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瀟
摘 要:在古代,隨著私有制不斷發展,作為侵害財產的一類犯罪,“白晝搶奪”逐漸為歷代統治者所重視。此罪一直被《盜律》中的賊盜、強盜罪收納,直至元末明初,“搶奪”一詞才正式從賊盜、強盜罪中分離,并單獨存在于《大明律》中。“白晝搶奪”罪在明朝轉型時期被單獨設立,與強盜罪的實質特征差異明顯。立法層面對本罪規定細致,但在司法實踐中,它的效果卻難以彰顯。這離不開倫理道德的負面效應、統治者的主觀立法價值取向等因素的制約。當然,“白晝搶奪”罪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其自身蘊藏的法律文化與律學精神仍值得現代刑法吸收借鑒。
關鍵詞:“白晝搶奪”罪;罪名;立法;司法實效;法律價值
中圖分類號:D9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22)10-0075-03
所謂“傳統”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在歷史發展中不斷選擇、優勝劣汰的結果。當然,轉換蛻變的過程是由成功的范例引領的,而不是由理性思維所決定[1]。
一、“白晝搶奪”罪名的歷史沿革概況
雖然自夏朝起,強盜罪的語義即包含在文字中,并且強盜與搶奪并未做明確區分。而明律規定的“白晝搶奪”罪的首次出現可上溯至漢朝時期,《漢書·賈誼傳》中有述,在白晝大都之中,亂賊剽竊官吏,進而奪取他的金子[2]。《集韻·笑韻》中記載,“剽”即“劫”的意思。剽劫自即威勢的表現,明朝以前,統治者皆將劫奪的表現劃歸于“盜”“強盜”一類中,當時白晝打劫官吏自屬強盜典型。晉朝律學家張斐嚴格區分了以暴力手段侵害財產的行為。“不和謂之強……取非其物謂之盜。”[3]這里的“盜”主要是指對“非其物”的侵犯,但法律中的解釋僅僅將其與“竊盜”行為對立,并模糊歸類在“強盜”及“劫人”名下,其對于暴力取財的形式沒有再做更細致的劃分。據當時的立法技術上來看,各個罪行之間缺乏抽象性和性質上的關聯性,因此立法水平較低。
自唐朝時起,立法者將有關搶奪的犯罪條文規定在《賊盜》律中,唐代長孫無忌等人傳承并沿革張斐關于“強盜罪”的法律觀念,并在此基礎上編撰了《唐律疏議》,律學家們十分強調通過字義的辨析和結構分解實現注解經典的目的。在“白晝搶奪”罪的歷史沿革中,古代學人在理解字義、梳理文獻、考據經典方面傾注心血,傳統的律學釋義技術與闡釋方法在嚴謹認真的學風中取得長足進步,并深刻影響了法律解釋本身的脈絡與取向。這類解釋技巧在注釋類著作以及專題考據的作品中得到印證與反映。例如,《唐律疏議》將搶奪與盜罪視為一類。“搶”的意義在于動作的即時性,“奪”便是爭取的意思。搶奪的顯著特征即為搶奪的罪犯趁對方沒有防備的時候出其不意奪取某物,雖然取得的過程沒有任何脅迫,但存在懷有惡意的力量,這點與強盜區別甚大。《唐律疏議》闡釋道,直接運用兇力搶奪財產,而不做任何威脅動作[4]。通過法律解釋可看出,唐朝對于搶奪行為的認知逐漸清晰,有關搶奪類罪的罪名開始規范化,特別是通過《唐律疏議》對罪名進行論釋,并且條文所規定的內容之間劃分較合理,較之張斐的解釋更為抽象化,體現了法理水平的提高,也為明朝充分理解搶奪與強盜的差異提供基礎,但是唐律未設搶奪專條,可見公然暴力搶奪仍被歸于強盜罪中,二者用刑相同的規定卻失去了法律意義上的平衡。
“白晝搶奪”第二次出現是在《元史·刑法志》中,文中詳述:白天持執兇器,剽掠得財,打傷事主;或得到財物,未曾傷害事主,這兩種情況均以強盜罪論處[5]。此外,官民在船上遇到自然災害時搶奪財物的行為類比強盜處刑。如果遇到大赦,需征贓免罪。不過這當中的“白晝搶奪”仍依附于“強盜”。元朝雖提出“白晝搶奪”一詞,明律可謂承自元代,但性質已經發生改變。搶奪與強盜的社會危害差距甚大,而二者量刑相同的規定實難顯現公平公正。因此,法學家沈家本評論“白晝搶奪罪”時闡明它的價值,即在于中和、調劑強盜罪名的嚴苛與繁重[6]。或許是出于此種考量,基于這一犯罪行為尋常存在的情況,其與“強盜”或“竊盜”的罪名構成要件不甚貼合,若強行類比,則可能導致罪責刑失衡。因此,明初的立法者在制定大明律時,將“搶奪”獨立于“強盜”罪名,彼此之間存在相對獨立的司法空間。
《大明律·刑律》中的“強盜”條規定,凡是強盜行為已經實施但未得到財產的罪犯,應被杖一百,流三千里。若得到財物,罪犯不區分首犯、從犯一律被處以斬刑。如果用藥物迷暈被害人以謀圖財產的,罪責相同。如果竊盜小偷臨時起意,拒絕抓捕或殺傷人的,都被處以斬刑,盜竊的時候犯有強奸罪的也是如此定罪[7]140。明律對于“白晝搶奪”罪的基本規定為:白晝日奪人財貨的犯人將被判處刑罰杖一百,徒三年,累計贓物數額較重的,在竊盜罪之上再加二等治罪。傷人的罪犯直接斬首。從犯減輕一等發落。罪犯右臂需刺“搶奪”二字。如果因為失火或擱淺等自然災害,罪犯趁機搶奪他人財物并毀損船只的,同罪。罪犯與他人斗毆,或抓捕罪人,進而在過程中竊取財物的,準確計贓并以竊盜治罪。若非竊盜而是搶奪的,杖一百,流三千里,免除刺字。如果存在殺傷情況,按照故意斗毆論處[7]141。在前代律學成果的基礎之上,法律著作針對“白晝搶奪罪”的理解與闡釋更加貼合實際情況。因此,明朝也出現了多種對于“白晝搶奪”犯罪構成的不同理解,律學家對此罪以及他罪做出更為細微的區分。
蔡樞衡認為,“奪”是爭取的意思,“搶奪”是猝不及防的爭搶。其特點是被搶奪的人沒有防備、措手不及。“取得雖平穩,究未行使威力,顯不同于強盜……故其處罰亦輕于強盜。”[8]張楷在《律條疏議》中也解釋了“白晝搶奪”罪的暴力形式:“強盜”是光天化日下的持執器械,而“搶奪”是“搶,爭取,奪,攘取也”[9]218。蔡某的意見為:“搶奪”并不是執械的暴力奪財行為,這樣的解釋與唐代以降法律中區別強盜罪中是否持杖的思路一致。王肯堂在《明律箋釋》中指出,白晝搶奪與在道路中邀劫的犯罪構成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需要認真辨別。他認為,出其不意、用力爭搶的是“搶奪”。此外,罪犯人少且不帶兇器的稱作“奪”,罪犯人多且攜帶兇器的是“強劫”[9]387。王氏的敘述明確了兩種類似犯罪的區分標準,即是否攜帶兇器及犯罪人員數量多寡,這使得律文的司法適用性得到提升。
針對犯罪時間,雷夢麟的《讀律瑣言》做出解釋,他認為,傍晚時分,若沒有攜帶財物外出的人,也就不會發生搶奪的犯罪案件。若存在犯罪情形,在昏暗的晚上,無法識別對方也是罪犯一種隱藏相貌的意圖與方式[10]。《讀律瑣言》明確了搶奪與竊盜的界限,即根據晝夜不同的時間點判斷定罪量刑的結果。然而王肯堂指出,若罪犯在途中空手奪取,即便是夜晚時分也算作搶奪,但不是“白晝搶奪”的構成要件。若罪犯昏夜搶奪時攜帶兇器,則屬于強盜犯罪。若懷有對方無法分辨來者何人的意圖而拿取財產的罪犯,則被定為竊盜。律學家認為,法律不應該囿限于“白晝”時間的規定,而應將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律文本身的目的及價值取向當中,即從是否公然或秘密竊取的視角來把握搶奪與竊取的本質差別。
犯罪概念的變化,律學解釋角度及方法的轉換,刑罰制度中定罪量刑標準的改變,罪責重點的推移象征王朝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制度的發展進步,罪名的變化并非一蹴而就,需要一個漫長的轉換歷程。若顧及我國歷史中君主集權不斷擴大的趨勢,“律令有限而情偽無窮”,筆者認為,面對司法實踐中出現的矛盾與困難,君主將認為法律嚴厲,難以找到解決現實問題的法律條文,或指出原有的律例無法貼合政治需求,繼續適用原有條文判處刑罰有失公允,影響國家穩定狀態及王權利益。因此,君主臨時頒發上諭靈活處理,并以新的條例來補充明律規定。統治者渴望利用更多犯罪類別以便網羅更多突發狀況,在此處,對于此罪的概念限定更為嚴格,類罪名經過層層細化分立,“白晝搶奪”罪最終在君權至上的明朝產生。據此而言,隨著國家權力不斷向上集中,統治者對于民眾的私益保護及救濟措施的法律空間將更加嚴格限制。
二、明朝“白晝搶奪”罪名的實踐與法律價值
立法與司法效果分別為一項罪名的起點及終點,前者符合預期標準及價值理念,后者是評判法律成敗的基礎。基于前朝之鑒,法律從興起到落后,從腐朽走向進步,這個過程不斷促進立法的進步。以“白晝搶奪罪”為例,朱元璋雖然以“重典治吏”的政治策略為重心,但遵循“中典”路徑,試圖將明律打造成為萬世未廢之法。但在特殊的君主制度下,即使立法的初衷是美好的,但君權未受到強有力的限制,統治者自身制定的法律又被自身所破壞的教訓幾乎成為一種定律。“白晝搶奪”罪即便存在一定的優勢,但它始終是為了維護國家政治的法律工具,在具體實行的過程中,與明初“白晝搶奪”罪相關的司法案例極少,君主的意旨可以決定絕大多數重要事項,具有最高的司法權威,其所公布的榜文或上諭的效力都高于法律本身。自“白晝搶奪”罪被分離之后,就明朝初期而言,司法實踐中竟極少涉及法律適用的例證。《明大誥》是“重典治國”的特殊產物,其被皇權賦予至高無上的法律地位,在《明大誥》所載的司法判例中,竟無一例以“白晝搶奪”罪定罪量刑。“白晝搶奪”罪依然在侵犯財產類犯罪中占比極小,官員也并未適用此罪名進行判決[11]。雖然諭旨和榜文的實效不具有穩定性,但是其造成司法實踐的隨意性與不公正,使得“白晝搶奪”在現實社會并未發揮過多作用,甚至最終被歷史掩埋。
但是,明代法律傳承并發展歷代法律智慧與法律精神,“白晝搶奪”罪作為明代法律刑罰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僅集前人經驗于一體,同時也體現了明代自身的特色。相比前朝混淆二罪的不科學做法,明朝法律更為嚴格,就制度層面而言,搶奪罪與強盜罪自明朝起即為兩種性質不同的罪名,從相互包容糅合再到分立單獨成罪,任何法律都植根于一定的歷史背景與民族傳統中,既承載著一定的歷史連續性,又因彼此不同的社會適用而發展變化。這兩種罪在表面上保留原有內容不變的成分,《盜律》內部體系中又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雖然上文也有提及,“白晝搶奪”本身規定于微觀層面仍存在模糊性與不確定性,但比起歷代法律規定將其完全納入強盜罪而言,此種法律設計有一定的可取之處。
比如:“白晝搶奪”罪處刑幅度由“杖一百,徒三年”到“止杖一百,流三千里”,如果有加重情節適用斬刑;而“強盜”罪則最低處刑“杖一百,流三千里”直接升至“斬刑”。畢竟相較而言,被判處強盜罪的罪犯既侵犯經濟權益又侵害人身權利,具有高度的危險性,它直接威脅著社會秩序,主觀惡性也遠大于搶奪類犯罪。再如:“白晝搶奪”罪處刑設定三個標準:第一是計贓論罪。根據盜竊贓物的數額大小來確定刑罰輕重。闡釋并界定犯罪概念時,需同時對犯罪行為的性質及行為次數進行總結,是否達到一定的數量標準對評判某些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具有決定意義。第二個標準是已否殺傷人命。如果是因為白晝搶奪傷人,其性質就有所變化,在科罪時以兇強為斷,直接處刑升格,但仍視情況而定,未必處以斬刑。第三個處罰標準是區分主觀故意狀態。責任程度由行為的不法程度以及責任要件決定。“白晝搶奪”罪更多借助于緊急救護的過程,雖然沒有前期預謀,但在危難時刻搶奪物品的行為實際上與搶奪差別不大,其罪同理。若是趁火打劫,雖然沒有預謀,但意在得財,本罪也應該在區分情節的基礎上繼續加重,在斗毆與承差勾捕罪人過程中,竊取財物者,雖在白晝,義務不在于謀奪財產,而是臨時起意,情節輕微,處刑也相應較輕。
相比于“白晝搶奪”罪,明朝的“強盜”罪規定更為嚴厲。強盜的罪行危害重大,因此,明律規定即便犯罪未遂,并未得到財物,也要被流三千里,得財者直接處以斬刑,故而只要得財,無論多少均處以重刑。其也規定:“以藥迷人圖財”為主觀故意,事先預謀的,而與之并列提出的“竊盜臨時有拒捕及殺傷人者皆斬”“因盜而奸者”皆是不分臨時起意還是事先預謀,只要確認為是主觀故意即一律按照本罪嚴懲。白晝搶奪罪與強盜罪的社會危害性與人身危險性均有所差別,因此,罪刑相適應的衡平狀態與刑事責任的規定密切關聯。均衡的罪刑體現著“罪”對“刑”的限定,故強盜罪比白晝搶奪罪危害性更大,故二者均有與罪刑對等的刑事責任,量刑也有輕重不同的幅度[12]。
總之,兩個罪名無論在量刑幅度還是主觀惡性程度既可界限較為分明,又可大致銜接,呈遞增趨勢。就個別罪刑而言,法律的最終意圖即編織嚴密的網格,將全部相關因素納入網中。在此架構中窺探刑罰的嚴重程度,使罪刑在互相博弈之后出現特定的聯系[13]。它使刑法中固有的評價、引導、威懾功能進一步加強。明朝在刑法中更明確地劃分了主觀犯罪狀態、社會危害性以及人身危險性在處刑上的區別。區分不同的犯罪情節,完善立法體系,并對應適當輕重程度的刑罰是法律制度設計層面的一種進步。立法者通過了解犯罪事實與構成要件,首先確定一個基本刑罰的范圍,繼而運用司法情節衡平裁斷,這個過程即為刑罰的修正。具體而言,刑罰修正是適用情節、優化量刑的過程。較以往的朝代而言,明朝的法律思想設計層面更有助于我們更好地把握罪名的本質屬性與位階效力,對于刑法史更深入的研究有所裨益。
對于明朝思想領域新動向的重新審視,其精彩之處無異于拓展了認識明朝社會的新路徑。“白晝搶奪”罪的歷史沿革演變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它亂中有序,其意義在于貼合社會變化與實際,值得深入研究。總之,不同時代都存在不同的法律,法律的內容會隨著社會變遷而不斷變化,但亙古不變的是法律理念、精神以及法律方法,它們有超越時空的獨特魅力。“強盜”與“白晝搶奪”作為兩種性質不同的罪名,與我們如今規定“搶劫罪”與“搶奪罪”的區分標準類似。本文對明代“白晝搶奪”罪的立法、司法發展中的奇異現象仔細梳理,概括分析本罪的特征和影響以及法律適用困境背后的原因,并從中看到本罪背后的文化意義,中國古代法律的內容雖時過境遷,但古代律學家艱苦卓絕的司法實踐成果以及立法方法在今天仍有劃時代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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