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萬壑有聲》的書名來由,陳言交代,“時代越是向前推進,卑微如我者越是能夠聽到歷史的峰壑之間來自壑的回聲,我試圖聆聽并且回收這些聲音,故將此小作名曰‘萬壑有聲”(陳言:《萬壑有聲—中日書間道》,1頁,下引此書只注頁碼)。這里的峰壑之喻,讓我想到了丸山真男在《忠誠與反叛》中的一段深刻的論斷:“生活環境越被‘政治化,積極的忠誠與積極的反叛之間的中間地帶也就越小,此時,忠誠對象的轉移,就不僅是一個政治信條或宗教信條發生改變的問題,它會帶來生活關系的全盤激變。”若將“積極的忠誠”與“積極的反叛”視為一種地殼運動意義上不斷抬升的雙峰,就不難發現,是山峰的擠壓使得中間地帶漸趨逼仄,直至喪失,從而造就了溝壑,這是高空俯瞰群山者不難獲得的視覺體驗。木山英雄曾以其周作人研究的實例為丸山的論斷給出了一個直觀的注解。在寫作于一九三七年六月十六日的《日本管窺之四》中,周氏黯然宣稱將結束自己的日本評論,對此,木山指出:“正像周作人十年前所擔心的那樣,介于‘反日與‘親日之間的‘持第三種研究態度的獨立派的生存余地業已完全喪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對于壑聲、峰影的釋析,在其背面實則關乎我們對寬狹不一、難以用非黑即白的邏輯粗暴處理的“中間地帶”之揭示、審視與理解,這便要求我們走向峰之底部、邊緣,側耳傾聽雙峰交界的溝壑間那些被“主流”壓抑、排斥的聲音。
《萬壑有聲》的前三輯將關切視野投向了戰爭及其周邊問題,這是陳言多年來的本業,其中涵蓋了對戰時知識人精神史,以及戰時戰后日本知識人之戰爭記憶與省思的評論,而這也正是我長期關注的問題域。意大利作家皮耶爾喬治·奧迪弗雷迪曾嘲諷說:“愚蠢是沒有終點的。如果有,其中之一應該就是相信戰爭有什么崇高的動機:種族、宗教、政治、意識形態、哲學,甚至道德。”(皮耶爾喬治·奧迪弗雷迪:《人類愚蠢詞典》,姚軼苒譯)一九四五年戰敗之后,武者小路實篤等日本知識人便是以“相信”“被騙”為由,躲過了GHQ(駐日盟軍總司令)、日本文壇在政治和道德層面的戰爭責任追究。高橋哲哉在比較日德兩國的戰后責任時揭示了一個慘淡的事實—“德國在紐倫堡審判和各占領國的連續審判后,仍然繼續追究納粹犯罪分子,……的確,德國和日本從法律責任來講有所不同,但是在德國搜查納粹分子超過了十萬件、判決有罪超過了六千件;而在日本則完全是零,就是說,日本人自身進行的審判是零”,并將“日本不處罰(impunity)戰爭罪犯的問題”視作“作為罪責的戰后責任的核心”。面對戰后日本戰爭責任清算的虎頭蛇尾、潦草收場,面對亞洲諸國,大江健三郎、家永三郎和堀田善衛作為日本人帶著罪惡感在良心法庭上的“自我審判”姿態,便具有不容忽視的思想史意義,《萬壑有聲》對此予以了詳盡的揭示。
陳言在書中以《當內心的法庭遭遇世俗的法庭》和《沖繩戰場的“收尸人”》兩篇短文評述了《沖繩札記》之出版所引發的“大江健三郎·巖波沖繩戰審判”事件。在這起訴訟中,沖繩戰中駐守沖繩座味間島的守備隊長梅澤裕少佐,以及渡嘉敷島的守備隊長赤松嘉次大尉的弟弟向大阪地方法院提起訴訟,訴大江名譽侵權。而事實上,大江在作品中并未提及赤松姓名。對此,陳言總結了大江的初衷:“追究某個個體并無意義,只有挖掘出事件發生的結構性問題才是有意義的,而這個結構性的問題,就是日本近代化以來的皇民化教育滲透到沖繩的國民思想,日本軍第三十二軍強加于沖繩民眾的‘軍官民同生共死的方針,列島的守備隊長這種縱向構造,它的形成及運作形態。”(39頁)作為戰后成長起來而戰爭體驗相對欠缺的作家,大江面向未來提示的戰爭經驗之思想價值固然值得高度評價,但其中也存在著不容忽視的問題點。盡管在他那里,“守備隊長只是謹守軍紀,認真執行命令,絕對服從帝國命令”(32頁),但阿倫特在意識到體制問題的同時,依然強調“法庭程序或獨裁之下的個人責任問題不允許從人到體制的責任轉嫁”,她犀利地指出,“向那些參與罪行并服從命令的人提出的問題絕不應該是‘你為何服從,而應該是‘你為何支持”,唯此,方可“重新獲得從前時代被稱為人的尊嚴或光榮的東西:它或許不是關于人類的,而是關于人之為人的地位的”。責任的問題,若不能落實到一個個具體的個體身上,民族道德頹廢的歷史往往只能被架空為歷史“經驗”,而非“教訓”。對每一個個體的“惡”的審視,與對每一個受害者的尊重是互為表里的,世俗的法庭也不應因內心法庭的存在而缺席,個體的責任不應也不能被籠統的民族、國家、組織概念所替代和覆蓋。其中自然有不可磨滅的人的主體性精神和知性尊嚴。基于個體的主體性自省、歷史性反思而形成的罪責意識會轉變為自覺的贖罪意識和堅守良知、捍衛真理、揭露真相的強韌意志,陳言高度評價的歷史學家家永三郎便是一例(44頁)。因歷史教科書問題狀告政府“審定違反了保障學術和表現自由的憲法”,并與之頡頏三十五載的家永先生在其名著《戰爭責任》的前言中,引述了自己一九五三年七月發表的一篇文章稱:“太平洋戰爭期間,我是一位迂腐的讀書人而未成為一位佞儒。直至現在,我已禁不住自責自己是個消極的、怠忽阻止戰爭的義務而不作為的戰犯罪人。這次,我決定不讓自己再度后悔。當同胞們被逼到毀滅之路時,我們更應勇于面對。”同年十一月他又決絕堅辭日本學術會議會員,并表示:“而今,已再難忍受怠忽守護真理、毫無作為的自責。現在已由過去的夢魘中甦醒過來。此次為了堅守學問,決心奉獻所有,一定要為過去贖罪。”
大江與家永的歷史反思與戰爭責任批判中有一個頗值得矚目的共性—他們始終將“日本”的問題內化和具象為“我”的問題、將民族國家的歷史問題與現實層面的個人生存在緊密關聯中予以反思和闡發,從而使其論說獲得了歷史縱深感和知性的尊嚴。這讓人想到了一九三八年二月受納粹打壓、流亡美國的托馬斯·曼走下輪船時發表的那句著名的宣言:“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德國。”小“我”在承擔起歷史責任之時則變得無限大,陳言也是在此意義上不滿于日本的另一位世界級作家—村上春樹“三一一”后在加泰羅尼亞國際獎頒獎禮上發表的“反核宣言”。她犀利地指出:“對于核問題,村上春樹始終是以‘日本人或‘我們日本人作為主語,使問題一般化,而不是當作自己的問題去面對。”(93頁)在涉及歷史責任、社會責任的討論中,世界級的作家抹去自家面目,將自己回縮到群體中的去歷史性、去責任化表述,讓陳言感到憤懣。我想,在作者那里,這種痛切的責難一方面固然是以對村上的深切期待為前提的(96頁);另一方面,就“村上春樹對于重大災難始終保持著疏離的態度”(92頁)而言,又顯然是以大江為潛在參照的。與村上不言自明的“日本人”意識,以及疏離現實政治的姿態相反的是,在大江那里,讓其痛苦自問的命題恰恰是“日本人是什么,能不能把自己變成不是那樣的日本人的日本人”。而這一追問的一個重要思考契機,恐怕便是核問題,是沖繩問題,而其背后則始終貫穿著身居邊緣朝向中心、主流發問和質疑的倫理自覺和社會參與。從《廣島札記》(一九六五)到《沖繩札記》(一九七〇,陳言便是本書中文譯者),再至其他相關著述,在大江那里,核問題得以在歷史與現實兩個維度上展開。在核戰爭的歷史陰影與核能利用的現實誘惑之往復撕扯、在擁核派與反核派的激烈論爭中,大江提醒民眾,“對核戰爭的悲慘后果要在每一天都持續地發揮最為豐富的想象力,這是抵御核戰爭的第一要務,否則不足以產生強大的抵抗力量”(79頁)。唯有通過“核時代的想象力”,才能將核戰爭的潛在風險落實到民眾的日常感覺層面,從而形成廣泛而有力的日常抵抗。較之于村上輕描淡寫的宣言,歷史批判視角的介入旨在提示人們警惕“草叢中有一只老虎”(柯林伍德),這些富于洞察力的盛世危言最終都被“三一一”東日本大地震所驗證。思想家子安宣邦在“三一一”那天則想到了“八一五”,在他看來,“之所以做此思考,是由于我們正在直面終結日本‘原子能發電體制之難。終結‘原發體制,是一個與日本的亞洲·太平洋戰爭的結束方式、終結方式在結構上深刻關聯的問題”,“我們的戰爭是被迫終結的,并不是我們自己去終結的”,而“原發”體制終結之難亦在于此:“我們并沒有將民主主義理解為作為市民介入與我們生活相關的重大政治決定過程之權利。這種介入的權利也未曾獲得制度性保障。眼前的實態,讓我們必須將市民介入政治決定過程的民主主義作為我們自己的事去對待。”(子安宣邦:《近代日本的中國觀》,王升遠譯)歷史與“我”有關,當下與“我們”有關,唯有在過去的幽靈與當下的現實之間建立起歷史聯結,讓“我”與“我們”形成命運的連帶,將參與和介入當作“我們自己的事”,才可能形成更為廣泛的社會抵抗力量。
然而,知易行難。現實卻是,芥川獎得主堀田善衛在其獲獎三年后揭露南京大屠殺的作品《時間》卻陡然遇冷(49頁);連“僅僅喊出反核口號,而沒有任何實質內容”的村上春樹“都被日本一些人視為‘非國民”(96頁);大江健三郎和家永三郎更是飽受訴訟官司的消耗,被本國人視為“叛徒”(87頁)。作為知識人,他們是矗立在權力、社會主流甚至民族國家對立面的少數派。而在日本戰后文學史、思想史甚至社會運動史上,正是這樣的少數派捍衛甚至拓寬了人們政治認知、學術智識甚至日常生活的“中間地帶”,努力使之不被山峰擠壓、收編為溝壑。他們也是被峰影所掩蓋、遮蔽、壓抑的溝壑中人之代言人,是曾經的南京大屠殺受害者、“大東亞戰爭”受害者、核戰爭受害者、核污染受害者及普通民眾的利益捍衛者和發聲者,在這個意義上,“他們”在召喚“我們”,而“他們”事實上也便是“我們”。本書作者陳言所致力賡續的正是其評論對象們所傳遞的批判和介入精神。這位“精神在押的迷途問津者”在本書小引中自白稱:“因為處理的問題多與戰爭中的人性有關,讓我深感人性的不確定,時刻提醒自己不要落在無知里,以為自己是衡量事物的尺度;同時告誡自己要對人類困境有切近肌膚的理解,要持續不斷地對自己進行反思性監控。”樂觀主義者常宣稱“山高人為峰”,而現實往往是溝壑中人山人海。陳言是傾聽者,她在溝壑中回收到了知識界的邊緣人、少數派、叛逆者所傳遞的傷者、弱者的呼喊;她也是溝壑中的呼喊者,她聽到了卑微如己者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