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研究多針對互聯網、手機、電視等成功普及的媒介。在媒介考古學的視野中,“想象媒介”(imaginary media,或譯為虛擬媒介)的重要性不亞于成功媒介,因為一切成功媒介都曾是概念性的想象媒介。除了從想象變為現實的媒介之外,媒介考古學還區分出不合時宜的想象媒介(如巴貝奇的差分機)和無法實現的想象媒介(如傳遞靈魂之聲的留聲機)。筆者借用這一概念,將元宇宙視為將要從想象變為現實的想象媒介。
鑒于元宇宙的技術基礎(通信、算力、交互、人工智能、物聯區塊鏈、VR、AR 技術)已經具備,對元宇宙的想象已開始實質性地影響現實的社會活動。在我們接受這些想象之前,也許有必要首先考察,“走向元宇宙”這一表達本身具有怎樣的社會學意義?既有的想象如何塑造出來,是否需要對想象本身進行批判和反思?
社會學家易洛思(Eva Illouz)把想象視作一種制度化的文化實踐。人們所表達的想象看似天馬行空,實則與一定的社會文化條件和技術條件下形成的話語系統密不可分。想象會在遵從一定規則的話語系統的影響下,制度化為看起來無須證實的信念。以此視角來看,人們對于媒介的想象是制度化的結果;拋開關于元宇宙的諸多細節上的想象,“我們必然走向元宇宙”這一信念本身亦是制度化的結果。
想象媒介作為制度化的文化表達,在人類歷史上始終存在。例如,中世紀天主教神秘主義大師蘇索(Heinrich Suso)想象過一個由時鐘控制的與神交流的媒介—智慧女神的時鐘。智慧女神“用雙手握住時鐘之輪,并將時鐘的運動調整為均勻的間隔”。想象媒介不僅僅是現實的反映,也在積極地塑造現實。智慧女神的時鐘“代表了一種美德,即將神圣的規則傳達給飄忽不定的塵世生活”(克塔騰貝格:《虛擬媒介的考古學》)。對中世紀的修道院信眾來說,智慧女神的鐘表并非中性的計時工具,而是直接作用于生活世界的神圣裝置和永恒秩序;它在神學話語中產生并被納入其中,成為信眾制度化的想象。
再舉一個現代案例。一九一六年, 作家弗里德蘭德(SalomoFriedlaender)創作了名為《歌德對著留聲機講話》的短篇小說。女主角安娜非常喜歡歌德,非常想聽到已經去世了的歌德的聲音。愛戀著女主角的普紹爾教授要為戀人發明一個機器,讓她夢想成真。于是普紹爾去墳墓挖到歌德尸骨,根據尸骨做出咽喉模型,放到留聲機上。機器做成后,歌德真的開口講話,甚至發出打鼾聲。能夠傳遞歌德聲音的留聲機,看起來是小說家妄想出來的想象媒介,其實是技術性媒介出現后制度化的“靈魂技術”實踐在文學中的呈現。在現實中,有關靈魂的想象媒介同小說一樣魔幻。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美國攝影師威廉·穆勒(William H. Mumler)推銷“靈魂攝影術”,宣稱能夠拍出已故親人的影像。一九二0年十月二十日《科學美國人》(Scientific American )雜志刊登文章《愛迪生關于生死的看法》(“Edisons views on life and death”),愛迪生聲稱正在研制與逝者交流的電子設備:“我傾向于相信,我們的人格在死后會產生物質影響。假設這個推理正確,那么,如果我們能發展出一種工具,它足夠精妙,能被我們來生的人格所影響、感動或操控,這一工具一旦問世,就應該能記錄某些東西。”也有從事超自然電子異象研究(electronic voice phenomena investigation)的人員,希望通過聲學裝置去捕捉超自然的靈魂之聲。
可見,鐘表、留聲機、電子設備、聲學裝置等技術發明,皆是在一定的話語系統中被制度化地想象為與上帝或靈魂溝通的媒介。元宇宙概念的流行,是在具備技術條件的基礎上,由商業話語擴散到社會話語的過程。商業公司羅布勒斯(Roblox)告訴我們:“隨著日益強大的消費者計算設備、云計算和高帶寬互聯網連接的出現,元宇宙的概念正在實現。”這體現的是馬諾維奇(Lev Manovich)所謂“文化的計算機化進程”。商業公司通過廣告、宣傳片等話語形式將其制度化為社交媒體乃至整個文化產業的未來想象。借著新冠肺炎人們只能宅在家的“東風”,一種足不出戶就能邁向未來的想象便像病毒一樣風靡全球。
推出想象媒介的永遠是少數人(中世紀的大師、十九世紀的發明家)。在當代,少數人與資本、權力緊密地捆綁在一起。資本和權力雖然是老生常談,但在元宇宙想象中依然無法回避。我們首先需要意識到,“我們必然走向元宇宙”本身就是資本和權力塑造的制度化的文化表達,這種表達不僅彌漫在商業廣告中,也彌漫在政府話語、媒體話語乃至學術話語中。就像中世紀的人無法擺脫神學世界觀,我們已然很難拒絕這一表達。
關于元宇宙的討論,以接受走向元宇宙的命運為前提。如果我們只能被動地接受商業公司提供的單一想象,接受商業公司設定的必然道路,那么未來已來,對元宇宙的任何思考皆屬無效。也許可以稍微樂觀的是,至少從媒介史上看,雖然人類對媒介的想象總是在一套制度化的文化實踐中展開的,但不是線性、單一、必然的直線,而是發散的、多元的、偶然的。只要想象還有些許開放性,我們就依然可以發問:我們正在想象什么?我們應該想象什么?
在扎克伯格的想象中,元宇宙也許是新一代的、改變生活方式的社交媒體。在大眾的想象中,元宇宙也許只是一種娛樂工具、一種新式游戲。在投資者看來,元宇宙是一種經濟現象,在元宇宙中投資房地產和現實中投資房地產具有同樣的保值增值動機。在科幻作者看來,元宇宙或許是人類拋棄肉身,進入數字永生之門的通道。
任何一種單一的想象,都無法洞徹元宇宙對人類未來的可能性影響,也許保持開放,甚至保有拒絕的權利依然是最好的選擇。然而,人們已接受了“走向元宇宙”這一無須證實的信念,且正在激烈地爭奪更具細節性的“想象權”。一旦奪取了想象權,賦予某種想象以壓倒性優勢,它就會作為一種制度化想象塑造當下的元宇宙實踐,從而塑造未來。
下面引自傳播學核心期刊的元宇宙想象也許可作為一種主流想象:“當互聯網發展的‘上半場完成了隨時隨地與任何人的連接之后,互聯網的‘下半場要解決的問題的關鍵就在于,人們要在隨時隨地進行任何信息交流的基礎上,進一步實現在任何場景下‘做事(將幾乎所有在線下所做的事搬到線上來做,并且更有效率、更加精彩、更具想象力地實現)的突破。”
互聯網的“上半場”確實完成了人與人之間的“弱連接”,我們直接把批判矛頭指向“互聯網的下半場”。在“在任何場景下做事”這個表述就已經比較恐怖了。本來人只需要在辦公場所的固定時間辦公,有了社交媒體后,在家也可以辦公,睡覺時間也可以辦公,只要是在線時間就都是辦公時間。如果元宇宙“進一步實現在任何場景下做事”,是否會進一步加劇社會加速?
我們期待科技幫助我們節約時間,把精力放在更有創造性的事情上。羅薩(Hartmut Roas)在社會加速批判理論中指出,科技雖然給我們節約了不少時間,但隨著科技進步,事務量也在成倍增長。但在某個時間節點上,巨量事務產生的非創造性時間會壓過科技節約給我們的時間,所以現代人感覺時間越來越不夠用。如果再讓元宇宙加劇這一狀況,追求所謂“更有效率”,不就是在助長羅薩所批判的加速社會?
那么,元宇宙中的生活是否“更加精彩”?“更加精彩”這一表達預設了新媒介時代比舊媒介時代更精彩,可事實是,隨著新媒介的廣泛使用,往往伴隨著新的問題,比如互聯網帶來的網絡暴力,社交媒體帶來的“群體性孤獨”。目前,VR 性侵已經成為虛擬世界中的新問題,何談“更加精彩”?
最后一點,元宇宙似乎是比以往的媒介“更具想象力”。不能否認,元宇宙也許可以像藝術作品一樣,用來激發想象力。但如果把想象力全耗盡在元宇宙上,那就是在局部上發揮想象力,在整體上封閉想象力,壓制整體性、具有精神成長性的想象;“人們的目光,從星空中收回。說好的星辰大海,你卻只給了我Facebook”(引自劉慈欣的演講)。在《不可思議的物理》(加來道雄著)這本展望未來的書中,有隱形、心靈感應、機器人、外星人、UFO、恒星飛船、反物質和反宇宙、時間旅行,甚至有曾被認為是騙局的永動機,唯獨沒有元宇宙。元宇宙反而可能是對想象力的限制,使我們從廣闊的宇宙龜縮回地球之中,借用鮑德里亞的概念,這會導致想象力的“內爆”—在想象中消滅想象。
從社會心理學的視角看,擁抱元宇宙是拒絕向外探索、拒絕不確定性的群體心理的寫照。面對激烈的競爭和加速內卷的社會(還有不知何時會發生的流行傳染病),人們不再追求不穩定和創造性的活動,而是渴望規避風險,過上安全的生活。在元宇宙概念流行之前,人們就已然把目光從星空收回,退回到內在的小宇宙。這也許是元宇宙概念流行的社會心理基礎。晚近現代性的世界將人們擠壓在方寸之間,人們期待元宇宙在方寸之間打開一個不用與人相爭就可以棲居的世界。
鑒于走向元宇宙已經成為一種制度化的文化表達,批判性話語自然無法扭轉這一趨勢,但也許可以提供一些主流話語之外的另類話語,避免少數人對想象權的壟斷。在更一般的社會層面,科幻作品在提供另類想象方面往往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也許能夠幫助普通讀者反思主流想象的問題,面向更廣闊的想象世界。
如果我們必然走向元宇宙,元宇宙不應是與現實對立的宇宙,而是宇宙中用以理解宇宙的宇宙。相反,如果只以元宇宙本身為目的,遺忘促使我們成長的宇宙,人類會進一步陷入算法編織的“精神世界”,在算法提供的過度飽和的體驗中經歷“精彩的人生”,且無法將體驗整合為具有精神成長性的生活經驗。如果元宇宙的“精彩”意味著生命體驗的片段化乃至狂亂變化,倒是和羅薩描繪的晚近現代性特點相一致。這種現代性將導致人們把生活視為由一堆不相關的片段所拼成的隨機圖案,使自己像代碼一樣瘋狂運轉,不再關注精神的成長,成為困縛在代碼世界中的片段化的數字幽靈。
如果我們必然走向元宇宙,我們也許更需要想象減速的元宇宙,想象緩解晚近現代性精神危機的元宇宙,想象同“星辰大海”保持聯系的元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