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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朱舜水

2022-05-30 10:48:04韓東育
讀書 2022年11期

韓東育

朱舜水是個奇人。這不光是因為其絕處求生的本領,能讓他在反清復明運動中有驚無險地穿梭于舟山、日本、安南十五載,更在于他一路走來一路光焰,俯仰欬唾悉如舜典,以至于撒手塵寰后竟被水戶藩主德川光圀作為唯一的外人賓師葬入自家墓地,還為其親泐碑名!像他這樣獲得日本方面的贊許比中國還要高的人物,在中日交流史上,堪稱絕無僅有。

朱舜水(一六00至一六八二),名之瑜,字魯嶼,號舜水,浙江余姚人。明亡后,以恢復明室為職志,至死不渝。梁啟超說:“我作《朱舜水年譜》,在他死后還記了若干條,那是萬不可少的。他是明朝的遺臣,一心想驅逐滿清,后半世寄住日本,死在日本。他曾說過,滿人不出關,他的靈柩不愿回中國。他自己做了耐久不壞之靈柩,預備將來可以搬回中國。果然那靈柩的生命,比滿清還長,至今尚在日本。假使我們要去搬回來,也算償了他的志愿哩!”(《朱舜水先生年譜》附錄)也正是在這漫長的等待過程中,朱舜水當年的“乞師”不成,反而使明治兵艦不請自到;而有日本國參與的中國內亂,也給他的母邦帶去了東洋人的災難。后藤新平的感慨道出了一點聯想式的真實,即“明季征君朱之瑜,鄰邦所貢之至琛又至寶也”,“其純忠尊王之精神,滂溥郁屈,潛默醞釀,可二百年。而遂發為志士勤王之倡議,一轉王政復古,乃至翼成維新之大業,以致國運今日之蔚興。我之所得于之瑜固大矣”!然“若更令有知禹域亂余之危局,其或拊膺而長嘆太息歟”!(后藤新平:《朱舜水全集》序)

我對朱舜水感興趣,緣起于本世紀頭十年的“明清鼎革”再討論。之后,從二0一二年七月起,曾作為成員,與徐興慶組建的“水戶德川家舊載朱舜水關系史料調查團”一道,連續三個暑期到日本展開以朱舜水考察為核心的學術調研工作。德川博物館,舊名水戶彰考館,現藏有水戶德川家歷代藩主、彰考館館長、館員、明末遺民、僧侶以及早期切支丹信者的生前文物、文獻共計五萬余件,且三百年來從未對外公布過。此番公開的是朱舜水與長崎、朱舜水與德川光圀、朱舜水及其弟子遺著、朱舜水的書詩與畫、朱舜水與禮儀祭祀等五大項相關文獻,涉及文集、遺著、書簡、畫卷、對屏、印譜等各式各樣不同的內容。筆者見證的一個“事件”,發生在二0一三年九月二日。當時,負責從倉庫里出納文物的博物館館長德川真木女史,像往常一樣,拿過來一個普通卷軸。可沒想到的是,打開一看,大家全都驚呆了—卷軸居然是一九一二年被展出于東京第一高等學校(一說東京大學圖書館)且被認為早已損毀于戰火的中華一級文物—《監國魯王敕諭》(下簡稱《敕諭》)的原件!這無疑引起了轟動,也使研究工作從此下沉至深水區,因為藏諸其中的朱舜水不明點,至此已和以往的散見疑竇聯袂成帷,而對于朱舜水兩地居所“水戶—江戶”一線的實地踏查,又顯然為這一類的朱舜水研究,提供了現場還原的巨大可能性。

朱舜水是明清鼎革期的重要人物之一,但他的重要度,顯然是經日本人的轉述才逐漸擴大開來的。這有助于理解,為什么日人岡千仞來華后發現,在日本幾乎是家喻戶曉的朱舜水,在中國反而鮮為人知;而且,舶自日本的朱舜水文集當中和朱舜水形象背后,其實還有很多難以察知的隱情。這意味著,今后的觀察可能會有幾分破案的色彩,因為至少,對《敕諭》的新研究,使其名篇《安南供役紀事》(下略稱《紀事》)特別是其中寫給《敕諭》的兩封回信—《上監國魯王謝恩奏疏》(二月十七日,下簡稱《謝恩奏疏》)和《上監國魯王奏疏》(五月二十七日),已露出了不止一處的邏輯不通。

朱舜水六度安南(今越南)往返,可謂艱難險阻備嘗之矣。可是,由于相關的資料遺存只有《紀事》一篇,并且該文字又通篇出自朱舜水個人之手,因此,人們對此文便很難抱懷疑態度,而只能對他在越南人面前堅辭不拜的英雄氣概和大國風范欽佩有加。朱舜水去世后,其日本弟子安積澹泊,在《明故征君文恭先生碑陰》上簡要歸納了《紀事》的大體經緯:“監國九年,魯王特敕征之。征君適在交趾,奉敕歔欷,欲往赴之。會安南國王檄取流寓識字之人,官差應以征君。國王召見,逼而使拜,征君長揖不拜。君臣大怒,將殺之。征君毫無沮喪,辨折彌厲。久而感其義烈,反相敬重。”戴笠《跋安南供役紀事》中所謂“先生以逋臣客軌,執義自高,不為罄(磬)折,死亡不顧,言奪氣爭,錚錚鐵石,今古上下,無其事,無其人……使荒裔知有凜凜大節,全斯中外高風,可稱今古第一義幟”,與梁啟超《朱舜水先生年譜》中“啟超案”所云“此事在先生全生涯中,如颶風一度來襲,瞥然而逝。然先生方正強毅,鎮靜溫厚,諸美德皆一一表現,實全人格之一象征也。故備載其始末(指《安南供役紀事》)如右”,均出自對朱舜水《紀事》自筆的感慨。可當問及朱舜水憑什么當著安南國王的面厲聲“抗役”卻反而能絕地逢生時,《敕諭》就顯得十分重要了。

《勅諭》的落款時間“魯監國九年”,為清順治十一年即公元一六五四年。該文是南明政權監國魯王朱以海為延攬朱舜水共襄恢復大業而撰。因被發現時朱舜水已病逝于日本,所以直到一六八二年弟子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才首次發現了這通秘不示人的《敕諭》,并于一七一五年被德川光圀收錄在《舜水先生文集》中。這意味著,他生前應該不會把“身蒙征辟之榮”語及近習者和“親友門人”。從《敕諭》的文字看,魯王為明室恢復而對朱舜水思賢若渴的急迫心情,已表達到極致。作為監國而能夠如此低姿態地與臣下袒布腹心,這在歷代“敕諭”中實屬罕見。唯因關山迢遞且朱舜水居無定所,所以直到三年后《敕諭》才輾轉至朱舜水手中。當時,朱氏正被“軟禁”于安南,且生死系于一線,故可以想見其看到《敕諭》后凝重而激動的心情,所以有“巾衣香案”“謹擇吉日”“叩頭謝恩”“欽此欽遵”等夸張舉動—而這也就是他在寫給監國的回函《謝恩奏疏》中要立下為魯王效力和匡扶明室誓言的原因:“臣雖無節義文章,足副主上夢寐延佇之求,至于犬馬戀主之誠,回天衡命之志,未嘗一刻稍遲也。”然而,更為直接的危險應該是朱舜水遇到了“安南供役”事件,即被安南人強行“差官”為文書的麻煩。他本人似乎一度把不肯屈就“安南王”的行動理解成將為大明尊嚴而殉節赴死,于是,《謝恩奏疏》曾一轉而為與主上訣別之遺言。可是,朱舜水三個月后再寄給魯王的另一封信—《上監國魯王奏疏》卻表明,朱氏并未“就義”。按照朱氏的說法,安南人倏忽間變得和善有加且唯唯諾諾,是因為他們對自己奉衣帶詔身份所提示的“征君”地位已有所耳聞。《謝恩奏疏》顯示,幾乎就在命懸一線那一刻,他已及時通過能證明自己身份的帖子《欽奉敕書特召恩貢生頓首拜》,給對方遞上了特別的提示,并且之前也透過“黎醫官”說出了自己的非常來歷并有意讓醫官轉達給執政。朱舜水與生俱來的“華夷”觀念讓他堅信,在封貢時代,其“征君”身份是能夠保障其超越國界的尊貴、威嚴甚至生命安全的。即便在明廷式微、社稷危殆之際,千百年來形成于中華世界的權力與權威,在周邊國家中應仍有余勇可賈。在這樣的預設下,當(安南)差官提出“茹主(大王)征諸儒,如何議論”等問題時,朱舜水的回答顯然意味著權威和標準:“天子方得言征,大王即盡有東京土地,而中國盡復其位號,不過荒服一諸侯王耳,何敢言征!”差官聞之,“點頭曰:‘派!派!派!(平聲,是是是),連說八九聲”。而朱舜水所見聞的個別事例,似乎還解釋了他何以在安南王要求其下拜時會抗命不遵并露出了一臉的看不起。他曾對當地人說,自己能行止安南,原因為“安南、朝鮮”乃“知禮之國,是以遁逃至此”。可沒想到,“今貴國不能嘉惠遠人”,甚至見中華來人就急著要算卦看面相,“問所非宜,終不知為褻客”,“已后幸勿再及”!言語之間,已為大家勾勒出一個“非禮”的世界。

那么實際情況又如何呢?陳荊和的研究顯示,時“賢主”(安南王)和阮府對于朱舜水“安南供役”之真意,不過是臨時征用其一干人替他們起草敵后招撫及懷柔工作所需的文告及函件而已。朱舜水之抗禮雖一時使賢主不快,但及知朱舜水原意后,則能釋然而解,毫無順我者生逆我者亡之獨裁作風,甚至有意延聘他于幕下。張醫官所轉賢主對朱舜水的評價是:“高人,我不知其胸中,但去問的無有不知,這見高得緊的人,我安南自然沒有,便是大明,如此人者恐怕也少。”陳荊和認為,這句話因出自朱舜水自身之筆下,難免令人無聊生厭,但如果真出于賢主之口,則更可證實賢主對舜水之推重。既然賢主如此尊敬,文武百官亦無不傾心思慕,那么為何朱舜水還要在上魯監國第二道奏疏(《上監國魯王奏疏》)中向魯王懇求“倘主上必不忍棄臣于外,乞敕藩臣,明言索取,彼必不敢再復拘留”呢?實際上,知道朱舜水無意于仕途后,賢主并未加以挽留,其間也根本沒有聳人聽聞的了不得的大事。所以細讀《供役紀事》,再參較越方同時代史料,總會覺得整個事件不過是舜水一人之獨角戲,其小題大做的成分相當多。而朱舜水對安南的“非禮”式描述,在陳荊和看來也是有違事實的。阮府官員傾向禮教之風氣者久矣。《東西洋考》“交趾交易條”早就說:“土人嗜書,每重貲以購焉。”阮主所轄地區乃著名禮教之邦,阮府官員雖身在戰亂,仍不忘文教。倘安南王真不知禮,朱舜水不畏死的“表演秀”也就沒必要做了。而且當時,阮府與中國之間未嘗有邦交,更談不上宗藩關系。這意味著,在安南人看來,朱舜水并不是帶有公務或官銜的什么大人物,而不過是以難民或商賈身份客寓會安的僑民。并且“據管見,應聘魯王征召云云很可能是舜水突然被征,為抬高身價,或者為其不拜阮主作辯護而發之言辭”而已。言外之意,“天子方得言征”和“荒服一諸侯王耳”等話,不過是朱舜水自抬身段的自說自話,而那時的安南人是聽不懂的。

陳荊和的上述分析,一定程度上驗證了朱舜水的“迂回其道”,即名為見魯王卻轉而“靜候夏間附船前去日本,復從日本,方達思明(廈門)”等一般人難解的做法。然而面對眾人的“競詆狂惑”輿論,他除卻“臣之苦衷,不便明言”一句外,起初并沒有給出任何具體的說明。不過大家注意到,朱舜水擺脫安南糾纏后所到達的第一站,果然是日本而不是思明。至于朱舜水何以如此為之的理由,其弟子曾代言稱:“先生欲歸桑梓,潛察中興之勢,而屢經窘迫,資裝匱耗,乃又上疏魯王,陳其情狀。明年戊戌夏,又至日本。蓋因魯王之召,而欲從日本抵思明,親據情實而決去就也。是時海內幅裂,兵革鼎沸,欲從安南直赴,則行路艱澀,是以欲取海路,而舟山既陷,先生師友擁兵懷忠者,如朱永祐、吳鍾巒等,皆已死節。先生聞之,進退狼狽。然欲審察時勢,密料成敗,故濡滯沿海,艱厄危險,萬死如發。于是,熟知聲勢不可敵,壞地不可復,敗將不可振。若處內地,則不得不從清朝之俗,毀冕裂裳,髡頭束手,乃決蹈海全節之志。以明年乙亥,又至日本。”(今井弘濟·安積覺:《舜水先生行實》)這或許已經替老師解開了“臣之苦衷,不便明言”的謎底,但奔赴思明的目的不過是“親據情實而決去就”等“看看再說”的態度,卻表明舜水“勤王”的意志并非像《謝恩奏疏》中所期許的那般堅定。而更加真實的信息,應反映在朱氏定居日本后與弟子的那段坦誠道白中,即:多虧當年魯王對他知之不深(只以朱舜水為貢生),否則,他也將和那些殉國者一道去“舟山同死,不得來此有今日之事矣。可見萬事皆有伏倚也”(《答安東守約問八條》)。這種為躲開征辟而暗自慶幸的語氣,已很難讓人相信朱舜水真的就接受了《監國魯王勅諭》的“特敕”;而他對安東守約的這番細語還表明,所謂生前秘不示人的《敕諭》,其實也沒有必要再去示人了。

雖不能輕言這便是朱舜水的海外行事風格,但有些言語和行動之間的不協調事例,后來仍不時出現在他的在日經歷中,也包括被某些日本友人有意無意的反用。

首先遇到的問題是,他一六五九年定居日本時是自己的“乞留”還是日本人的“懇留”。因為明清交替之際大陸不靜和西方基督教的東漸,德川幕府已于一六三九年起采行了“鎖國”策。這意味著,明清鼎革后朱舜水想定居日本,并非易事。在《上長崎鎮巡揭》一文中,我們讀出了朱氏的這份焦慮。先是,他于“辛卯歲十月”對長崎長官控訴了明季無道致清人入主的悲情,也直抒自己“世叨科甲,世膺誥贈,何忍辮發髡首”的苦衷,希望“貴國之王加禮遠人”且“亦止瑜而已,此外更無一人可以比例”。而更進一步的原因是,“今瑜歸路絕矣”,且“瑜之祖宗墳墓,家之愛子女,皆在故國,遠讬異域,豈不深悲!只欲自全忠義,不得已耳。幸閣下哀憐而賜教之。瑜雖亡國之士,不敢自居于非禮,亦不敢待閣下以非禮,故專人赍書進上,非敢悖慢也,臨椷可勝惶悚待命之至”云云,甚至說到了“若蒙收恤,瑜或農、或圃、或賣卜、或校書,以糊其口,可不煩閣下止廩餼”的程度—其“乞留”中情,一望便知。可后來,他在《與孫男毓仁書》中卻有了與上述不同的說法:“日本禁留唐人已四十年。先年南京七船,同至長崎,十九富商,連名具呈懇留,累次俱不準。我故無意于此,乃安東省庵(守約)苦苦懇留,轉展央人,故留住在此,是特為我一人開此厲禁也。”類似日本人央求“我”留下甚至勉強“我”留下的表達,還體現在他寫給好友王儀的書信中:“先年專人到崎,弟本不肯遣,小宅生順三相強。此時宰相源公就國,適遇水災,驚遽無可商議,不得已勉從彼言。”(《與王民則書三首》)

其次,日本友人的某些做法曾屢讓朱舜水感到沮喪。定居日本后,德川光圀念及朱舜水年高體弱,曾有意讓他的孫男毓仁前來,結果以所謂“礙法禁”,“不能詣武江(江戶)”的理由,被拒絕東來。然而,據《舜水先生行實》載,當時,朱舜水之所以跟孫子“以書通情”,也正是因為“老疾不能赴長崎”。于是,“上公(光圀)聞之閔惻,欲召毓仁侍養,而毓仁受母命而來,當歸報母,故踟躇不敢遵命也。于是上公諭先生,使門人今井弘濟往長崎,賜赍毓仁甚優渥”。據載,毓仁是戊午年(一六七八)十二月到達長崎的,今井則于己未年(一六七九)四月抵長崎慰問毓仁,并于當年七月返抵江戶。梁啟超《年譜》稱:“毓仁歸。越六年乃克再來,而先生遂不及見。”起初,朱舜水大概以為有光圀出面,所以才會像梁啟超所說的那樣“以為毓仁可來江戶”。然而,這一順理成章的想法,卻被毓仁以“先回家稟母說爺爺安好,然后再返回日本”等理由給拒絕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于祖于母,孝心兩得矣”。結果,“七月,弘濟歸都,備述毓仁之意及桑梓之信。先生憮然感愴”(《舜水先生行實》),且不禁浩嘆:“仆去家三十五載,今年八十歲,小孫涉海數千里遠來,茲在咫尺,反不得一面,若祖若孫,何以為情?!”(林晦廬輯:《明代軼聞》)就事理而言,毓仁既然不辭生死顛簸來日本探祖,公孫至少應該親見一面才是。而且一六七九年舜水已年屆八十,今井在向毓仁介紹其祖父時也沒必要回避“先生素患咳血二十余年”的事實。對如此年高體弱、朝不保夕的老人,只以回家報信為由即謝絕見面,且六年后返日時朱舜水已駕鶴西歸,說明毓仁所言,是有違常理的。從時間上看,及今井抵達長崎時,毓仁已經在長崎駐留四個月之久,完全有時間親赴江戶與祖父面晤。倒是日本人很注意了解朱舜水在寫給毓仁的信中都提了些什么:“先生寄書審問祖宗之墳墓,舊友之存亡,且警之以國亡家破,農、圃、漁、樵,自食其力,百工技藝,亦自不妨;惟有虜官決不可為耳。竟不及其他。”一個“竟”字,透出了警惕和防范。親族之人既不得來,友人總還可以吧?于是,朱舜水給光圀寫了封信,備述老病境況,看能否讓當年一起在海上經營恢復之資時的老友王儀(王民則)前來照顧自己,并告訴光圀,王儀“已于六月十八日到港”。據說光圀聞之,十分高興,不但遣人幫忙辦理王儀的駐留手續,而且還給王儀準備了一套在當時來說堪稱高檔豪宅的住所—用屬下“孫兵衛”的家室,來迎接王儀。照理,朱舜水當對這一極佳的安排感激涕零才是,但他謝絕了。理由是:“此不獨本人(孫兵衛)怨咨而已,旁觀之人亦皆不平。必謂上公厚于新人而薄于舊人,親其疏遠而略其久役。不能為上公增美,而反為生怨,瑜獨何心?”單從光圀的安排看,人們找不出安排者有何不妥,而受關照者的正常反應,大概除了感謝,還是感謝。然而,朱舜水的過人之處在于,在向光圀表達了自己誠摯謝意的同時,也明確地告訴光圀此事斷不可行的道義根據。對于身無分文資本而唯憑道義立身的朱舜水來說,無端受恩幾乎是他寄身異域的最大忌諱之一。于是,堅辭固請,便只能成為舜水在這個問題上的唯一選擇。人們注意到,在文書中并沒有見到光圀對朱舜水要求的拒絕字樣,相反,倒不時可以從日本學者的研究中讀出這樣的結論,即:光圀不是不想關照舜水,而是這一番美意最終被舜水所拒絕(石原道博:《朱舜水》)。只是,相關資料顯示,王儀最終并沒有被叫來江戶。無數跡象表明,朱舜水自達日本至死,幾乎未與任何中國親友見過面;所通信函,亦無一不被明錄在案,并最終匯總于《文集》,幾無絲毫隱私可言。

至于他的所謂“私生活”,似乎就更有些匪夷所思了。有三條材料,可列在這里供有心者去琢磨。其一,“諸王以其遠客,納侍女十二人,竟一不御。在日本四十年,終而葬焉”(邵念魯:《明遺民所知錄》);其二,“(舜水)離家四十年,不接婦女。或諭以置妾以備藥餌之奉,而先生不許焉”(《舜水先生行實》),“問其由,則曰:‘七十行役之說,屢承懇懇至意……但此事不宜茍且。不佞之守身,至今如執玉奉盈,猶來奸人讒賊,萬一真足以自污,洗之亦不白矣,可不懼乎”(《與安東守約書》);其三,“舜水歸化歷年所,能倭語。然及其病革也,遂復鄉語,則侍人不能了解”(《先哲叢談》)。史載,朱舜水不但能講一口流利的日本語,而且還用和文撰寫過一部《學宮圖說》。如此精湛的日本語交際能力,會因一場病而遺忘殆盡,有點天方夜譚。難道使“侍人不能了解”才是朱舜水的真實目的?未可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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