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2017年浙江高考語文卷,選取了青年作家鞏高峰的短篇小說《一種美味》作為現代文閱讀理解篇目。
文章描寫了家境窮困的主人公一家第一次吃魚湯的經歷。喝完湯,主人公回到灶前添柴火、煮豬食,抓到了從鍋里蹦到地面的那條草魚?!艾F在,它早已死了,只是眼里還閃著一絲詭異的光”——文章以此作為結尾。考卷上,出題人請考生對這句話進行理解與賞析,答案價值6分。
無數考生蜂擁至作者鞏高峰的個人微博下,請教他的創作動機。鞏高峰回答:“標準答案沒出來,我怎么知道我想表達什么?”
“你考試的時候必須揣摩一下出題老師的想法,不然的話你就拿不了高分。”這位從未參加過高考,但作品多次入選中考和高考語文模擬試卷的青年作家后來在接受采訪時說。之前,他也做過自己文章的閱讀理解題目,成績勉強及格。
正令許多父母和老師困惑的是:除了試卷上的得分利器,閱讀,應該在我們的教育里扮演著什么角色?應試教育的重壓之下,我們如何引導孩子閱讀?更要緊,也更根本的是,讓孩子學會閱讀,是為了什么?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溫儒敏,曾在自己一門面向全校本科生開放的選修課“現代作家作品研究”上發起一項調查,請這些高中時成績在各省市名列前茅的學生們寫一篇小論文,回顧和評價他們中學階段語文課程的開設情況。
令溫儒敏驚訝的是,這群十分擅于應試且最終在這一人才選拔體系里拔得頭籌的學生,竟有40%對中學語文教育持有批評甚至反感的態度。
不少學生都不滿于課堂上所教授的那種“缺少整體感受、完全依靠文章分析”的套路,以及把文章過分拆卸細解的閱讀方法。
“簡直就是解讀的暴力”,一位中文系學生如此寫道。
溫儒敏常年參與語文教育的課標修訂、教材編寫、專題調研等工作,他也承認,現在的語文課把“美文鑒賞變成了冷冰冰的技術性分析,甚至淪為考試技巧應對”。閱讀本應是一種美好的享受,現在變成了苦差事,生生“敗壞了學生們閱讀的胃口”。
這就本末倒置了。
在溫儒敏看來,語文能力的綜合培育,學生對文字的理解、感覺、體驗、察悟,應在大量閱讀中逐步去習得。沉浸式習得——也就是所謂的“涵泳”,才是語文閱讀教學的最佳境界。
所以,語文閱讀教學過程中,比技術分析、答題思路更重要的,是激發孩子的閱讀興趣、培養孩子的讀書習慣。
溫儒敏在北京大學一年級新生中進行過一項調查,發現,那些課外閱讀量大、知識面廣,讀過很多“閑書”的學生,普遍思想比較活躍,整體素質也高,反觀那些只熟讀教材和教輔的學生,即使高考成績不錯,轉入大學后學習也會變得比較困難,思路不夠開闊。
他在《溫儒敏語文講習錄》一書中寫道,之所以會存在“高分低能”的學生,這個能力的“低”,與讀書的多少大有關系。
陳思婧在浙江省一所中學教授初中語文,她在教學工作中發現,學生的語文成績基本是和閱讀能力成正比的。通過閱讀,學生得以快速提高自己的寫作能力、思維能力和個人認知水平,反過來,對于語文學習起到毋庸置疑的助益。
“不僅如此,他們還能收獲更廣闊的世界,擁有自控力和獨立思考的能力。愛閱讀的孩子更有自我主張,不容易人云亦云?!标愃兼簩δ巷L窗說。
與閱讀作對的,首先是應試教育。
溫儒敏在常年的教學調研中發現這么一個現象:很多孩子在小學中、低年級時,還是喜歡讀書的,到了高年級和初中,也較多地接觸各種書籍,可從初三開始,讀書的興致和數量就一路下滑,到了高中,讀書變得尤其功利起來。
年級越高,讀書情況越差,這是一個基本事實。
課業日益繁重是一方面?,F今的語文閱讀教學思路,是先將課文分段,然后找中心句,逐段分析,甚至連詩歌也照此辦理,如此技術化套路化的應對,在一堂堂語文課上不斷消磨著學生們閱讀的興致。
應試教育大環境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是很難有根本改變的。溫儒敏說,我們必須承認這一基本現實,“盡量去應對,讓我們的學生考得好,同時又不把他們的腦子搞死”。
怎么平衡?轉變語文教育的思路和方法,“把培養讀書的興趣,作為語文教育的頭等大事”。
閱讀既能幫助學生應對考試,取得一個好分數,又能真正提高學生的語文素養,為他們一生打好底子。
溫儒敏斷定:這是關鍵,做好了就能給當下的語文教育治病。
然而,問題在于,目前語文課上對閱讀方法的傳授太過單一,幾乎都是分析性閱讀。語文老師將一篇文章拆解得七零八落,領著學生們概括它的作者意圖、背景、主題、段落大意、思想意義、教育價值等等。
這不該是閱讀的普適方法。溫儒敏認為,針對不同的文體、不同的文本,閱讀方法應當有所區別。比如,小說、詩歌、散文,就不宜采用議論文的讀法,不能以分析性理解為主,而應當著重鼓勵想象與體驗。
閱讀不止有精讀,也有默讀、瀏覽、快讀、跳讀、猜讀、比較閱讀等等,各有其技巧方法,需要一一學習,根據不同文本,看情況選用。
還有一些常規的閱讀觀念也是需要改變的。
比如,要求學生“不動筆墨不讀書”。如果,每一本書都要求學生去摘抄詞句,要求他回答問題、書寫讀后感,以檢查他是否讀過和讀懂了,總是帶著任務去閱讀,負擔沉重,孩子讀書的趣味就減半。
再如,要求孩子對每一本書都有深刻的理解。很多時候,讀書了解一個大概即可,不求甚解可以拓寬閱讀面,也可以培養讀書的興味。
總之,閱讀不應該被賦予太多桎梏和要求——這是溫儒敏的主張。培養孩子對于閱讀的興趣以及興趣的持久性,是當下語文教育的首要目的。
陳思婧曾收到過一位家長的反饋,對方的困擾在于,孩子在家喜歡看課外書,特別是楊紅櫻的書,但對課程規定的必讀書目興致不高。她試著要求孩子去看必讀書目,孩子卻說,不好看,沒意思。

讀什么樣的書才是有益的?這也是父母和老師的普遍困擾。
課程大綱推薦的書,多數孩子往往不愛讀。學生之間流行的讀物,父母和老師又看不上。
讀經典自然是好的。不過,溫儒敏覺得,讀書是非常個人化的事情,不同年齡階段、不同性情,讀書興趣各有不同。不能簡單地制止孩子去讀他們喜歡的閑書,“閑書讀多了,對閱讀能力也是一種幫助,讀書習慣養成了,審美水平自然而然會提高”。
至于,學生不喜歡閱讀經典,是天然的。只能慢慢引導,不能強制。在孩子的自我成長過程中,他們會自我調整、自我塑造。
趣味依然排在第一位。爾后,日積月累,審美和深度自然會慢慢提高。
兒童文學翻譯家馬愛農也贊成這一點。她崇尚開卷有益:“只要是孩子喜歡讀的,我覺得就是有益的。”
她不主張過早地讓孩子讀知識性的、教育性的書,不要讓小孩子被固定在一個框架里,可以讓他們多去看一看想象的、不確定的、發散性的東西。以她個人的成長經歷來看,這對小孩想象力的塑造十分重要。
不過,馬愛農也建議孩子們去讀一些兒童文學名著,它們故事性強。她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翻譯過不少名著,發現,這些作品之所以被選為名著,有其道理。她翻譯過《綠野仙蹤》《小王子》,里面描寫的故事她自己都百看不厭,過了很久,經典的人物形象還是會在腦海里冒出來,回味無窮。
這些故事蘊含的道理雖然簡單,但是非常重要的常識。孩子們會從自己讀過的故事里得到一些東西,使之成為自己性格的一部分。
“對孩子人格的塑造,肯定也是有幫助的?!瘪R愛農對南風窗說。
閱讀的另一個敵人,或者說另一群敵人,是手機游戲、短視頻和社交媒體上的碎片化文字。
據陳思婧觀察,這些伴隨互聯網社會而生的新事物,對孩子們在語文學習上造成的影響,比人們想象中更大。
幾乎所有小孩和家長都明白閱讀的重要性,她說,家長和老師都在有意識地去培養孩子的閱讀習慣和能力。學生上自習課,完成作業后都會選擇拿本書出來閱讀,學校也會鼓勵這一做法。
可陳思婧發現,很多學生的閱讀,停留在淺嘗輒止、走馬觀花的程度。有的學生拿出了書本,也只是捧著書發呆,無法集中注意力,完整、持續地閱讀。
說到這兒,陳思婧有些沮喪?!八麄儾辉敢庾鲂枰伎嫉幕顒印!彼稳菀恍W生的狀態。
“有的小孩,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某一頁,提醒他一次才會往下讀一段,或者是非??焖俚匾荒渴小o論是哪種情況,閱讀都幾乎沒在他們的腦子里留下任何痕跡?!标愃兼赫f,“但如果播放視頻介紹這本書的內容,或者是給比較簡短的文字,他們會立刻感興趣很多。”
她所在的語文教學組,會定期舉行一些閱讀活動,如課前五分鐘演講、講故事大會、名著知識競答等,希望提升學生們的閱讀興趣。
這些語文老師的對手,是產值上百億,用算法俘獲人心智的游戲產業和短視頻產業。他們想盡辦法,希望從屏幕里將小孩的注意力奪回到書本上。
在陳思婧看來,玩手機和讀書,這兩件事給小孩帶來的更為根本的差別,在于自律性的培養。
相比更加花哨、充斥著感官刺激的游戲和短視頻,從閱讀中獲取樂趣的理解門檻相對更高,更需要孩子沉下心來,對文本進行深刻的思考。
“沒有小孩天生喜歡閱讀,他們很容易倦怠。”陳思婧說。
溫儒敏更是直接且尖銳地指出,如今,所謂教育的兩極分化,“簡單講就是從小玩手機游戲和從小養成讀書習慣,是這兩類人的兩極分化”。
這論斷聽起來有些夸張。自然,也有些人持反對意見,說未來是算法的時代,相比書本,游戲才是更加順應時代趨勢的產物。
可誰知道呢?孩子會長大,時間會證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