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霞
摘? 要:利用檔案史料研究中國歷史古已有之,但在西方預設下重新審視則肇起于五四前后。特別是西方史學理論與方法的引入,對檔案史料觀的傳播起到了重要作用。其路徑有三:一是借助“蘭克史學”的介紹得以傳播;二是基于史學方法論視角下,對檔案史料價值的重新挖掘;其三是借助國際歷史學大會的宣傳走出國門。近代檔案史料觀念的傳播推動了國內外學術界,特別是國際漢學界對中國檔案史料的認識與了解。
關鍵詞:檔案;史料;檔案史料觀;傳播
Abstract: The study of Chinese history with archival historical data has existed since ancient times, but the re-examination under the Western presupposition began around the May 4th Movement. In particular, the introduction of western historical theories and methods has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dissemination of the concept of archival historical data. There are three ways for the dissemination: First, it can be spread through the introduction of 'Lanke Historiography'; The second is to re- excavate the value of historical Archiv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methodology; The third is to go abroad with the help of the publicity of 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Conference. The spread of the concept of modern archival historical materials has promoted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academic circles at home and abroad to Chinese archival historical materials, especially the International Sinological circles.
Keywords: Archives; Historical materials; The view of archival historical materials; Spread
1 借道“蘭克史學”的傳播
隨著西方史學方法論著的被引介入,我國檔案史料觀念也逐步得以強化。西洋教科書、中國史學史、史學方法論類籍著對檔案史料觀念的傳播有著潤物細無聲的作用。近代以降,宗法蘭克是史學專業化過程中的共同取向。蘭克鐘愛檔案,經常表達閱讀檔案所帶來的快樂。正如劉龍心所說,“中國學界鐘情于蘭克的,更多是關于他運用檔案、史料的方法和概念,而不在他以國家為主體的政治史研究方向”。[1]近人王國維在序《歐羅巴通史》中提及蘭克,稱“開客觀主義之一派”,即“以根本歷史材料創科學歷史”[2]這里的“根本歷史材料”便是指蘭克所鐘愛一生的檔案史料。此時只是對蘭克治史方法只言片語的總括性概括。而最早論蘭克史料觀的當為嚶鳴在《戊午周報》(第37期,1919年1月26日)發表的《歷史研究法之三階級》(原文乃箕作元八)一文,他說“利用古文書為治史之材料,蓋亦自蘭克始也”。[3]繼《歐羅巴通史》之后,漢譯日本西洋歷史教科書影響最大的當屬,數瀨川秀雄《西洋通史》,此書“是迄今所見西洋史教科書中對蘭克敘述最詳者,此后中國學人編寫西洋史或世界史作品,有關蘭克文字輾轉摘錄于此”。[3]《西洋通史》1911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章起渭譯本,書中頗多論述蘭克之語,如“蘭凱……尤為世界史泰斗……精通古代史、中世史?!腥氚亓謭D書館,搜求殘編,得宗教改革時代古文書,著書名曰《十六七世紀之土耳其及西班牙帝國》,訂正延傳之訛,后又得普國資給,旅行維也納、意大利、搜求古籍,以科學法研究史學,蘭氏實建其基……要之蘭凱之作史也,凡于文書記錄,當解釋之先,務祛偏見,本期博洽之學識,以試其科學的批判,必得有穩健之決案”。[4]
1908年翻譯出版的《世界名人傳略》也有對蘭克的介紹,“蘭克ranke 生于一七九五年,卒一八八六年德國史學家,初習神學、古文學。希臘、拉丁兩種文謂之古文?!⒁庹?,尤在史學,著書論條頓種人、羅馬種人在宗教改革時代之情形,復評鶩近今史學家之得失,由是其名大著,……期間嘗奉命往奧國之維也納,意大利之腓尼基、羅馬諸地,考其金匱石室之藏,于是聞見亦多……”,[5]這一遍訪歐洲搜集檔案資料的任務,始于蘭克,并由其召集,師承蘭克的魏澤克和威次接續其中。魏澤克的學生伯倫漢乃蘭克再傳弟子,受其師魏澤克之托于1876年始收集關于神圣羅馬帝國議會相關的檔案資料,而此1400年—1410年項工作早在1858年蘭克時代便已經開始,伯倫漢前往羅馬、布拉格、威尼斯、佛羅倫薩等地遍閱檔案,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檔案史料認識,祖述師說撰有《史學方法論》一書。該書在民國時期頗為流行,時人評價道:“德人柏爾亥莫氏(Bernhenim)及法人塞奴樸氏(Ch.Seignobos)之言史法,其精密尤非吾國前人所及……”[6]“近年歐美各國關于歷史方法之著作日多,而大抵均奉此二書為指導”。[6]伯倫漢的檔案史料觀隨著《史學方法論》的緊俏而漸被世人關注,影響了一代中國學人。
2 史學方法論視角下的詮釋
民國史學系開設了大量史學方法論、史學研究法、近世西洋史學史的相關課程,明確要求“選讀蘭凱、麥可來、蒙森、丹尼非、巴司脫”[7]等人著作,蘭克著述并未直接傳入國內,多是通過再傳弟子伯倫漢的祖述其說。伯倫漢將史料大致分為“二體三元說”,[8]所謂的二體,指文字記錄與實物留存;三元,指的是口頭、文字與實物。檔案史料則是文字記載之重要部分。
民國史家受其影響,多從史料分類角度,論述檔案史料的價值,為其尋找合適的位置。以梁啟超的相關撰述為代表。正如有些學者所說:“真正以史料為對象進行??频难芯?,大約還只是20世紀以來逐步發生的事。較早在這方面做了一些工作的是梁啟超。”[9]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設“說史料”一節,將史料細化為“文字記載”與“文字記載以外”兩種類型,“文字記載”中“關系史跡之文件”部分,肯定了檔案與函牘類史料價值,即“舊史紀、志兩門,取材十九出檔案”,同時對我國歷來不重視檔案保護管理、束之高閣秘而不宣現象予以批判,他呼吁“善為史者,于此等資料,斷不肯輕易放過”。梁氏開創“史料學”研究之先河,可謂影響甚大。他關于檔案史料的一些論斷,業已成為學界研究認識檔案史料的出發點,后世學者多以此為基礎和前提。
受梁氏的影響,民國時期關于檔案史料的書寫有兩種套式。第一種類型是在史料分類中歸類檔案的位置及判定屬性。如陳恭祿將史料分為檔案、官書、遺集、信件、日記、年譜、時人記載、碑傳、禁書等。又以明清內閣檔案為例將繁雜的檔案細化為公文、詔書、諭詔、奏議、政府公報等內容。
傅振倫將史料分為原始的與滋生的、記錄的與記錄外的、前人的與近人的、官家的與私家的、經意的與無意的、本國的與外國的、主要的與輔助的,完整的與殘缺的、以及積極史料與消極史料等。檔案史料則屬于未經修改的原始史料。作者將史料分為檔案、官書、禁書、當事人的文件與記載、專家著述、定期刊物、圖書。在檔案部分闡述了明清內閣檔案的重要價值。傅斯年將史料分為直接史料與間接史料、官方記載與民間記載、本國的記載與外國的記載等十類。他將檔案公文等視為直接材料,并補充說道:“不先對間接材料有一番細工夫,這些直接材料之意義和位置,是不知道的?!?[10]除此之外,還有像羅元鯤《史學研究》(開明書店,1929年)、盧紹稷《史學概要》(商務印書館,1930年)、劉劍橫《歷史學ABC》(世界書局,1930年)等書皆采史料分類法,將檔案史料視為原始史料或一手史料。李則綱的觀點則與之形成討論,他于《史學通論》(商務印書館,1935年)中將史料分為“直接史料與間接史料”,而檔案史料卻被置于“間接史料”部分,相對于直接史料——“歷史的殘跡可供史家直接探索者” ——親眼可見,所謂的“間接史料”多是公文、報刊、古籍等紙質史料。
第二種類型以楊鴻烈的《“檔案”與研究中國近代歷史的關系》及《“檔案”與研究中國近代歷史的關系(續)》為代表,詳細論述了各類檔案在近代史研究中的應用。首先,楊鴻烈闡明了檔案被史學所關注的內在屬性,他說:“幾千年以來的史籍都以記述國家政府和公共事務的部分為最大多數,所以公共機構的文件就成為一種最重要的史料?!盵11]相較于契約、合同等史料,檔案史料的使用是與中國史學的政治傳統密切相關。其次,他將檔案以公共機關所在地的不同劃分為中央檔案與地方檔案;以內容來分,有立法事務檔案、司法事務檔案、行政事務檔案三類,每類檔案又具體細化為若干內容。最后,他分類歷數每類檔案所涵蓋的范圍及闡明它的史學用途,這使得之前不被重視的社會調查、統計、法律法規等史料得以挖掘。
除此之外,《中國史學史》論著多從“史”之釋意角度論述檔案與史學之關系,推動檔案史料觀念傳播。近代史家論“史”之意多征引江永之說,即“凡官府簿書謂之中,故諸官言治中、受中,小司寇斷庶民獄訟之中,皆為簿書,猶今之案卷也。此中之本意,故掌文書者謂之史。其字從又從中,又字,右手之手,持簿書也”。[12]內藤湖南認為,江永此說,“羅氏(羅振玉)是最開始注意到”,[13]他在《殷墟書契考釋》一文中早有涉及。而后章太炎、王國維、朱希祖、金毓黻、姚名達、傅振倫等諸家多加征引并作引申。特別是朱希祖、姚名達、金毓黻結合自身參修國史、籌設國家檔案總庫的經歷,著意突出了檔案與史學之淵源,以期檔案史料得到史家之重視。
朱希祖曾受邀參與國家檔案總庫的籌建并撰文《建立總檔案庫籌設國史館議》。他稱贊周朝對檔案的重視并提倡效仿周之檔案保存法。他說,周之春官一職,掌祖廟之守藏,“檔案保存與國之守藏,與國之大寶器同掌于天府,則視檔案亦如國之重寶尊之至、重之至也”。[14]他還說,“周制以檔案正本之中,藏之天府,而大史、內史、司會及六官諸司受其貳而分藏之,此即保存檔案之法也”。[14]他這一論斷,被學生傅振倫傳承,傅振倫在其《中國史學概要》“史之解誼”部分說,“吾師朱逷先先生(希祖)撰中國史學之起源,陳鐘凡君撰釋史,言之極詳,亦可資參考”。[15]不僅傅振倫,金毓黻也轉引相同論斷。在此基礎上,金氏又闡述了自己的認識。金毓黻《中國史學史》持《說文》之“史”義說,即“史,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在此基礎上,金氏認為“中”之釋意乃與“貳”相對。他說,“周制以檔案正本之為中,藏之天府”“登于天府,等于中秘,外人無故不得而窺”,因此“中有內義,或由秘藏薄書引申得之”“故以中名之,此為檔案之正本也”“副本對中而言,故曰貳”“凡中與貳,皆為檔案之專名”。[16]他以近人觀點論之曰:“現代檔案,即為他日之史料,古人于檔案外無史,古史即天府所藏之中也。保藏之檔案謂之中,持中之人謂之史?!盵16]
持相同觀點的還有姚名達,他在《中國史學史講義》中說:“史這種人……專門在帝王面前或百官面前,代他們寫各種公文,這種公文是當時應付現狀的文字,不是記載過去的事跡,這種公文保留日多,合攏來變成一部書。所以古所謂書,乃是公文檔案的總集?!盵17]
3 檔案史料的國際化視野
除了理論層面的傳播,內閣大庫檔案還堅持走出去,致力于將國際漢學中心奪回中國。王國維因緣于對新發現史料的熟知,與世界漢學界多有往來,“歐洲則沙畹及伯希和博士,海東則內藤湖南、狩野子溫、藤田劍鋒諸博士及東西兩京大學諸教授。每著一書,必就予商體例、衡得失”。[18]他曾與日本學者深田喜一郎通信,介紹明代所藏史料,他在信中說:“前寄一書,想達左右。洪武大誥,京師圖書館藏明刊初編、續編二部,系內閣大庫書,今已托館中影抄,抄成當寄上?!盵19]史語所在購進內閣大庫檔案之初,傅斯年便力邀陳寅恪將徐中舒《內閣檔案之由來及其整理》一文翻譯為外文,陳寅恪推薦林語堂代為翻譯,其目的是將新發現之史料介紹給國際漢學界。陳寅恪在回信中說道:“歷史組檔案或請語堂先生將中舒先生所作檔案序翻譯即可,……弟英文不能勤筆,否則亦不偷懶也。且檔案中無特別專門名詞,語堂自無不能翻之理由?!盵20]該文發表不久后,“《美國歷史評論》上即有學者介紹北京明清檔案出版情況,其中陳寅恪作為當時知名歷史學家,列名編輯委員會”。[21]史語所整理檔案伊始,便有著開闊的學術視野與胸襟,以刊代書將整理出來的檔案史料及時向國內外學界公布。李光濤工作日記中記載過,“傅斯年先生協外國人來午門城上工作室參觀,參觀文件時皆由傅先生用英語逐件解釋之,外人甚感興趣,操筆速記。唯恐有遺漏”。[22]
抗日戰爭爆發前,國聯史學委員會主席泰伯利來華,力邀中國加入,這是傅斯年多年以來的心愿,他自旨趣發表,便表露出將世界漢學中心奪回中國,欲與歐美、日本學術界比肩之追求,為此,加快中國史學向國際進軍的步伐,傅斯年慎之又慎,不僅積極斡旋參會經費,在人選上他也推舉在學術界威望極高,同時,英語極好之人,此次在蘇黎世舉辦的世界歷史學大會,由胡適作大會發言,此一過程之生成,全然記錄在其與陳立夫等人的通信中。
1938年6月14日《傅斯年致陳立夫、顧毓琇、張道藩》信中說:“國聯中組織一史學委員會,此史學委員會主持每四年一開之國際史學會議,前年末,其會長Harold temperley來華,……鼓動中國史學界加入?!盵23]胡適在會上提交并發表了一篇名為“recently disvovered materials for chineses history” 的報告,主要介紹了中國新發現之史料,包括安陽的殷商史跡、新出土的金石與其新研究、敦煌卷子、日本朝鮮所存中國史料、中國宮殿官署所出檔案以及禁書、逸書、胡適的書的鉤沉等。[24]。
不久之后,cyrus H.peake纂寫了《中國近代史研究的資料》一文,作民譯,此文原載于《美國史學評論(Am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第8卷第1冊),向國外介紹中國明清內閣大庫檔案藏檔及出版利用情況。這位外國學人開篇便將東西方檔案之發展作以對比,他說:“歐洲大戰和俄國十月革命,使得歐洲的數處檔案,開放于世。假使沒有歐洲大戰和俄國革命的發生,這些檔案,真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和學者見面。在中國,也發生了同樣的事件,這便是1911年的政治革命。……”[25]接著又介紹了國內整理出版具體情況?!斑@些新材料不僅可于北平所保存的檔案中找到,并且可在各行省的官署檔案及私人圖書館中找到”,[25]“中國現已有一班現代式學者興起,這一班人是受過批評的歷史研究的技術訓練,他們和西方作同樣工作者共同開始探究這批大的檔案,欲改寫晚明及清代的政治史、經濟史、學術史以圖適應新時代的趣味和標準”。此文腳注還標注轉引了徐中舒《內閣檔案之由來及其整理》、故宮博物院文獻館出版的《清軍機處檔案目》以及蔣廷黼、朱希祖等人的文章。
*本文系2020年天津市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資助“他者入史:民國時期西方統計知識的傳入及其在社會經濟史研究中的應用”(項目號:2020YJSB117)的階段性成果。
《檔案房為關領鈐印空白紙張事》中也同樣對咸豐五年關領預印空白文書的事情進行了記載。[9]檔案房在鈐印空白文書的同時也負責對這些空白印信文書進行嚴格管理,這樣做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官員舞弊,以保證預印空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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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該文為:Cyrus H.Peake,“Documents Available for Research on the Modern History of China,”AHR,Vol.38,NO.1(1936),PP.65-83),轉引自陳懷宇.在西方發現陳寅恪[M].香港三聯出版社,2015: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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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王汎森.傅斯年遺札(第二卷)[M],889.
[24]轉引自劉龍心.知識生產與傳播,胡適致傅斯年(1938年9月27日,“傅斯年檔案”,I,1637.)
[25]Peake,C.H.中國近代史研究的資料[N].清華周刊,1933年第39卷,第11-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