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的二舅和真實的精神內耗

周芳凝

近期，網絡上的一條名為《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的短視頻突然火遍全網。大家紛紛就此發表自己內心感慨，一開始更多的是如視頻本身的中心思想所表達的：二舅這種在曲折坎坷的命運中，自強不息、拼搏奮斗的人生是如何治愈“我們”的精神內耗的。后來，歌頌二舅與苦難和諧相處的聲音多了，又一波聲音表示：苦難就是苦難，沒有什么好歌頌的。二舅的樂觀是他唯獨能面對無奈現實的方式，與其執迷于精神勝利法，不如好好解決一下現實問題。就在兩波聲音相執不下的時候，突然事情又發生了大反轉，網傳視頻中表述的幾個關于二舅的重要信息是虛構的：首先，短片中的二舅并不是博主的二舅，而是他老婆的二舅;其次，二舅的腿部殘疾并不是因為打針事故所致，是他的小兒麻痹導致的;此外，二舅的殘疾證是在20多年前就辦了的。

短視頻中二舅的一部分信息雖然是不真實的，但是卻非常真實地觸動了大家的內心。為什么這樣一條短視頻可以如此廣泛而多維度地獲得我們的關注呢？二舅到底能不能治愈“我們”的精神內耗呢？而對于我們每個人來說都充滿挑戰的生活，應該如何更好地照料自己的心靈呢？

真實的苦難需要被看見

雖然苦難確實是不值得歌頌的，但是我們每個人在苦難中不如意的體驗和狀態是值得被看見和理解的。

也許這是大家對于二舅的苦難而產生共鳴的一個原因吧：無論視頻中所展現的二舅苦難的生活有多少是真實的，那些被視頻展現出的苦難，一定程度上真實地表達出了更加宏觀層面上大家在生活中面臨無奈的處境——無法選擇的出身、天妒英才的憤懣、遭遇不公平的對待又無力反抗……面對生活的不確定和命運的起伏，我們每個人都是注定要在成長和生活經歷中跨越重重障礙，還并不一定能達到我們曾經想要達到的遠方。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所經歷的那些艱辛、失落、痛苦、憤怒、無奈等等許多挫傷的體驗，是真實的難過，是需要被自己和身邊親密的人看到，并且照顧到的。這些“苦難”的感受既不應該是被當作生活中理所應當的一部分被漠視，也不應當是被當作一種實現人生進步的籌碼被“美化”，苦難的體驗就是苦難的體驗，是每個人人生體驗中無法回避的一個部分，是不得不接納自己的有限和柔軟的部分的同時，通過人在關系中的溫度與聯結中去彼此關愛和照料的一個部分。

“精神勝利法”真的好使嗎？

如果說精神勝利法象征著我們身處不確定的現實生活中，對于自己心中所期許的美好持之以恒的心向往之、身體力行之的狀態的話，那么這一定是“好使的”。但是，這并不等于我們一心想著自己想要實現的愿望，以至于不能辨別和認識自己當下所處的現實到底是怎么樣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這種“精神勝利法”會讓自己陷入到一種越來越偏執的狀態，生活的可能性和內心的空間也會越來越狹小。

“心想事成”并不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玄妙狀態，它可以是一種我們去看待和構建生活的視角與背景。我們所看到和理解的世界，往往并不是那個客觀的世界本身，而是經過“認知和情感的濾鏡”加工過的世界。所以，在“認知和情感的濾鏡”本身的顏色與結構就變得尤為重要，如果它本身是明快多彩，想著某個期許的方向的，那么從外在現實看到的、聽到的素材便會被放到這樣的圖景里被構建，甚至我們會主動捕捉那些所期許的外界現實的素材。反之，如果它本身是沉重晦澀的，那么可能透過這樣的濾鏡，收獲和加工的現實素材也是類似的基調的。所以，內在體驗的基調，就如同接收外在現實的內容的濾鏡，會潛移默化地影響我們對生活的理解和建構。

但是向往美好并不代表無視黑暗。就如同上面所說的，苦難的體驗就是苦難的體驗，是需要在被看見、接納、理解中去安放和消化的。能夠去理解現實，和區分現實與理想之間狀態的差異是非常重要的。因為看不見的痛苦和差異，并不會讓它們消失在我們的生活中，而只會讓它們以無法察覺的方式去更加深刻地影響生活。所以，在精神上期許和向往美好發生是十分重要的，但是我們不會在期許美好的時候假裝看不到痛苦的存在，因為真正的美好是有韌性和溫度去接納和消化那些現實中的苦難的。

精神內耗需要被正名和照料

精神內耗好像是現代人描繪自己心理亞健康狀態的一個時髦的口頭禪了。甚至可能當我們使用這個詞語的時候，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指什么。精神內耗是一種怎么樣的內耗呢？又是什么樣的原因讓精神如此內耗到需要指責它呢？

一定程度上可以說，精神是一直在“內耗”的，只要我們還有足夠的心智化能力，精神不但在一直“內耗”，而且“內耗”的程度還會隨著心智化程度的提高而提高。因為人類有著大量內在的認知過程和情感體驗，這些當我們與外界交互影響時，產生的內在體驗都需要在“精神內耗”中被消化：我們需要去思考讓自己去理解所身處的環境和關系，去感受那些喜怒哀樂以豐富內在體驗。當我們通過內在的精神活動去消化現實生活中所經歷的過程受阻的時候，很多無法被理解的現實與無法被感受的情感被壓抑了、擱淺了，思緒和感受便無法流動起來，于是我們開始對于想象中的擔憂而擔憂，便形成了焦慮，內在的感受無法流動起來，于是整個人的情緒狀態沉了下來進入了抑郁……所以大家在日常生活中所說的精神內耗似乎更多的是一種內在的精神活動受阻，無法正常地運轉以消化和構建那些生活中本來需要我們的心靈所加工的東西。

只要還活著，就是個心智水平正常的人，精神便一定是內耗的。這種內耗是一種讓心靈保持活躍象征，這種內耗是各種情緒體驗的流轉與建構。而很多時候內在的精神痛苦不是這種“內耗”的心靈活動本身，而是我們以為我們不需要這些”“精神內耗”，就可以好好生活，我們忽視了自己本來很豐富的心靈世界里面的活動，讓這個部分沒有被好好照料，讓很多體驗被淤積在內心深處受阻的同時，我們又總覺得自己似乎缺點什么，需要尋覓、需要安定。

也許，當我們開始慢慢地像理解現實世界的復雜性一樣，去向內理解每個個體自己內在世界的復雜性，去接受和體驗自己內在的“精神內耗”是在如何把那些從外部世界獲得的素材，與自己這個人融為一體，便可以漸漸不再害怕被精神內耗里面那些痛苦體驗所困擾，因為我們開始知道，那些都是復雜的情感體驗中的一個部分，它們是會在被接納的自我和有溫度的關系中流動的。生命也并不是因為沒有痛苦而美好，每個生命都因自己承載和凝聚著無可重復的豐富體驗而熠熠生輝。

作者說

心靈的旅程有時跟身體不同步，習慣了指使身體在現實的槍林彈雨中所向披靡。在這里，我們也許可以看到更多心靈的居所，燃起溫暖的火光，看到美好會在前方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