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民歌是市井中女性口中的愛情吟唱。這些民歌顯現出不同于前代的女性人格意識的初步覺醒,表現出強烈的女性主體意識,另一方面又表現出作為他者的卑柔,只能在詩歌中留下深情、孤獨、美麗的身影。
南朝民歌是漢樂府之后,以建業為中心的長江流域,以江陵為中心的荊楚漢水流域的又一次民歌匯集,是當時經濟繁榮的商業城市中居民、商人和歌女的生活寫照。正如郭茂倩在《樂府詩集》所說:“艷曲興于南朝,胡音生于北俗。”南朝民歌是市井中女性—商婦、船婦、歌妓、舞女口中的愛情吟唱。這些民歌雖是“艷曲”,但整體格調仍是哀傷的,且較少倫理的因素,歌中顯現出不同于前代的女性人格意識的初步覺醒,她們一方面或以自我為主體,真切直白地向往著自由平等的愛情,反抗著封建倫理綱常,或向封建男權社會大膽表露自己的情感追求,表現出強烈的女性主體意識,但一方面又表現出作為他者的卑柔,南朝民歌中呈現出的這種矛盾的女性情愛意識有著深刻的社會文化原因。
一、繁榮的商業文化生成了新的社會階層,女性有相對寬松自由的社會生活背景
南朝民歌中的“吳歌”“西曲”興起和當時繁榮興盛的商業文化緊密相關。其興起地區吳地及以江陵為中心的荊楚地區在當時都是商業發達的城市密集區域,如吳地中的建業是南朝都城,到梁時,“城中二十八萬戶,南北四十里”(《金陵記》),“丹陽舊京所在,人物本盛,小人率多商販,君子資于官祿,市厘列肆,垺于二京”(《隋書·地理志》),從這些記錄中可以看出當時城市繁榮熱鬧的景象,城中不僅居住著王公貴族,也有商人小販。商人們游走四方,與思婦聚少離多,思婦只能借歌聲傾吐自己的滿腹愁思,歌中也有憂怨,但不是對社會的憤怨,而多為不能團聚的苦惱。商人除了經商逐利,也會在富足喧囂的城市生活中尋找填補他們感情空白的對象,對商人、船夫而言與歌女的情愛是他們生命中短暫而又必須的慰藉,是悲劇合理的存在。而在一些城市婦女為生計所迫,常常淪為歌女。商婦、船夫、船婦、歌女成為城市中的一個新的階層。她們在思想意識上所受的封建倫理思想禁錮與束縛也相對較小,反倒常能縱情恣意,吐露心聲,率直真切,憂喜之情溢于言表。
魏晉南朝時期,婦女也有相對寬松的社會生活環境,甚至也參與到日益繁榮的商業活動中來。有沽酒者,見《晉書》卷四十九《阮籍傳》:“(阮籍)鄰家少婦有美色,當壚沽酒。”有開小店者,《南齊書》卷三十四《劉休傳》載宋明帝憎婦人妒,“休妻王氏亦妒,帝聞之”,“令休于宅后開小店,使王氏親賣掃帚皂莢以辱之”。王氏賣掃帚,雖然是受辱,但是可見當時婦女開店賣東西并不罕見。還有賣飯的,見于《晉書》卷六《肅宗明帝紀》,明帝時,王敦舉逆,帝親往暗察,“見逆旅賣食嫗”。且《西州曲》中還可見江南水鄉女子采蓮的習俗,那自由自在、熱鬧歡快的生活場景躍然紙上。
二、統治階級的提倡及城市商品化的審美需求
繁榮的商業文化不僅形成了相對開放的社會風氣,也形成了南朝的侈靡之風。《南史·循吏列傳》曾這樣描繪:“都邑之盛,士女昌逸,歌聲舞節,袨服華妝,桃花綠水之間,秋月春風之下,無往非適,王侯將相,歌伎填室,鴻商富賈,舞女成群,競相夸大,互有爭奪。”城市生活成為南朝樂府民歌的主要題材,統治階級對民樂聲色的喜好追求加上城市新興階層的歌女也參與創作和傳播,演唱民歌是歌女們賴以謀生的手段,也是城市商業化的必然要求,這些因素在客觀上也使得這些民歌能夠擺脫倫理的束縛。
三、儒學式微,玄學思潮興盛使人性的表達獲得一個短暫的機會
儒家思想至漢以來一直獨處一尊,但漢末至南朝政權頻繁更迭、思想多樣,佛教和本土道教的傳播和盛行使得儒學衰落玄學大盛,玄學和儒學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對人性的正視,更重視自我的生命體驗,也更重視人的自然天性。在玄學思潮的影響下,人們得以自由地表現真實情感和自然情欲。
南朝民歌中的女性“以自我為本位”彰顯出強烈的個人意識,對于愛情也有更大膽的告白、更浪漫的想象、更坦蕩的追尋。她們的身份地位、文化層次及交往對象不同,歌唱內容不同,風格不同,美感不同,但對自由直率的情愛的呼喚,真摯強烈的情感卻是相同的。
(一)向往和追求堅貞不渝的愛情,敢于反抗壓迫并甘愿為愛情獻身的女子
其中最典型的一首是《華山畿》:“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這是宋少帝時一個愛情故事:一士子對女子一見鐘情,愛而不得相思成疾,纏綿病死,而少女因戀人的死去,心中悲痛,希望棺木為她打開,甘愿殉情的故事。詩中女主人那樣堅定執著,愿為愛情獻身。也正是后世湯顯祖演繹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表現出愛情的至情至性,超越生死震撼人心的巨大力量。
《子夜歌》中“憐歡好情懷,移居作鄉里。桐樹生門前,出入見梧子”,意思是女子在愛情發生變故時,不畏飛短流長,毅然決然地移居情郎所在的鄉里,以實際行動表明自己的心跡—就是為了出入能見到“吾子”。這正是女性緣于自己獨立而自由的意識、率真又任性的行為。
再如《作蠶絲》:“春蠶不應老,晝夜常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素絲非常質,屈折成綺羅。敢辭機杼勞,但恐花色多!”
這是一個女子一往情深,大膽、熱烈的愛情表白。她把春蠶比作自己,把自己纏綿的情思比作蠶絲,縈繞在自己心上的那一縷綿長的情思像蠶絲一般無窮無盡。為這份堅定執著的情感,女子甘愿奉獻一切。
(二)青春少女情愛問題上的由朦朧到覺醒及對美好愛情的大膽而熱烈的憧憬和表露
思見春花月,含笑當道路。
逢儂多欲摘,可憐持自誤。
—《春歌》
春天到了,春滿大地,春色關情,美麗的少女不禁在心底漾起一片春情。為了欣賞春花、春月,她走出門去,笑吟吟地在路邊站住。如花的少女吸引著路人愛美的目光,打動青年男子求偶的心。但少女自負而又矜持,使一個又一個向自己表露好感的青年男子離去了,當大路上空蕩蕩只留下自己一人時,不禁后悔起來。天真爛漫的少女,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異性的感情碰撞之后突然變得成熟了。她不再兩眼向天,而是準備采取現實的態度對待自己的婚姻大事。這首詩表現出少女在情愛問題上由朦朧到覺醒,由倨傲到客觀冷靜的心理過程。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
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
—《春歌》
萬物復蘇,百花爭艷,一片無邊春色,溫柔的春風吹拂,輕輕地撩開了少女的羅裙,更吹開了女主人公萌動的心扉。春色總關情,明媚的春光中像春花一樣鮮艷的多情少女怎能不春心萌動?春風尚且多情,鳥兒尚且成雙成對地婉轉啼叫,可有情的男子又在哪里呢?這不正是少女滿懷期盼又悵然若失的心情的體現嗎?這首詩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少女對愛情的渴盼與熱望。
歡欲見蓮時,移湖安屋里。
芙蓉繞床生,眠臥抱蓮子。
—《楊叛兒》
南朝民歌中多用諧音雙關,使感情的表達顯得委婉含蓄,詩中的“蓮”,諧音“憐”,意思是愛、戀;“蓮子”即“憐子”,意即愛你;“芙蓉”諧音“夫容”,代指情郎。女子似乎在告訴男子如果喜歡蓮花不妨把它移植在自己床邊,晚上還能抱著蓮蓬睡覺。她既長于想象,又善于措辭,以“歡欲見蓮時”作為彼此相會的前提,也進行了熱情洋溢的表示,想要和對方朝夕相伴。女子對自己濃烈的愛意毫不掩飾,但又是以一種委婉曲折的方式表達出來。
(三)思念情郎的愁苦、指責情郎的負心,追求建立在愛情基礎上的美滿婚姻
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
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
—《子夜歌》
詩中的女子本指望與情郎由初相識時的兩情相悅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純潔的愛情將會有個美滿的結局,沒想到男子負心,就像殘機上空有一縷縷亂絲,終究也無法織成完整的布匹。絲,實指情思,就像自己忠貞如一的情感,而絲織成布匹暗喻有情人結為佳偶。這首詩用諧音雙關手法表達了女子對負心男子的譴責及對美滿婚姻的向往。
自從別郎來,何日不咨嗟。
黃檗郁成林,當奈苦心多。
—《子夜歌》
這首詩將與情郎分別前的情投意合、濃情蜜意與分別后的孤獨冷清、空房獨守的生活進行對比。以黃檗樹生長為林,暗喻別離之久、思念之深、愁苦之重。“苦心”表面就是對“黃檗”而言,實際是寫思婦的心態。一語雙關,形象含蓄,準確地表達了思婦懷念情人的憂愁悲苦心理。
(四)南朝樂府民歌中的女性作為情愛意識的主體,大膽地突破了儒教的束縛,其情愛意識體現得尤為明顯
年少當及時,蹉跎日就老。
若不信儂語,但看霜下草。
綠攬迮題錦,雙裙今復開。
已許腰中帶,誰共解羅衣。
—《子夜歌》
少女感嘆著時光易逝,青春難在,因此毫不回避對性愛的熱切追求。再如:
望歡四五年,實情將懊惱。
愿得無人處,回身與郎抱。
—《孟珠》
涼秋開窗寢,斜月垂光照。
中宵無人語,羅幌有雙笑。
—《秋歌》
情知三夏熬,今日偏獨甚。
香巾拂玉席,共郎登樓寢。
—《夏歌》
從這些詩的內容來看,多是普通女子大膽表露自己在情愛中的真切體會,或委婉細膩,或直爽熱烈,不光體現了兩性間的親昵,也是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一種反映,是人性的真實坦露和體現。正如《子夜歌》中所說:“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日冥當戶倚,惆悵底不憶。”
盡管南北朝時期繁榮的商業文化催生了新的社會風氣和城市商品化的審美需求,女性掙脫了禮教束縛得以表達真實的情感需求,但依然存在壓迫和禁錮女子的完整的思想體系,倫理綱常也依然存在。女性人生角色的規范和定義也并未改變,女性始終是依附于男性的第二性。因此,從整體上看,南朝民歌呈現出的依然是幽怨感傷的情感基調,其書寫方式仍然表現出傳統男性父權中心意識下作為他者的卑柔,呈現出感傷的藝術特質。詩歌中的女性化書寫表現出如下的特點:
1.南朝民歌中雖較少倫理的因素,但整體格調是哀傷的
南朝民歌在詩歌形式上體現出來也多是女子在情愛中自我感傷情懷的傾訴與獨白,而情感的另一方男子常處于缺位的狀態。歌中的女子委婉道出的多是自己心中的抑郁愁思:朦朧的戀情,短暫的歡愛,凄苦的離別,相思的煎熬,孤苦的心境。相比《詩經》中的愛情詩,南朝民歌卻顯得自由活潑,真實地表現出男女之間純真熱烈的愛情生活,有男女間互訴衷腸的表白,有男女間歡快的嬉戲游樂,有“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甜蜜與和美,也有揭露、詛咒、壓迫男女純真情感的社會環境。
2.以憂傷的情思、以特定的意象為審美思維的形象脈絡
南方的長江流域,有著優美、秀麗的自然風光,人們對自然景物的審美感受明顯,而女性作者們,對自然景物的審美感受明顯偏于凄涼愁苦,她們常將內心情感寄托在生活中常見的,也是江南特有的一些景物上,如鴻雁、紅蓮、明月、石碑、蠶絲、垂柳,而形成特定的意象,以客觀景物展現悲苦之情,以愁苦的思緒寄托于客觀景物,在客觀景物中凝聚憂思,同時采用虛實結合、諧音雙關等表現手法,使感情的表現既真摯熱烈又委婉含蓄。
南朝民歌中的女性作者們逾矩不馴,在荒涼無望的愛情中書寫著自己的美麗與哀愁,勇敢地表達著她們對愛情的渴望和呼喚,展示著她們豐盈的內心世界。但她們永遠無法擺脫封建男權社會中作為他者的身份,只能在詩歌中留下深情、孤獨、美麗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