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美仙
中國現代性話語催生于現代民族國家建構的過程中,在近現代中西碰撞的西學東漸熱潮中,知識界學術話語在不同向度的爭鳴中此起彼伏地展開全面建構,開啟了中國文化現代性方案的設計規劃與實施。在國家層面,以西方為參照的“民族”作為現代性概念成為知識界的重要話語實踐,中華民族作為國族的概念確立起來,在救亡圖存的時代主題中廣泛動員內部各民族,各民族開始進入國家主流敘事,其文化開始被納入現代性學術視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民族轉換為內部各民族的特指,統一的多民族國家話語包含了民族話語,而民族多聚居于國家的邊疆,邊疆是國家整體利益和治理的關鍵點之一,于是,民族成為顯性話語,作為民族對國家認同正向價值載體的藝術在豐富的社會語義中凸顯出來,話語建構得以展開。近現代以前,民族及其藝術在大一統的王朝敘事中基本被遮蔽,只在野史逸聞中偶爾被提及,近現代以來開始的現代性話語由知識界自覺地代表國家主流話語進行建構,民族主體處于缺席狀態,保持著歷史性沉默。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嶄新的民族社會文化實踐滋生出新的問題領域,國家文化藝術建設經驗為其提供了相應的理論資源,不僅為民族藝術話語提供了建構的重要契機,也得以在國家話語中展開其話語實踐。在新時代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語境中,文化強國建設的要求將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建設推進到文化發展前沿,彰顯了文化藝術的重要性,多民族豐富的藝術實踐是中華民族藝術話語建構的理論礦藏,在時代話語實踐中如何將其轉換為理論話語,為民族藝術發展提供預判及引力、動力和支撐,更是各民族以藝術方式參與到國家敘事的國家治理問題。反思民族藝術現代話語建構的文化邏輯與基本特征,對話語的歷史建構進行祛蔽和解魅,并立足于新時代新問題建構當代話語,基于正確的歷史觀、國家觀、民族觀和文化觀揭示其邏輯與方向,是中國話語體系建構的總體要求。
中華民族文化具有深厚的根基、底蘊和生命力,文化藝術在傳統社會中有著重要地位,因此有學者提出,中國社會現代化模式的特殊機制深藏在文化特別是藝術和審美的情感結構中,中華文明面向現代社會再創造是人文學科的核心任務。①參見王永健、王杰《走向田野的審美人類學研究——王杰教授訪談》,《民族藝術》2021年第3期。民族藝術在中華民族現代化進程中開始話語的自覺建構,在啟蒙與救亡主題下中國文化現代重建的方案中,其裹挾在“以美育代宗教”至今百余年中國藝術現代話語建構中,未能產生出相對自洽的話語。作為統一的多民族國家,不僅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70余載鮮活豐富的文化藝術實踐需要理論總結,國家文化從傳統向現代轉型中的現代性話語建構也急需理論資源,而且新時代文化自覺自信對中國話語建設提出迫切要求,作為中國話語組成部分的民族藝術話語在多元一體民族格局中的意義及其較為薄弱的基礎,顯現了其建構的必要性和緊迫性。
整體話語缺失。中國現代藝術話語是在借鑒西方資源的過程中,不斷整合中西兩套話語建構的,已形成較為完備的體系并不斷深入探索創新,主要以超越日常生活并以本體為主的純藝術為話語表述對象,而各民族眾多的藝術實踐尚未完全超拔于生活的實際,與現代藝術話語不完全匹配,很多都是在現代藝術概念和體系的召喚下被研究者言說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其被統攬于國家救亡圖存的本土資源開始進入主流視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針對各民族藝術事項及其不同類別的理論有所發展,但多元一體視角統領下的民族藝術整體話語缺失,涉及藝術的言說大多止于某方面具體實踐的評判或個案的具體描述??傮w上,基礎研究較為缺乏,連對高頻使用的民族藝術基本概念都沒有共識性界定,更不用說較為系統地對民族藝術進行理論表述,應用研究多集中于“文化搭臺,經濟唱戲”思路中的文化產業開發,并在工具理性普遍而強勢的滲透中遮蔽了藝術的文化維度,忽略了其精神傳承。學科上,關注民族藝術的主要有藝術學、美學、民俗學、民族學、“非物質文化遺產學”等學科。邏輯上,各學科擁有融合互補的優勢,這有利于藝術話語整體建構,但實際上不同學科、不同旨趣形成了相對獨立的話語范式,彼此不易聯通融合,致使話語碎片化,有豐富的藝術資源,卻未能打造出相應的理論資源,且話語體制化系統化的學科位置相對缺乏,只在民族學下有二級學科“中國少數民族藝術”,學科通道極為狹窄,因而未能在國民教育中展開話語實踐,時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專業的設置應有益于此。隨著全球化的不斷深入,民族文化生活發生著時代性巨變,其藝術實踐的轉型急需理論解釋,而其自洽性理論的缺乏使現實生活與理論邏輯形成二分現象,眾聲喧嘩的熱鬧言說解釋不了正在發生的實踐本身。
話語鏡像失真。民族藝術話語建構過程包含在國家及其社會文化建構過程中,一開始就被整合進國家整體文化建設中,受到政治力量的支配及其他不同話語力量的改造,使話語建構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并與政治話語密切相連甚至就是其部分。作為主流文化的他者,不同歷史階段權力的復雜性帶來藝術話語不同的修辭特征,造成話語鏡像的失真。因近現代中西對照形成國人的文化自覺,而中西選擇的困境動搖了傳統文化的根基,加之西方堅船利炮的壓迫,使知識界突然失語,形成了社會普遍的文化焦慮。民族藝術作為救亡圖存的資源承載了國人的焦慮,導致主體性表述產生偏移,而民族民眾則置身于建構歷史之外成為隱性的他者,在缺席中保持著歷史性沉默。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民族藝術話語被完全整合進國家政治話語中,主要通過各種匯演成為國家現代化動員的力量和手段,是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進步的表征,民族雖然出場但并未真正發聲。改革開放后,全球化進程不斷推進帶來人們現代文化身份認同的危機,從而形成了新一輪社會普遍的文化焦慮,盡管開始對話共建,但在憂心傳統遺失而自身合理性文化身份將無法安放的過程中,話語的想象性表述更為突出,聚焦于民族藝術作為前現代化石的烏托邦特征,對傳統不變的想象以社會文化維度取代了此前話語強烈的政治維度。話語在國家和主流文化主導中與民族藝術自身實踐及其實踐建構有一定疏離,想象折射出了時代性鏡像,無法再現民族藝術認識論的客觀性。
話語意義凸顯?;诋敶F實的挑戰與要求,民族藝術話語建構在當代具有戰略性意義。從民族自身來說,理論可以指導實踐從而能動地改造世界,理論話語的缺失不利于豐富的民族藝術實踐未來指向的引領,只能順其自然地在其軌道上運行,任由時代因素的牽引、鉗制,從而有可能走向消極的發展,如傳統的快速流逝?!胺沁z”話語的建構某種程度上有效地引領了民族藝術的發展,所以,民族藝術當代實踐的巨變急需理論話語建構。就國家而言,加快構建中華民族藝術的學科、學術和話語體系,離不開各民族藝術經驗的支撐及其話語的構成。在現實層面,藝術的特殊性使其話語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具有不可替代性。況且,民族往往與邊疆相連,而邊疆是國家政治利益的核心部分,是國家安全的屏障。藝術話語有利于化解各權力各民族博弈下產生的邊疆危機,促進民族團結,提升民族文化自信。同時,邊疆具有溝通兩個以上國家的區位優勢,是對外開放和“一帶一路”倡議實施的前沿,通過邊疆向世界講述中國話語以及通過藝術潤化進行“文化邊疆”民心相通工程建設,需要國家話語權及其中邊疆民族文化話語權以改變邊境文化“倒流”現象,維護邊疆文化的繁榮和國家文化的安全。
西學東漸百余年來,中國文化現代轉型的現代性話語建構始于“沖擊-反應”式,知識界尋求民族救亡圖存的知識立場,使民族藝術一開始進入主流話語視野就成為國家話語資源并形成歷史連續性,折射著不同時代知識界的文化焦慮與想象,從而賦予其政治化、他者化、非適切性等魅惑特征。
國家在場的政治性。民族藝術話語始于近現代學界向西方學習借鑒過程中以西方資源對自身傳統進行改造以及對西方的抵抗,誕生于“發現傳統”中,在民俗學“眼光向下的革命”對民間文化重視中被發現并開始學理層面建設,是國家現代性話語部分。段炳昌認為,民族藝術納入中國現代學術視野是在歷史危機時刻“為中華民族走出危機尋找一個存在于民間的巨大資源和支持力量”①段炳昌:《序言》,載毛艷《中國少數民族藝術研究史(1900—1949)》,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頁。,學術與救國合一,其話語萌生直指民族救亡和國家興盛,是國家視角的知識論表達,傳遞著現代國家的文化想象和文化立場,承載著知識界為代表的國家焦慮。近現代邊疆危機中國家“治邊”戰略需求使民族藝術的意義得以顯現,“治邊”成為其話語生成的主要維度,如抗戰爆發后國家政治文化戰略重心往西南移動,邊疆民族藝術成為抗日救亡的重要文化資源,西南聯大選擇云南促進了云南文化的發展,區域內民族藝術進入主流話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國家話語的強大使民族藝術話語整合在國家統一的敘述中,成為民族團結、穩固新政權的政治策略,是旋律清晰集中的社會主義時代唱響的和聲,是各民族對新政權的深刻認同及其政治地位的表征。改革開放以來,全球化和本土化雙向建構開啟了話語重建,在傳統與現代遭遇引起民眾日常生活的巨大變革時,隨著國家在場的不斷推進如西部大開發,藝術作為社會發展的手段在邊地開發策略中被突顯,資源屬性及其社會功能彰顯,成為邊疆民族發展尤其是旅游經濟發展的重要工具并衍生出多向度的族群認同功能,隨后其助推社會發展的向度被不斷強化,在鄉村振興戰略中再度成為重要文化資源,顯現了國家在場中話語建構強烈的政治性。
自我缺席的他者化。民族藝術話語基本由主流文化主導,自我尤其是文化人參與合謀,按照主流鏡像的他者形象進行塑造,明顯的被代言特征顯現出自我缺席的他者化傾向,彼此的焦慮與自我的沉默帶來話語建構強烈的想象性,在西方與主流雙重話語中存在一定的“東方學”化及“自我東方學”化取向。近現代以前民族藝術在主流話語歷史之外,當歷史需要話語表述時,沉默的主體無法自我表述,被表述成為必要并通過主流來表述。①參見王越凡《現代性話語中的沉默與表達——論無聲者的存在、被代言與自我發聲》,《文化創新比較研究》2017年第1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其話語萌芽止于學理探討,是知識界救亡圖存與身份焦慮的載體,無關民眾鮮活的藝術生活。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多民族國家重視各民族藝術,以“頌歌”形式作為民族團結進步、國家繁榮穩定的政治話語,以超地方化融入國家整體敘事,以此紓解各民族急于融入國家身份的內在焦慮,是國家“民族化”“大眾化”文藝發展導向的注腳。改革開放后,全球化的推進催生了國人文化身份焦慮的集體征候,“人文精神被工具理性消解,民族文化受西方文化沖擊,大眾在日常生活中的倍感焦慮”②參見蔡正麗《當代中國社會的文化焦慮及其化解》,《合肥學院學報(綜合版)》2016年第3期。。藝術話語在自我與他者中互構,主流文化他者敘事在新一輪中西文化沖突中立足于抵抗工業文明的立場,將民族藝術作為尋找都市工業文明遺落在歷史深處的和諧完整的傳統生存理念的載體和方式。話語成為焦慮宣泄的出口,呈現一邊倒固守傳統的價值傾斜,表述的想象性更為突出,“看不到這一民俗藝術實踐者主體性的在場,也看不到藝術與藝術實踐主體生活的關聯性”③劉統霞:《被表述的民俗藝術——對商河鼓子秧歌的歷史人類學考察》,知識產權出版社,2011年版,第145頁。。自我敘事的立場及其話語呈現出與他者同向、同步的順應性與自我真實需求表述間的抵牾,在“異”的共識達成中以他者為鏡像完成自我建構,是迎合他者想象的自我想象,其對自我藝術知識的真實表述基調是揚棄和發展并通過實踐及其建構進行表達,在主流藝術的接納和廢置傳統的行為中表達著對自我傳統的真實態度。無論是自語還是他語,話語建構都呈現出強烈的他者化傾向。
對象解釋的非適切性。民族藝術話語在他者化建構中呈現出對藝術自身言說的非適切性,無法解釋民族藝術實踐這個社會事實本身,主要表現在對其藝術屬性和文化屬性統一性的切割上。民族藝術在歷史中不斷發展,在全球化席卷中遭遇現代而帶來其變遷轉型,但總體上仍保留著其民間性,具有鮮明突出的文化屬性,多是作為“民俗”文化而非“藝術”被認知和定位的。人們在言說其作為“藝術”時,主要借鑒西方藝術理論資源的主流藝術概念對其進行觀照,普遍的藝術概念切割了作為民俗整體的民族藝術,導致藝術分類無法相對周全地納入民族藝術綜合性、立體性的事實,而以此為基礎進行的邏輯分析,則用藝術“審美”的話語范式去框套具有較強文化語境和文化屬性的民族藝術實踐,導致其生活屬性被遮蔽,它與民眾生活的同一性和創演賞一體性及本體程式化等民間藝術的基本特性及其在文化體系中的位置和意義未能得到揭示。作為“文化”時,藝術敘事被懸置起來,藝術之魅被拋棄,主體對藝術的普泛性感知體驗和藝術的終極意義以及藝術之技未被納入視野,將它等同于一般文化或作為文化表征,僅成為民族文化的顯性標識。此外,“民族”的限制性修飾使藝術敘事與民族敘事過度地同一起來,民族話語他者化對民族時間上發展相對滯后與文化普遍的差異強調形成了自足的實體性異質傳統的民族藝術認知,賦予了其神秘奇異色彩并想象它處于靜止不動的“原生態”,話語取向與當下民族藝術生活實際相差甚遠。
無論是在他者單向還是自我與他者互動的雙向建構中,民族藝術話語都是由他者主導的,是不同時期主流文化基于自身需求塑造的自我的他者鏡像,在“民族”“藝術”“地方”等關聯遞進的想象中遮蔽與彰顯同時推進塑造出自我的他者話語。
藝術“民族”化。不言而喻,與其他民族如漢民族的藝術一樣,民族藝術是民族主體創造享用的藝術,但其命名方式與主流藝術或其他區域藝術具有質的區別,即不是如陜北藝術、江南藝術那樣以地域命名的,而是基于民族話語生發出“民族”化特征的命名。事實上,多民族國家的中國自古以來族類特性就被不同歷史需求從不同向度加以強調,近現代救亡圖存的現實需要使其正向話語得以建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強化民族話語,在民族識別、民族民主改革、民族社會歷史調查、民族區域自治等國家政策實施中,民族作為政治符號自上而下、從外到內、從客位到主位建構起來。①參見王菊《中國民族話語的現代性思考》,《廣西民族研究》2010年第4期。國家政治權力的介入使藝術話語幾乎被民族話語所包含和替代。雖然藝術的發展現實使藝術話語在民族話語內部逐漸破土生發,涌動出獨立成長的力量,但藝術總體上成為民族的附屬物,民族藝術并非其主體性的強調而是修飾性限制,其作為國家地域文化藝術和民間文化或主流文化的亞文化的真實面目被遮蔽,與其他區域的漢民族藝術未能放置于同一個邏輯層面上。
民族“地方”化。民族“地方”化是指將民族與特定的空間捆綁起來,且以遙遠的邊疆為主。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邊疆文化大發現后,在人們的認知中,民族與邊疆成為不可分的一體,盡管現代國家是均質國家,國家權力、效力在國家領土內分布是均質性的,主權意義上邊疆與內地沒有(也不能有)區別,②參見但興悟《“大一統”中國的重新塑造:近代邊疆危機與建省改制》,《學海》2008年第5期。且在國家治理中民族聚居空間已獲得與內地的同一性,但“遙遠的邊疆”與民族分布地域相對固定的相互疊加,仍然使民族成為異域空間的象征。在工業文明使傳統迅速瓦解消失的情況下,普遍的文化焦慮使社會掀起以“地方”為落腳點的民間傳統文化熱潮,在西部,其更多地與民族相連,地域性差異與民族差異相混合,民族藝術成為現代人鄉土情結的表征和載體,強化“地方”的“異”以滿足主流想象的需要,民族及其藝術以“差異”定型化,充滿了與內地藝術不同的“異”樣奇觀,在神秘、神奇、原始、獨特等諸多異質建構中,藝術作為閃耀著烏托邦色彩的前現代文化遺存,其話語聚焦在對遙遠的異質“地方”維護中經由想象精心包裝的“民族特色”。
時間空間化。這指的是完全以固定的地域空間顯現民族的時間性存在,通過將各民族固著于不變的地理空間中從而將其置于無時間(歷史)的位置,以統一時間中的空間差異顯示民族時間性存在。于是,各民族近現代以來共同發展,尤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一體化發展的歷史被懸置起來,歷史語境被弱化,以去歷史化否定民族及其文化藝術的發展變化,在想象中將民族文化歷時性動態特征轉化為民族生存區域的空間差異。話語表述召喚民族藝術采用“原生態”想象性修辭,對“不變”的想象根深蒂固地存在并影響了話語建構。藝術變化發展的實相并未能進入話語本身,偶有涉及也多對其持否定性價值判斷,除了開發利用工具性價值接納外,其言說多數時候是使人們從正向價值方面形成藝術“原生態”的刻板印象。這其實是中心-邊緣結構中民族空間分布多為遠離中心的遙遠邊緣地帶從而被轉化為時間的靜止,今天中心與邊緣的二元結構逐漸被解構,民族聚居的邊疆不再是邊緣一極而成為多極中的一極,甚至是多極的重要連接點,但時間空間化仍發生在不同層級的文化想象中,民族的空間與無時間性的遙遠異鄉相連,民族的藝術與永恒的家園烏托邦想象契合。
主體客體化。主體客體化是指,在民族藝術話語建構中,主體人的意義被懸置。盡管其命名顯示了其應含的內在主體性,但“民族”僅限于限制性修辭而非主體性強調。在主流話語內并以其價值標準進行替代性建構的話語不僅折射出民族在社會結構中一定程度上主體地位的被遮蔽,主體成為被凝視的對象而客體化,其保持沉默的同時藝術也被客體化。言說往往還將藝術視為藝術作品而非藝術實踐本身,未能關聯主體鮮活的生活實踐,主體的藝術事實與經驗被忽略,成為靜觀的標本式藝術,而在理論上切割掉了它與經驗敘事之間的聯系時,就切割掉了他者的主體性。①參見譚同學《中國鄉村研究中的經驗修辭與他者想象——以〈私人生活的變革〉為例》,《開放時代》2013年第4期。在人類學視野中,研究者試圖站在局內人立場上以進入藝術經驗本身,采用個案研究范式嘗試在生活的場景性還原中深入闡釋主體的藝術經驗,彰顯民族主體在文化藝術實踐中的在場及其在表述中的存在與意義,但這不易與藝術實踐場景背后的宏大歷史語境真正聯通,反而將民族藝術當作反宏大敘事的陣地,從而造成內外視角疏離,導致主體性在內外不斷推進的客體化中仍處于缺失狀態。
經歷百余年建構的民族藝術話語在時代語境中諸多因素的影響下被附以不同的魅惑,未能完全契合民族藝術生活實際,從而減弱了其解釋力。話語作為思想和理論的表達形式,其建構應始于問題、鏈以邏輯,聚焦實踐理性,發現并解決現實的真問題。②參見苗威《建構中國特色的中國邊疆學話語體系》,《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3期。當下中國的現實需求和理論訴求及其相關資源是話語建構的基礎,民族藝術的當代祛魅話語應以現實的縫合性為基礎,注重實踐導向和價值取向,在合理的邏輯展開中進行指向明確的建構。
應然的基礎是話語建構的現實基礎和現實需求、理論基礎及其話語自身未來指向的綜合呈現,主要包含三個層面。
現實基礎。思想不能拒絕時代,民族文化藝術現實是培育其理論最肥沃的土壤,其話語必然要接納民族社會時代性變遷的現實并以此為基礎。多民族聚居的邊疆一直在中心-邊緣中與中央王朝連接,進而成為“國家”的邊疆,二者不斷互動形成文化交融發展中同中有異的歷史面相,在國家現代化進程中,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逐漸匯聚形成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國家統一治理徹底改寫了各民族的歷史發展進程,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頻繁自覺、全面深入,國家主流文化由外向內植入與各民族主動學習相結合,形成國家文化一體化發展及其同中有異的基質。隨著全球化的推進,互聯網形成“無地方”化,一切都只是無定位的彌漫性的漂浮的抽象的節點。③參見胡大平《生活在別處——地點的褪色與城市文化焦慮》,《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國家和民族的“地方”邊界都逐漸被拆解,民族藝術發展卷入全球化的不同層次。站在全球-地方的混雜立場上,去地方化與再地方化雙向展開,技術復制對地方性“韻味”扼殺的分化與主流文化去分化同時進行,“變”成為其發展常態。地方性經驗不再完整而是具有雜糅性,民族區域從向內兩點一直線的“祖國的邊疆”逐漸流轉為向外拓展的內外網狀節點,彰顯著區域民族藝術在“一帶一路”倡議人文交流中的意義,由此必然對其話語建構提出要求,同時塑造著話語本身。
理論基礎。話語建構以現實為起點還必須“鏈以邏輯”,以既定的話語資源為理論基礎以實現理論與實踐的互構。18世紀歐洲確立的藝術話語從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開始逐步展開民族文化現代性本土追求,民族藝術話語開始萌芽,經由體用之爭的西化迷思到中國文化自主價值的確立,現代藝術民族化的基本話語方式不僅在兼顧中西兩套理論的過程中建立起來且以豐富的實踐顯現了其歷史性成效,已成為本土化資源。而中國幾千年歷史沉淀下來的優秀傳統也未能完全被現代性所斬斷,在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下民族藝術在全新的價值規劃和導引中展開話語建構,已積累了相應的理論資源。學科體現著話語的合法性,以民族學“中國少數民族藝術”學科設置和關注民族藝術的民俗學、“非物質文化遺產學”、藝術學等諸多學科為基礎,新文科多學科交叉融合融通的學科通道邏輯地接納了民族藝術學科話語,相關出版物打造的學術陣地更使之擴容提質,這一切為“內生現代性”民族藝術話語奠定了理論根基。本土歷史文化和鮮活文化實踐與進入中國文化的異質經驗及人類文明共同經驗結合,使中國話語最大限度地接近建構的現代文化機制,①參見賀根民、陳亞飛《體系話語:世界視野與中國經驗結合的現代鏡像》,《寧夏社會科學》2019年第3期。民族藝術話語邏輯亦然。
需求基礎。上文已述,新時代民族藝術話語建構凸顯時代意義,是國家戰略和現實需求,更是民族民眾生活需求。在國家層面,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需要中國話語支撐,而中國話語不是一個民族的獨語,也不是抽象的中華民族的空語,而是由56個民族共同生發的主旋律與和聲的渾融一體。藝術作為民族的顯性表征,其話語權的共享是各民族在多民族國家中的平等地位及其一體性的注解,因而話語建構是國家實現整體和諧從而凝心聚力謀發展以更快地促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到來的需要。在民眾層面,人民對美好生活向往的精神食糧需求日益緊迫,因為在現代性生活中,物質日益豐富的同時,精神的匱乏成為時代性征候,傳統的變遷及其不斷消逝顛覆了傳統文化與生活秩序,民眾的日常生活意義需要重建,缺失的精神生活真空急需填充。藝術是克服日常生活異化實現精神超越的人文學科,民族藝術承載著厚重的人文精神,其當代遺存是在全球化進程中,中國藝術審美重建的重要資源。因此,其知識體系及其傳承與創新發展需要理論總結,更需要理論話語引導以打造高品質的時代精品力作,引領民族當代藝術實踐,更好地滿足人民的精神生活需要,共筑中華民族精神家園。
站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新時代新起點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國哲學社會科學應該以我們正在做的事情為中心,從我國改革發展的實踐中挖掘新材料、發現新問題、提出新觀點、構建新理論”,民族藝術話語建構就必須立足于現實,著眼于未來,以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為指導,以中華民族共同體價值體系為核心,有“清晰的現實問題針對性、強烈的文化價值歸屬感和鮮明的意識形態導向性”②參見馮學勤《中華美育話語的現代建構與當代發展》,《美術研究》2019年第4期。,以此為邏輯指引,在既有學術話語基礎上突出關鍵要素,統一殊相和共相,建構出具有中國氣派的中國話語。
主導性與主體性結合的對話共建。今天的民族藝術話語不再限于“治邊”的自在話語,而是自覺的國家話語部分,是族際共生中國家認同的重要力量。應在國家與地方博弈的過程中,消解民族與主體民族二元結構,在彼此對話中以新的主體性建構為支點,在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同一時空內保持國家主體與民眾主體話語價值的一致性。一方面,突出國家主體在中華民族一體化過程中的主導性與引導性,不回避、不遮蔽藝術話語鮮明的意識形態性,正如學者所言,“藝術在傳統中國并不具備西方現代藝術理論推崇的自律特性,其價值與國家政治目標有機統一,并且昭示著為人民提供精神引領的理想”③劉成紀:《先秦兩漢藝術觀念史》,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799頁。。作為國家話語的藝術話語的發展必然要遵從國家文化發展要求及其邏輯,以國家在場主導性的發揮引領地方性不斷整合,建構超越“地方性”的統一的國家文化價值即凝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中國文化精神。另一方面,對話是互動中的融合發展,而“相當多的研究者在討論中國民族的時候,是站在一種疏離的傾向中來談論問題,忽視了民族之間的互動性、有機聯系性和共生性”④龔浩群整理:《中國人類學的學術自覺與全球意識——麻國慶教授訪談錄》,轉引自高丙中、龔浩群主編《中國人類學的定位與規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46頁?!,F實中,國家視角下的民族已不是他者,而是已融入國家自我的部分,但民族主體性是客觀存在,應給予尊重并引導建構新的主體性,在自我與他者的立場融合中使民族藝術“小傳統”進入國家敘事,這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和民眾利益訴求的統一,彰顯著地方與國家互動中中華民族新的主體性的不斷生成。因此,應改變話語價值的表象化和單向度表述的他者化,賦權民族主體以重構國家主流文化與民間文化互動,在改善他者化的主體性缺失與增強自我相關性中提升民族自我的表述能力,以還原民眾生活世界的意義,激活其文化藝術蘊含的創新潛質,實現多元主體互嵌的共建共享文化整合,從而達至民族藝術體用一體的圓融和完善文化藝術領域多元一體的中國經驗。
不同視角的融合。民族藝術在跨文化和跨學科視野中形成不同的話語特征,其視角的區隔分割了藝術自身的整體性,從而被盲人摸象般解剖為不同的概念。首先是內外視角的分隔形成了“藝術”“文化”之辯。在學科視野中表現出藝術學和民族學的差異取向,前者多站在外部,以主流藝術話語召喚民族藝術進入自身基本范疇和邏輯分析,并以審美為導向;后者在主客位視角融合的倡導中,試圖深入其內部解釋自身邏輯,以文化意義為導向。在融入這兩個學科的發展進程中形成了“藝術人類學”交叉學科,試圖對民族藝術進行自洽的話語表述,其下再以主流藝術分類形成類別分支學科如音樂人類學、舞蹈人類學,從而推進了民族藝術話語建構。為了整體性地把握對象,要進一步加強多學科多視角交叉融合,在學科間性的視界融合中還原民族藝術自身實相。其次是宏大與微觀視角的分隔模糊了民族藝術共性和關聯點的存在。民族藝術話語曾在國家宏大敘事話語中處于遮蔽狀態,改革開放后多元文化語境中工業文明的弊端顯現,民族藝術被當作反宏大敘事的主要陣地,解宏大語境的“原生態”個案微觀敘事成為話語表述的主要形態。對民族豐富的藝術文化事項進行深入考察,盡管其在“小地方”“大社會”連通的思路中接納了宏大語境,但分析多停留于“內”場景還原,并未上升到宏大話語層面。宏大敘事追求目的性和完整性,表現歷史總體趨勢和現實重大問題,使歷史與現實存在獲得統一的內在意義和外在形式的特征。①參見張永剛《全球化時代西南邊疆少數民族作家的文化認同與文學表達》,《文藝理論研究》2011年第5期。各民族文化藝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共生狀態顯現了國家文化的同構性與同質性。這樣多元一體的文化現實產生出宏大敘事命題,鼓勵著宏大敘事話語的宣揚,使尊重各民族歷史文化屬性,踐行以人民為中心的藝術發展觀,造就具有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屬性的新民族藝術成為當代必然選擇。藝術話語的宏大敘事添加是中國藝術經世致用傳統中鮮明的社會政治功能的延續,同時回歸中國關系性整體性思維方式,以宏大敘事進行“多元”的整合提煉以連接“地方”的破碎,在宏觀語境與微觀結構的整合性框架中使民族藝術的地方性、多層次性向國家民族的整體性聚合,成就中華民族文化藝術的完整性與融合性。
藝術自身的祛蔽。如果以“藝術”定位,民族藝術話語應以現實為基礎,尊重歷史化,從兩方面進行祛蔽。首先,要呈現真實的地方性經驗。藝術與非藝術的區分是歷史發展的產物,今天的民族藝術在發展中逐漸自我分化,發生著從為神到為人的生活性或不再具備生活性的不同質的分化,衍生出自覺藝術中的“藝術”特性,而作為生活的民俗也在不斷發展。因此,作為民俗“文化”的特質與新生的“藝術”性要重建統一性。由此,要消解民族性即去除民族話語對藝術過重的政治化框定,還原其民間性,與其他區域民間文化一樣被視為中華文化的民間部分,保留其民間性特征,繼而去除其神秘性,將它從靜止、差異、神秘的想象中解救出來,回歸民眾生活本身,使固化的傳統不斷在當下生活中生成,讓一度在學科化過程中與民眾日常生活相疏離的藝術的當下性得到充分重視,②參見何明、洪穎《回到生活:關于藝術人類學學科發展問題的反思》,《文學評論》2006年第1期?!皠撔隆被貧w為傳統自身話語部分,鮮活動態的藝術實踐在話語中得到趨近真實的解釋。其次,國家文化生活發展同一化中主流文化的藝術觀念及其日常生活審美化等當代思潮也普遍影響著民族民眾,民眾生活中存在傳統失落、精神家園無處安放的焦慮,其對藝術審美性需求具有一致性——既有儀式生活中不再以直接功能為指向的不斷分化中藝術自律性的發展,朝向審美化精神愉悅的滿足,更有主流藝術和大眾藝術普遍融于生活的去分化影響,藝術向生活的蔓延重構了日常生活,成為日常生活意義的辯護者。民族藝術在國家框架內敘事,就必須秉持開放兼容精神,處理好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關系,改變其功能定向游離于現實需求的狀況,不斷開掘其價值維度話語,既觀照其自身藝術性的當代邏輯,更兼顧主流文化藝術實踐,以共享的藝術概念促其回歸藝術本位,注重審美普泛性中形式感的感官體驗與地方經驗,以通過精神陶冶的方式豐富并建設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
文化藝術的發展是國家興盛的晴雨表,即“文化興則國運興,文化強則民族強”。話語是理論自覺的表征,理論自覺是文化自信的表征,文化自信是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的基石,是國家、民族發展中“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中國話語建構的社會和文化基礎是56個民族多元一體的整體性和歷史的連貫性,民族藝術話語的缺失或話語與對象分離缺乏解釋力,必然在新時代發展要求下進行祛魅以重建話語與實踐理性的關系,并基于民族區域經驗形成完整的中國經驗。在理論與實踐的互相建構過程中,各民族的文化藝術要在現象的多元中建立有機聯系以形成一體,一體不是各部分相加而成,而是由具有內在關聯性的各部分組成,而文化始終是時間維度中歷史化的產物,各民族歷史上尤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統合在社會主義歷史進程中的交往、交流、交融事實,形成中華民族文化的整體性,具有同質性和同構性,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當中國話語以更加自覺的國家文化建構時代性要求對中國范式新的現代性話語建設提出要求時,多元話語形成的和聲與主旋律一體的自足性在“和而不同”的特質中得到強化,在整合性經驗形成過程中,不以政治權力代替藝術的社會屬性,消解國家權力與民族對話中的二元對立結構,敞開兩點為圓形開放狀,以國家民族價值為引領,在主體間性中生成民族藝術話語,以打破沉默,消解焦慮,去除想象,增加自信和共識,趨近現象的真實及民眾需求的真實。在宏觀與微觀、多維度與多要素整合中對話共建話語,揭示國家權力影響下藝術發展的躍遷性,把準時代脈搏,提煉共享的中國文化符號,既強化多民族國家的文化凝聚力,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又引導民族藝術健康發展,為人民提供優質的精神食糧,從而共筑中華民族精神家園,促進民族復興大業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