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典小說和戲曲中,宋話本占有不可忽視的地位,它自上承接唐傳奇的故事性,自下啟發了明清小說的通俗化,作品流傳甚廣,塑造了一系列經典的人物,值得學術界進行深入研究,分析發掘其中的文學價值。歷來學者們對唐傳奇和宋話本有諸多研究的角度,并且試圖建立兩個文學樣式之間的聯系,研究古典小說發展的脈絡。對于唐傳奇和宋話本的分析,學術界各有側重和角度,本文以脈絡化的思路研究宋話本小說其中的價值,通過對經典的文本《快嘴李翠蓮記》的細讀,再以《鶯鶯傳》作為比較,從內容和主題上論述宋話本與唐傳奇的不同,它的變化是如何通過內容和主題呈現出來的?這一問題將是本文探討的核心。
在學界,關于宋話本的研究多集中于女性人物形象、敘事特征、有時間范圍的研究綜述上,而針對《快嘴李翠蓮記》,研究者們通常是從語言學和女性形象角度分析,參考資料有限。我以前人的研究為基礎,從內容和主題上建立文學史和文學作品之間的聯系,通過對不同時期兩個經典作品的比較,探究宋話本之新變。
一、女性人物變得棱角分明
與唐傳奇相比,被魯迅先生說“實在是小說史上的一大變遷”的宋元話本發展坎坷,光從發展環境和文本的界定上看,就有相對成熟穩固與模糊含混的分別。“早期的話本小說作為一種口傳文學的底本,本身的形成就存在一個長期積累初步完成、最后刊刻定型的過程,其中往往存在不同時代的信息符號,使已然嚴格的斷代工作遭遇許多困難。”由此可見,能夠被完好保存流傳至今的作品具有重要的研究意義,《快嘴李翠蓮記》就是如此。
一部成功的文學作品首先是要求在內容上塑造出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本文的研究對象《鶯鶯傳》和《快嘴李翠蓮記》皆是如此。它們分別作為唐傳奇和宋話本的經典作品,塑造了典型的女性人物形象,故事雖然都是以悲劇結尾,而且在文學史的價值上有其時代的創造性意義,但是從具體內容上分析,它們是各有不同的。
首先,由于創作者和環境的不同,創作者由文人作家變化為勾欄瓦舍的說書人,女性形象也發生了變化,雖然崔鶯鶯和李翠蓮都是具有叛逆色彩的聰明、自主、有思想的進步女性,但性格上出現很多差異和變化。崔鶯鶯是溫良恭順、溫柔沉靜的,尤其是在最初與張生相見時,“久之,辭疾。鄭怒曰:‘張兄保爾之命。不然,爾且擄矣,能復遠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稍紅而已。顏色艷異,光輝動人”。從一開始,就呈現出樣貌姣好、出身名門、家教頗嚴的形象。而“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朦朧和柔美,也表現了她最初的拘謹和內斂的性格特質。下文,“大數張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見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詞?始以護人之亂為義,而終掠亂以求之……’言畢,翻然而逝”。顯示出她是知書達禮、恪守規矩的大家閨秀。后文她勇敢突破禮教私下與張生相愛,分開時的不舍、思念、離恨、矛盾的狀態,展現出崔鶯鶯外柔內剛的美。
而反觀《快嘴李翠蓮記》中,李翠蓮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嘴快,而這與古代社會中貫徹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思想是不同的。她的性格開朗活潑、大膽直率、敢說敢做,語言上顯示出伶俐機敏,行動上顯示出堅強果斷,人格上顯示出自尊自愛。文本中所具體體現在幾個地方:
其一,婚后親家相見,婆婆找母親告狀后,李翠蓮解釋道:“母親,你且休吵鬧,聽我一一細稟告。女兒不是村夫樂,有些話你不知道。三日媳婦要上灶,說起之時被人笑。兩碗稀粥把鹽蘸,吃飯無茶將水泡。今日親家初走到,就把話兒來訴告,不問青紅與白皂,一味將奴胡廝鬧。婆婆性兒忒急躁,說的話兒不大妙。我的心性也不弱,不要著了我圈套。尋條繩兒只一吊,這條性命問他要!”一番話有理有據,后文也如此,對于婆家的不滿作出一系列言語上的解釋和回擊,話糙理不糙的形象躍然紙上。其二,在出嫁當天,媒婆對李翠蓮的不滿和婚禮的混亂,遭到李翠蓮的言語指責和行動上的反抗。媒人的離開并沒有讓李翠蓮感到孤立無援,反而是直截了當地指明:“才向西來又向東,休將新婦便牽籠。轉來轉去無定相,惱得心頭火氣沖。”機智地面對突發狀況,不畏懼,不退縮,堅強果敢。其三,先生在婚房中念祝辭,撒五谷時,先生說道:“撒帳后,夫婦和諧長保守。從來夫唱婦相隨,莫作河東獅子吼。”一下激起了李翠蓮的不滿,“說那先生撒帳未完,只見翠蓮跳起身來,摸著一條面杖,將先生夾腰兩面杖,便罵道:‘你娘的臭屁!你家老婆便是河東獅子!’一頓直趕出房門外去”。趕出門外這一行為,有了之前語言和人物形象的鋪墊,也不顯得突兀。維護了自己的尊嚴,強調出女性不應該對丈夫俯首帖耳,也不應該被罵作河東獅。這些描寫使李翠蓮敢于與傳統抗爭、不被壓抑和束縛的形象更加豐滿,這與崔鶯鶯外柔內剛的性格相比,她是有一種直截了當內外一致的堅定、膽大、直率,性格特征更加鮮明。
其次,人物塑造展現矛盾的側重點不同。《鶯鶯傳》中,作家重點通過對崔鶯鶯的心理變化,發掘崔鶯鶯作為進步女性的特征,是既傳統又叛逆。例如,“時愁艷幽邃,恒若不識,喜慍之容,亦罕形見。異時獨夜操琴,愁弄凄惻”,通過側面寫彈奏曲子的傷感,來表明崔鶯鶯的矛盾心理,她想沖破封建對女性束縛的牢籠,但最終又反抗失敗陷入一種自我的矛盾中。作家試圖通過崔鶯鶯的神態動作、心理內化其沖突,而《快嘴李翠蓮記》則是另一種思路和描寫。李翠蓮性格的展現是被一系列人物激化出的,娘家人和婆家人都對她的快嘴心生不快,但她并沒有因為外界的聲音而選擇改變,或者逃避內心真實想法,而是用自己的語言不斷激化沖突。例如,“婆婆休得要水性,做大不尊小不敬。小姑不要忒僥幸,母親面前少言論。訾些輕事重報,老蠢聽得便就信。言三語四把吾傷,說的話兒不中聽。我若有些長和短,不怕婆婆不償命!”得罪了婆婆,又在敬茶時說:“二位大人慢慢吃,休得壞了你們牙……這些古人能說話,齊家治國平天下。公公要奴不說話,將我口兒縫住罷!”得罪了公公,直到后面出現了張家要休妻的結果,李翠蓮作為一名女性和其他人背后的封建思想作抗爭,以一敵百,以小博大,更彰顯女性形象的抗爭意義,極具進步性,文本也把女性追求自由平等的思想和傳統封建禮教的約束對立展現無遺。
最后,因為題材不同、敘述的主體不同,所以女性形象有單薄和豐富之別。《鶯鶯傳》和《快嘴李翠蓮記》中崔鶯鶯和李翠蓮都是女主人公,小說都是第三人稱敘述視角,但是差別在于《鶯鶯傳》的敘述是以張生為主體,張生是小說的核心,作者依舊是以男性的視角講述愛情故事。然而,《快嘴李翠蓮記》中,李翠蓮作為中心人物,是敘述的主體和主要的對象,她的丈夫張狼全篇只在結婚當天和休妻時作為次要人物出現,作者描寫得只寥寥數筆。諸如當公公提出要休妻,作為兒子文中有這樣的敘述:“張狼口雖應承,心有不舍之意。”“張狼因父母作主,只得含淚寫了休書。”內容短小,筆墨簡潔。而李翠蓮的反應則是:“公休怨,婆休怨,伯伯、姆姆都休勸。丈夫不必苦留戀,大家各自尋方便。快將紙墨和筆硯,寫了休書隨我便。”在休妻前后,小說內容不僅表現了李翠蓮的勇敢、聰慧、博古通今,家庭上不委曲求全,思想上不固守禮教,而且通過寫張狼的反應,表現出大家族家長制的權威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沒辦法自己掌控生活和命運的悲哀。如此對比,在同樣是悲劇的結局下,崔鶯鶯的選擇是一種無奈和被迫,而李翠蓮在公公提出休妻后,并沒有改變態度,而是不卑不亢。雖然,最后她皈依佛門,但與前者相比顯示出了選擇的主動性。所以,《快嘴李翠蓮記》中的女性的形象更豐富和鮮活。
此外,因為《鶯鶯傳》中張生始亂終棄的形象過于突出,導致崔鶯鶯的反叛和進步性被削弱,在讀者眼中變成了對她的同情和惋惜。雖然《鶯鶯傳》開創了才子佳人小說的先河,有歷史的進步意義,但女性角色還是依附于男性角色而存在的,女性角色本身存在其妥協性和動搖性。而到宋朝,《快嘴李翠蓮記》作為一部婚戀題材的小說,更切入到生活中,把唐傳奇中美化和虛擬的故事發展成更真實的事件,從美好愛情的沉溺和沖動,轉變到現實婚姻的復雜和瑣碎里。它們尤其表現在女性的金錢觀、人格獨立上。例如,《快嘴李翠蓮記》中“眾人都來面前站,合多合少等我散。抬轎的合五貫,先生、媒人兩貫半。收好些,休嚷亂,掉下了時休埋怨!這里多得一貫文,與你這媒人婆買個燒餅,到家哄你呆老漢”,李翠蓮主動提出自己對賞錢的分配,這一細節化的處理也豐富了女性追求獨立平等的形象特質。
二、情節敘述變得集中
《鶯鶯傳》和《快嘴李翠蓮記》都是一個時期文學藝術創作的結晶,具有時代的典型性。然而,在內容的敘述中,研究不僅要從人物形象上分析,還要看到其中情節的變化。《鶯鶯傳》中,主要圍繞著崔鶯鶯和張生對彼此感情的變化來推進故事,文章有十個段落,一段有一個層次,感情起伏變化,一波三折,層層遞進,但結局是通過張生一系列行為進行鋪墊,顯得在意料之中。而《快嘴李翠蓮記》中,故事的時間首先集中在四天內,情節緊湊,內容圍繞著李翠蓮出嫁展開,在家庭和道德倫理下,矛盾一步一步激化。全篇開始是一個歡快明亮的調子,而出嫁前一天,李翠蓮活潑、自信、孝順的性格,表現在“她巧妝自飾,又強烈流露依依離情:‘今日你們將我嫁,想起爹娘撇不下;細思乳哺養育恩,淚珠兒滴濕了香羅帕。’”她對即將到來的婚姻生活也是有著美好的憧憬的。而后文由于語言風格沒有《鶯鶯傳》的文雅和詩意,也因為要延續李翠蓮反叛的女性形象,情節上以喜劇的調子最后呈現出一個悲劇的結局,尤其是在結尾,休妻時矛盾被激化,而李翠蓮完全沒有自怨自艾,悲苦凄涼,而是表現出一種決絕。這樣的結局有一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設計,也看出作者想表現李翠蓮不被封建禮教壓抑的女性形象,從而使小說的主題指向明顯,主題上批判意味比《鶯鶯傳》更濃。
三、思想主題反映市井生活與文化
婚俗和佛教文化在宋朝的話本中是兩個不可或缺的因素,在主題的展現中,帶有濃厚的時代特色。以《快嘴李翠蓮記》來看,宋朝時結婚前后“相媳婦”“坐花轎”“撒豆谷”“拜先靈”等新婚俗被展現出來。而新娘也是從上花轎到下花轎需要經歷三種儀式—起檐子、障車和攔門,在小說中都有展現,描寫細致,語言生動。例如,“翠蓮祝罷。只聽得門前鼓樂喧天,笙歌聒耳,娶親車馬,來到門首”,接著,“張宅先生念詩曰:‘高卷珠簾掛玉鉤。香車寶馬到門頭。花紅利市多多賞,富貴榮華過百秋。’”這段文字將宋朝婚禮的一些相關婚俗都描寫得相當明確。有學者說:“作為文學作品的話本,被人看重的往往是其表現出來的文學性,以及對于市民小說發展的推動作用,但作為反映市民文化的民間資料,可以為史學家所參考、借鑒,從而找出其更多的史學價值。”由此可見,文本的內涵豐富,意義深厚,主題也有助于我們對宋代市井文化風俗的理解。而結尾,李翠蓮選擇剃發為尼,也是和當時文化相關聯的。《快嘴李翠蓮記》并不像《鶯鶯傳》中,男女主角都各自組成了家庭作為悲劇的收尾,而是加入了佛門清凈、避世、逍遙自在的環境,李翠蓮既可以維護自己和家族的尊嚴,又可以不受“三從四德”封建的束縛,即使苦修佛法,也尋得心靈的安靜,她自稱:“縱然不做得菩薩,修得個小佛爾也罷。”從內容主題表現了婚俗和佛教文化,宋話本的變化可想而知。
本文用清晰的思路,從《快嘴李翠蓮記》小說的內容上出發,分析了其中女性人物的形象和主題情節的變化,回答了宋話本的變化具體如何表現這個問題,同時針對女性人物形象塑造進行了詳細分析,而針對情節緊湊和反映宋文化的論述,少了筆墨,研究仍有不足。《快嘴李翠蓮記》從敘事結構、語言風格等角度還可以有其他的研究價值。而我們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宋話本的開創性意義,從流傳廣度、審美寬度、文學性上給出更多的解讀,這是對先人為我們后世留下的寶貴遺產的一種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