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甫一生廣泛地接觸社會,以敏銳的眼光捕捉到滲透在各個階層的人身上的中唐的社會弊病,又因其人生經歷、家學傳統以及儒家思想等方面的影響,他的創作總是帶有很深的憂患意識,并能因個人之憂與家國之憂產生共鳴,憂中飽含詩人對國家、對人民深沉的愛,以天下之憂為先,個人之憂為后,這使杜詩之憂更為動人。加之輔以高超的藝術手法,杜甫創造出了流傳千古的藝術上極具魅力,思想上富有深度的現實主義的詩歌。
杜甫是唐代偉大的詩人,也是我國古典詩歌史上具有集大成意義的一位詩人。杜詩與社會現實緊密結合,體現出杜甫的儒家價值遵循和現實主義創作精神,也因而貫穿著一種“憂”的精神與憂患意識。本文試從杜甫生活的時代背景、家學淵源、仕途經歷等方面入手,淺論杜甫之“憂”。
一、知人論世
(一)時代背景與人生經歷
杜甫于唐玄宗先天元年出生于河南鞏縣,字子美,自號少陵野老,其一生大致可以分為四個時期:第一,少年讀書壯游時期;第二,困于長安求仕無門的十年;第三,安史之亂時期;第四,漂泊西南老病纏身直至辭世時期。
杜甫經歷了安史之亂這一唐王朝歷史的轉折點,安史之亂前后的社會圖景,也被他一一記錄下來。正所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動蕩不安的社會背景是造成詩人跌宕起伏一生的重要原因。而這種人生經歷又進而影響了詩人的創作,開元盛世的詩歌表現出向中唐詩歌轉變的傾向,杜甫正是一位站在盛唐和中唐交匯點、銜接盛唐到中唐詩歌轉變的詩人。
(二)家庭淵源與儒家思想
杜甫家族,屬于京兆杜氏的分支,始自杜預幼子杜耽。杜甫的家庭素有“奉儒守官”之名,西晉名將杜預是杜甫的十三世祖,武則天時著名詩人杜審言則是杜甫的祖父。杜甫對自己這些祖先懷有非常崇高的敬意,杜氏既有不畏犧牲、為親報仇的俠義之士,如杜甫的六世祖;也有剪髻鬟沽酒以待客的崇禮之人,如杜甫的曾祖姑;還有自認“文章當得屈、宋作衙官,筆當得王羲之北面”的詩人,如杜甫的祖父。這些重情重義、博學善吟的精神共同構成了杜甫的家學傳統,并給予他巨大的影響,令杜甫對于儒家的政治理想深信不疑,促使他樹立“修齊治平”的人生終極目標,更使得他懷著一顆仁愛之心,對目之所及的人間苦難反復吟詠。
(三)博覽群書與轉益多師
杜甫少即好學:“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壯游》)無論是“熟精《文選》理”,還是“讀書破萬卷”,都表明杜甫知識積累的深厚,這也使他能夠更加精確地捕捉生活中值得入詩的材料,讓他能更加藝術化地體驗生活,與生活中的人和事更多地共情。杜甫也并沒有因廣博的學識而自視甚高,“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戲為六絕句》)。杜甫學習《詩經》風雅的傳統,虛心地以賢者為老師。可見,杜甫不但注重自身知識的積累,也不忽視向前人廣泛地學習。
二、杜詩中的“憂”
杜甫詩現存共一千四百五十八首,據筆者參考明末清初著名學者仇兆鰲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一版本《杜詩詳注》統計,其中直接出現“憂”字共一百零六次。多數為單獨使用“憂”字,兼有與其他字連用,如“憂憤”“憂端”等,“百憂”更是出現了九次之多,其余間接表達憂思愁緒的詩,數量上也占杜詩的很大一部分,尤其是杜甫中晚年的創作。這些詩根據對象與感情色彩的不同,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老病之憂。和韓愈類似,杜甫一生中也受瘧疾、肺疾、凍傷、頭痛等多種疾病的折磨。《客堂》這首詩于大歷元年作于夔州,“舊疾甘載來,衰年得無足。死為殊方鬼,頭白免短促。老馬終望云,南雁意在北”。詩人此時漂泊于西南地區,舊疾纏身,而病中之人情感總是比較敏銳,最容易感覺到人生的短暫與無常。但是,憂病中的杜甫并不顧影自憐,他“尚想趨朝廷,毫發裨社稷”,詩人借老馬、南雁傳達自身對家鄉、對長安的懷念,實則還是對“致君堯舜上”的人生追求的重申。
第二,別離之憂。《贈衛八處士》是杜甫寫給久別重逢的老友衛八的詩,也是一首歷來為人們稱道的贈詩。它以“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開篇,說人生以別離為常態,就像西方的參星與東方的商星難以相遇,雖然寫相遇,卻以離別開篇,使詩歌的基調變得憂傷,“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詩人回憶起上一次與衛八的相見,彼時二人還是少年,如今已經兒女滿堂。幸運的是二人還能相見暢談,把酒言歡,而還有半數老友已經與詩人陰陽相隔,永遠沒有相見的機會了。全詩以“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作結,就像“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給我們營造出的畫面一樣,“茫茫”有一種沒有方向、煢煢孑立之感,與開篇兩句遙相呼應,人生大部分時刻都是孤獨的,相聚是一種奇跡,全詩的情感可以說是亦喜亦悲,與朋友的聚少離多引發了詩人對時光飛逝、親故別離的憂傷。
第三,天災之憂。憂自然災害帶給百姓的苦難。天寶十三年秋天,突發暴雨,百姓深受其害。杜甫在詩中對當時的現實進行了這樣的描述:“今秋乃淫雨,仲月來寒風。群木水光下,萬象云氣中。所思礙行潦,九里信不通。”(《苦雨奉寄隴西公兼呈王征士》)他為此十分擔憂,并用《秋雨嘆三首》等詩記錄了下來。在《九日寄岑參》中,詩人寫道:“吁嗟呼蒼生,稼穡不可救。”他想到無數人賴以生存的莊稼將顆粒無收,繼而想到黎民百姓的疾苦,不由得發出“安得誅云師,疇能補天漏”的吶喊。正如他也曾為天下寒士呼喊“安得廣廈千萬間”一樣,這是詩人因無能為力而產生的無奈與憂憤交織的情感,正因他有很強的社會責任感,這種無奈就顯得尤為真實和激烈。
第四,國運之憂。正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在春天眺望,卻只看到國家的支離破碎,但是無論人類歷史如何被改寫,四季的流動卻是永恒不變的。戰爭讓詩人與家小分離,連月的烽火讓家書變得比萬兩黃金還要珍貴,但是這種對小家的憂愁終究還是引起詩人對國家命運更為深沉的憂慮,無論身處何種境地,杜甫總是把自身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緊緊相連,這也是他的詩總是打動人心的一個重要原因。
第五,黎民之憂。憂百姓飽受壓迫和戰亂之苦。著名的《三吏》《三別》都是這一類的作品。杜甫對所有受苦的人們都懷著深深的同情,如“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他由自家茅屋為秋風所破,想到為天下所有的寒士而憂;又如“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三絕句》),他不僅僅看到男性在政治場上的博弈、在沙場上的奮戰,更關注到戰爭中最難以自保,最孤弱無依的婦女兒童,為她們而憂,蕓蕓眾生,無不在詩人的眼中、心中、詩中。
三、超越了一般的憂愁
無論是少年時的漫游,還是因遭貶、戰亂而漂泊,都使得杜甫廣泛地接觸到社會中形形色色的平民百姓,深切體會到他們的苦難以及國家的沉疴,這為他的創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也使得杜詩之憂成了一種超越一般憂愁的情感。
第一,詩人總是由為己而憂生發到為國而憂。詩人為自身的憂慮,多來自病痛之苦和壯志難酬之憾,但他的情感卻不止于此,而是能進一步將個人的命運與國家、人民的命運緊緊相連。與屈原、賈誼一樣,杜甫對國家、人民也具有十分強烈的責任感。他不是統治集團的核心人物,因而能廣泛地接觸社會下層群體,所以他的憂患就與政治家的那種憂有所不同。從孟子“民貴君輕”的思想以來,到“君舟民水”,杜甫更認識到百姓總是淪為大時代的被動接受者,不合理的政治制度也給他們帶來無邊的災難。因而,他為國憂,最終是為民憂。
封建時代,有很大一部分士人心中的國更大程度上是以統治者為核心的。漢代名臣蘇武在聽到他的兄弟因侍奉君王有失而自殺、妻子改嫁、兒女生死不明時就說過這樣一段話:“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愿肝腦涂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他將忠君放置在愛國之前,以父事君,對君主的所有行為都不會產生怨懟的情緒。杜甫當然也忠君,否則他又怎么會因“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而感動肅宗呢?漢代的董仲舒提出“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將君臣關系類比為父子關系,但是杜甫沒有只知其君不知其民,當他看到廣大人民百姓受到的苦難時,不但給予深切的同情,而且立刻想到百姓之苦,罪在統治者,因而毫不猶豫地將批判的筆觸直指統治階級。
第二,杜詩之憂不是單薄的、昏暗的。云蒸龍變的時代,跌宕起伏的命運往往令文學創作者們表現出一種消極的情緒,張岱年先生指出:“在變革的時代,應有一系列的觀念轉變,但是人應該做一個有道德的人,這仍然是確定不疑的。”杜甫在動蕩的社會中所堅守的,正是儒家提倡的仁者有仁心、以義為先的道德理想,他在創作之初就秉承著改變不合理現實的愿望。即使仕途不順,但他愿為忠臣為主分憂的心卻非常堅定,詩中多次將“主”“天子”作為“憂”的主語,如“主憂急良籌”“天子憂涼州”“主憂豈濟時”“天子鄉時憂”“主憂急盜賊”。而主之所以憂,則源于臣工無能,杜甫在指斥臣工尸位素餐的同時也是在表達自己愿意為君分憂、為國效力的決心。這也是他奉行儒家人生信仰的證明。當流寓梓州的杜甫聽到唐軍收復洛陽和鄭、汴等州時,寫下了“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的詩句。杜甫時年雖已五十一歲,仍因朝廷收復失地而喜悅到了“狂”的地步,顯示出他作為詩人懷有的對生活的飽滿熱情以及波瀾跌宕的情感振幅。
第三,杜甫的憂思始終是有輕重、有次序的。《早花》詩云:“西京安穩未,不見一人來。臘日巴江曲,山花已自開。盈盈當雪杏,艷艷待春梅。直苦風塵暗,誰憂容鬢催。”以“早花”為題,卻并非為詠花。“長安安穩未”更像是詩人的喃喃自語,十二月已有花開,長安卻始終沒有消息傳來,遙想戰爭場面的灰暗,詩人對自身的衰老反而無暇顧及了。正如《杜臆》所言:“非不憂其老,因憂主之危而不暇及也。”
在杜甫的少年時代,他的詩還富有理想色彩;安史之亂之后,他描繪的內容就更多地轉為人間苦難,中年思慮也代替了少年情懷;行將暮年時,他依然心系長安。通過人生各個時期的種種經歷,他的詩風在不斷發生變化。并且,不僅局限于單純的變化,杜甫各個時期的詩歌都開創了新的詩境,增加了杜詩的魅力。杜甫的人生是動蕩的、坎坷的,他的詩歌內容與情感也是豐富的,但是始終不變的是他希望為國家改弦易轍的使命感與責任感。他的這種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也被后世的詩人廣泛地借鑒傳承,如韓孟詩派就主要繼承了他的體格變化、好發議論、格調拗折、造語生新等傳統,后世的現實主義詩歌創作也得益于杜甫建立的豐富的藝術形式和多元化的審美情趣而有了更多成果。
杜甫的“憂”中包含的人文精神是很豐富的,包含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儒家治世精神,身處困境而心懷天下的精神,“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自我犧牲精神,批判戰爭、酷吏、暴政的人道主義精神,等等,無不令后世許多文學創作者翕然宗之。他的“憂”,歸根到底是因為他有一顆仁心,有“不忍”之心。樓宇烈先生曾明言:“與西方文化相比,以人為本的人文精神是中國文化最根本的精神,也是中國文化最重要的特征。”也就是說,我們傳統文化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就是提倡人首先一定要錘煉自身的品格,并且要投身于改變社會的實踐當中,以一種對人類命運普遍的關懷,維護人的尊嚴、價值和命運。杜甫的憂患,從根本上來說,正是這種精神的外化。
“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值得慶幸的是,在今天,我們仍然閱讀杜甫,懷念杜甫,杜甫的憂患精神也仍然是我們中華民族精神寶庫里最珍貴的財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