病未來的發展點、融合點,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從北京協和醫院回來,閻小萍更加堅定:“中西醫結合的道路是對的,我們沒有走錯路!”閻小萍最大的感悟,就是中醫必須積極主動地與前沿技術、現代化診查結合。“這里面沒有中西之別,現代醫學的那些診查手段,都是現代物理學或者化學進步的結晶,既不姓中也不姓西,中醫必須用好、學好。”
閻小萍坦言,在風濕病的診察中,現代的診查技術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性。“我們必須充分運用,但是核心思維不能跟著西醫跑,將中藥運用簡化為消炎中藥應對炎癥、止痛中藥緩解疼痛,這樣的機械運用無疑是荒謬的。”
閻小萍告訴我們,風濕病治療中,早診早治是極為重要的一點。“以類風濕性關節炎為例,現代醫學發現,抽血檢查抗環瓜氨酸肽(CCP)抗體陽性,這樣的患者有的可能在抗體出現十幾年以后發生成類風關的特征性表現。那陽性且無癥狀的就是值得關注的人群,早期關注、早期干預、早期防治,這就可能不發生或減少、減輕關節變形了。”針對這樣的患者,在長期干預控制以及內外治結合中,中醫就能發揮所長。“這也是現在我特別希望的——將治療窗口提前,變治已病為治未病。”
以尪痹(類風濕性關節炎)與大僂(強直性脊柱炎)為例,閻小萍通過多年的臨床觀察,發現在疾病的發作期、緩解期以外,還存在一個“欲病”的時期。“欲尪”是指早期類風濕關節炎,病程較短,是指患者出現手指僵硬、腫脹或屈伸不利等不適。欲起之時,關節功能日常活動尚不受限;檢查時,只通過能B超、磁共振(MRI)等發現一些早期炎癥表現。“欲僂”的提出則強調早發現,即指通過中醫四診望聞問切去捕捉“欲僂”的特征,比如有無腰痛、背痛、足跟痛等,有無下肢為主的單關節腫痛;有無遇寒癥狀加重,家族中有無脊柱關節炎的病史等。如有其中表現,再查一下人體白細胞抗原(HLA—B27),如為陽性則應及早做骶髂關節磁共振(MRI),便可在“欲僂”階段及早發現并防治。
“這些‘欲病的時期是早期干預最好的窗口。而想發現這些征象,現代檢查手段和中醫辨證都要用上!”閻小萍告訴我們,痹癥的發生發展都是有條件的,如果能夠及時治療改變條件,有很大希望實現有效控制、不再進展。不僅僅限于類風濕性關節炎、強直性脊柱炎,在干燥綜合征、系統性紅斑狼瘡等風濕免疫病種,大都能見到“欲病”的時期,“以此為窗口早診早治,完全可以避免更大損傷和糟糕的預后。
回顧這近 60 載漫漫醫學路,閻小萍陷入了沉思,目光卻變得堅定。“我是個地道的中醫,我能夠獲得那么一點點的收獲,最大的感想是不要放慢你的腳步。我的每一天,都應該是學習的一天,都應該是在醫學道路上探索如何進步的一天。”正是這番話,讓筆者感受到了閻小萍瘦小身軀中仍然磅礴的能量。這種數十年如一日的堅守,正是一位醫者仁心、恒心的最好體現。
(編輯? ? 姚宇澄、王幸、董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