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潤博
今年是鄧廣銘先生誕辰一百一十五周年,也是他創辦的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原名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心)成立四十周年。駐足回望不難發現,鄧先生的諸多治學理念對中古史中心的設計藍圖與發展軌跡產生了深刻影響,值得仔細剖析。本文即選取先生最為人熟知的“四把鑰匙”之說略加闡發,希望揭示其在通常所謂“入門工具”之外的意義。
一九五六年,鄧廣銘先生在北大歷史系的課堂上公開提出,要以職官、地理、年代、目錄作為研究中國史的四把鑰匙;大約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后,他又進一步明確表述為職官制度、歷史地理、年代學、目錄學。關于這一說法的來源,鄧先生在《〈宋代文官選任制度諸層面〉序言》中稱是“參照清代乾嘉學者的意見”提出的。稍加考索即可知曉,這里所說的乾嘉學者應該是指錢大昕和王鳴盛。錢氏《廿二史考異》稱:“予嘗論史家先通官制,次精輿地,次辨氏族,否則涉筆便誤。”《二十四史同姓名錄序》亦曰:“予好讀乙部書,涉獵卌年,竊謂史家所當討論者有三端:曰輿地,曰官制,曰氏族。”此蓋鄧先生所謂職官、地理二者之所從出。而目錄一項,或取自王鳴盛《十七史商榷》:“目錄之學,學中第一緊要事,必從此問途,方能得其門而入。”“凡讀書,最切要者目錄之學,目錄明方可讀書,不明終是亂讀。”所述與鄧先生的一貫立場頗為契合。至于年代,雖未見有明確標舉者,但就乾嘉時人而言,錢大昕研治年代之學最深,著有《三統術衍》《宋遼金元四史朔閏考》《疑年錄》等書,鄧先生提出此條或受其啟發,舍錢氏所重之“氏族”而改尊“年代”,亦可見時代嬗遞對學術旨趣的影響。錢、王二人淹貫四部,出經入史,以上論說看似為入門、避誤計,其實無不是基于對學術脈絡的通盤把握,對整個學術體系樞機紐帶的深刻理解,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乾嘉學術的要旨正在于以博通之人治專深之學,故能集傳統考據學之大成,就史學言,堪稱實證史學研究的第一次繁榮,影響深遠。鄧先生“四把鑰匙”的提出,當然亦不止于具體字詞上的參考,更是對乾嘉以來實證史學內在理路的總結、強調和發揚。
在乾嘉史家之外,民國時期的學術風氣應是“四把鑰匙”說更為切近的淵源。據鄧先生晚年回憶,傅斯年提出的“史學即是史料學”,與胡適提出的“系統的整理國故”,一南一北,推動學界形成了重視史料的風氣和氛圍,“我置身這樣一種學術環境中,受到這種風氣的浸染,逐漸在實踐中養成自己的治史風格,形成自己的治史觀念”(《鄧廣銘教授談治學和歷史研究》,載《群言》一九九四年第九期)。鄧先生所描述的情形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所謂“新歷史考證學派”的興起,是為實證史學研究的第二次繁榮。這一時期的實證史學,除了批判性地繼承乾嘉學術中的“科學”因素外,還受到了德國蘭克學派(主要是伯倫漢的《史學方法論》及朗格諾瓦、瑟諾博司合著的《史學原論》)的深刻影響,開始強調分科斷代的專史研究。不過,那時候的分科斷代多系先為通人而后再治專史,所“通”者除傳統四部之學外,往往旁涉西學,治史格局不僅未因專業設置而略顯褊狹,反由融會貫通而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全新面相。北大文科研究所及中研院史語所的建立,更使得現代意義上的學科交流與碰撞成為可能,如何在新的學科格局中定義與選擇史學的核心問題,被提上議程。學生時代及前期治學在如此氛圍中度過,鄧先生對于史料、對于實證史學的認識自然是一派通人氣象,他每每引述胡適所謂“大處著眼,小處著手”來對應太史公筆下的“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將后者視作治史的至理名言,正是這種理念的生動寫照。
回顧兩次發展高峰,我們發現,中國實證史學研究除了求真、求實的考據本色外,還有一份求通的底色。這份底色深植于傳統史家學究天人的終極關懷,亦合乎古典學術一以貫之的內在邏輯,最終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呈現出中西會通的治史格局。作為鄧先生對實證史學方法的提煉,“四把鑰匙”說的學術內涵在這樣的脈絡下或許才能得到更為充分的理解。
高峰過后,實證史學在二十世紀下半葉遭遇了不公正的對待,曾長期陷入低谷。在五十年代中期“理論掛帥”“以論帶(代)史”的風潮下,鄧先生從自身長期治史、教學的實踐經驗出發,首倡“四把鑰匙”說,應該主要是緣于痛心時弊,力圖扭轉學風,對基礎不牢、荒廢學業者有所提醒。這在當時自然不可能產生什么效果,反而在后來的批判運動中被貼了大字報。直至八十年代,學術環境逐漸松解,實證史學得以復蘇,“四把鑰匙”方才作為一種形象的概括被廣泛征引。此說最初為培養人才計,也是先生晚年強調學者應具“獨斷之學,考索之功”的前提,某種意義上既是門徑,也是標準。對于四者的作用,一種比較通行的說法是,作為四種引導學者走上研究之路的先行知識,它們是尋找史料和解讀史料不可或缺的工具。不懂職官制度,就難以弄清歷史人物身任何職,負責何項政務;不懂歷史地理,就難以弄清人物所在、事件發生的地點;不懂年代學,就難以明白人物所處、事件發生的時間;不懂目錄學,就不知道到哪里尋找史料。這樣的說法反映出當時的現實:歷經長時間重理論、輕史料的風潮,史學界滿目瘡痍,百廢待興,亟須改變“虛妄”的學風,故而從鄧先生本人到及門弟子乃至其他學界同道,都特別強調“四把鑰匙”對于“求實”的意義。這在當時確屬當務之急,不過時至今日,史學發展到新的階段,我們對于“四把鑰匙”的理解似可再進一步:它們并不限于引導初學者入門這樣簡單,更蘊藏著入門之后開辟學術陣地、拓展學術格局的可能路徑,亦即上文所說“求通”層面的意義。
四把鑰匙其實可以視作史家分析和詮釋歷史的四重經緯。職官是政治制度的核心與靈魂,規定了社會運行的機制和框架;地理提供了實在的空間感和現場感,是大到政治結構、小到社會事件賴以附著的基礎構造;年代呈現出歷史中的時間秩序,更是特定時代精神、氣質的依托;目錄不僅關乎對歷史載體(史料)的認知,更關乎歷史解釋的源流脈絡和史家本身的價值定位。時(年代)、空(地理)兩軸加之架構(職官)、脈絡(目錄)二端,四者各主一面而又相互配合,會聚在一起,方有可能真正開啟歷史的神秘之門。四者俱備的綜合面相在專題論著中或許不易得見,但在完成歷史敘述,例如撰寫人物譜傳之時卻常常是避無可避,而這恰恰構成了鄧先生非比尋常的學術特質,尤可見其通人器局。
以今天的學術眼光看,每把鑰匙又可從內在的層次(深)、切面的關聯(橫)、長程的脈絡(縱)三個角度分別加以理解。(一)職官制度。深向看,無論是關注制度本體的精密結構、功能和形式,還是著眼于實際政務運作過程與制度規定條文間的距離,都展現出較大的掘進空間;橫向看,不同制度間的聯動關系、整體制度架構的運轉秩序、彌散周遭的制度文化乃至制度對于整個社會形態的塑造作用,已逐漸匯為研究者的關注焦點;縱向看,同類制度的源流衍變、制度沿革的內外動力以及隱伏其間的制度慣性、制度邏輯,構成了歷史研究最具魅力的領域之一。(二)歷史地理。深向看,是每一個具體地點的豐富性,可能包括自然地貌與人文景觀的真實情勢及組合方式,人地關系與功能分區,地志記載與地理實態的距離等;橫向看,交通路線網絡中的位置、區域社會中不同要素的關聯結構、整體的軍政形勢與經濟區位,則是空間視角下首先應該觀察的對象;縱向看,除了歷來強調的建制沿革外,自然條件與交通路線的變遷,人口狀況特別是居民社會身份、族群身份的更動等,都可能呈現出原本意想不到的歷史脈絡。(三)年代學。深向看,史料中所見紀時干支背后可能隱藏著國家頒歷與地方制歷、通行歷法與每年實際用歷的參差,以及數字與干支換算時可能產生的問題;橫向看,年號的選擇、去取多與正統觀念、政治文化關系密切,特殊時間節點經常被賦予濃重的象征意義,王朝亦需利用微調日歷、周期再現等手段來進行政治宣傳,不同政權間紀年方式的區別與互動亦是文化交流的重要方面;縱向看,歷法衍變不僅是今人關注的要點,更是古代史家處理的核心因素,古人對于年代學的研究成果會直接影響到他們所編纂的、我們所看到的史料面貌。(四)目錄學。深向看,任何史料都非鐵板一塊,而有著可以離析的文本層次和生成過程,這并不止于對材料原始性的是非判斷,而關乎每一部文獻的生命、每一種歷史敘述的形成;橫向看,每部文獻其實都牽涉編纂者所面對的實際情境,整體的文獻環境、具體的人書互動關系乃至書籍社會史背景,都可能制約我們對于特定資料的理解;縱向看,貫通的文獻源流具有區別于斷代史料的意義,書籍形態、體制、義例的演進,知識體系與學術思想生成、流變的內在邏輯,構成了史料碎片背后的寬厚基盤。
總而言之,“四把鑰匙”中的每一把其實都蘊含了一個觀察歷史的視角,甚至是一種獨特的思維方式,圍繞它們進行的深入探索,有望從三個維度全面撐開中國古代史研究的格局。從縱向的維度,每把鑰匙均堪稱突破斷代藩籬的利器,是史學內部獲得貫通認識的有效抓手;從深向與橫向的維度,每把鑰匙所引出的亦多為相應時代的核心問題,無一不具備跨學科對話的可能,政治學、社會學、地理學、民族學、經濟學、天文學、考古學、文學等學科都可能被調動起來。上述具體研究理路上的進展,恐非鄧先生當年提出“四把鑰匙”時所能想見,但四通八達的整體方向應該和他心底對實證史學的理解與期待相去未遠。
以上臆解或亦有裨于反思時下的史學路徑。作為當代宋史研究的開創者、“海內外宋史第一人”,鄧先生的通人底色似乎不甚為人提及,類似情況還包括唐長孺、韓儒林、譚其驤等諸位先生。他們常常被定位為在一個斷代或專題領域取得最高成就的權威學者,但作為聯結民國學術與“文革”以后學術的一輩,他們其實均是通人治專史,筆下的斷代史多具通史眼光(或即陳寅恪《敦煌劫余錄序》所謂“通識”),足以牽動前后脈絡,甚而影響其他學科。如此說來,我們所習知的、嚴守藩籬的“斷代”治史的研究路徑和培養模式,其實只是近四十年逐漸形成的新傳統,而背景正是在此之前的三十年劇變,造成原本求真、求通的實證史學傳統的不絕如縷以及與之相配套的系統學術訓練的嚴重缺位,故就學術本身的脈絡而言,亦未必具有天經地義的合理性。在分科斷代治史已呈現過密化趨勢的今天,完全回歸舊有史學傳統既無可能亦無必要,況且深度的斷代史研究確可提供十分緊要的專業訓練,把握史料的復雜性、獲得切實的時代感和歷史感皆有賴于斯,因而求通之道似當在探索如何始于斷代而不止于斷代,究竟是先“淵”后“博”還是非“博”無以致“淵”……循此視角細忖“四把鑰匙”的學術意蘊,重觀中古史中心與史語所、文研所的學脈關聯,以及鄧先生草創之際的種種擘畫,我們或許又會有全然不同的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