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蘇格拉底申辯中的困難

黃啟祥

蘇格拉底審判與蘇格拉底之死是西方哲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事件。探討蘇格拉底審判的文獻可謂汗牛充棟，帕克(Robert Parker)認為：“除了耶穌的死刑，可能沒有哪個人的死刑像蘇格拉底的那樣受到如此多的討論。”(1)Robert Parker, “The Trial of Socrates: And a Religious Crisis?”, Reason and Religion in Socratic Philosophy, ed.by Nicholas D.Smith and Paul B.Woodruff,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40.斯東(I.F.Stone)認為：“除了對耶穌的審判以外，沒有任何其他審判，像對蘇格拉底的審判一樣，在西方人的想象力上留下這么生動的印象了。”(2)[美]斯東：《蘇格拉底的審判》，董樂山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序言”第17頁。兩千多年來，蘇格拉底之死被許多學者看成西方哲學史上的最大冤案，被伏爾泰稱為“蘇格拉底之死是希臘歷史上最大的污點”(3)Voltaire, The Works of Voltaire: A Contemporary Version, Vol.III, ed.and trans.by William F.Fleming, New York: E.R.Du Mont, 1901, Part II, p.116.。雅典的法庭為什么要執意判處蘇格拉底——一個為了雅典的利益而獻身哲學的人——有罪，并對他處以死刑？一種比較流行的觀點是，對蘇格拉底的審判反映了政治與哲學的沖突。例如，豪蘭德(Jacob Howland)認為對蘇格拉底的審判緣于其哲學與雅典政治的直接沖突，“《申辯》中的蘇格拉底未能證明他的哲學生活方式與政治共同體的福利是和諧一致的。他的申辯絲毫未能改變陪審團原來的印象：蘇格拉底的哲學活動直接破壞了政治”(4)Jacob Howland, The Paradox of Political Philosophy: Socrates’ Philosophic Trial, 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1998, p.24.；科萊亞科(James A.Colaiaco)認為對蘇格拉底的審判是政治與哲學長期對抗的結果，“對蘇格拉底的起訴使得雅典長久以來積累的政治與哲學的悲劇性對抗達到了高潮”(5)James A.Colaiaco, Socrates Against Athens: Philosophy on Trial,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01,p.1.；阿倫特(Hannah Arendt)則認為對蘇格拉底的審判是政治與哲學長期對抗歷史的開始，“自從蘇格拉底的審判，即自從城邦審判蘇格拉底以來，就一直存在政治與我所要理解的哲學之間的沖突”(6)Hannah Arendt & Karl Jaspers, Correspondence(1926-1969), ed.by Lotte Kohler and Hans Saner, trans.by Robert and Rita Kimber,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 Company, 1992, pp.288-289.。

蘇格拉底在申辯中談及他曾參與處理兩起政治案件，他在面對這些案件時堅持自己的判斷，依法行事，險些導致生命危險。但是蘇格拉底在申辯中并未認為這是導致他受審和被判死刑的原因。通過哲學與政治的關系來解釋蘇格拉底審判雖然堪稱一家之說，但是單純地將蘇格拉底審判歸結為哲學與政治的直接沖突恐難以令人全然信服，因為雅典人起訴蘇格拉底的罪名不是有關政治的，而是有關宗教與青年的。(7)當然，有人也許會說雅典的宗教是政治生活的一部分。在這個寬泛的意義上，蘇格拉底與雅典人在宗教問題上的分歧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看作是政治上的分歧。因此，有學者認為蘇格拉底之所以受到審判，與其說是因為哲學與政治的沖突，不如說是蘇格拉底哲學與雅典大眾的沖突。例如，施特勞斯(Leo Strauss)在論及蘇格拉底審判時說，《申辯》是蘇格拉底與雅典城邦的對話，在反駁第一波指控之前，“蘇格拉底說得很清楚，‘你們’——整個陪審團，所有雅典人——都對他抱有偏見”(8)Leo Strauss, Studies in Platonic Political Philosophy, Chicago/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3, p.39.。由此，我們能夠得出的結論似乎是，蘇格拉底之所以被判處有罪，是因為當時的大多數雅典人缺少哲學知識，尤其是缺少對于蘇格拉底哲學的理解與認同，蘇格拉底之死凸顯了哲學與大眾的對立。如果說在古代雅典情況若此，那么在蘇格拉底及其學生柏拉圖的哲學在西方傳播了兩千四百多年后的今天，人們如何看待這場審判呢？2012年5月，在希臘雅典的奧納西斯文化中心(the Onassis Cultural Centre Athens)，10位來自英國、法國、美國、德國、瑞士、希臘的法官和法學家組成一個法庭，模擬審判蘇格拉底，法庭最后的判決結果是，認為他有罪的法官與認為他無罪的法官之比為5:5。(9)“The New Trial of Socrates”, https://www.onassis.org/whats-on/new-trial-socrates, 最后訪問日期2022年3月6日。這與公元前399年審判蘇格拉底時的第一次投票結果非常接近。對于這樣一個判決，我們又該如何解釋？它是否意味著蘇格拉底被判有罪并非只是因為古代雅典人對哲學無知，尚有進一步可解釋之處？換言之，蘇格拉底的申辯中是否隱含著某些難以服人而必然導致他敗訴的因素？

一、蘇格拉底所受指控與其申辯

記述蘇格拉底受審和申辯的最重要文獻是柏拉圖的《申辯》，我們主要以此為文本根據來討論蘇格拉底申辯中的困難。根據《申辯》的記述，蘇格拉底在法庭上受到兩個正式指控：不敬雅典城邦的神和敗壞雅典的青年。諾齊克(Robert Nozick)曾說：“履行神賦予其使命的蘇格拉底是雅典最虔敬的人。他這個最虔敬的人因不虔敬而被控告，我們應該稱之為蘇格拉底的又一個悖論嗎？(第一個悖論是西方理性的奠基者卻從神諭開始其思想進程。)抑或它是蘇格拉底的反諷？”(10)Robert Nozick, Socratic Puzzles,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p.146-147.同樣，我們可以說，蘇格拉底堅信他從事的是最有益于青年人的事業，可稱之為青年人的最好導師，但是他卻被指控為敗壞青年，這不也是一個悖論嗎？對于蘇格拉底的這兩個指控似乎都顯得荒謬。

針對這兩個指控，蘇格拉底為自己進行了辯護。不過，他的辯護主要指向第一個指控。首先，這是因為不敬神在雅典是一項嚴重罪行，嚴重到可以判處死刑，雅典不僅是一個依靠血緣聯結的團體，也是一個以信仰團聚起來的祭祀團體。這從蘇格拉底的例子就可以看出。其次，敗壞青年并非一個法律上認可的罪名，只是一種道德上的責難，甚至可以說是一種附加性的控告，因為當時許多控告不虔敬的訴狀中都有一些附加罪名。(11)參見[古希臘]柏拉圖：《蘇格拉底的申辯》，吳飛譯/疏，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年，第88-89頁注釋。再者，根據莫勒圖斯等人的指控，蘇格拉底敗壞青年的主要表現是教他們不敬神。蘇格拉底在法庭上說：“莫勒圖斯，你說我怎么敗壞了青年？根據你的訴狀，你是不是明顯在說，我是通過教他們不信城邦所信的神，而信新的神靈？” 莫勒圖斯的回答是：“我確實是這樣說的。”(26b)(12)See Plato, Complete Works, ed.by John M.Cooper, Indianapolis/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本文關于柏拉圖著作的引文皆譯自此書，以下凡引僅做文中注。因此，如果蘇格拉底能夠成功反駁對于其不敬神的指控，可以一舉免除所加于他的兩項罪名。

但是，蘇格拉底一開始并沒有直接針對莫勒圖斯等人的正式控告進行申辯，而是首先針對長久以來的匿名控告為自己辯護。所謂的匿名控告并非某人匿名向法庭指控蘇格拉底，而是一些人長久以來對蘇格拉底的非議和指責，使更多雅典人對蘇格拉底心懷偏見。蘇格拉底認為這些匿名控告者是第一波控告者，莫勒圖斯等人是第二波控告者。蘇格拉底為何不直截了當地對莫勒圖斯等人的正式控告進行反駁，卻好像節外生枝，首先針對匿名指控進行反駁？從蘇格拉底在法庭上的陳述看，主要有三個原因。

第一，蘇格拉底認為第一波控告是一種污蔑，比第二波控告更可怕。它說蘇格拉底研究天上的事物，也研究地上的事物，能把弱的說成強的，并拿這些來教育他人，聽者就以為研究這些東西就是不信神。毫無疑問，蘇格拉底熟悉當時的自然知識。《斐多篇》中的蘇格拉底說：“在我年輕的時候，我非常熱衷于被稱為自然科學的那種智慧，因為我認為認識每一事物的原因、它為什么產生、為什么滅亡、為什么存在，是很美妙的事情……我研究這些事物的滅亡，以及天上的和地上的事物會怎么樣。”(96a-96c)色諾芬在《回憶蘇格拉底》中也談及蘇格拉底了解復雜的量地學和天文學(13)[古希臘]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吳永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84-185頁。。

《申辯》中的蘇格拉底并不否認他與許多人一樣具有自然知識，而且談到他和雅典人都熟悉阿那克薩戈拉的觀點(26d)。但是蘇格拉底堅決否認雅典人為他設定的角色形象——自然知識教師，也否認自己對于天上的和地上的事物有著他人所不知道的神秘知識，更否認自己憑借自然知識和辯論術以白為黑、以弱為強、宣揚無神論。(18)See C.D.C.Reeve, Socrates in the Apology: An Essay on Plato’s Apology of Socrates，Indianapolis/Cambridge, MA: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89, pp.14-21.事實上，《斐多篇》中的蘇格拉底在談到自己研究天上的和地上的事物之后明確地說：“最終，我確信我對這種研究根本沒有任何天資，我這樣說是有充分證據的。有很多事物，我和其他人都認為我從前認識得很清楚，因此我理解從前自以為認識的事物，但是這種研究使我甚至對這些事物也感到盲目。”(96c1-6)

第二，蘇格拉底認為第一波控告者數量眾多。人們最先聽到而且聽到更多的是第一波控告，這種控告已經形成深厚的社會基礎。莫勒圖斯等三人對蘇格拉底的控告就源于這種匿名指控，或者說他們的正式控告是由這種匿名控告所滋育出來的，他們是這種匿名控告者的代表，把社會上對蘇格拉底的指責和非議以訴狀的形式表達出來。

第三，非常重要的是，陪審團成員在最輕信的年齡聽信了那些控告，他們早已被說服了，那時根本無人為蘇格拉底辯護。換言之，在蘇格拉底看來，在審判他的這場官司中，陪審團成員并非持超然的中立立場，他們實際上站在控告者一方，甚至已經預先認定他有罪。所以蘇格拉底說：“如果我被判有罪，其原因不是莫勒圖斯，也不是阿努圖斯，而是眾人的污蔑與嫉妒。”(28a)

如果不駁倒這種久已存在的匿名指控而直接反駁莫勒圖斯等人的控告，那等于揚湯止沸，不能從根本上消除陪審團成員的偏見，也就難以贏得訴訟。所以蘇格拉底首先對匿名指控進行申辯，意在釜底抽薪、正本清源，他要讓陪審團成員從控告者的立場轉變過來，成為真正中立的裁判者，只有這樣他才可能獲得無罪判決。當然，蘇格拉底深知這是異常困難的，這也是他從一開始就對打贏官司不報太大希望的原因，他說“如果我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里消除你們心中根深蒂固的污蔑，那就怪了”(24a)。

蘇格拉底究竟因何招致流言和污蔑？蘇格拉底說是因為他的智慧(20d)，更具體地說是因為他的哲學活動，針對他的兩個正式指控實際上都指向他的哲學活動。根據蘇格拉底的陳述，他在德爾斐神諭的啟示下，接受神賦予他的使命，考察一個又一個智慧的人。他首先考察了政治家，與其進行辯論，發現雖然很多人認為他們很有智慧，他們也自認為很有智慧，但其實不然。于是，蘇格拉底向他們揭破這一事實，結果遭到他們以及在場的很多人的忌恨。繼而蘇格拉底拜訪了一些詩人，然后又到一些手工業者、畫家、雕刻家、演說家以及其他行業的人中間，發現他們也都是一些自以為有智慧而實則沒有智慧的人。蘇格拉底的哲學活動讓雅典人難以忍受(37d)，他說“由于這種審視……我遭受很多人的敵意，極其苛刻，極其嚴重。我還遭受來自他們的很多污蔑”(22e-23a)。對蘇格拉底的正式指控實際上就是為這些人鳴不平。蘇格拉底明確地說，在三個控告者中，莫勒圖斯為詩人鳴不平，阿努圖斯為制作者和政治家鳴不平，盧孔為演說家鳴不平(23e-24a)。正因為蘇格拉底受到控告的真實原因是雅典人的污蔑與忌恨，所以他對此敘述得很詳細，對于法庭上針對他的兩個正式指控，他的敘述反而比較簡略。當然，蘇格拉底在針對匿名控告進行申辯的時候，他同時也在針對正式控告進行申辯，因為這兩個控告是密不可分的。

蘇格拉底宣稱他的哲學活動是受神的啟示，遵從神的旨意而為，因而是神圣的。這也是他雖然受人忌恨，但仍樂此不疲的原因。這是他對自己虔敬的最有力辯護。與此相關的是兩個輔助辯護。其一，蘇格拉底說他以神諭為重，從事哲學非為自己謀利，而是為雅典人和城邦盡責，他走近雅典的每個人，像父親或兄長一樣，勸告他們關心德性，他自己從中一無所取，他的貧困就是最好的證明。(31b-31c)其二，如果判處蘇格拉底有罪，這不僅有害于雅典，而且是不虔敬的。他申辯自己無罪，并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不使雅典人犯錯，為了雅典城邦能夠更好。換言之，他不是在為自己辯護，而是在為雅典人辯護，因為他的哲學活動對雅典最為有益：“我認為沒有什么比我對神的服侍更有益于這個城邦了”(30a)。換言之，如果法庭判處他有罪等于判處雅典人有罪，殺死蘇格拉底等于雅典人自取其辱。而且，如果法庭判處蘇格拉底死刑，等于比較好的人被比較不好的人傷害，這是瀆神的。這對法官的傷害甚于對蘇格拉底的傷害。所以蘇格拉底說：“我遠非像常人想象的那樣在為自己申辯，而是為你們申辯，以免你們判了我罪，從而對神給你們的賜予犯了錯誤。”(30d)

蘇格拉底在證明自己的哲學活動是虔敬的同時已暗含著他不可能敗壞青年，因為他是受神的啟示而從事哲學，神不可能讓他敗壞青年和禍害城邦。不過，他還是另從五個方面反駁對他的這一指控。其一，他教人向善。他總是教導人們不要那么關心身體或金錢，而要盡可能讓靈魂變得更好。(30a-b)色諾芬也曾記載蘇格拉底在法庭上說：“我一直是在勸導青年要堅忍不拔，樸素節約，難道這能說是敗壞青年嗎？”(19)[古希臘]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第195頁。其二，他的哲學活動受人歡迎。“為什么有人樂于花那么長時間跟隨我？……他們喜歡聽我審察那些自以為智慧而其實并不智慧的人。這不是不愉快的事。”(33b-c)其三，如果他敗壞了青年，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長大，他們或者他們的家人或親戚會控告他。那些受其影響時間最長、受其影響最深的人，如柏拉圖、克力同、呂薩尼亞、安提豐、尼克斯特拉托斯、帕拉魯斯、阿德曼托斯、艾安托多羅斯等，無疑最應該也最可能控告他，但是他們無一人控告他。其四，蘇格拉底堅持無人主動作惡的觀點，聲稱從未主動教壞青年。“或者我沒有敗壞他們，或者我敗壞了他們，但屬于無意……法律并不要求你將那些犯下這種無意過錯的人帶到法庭，而要求人私下教育和警告他們。顯然，如果我得到了教誨，我就會停止我無意做的那些事。”(26a)其五，他從來都不是老師，不應對聽者的行為負責。如果有誰想聽他說話，不論老幼貧富，他都不會拒絕。不論這些人是否變好，都不應讓他負責，因為他對他們從未許諾什么，也沒教給他們什么。(33a-33b)

簡言之，蘇格拉底的申辯意在表明，他的哲學活動是遵循神的旨意而為，因而是虔敬的，它不僅對雅典的青年而且對所有雅典人都有益無害，即使在年輕人身上產生了負面后果，也不應由他負責。

二、虔敬辯護的困境

從法庭的第一次判決看，蘇格拉底的申辯可謂成敗參半。法庭投票的結果在他的預料之中，又有些出乎他的預料之外。他在被判處有罪之后說：“這樣的結果并不出人意料。讓我非常驚訝的倒是雙方投票的數目。因為我覺得反對票不會只多一點，而要多出很多。但現在看起來，只要有三十票不這么投，我就會被判無罪。”(35e-36a)這就是說，蘇格拉底早已料到他難以讓陪審團判他無罪，但他的申辯似乎也相當有說服力，好像讓一些他原本以為會贊同他有罪的陪審員投了反對票。不過，由此也可以看出陪審團對蘇格拉底的偏見并未如其想象的那樣普遍和深厚。

蘇格拉底認為他之所以不能說服法庭判其無罪，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例如，他申辯的時間太短：“如果我們的法律像其他地方的法律一樣，對于死刑的審判不是一天而是持續很多天，我會說服你們的。”(37a-37b)再如，他不向法庭哀求免除其罪：“我被判有罪，不是因為缺少語言，而是因為我不會無所顧忌和厚顏無恥，不愿對你們說那些你們最喜歡聽的話，我不哀悼，不悲慟，不說不做那些我認為不合我的品行而你們習慣于從別人那里聽到的那些事。”(38d-38e)這些都可能是他被判處有罪的原因，但如果我們仔細考察蘇格拉底的申辯，會發現事情可能并非完全像蘇格拉底所認為的那樣。

蘇格拉底的無罪申辯之所以沒有成功，一個重要原因是其虔敬辯護的困境。蘇格拉底從動機和效果兩個方面為其哲學活動進行辯護。出于動機的辯護是一個主觀的辯護，這種辯護不是一個直截了當的證明，而是一個逐漸引申的論證。德爾斐神諭并沒有直接啟示蘇格拉底進行哲學活動，更沒有啟示他以那種方式從事哲學、審視自己和考問別人。蘇格拉底通過對神諭的延伸理解來為自己的哲學活動進行辯解。站在蘇格拉底的立場看，他從動機方面所做的辯護是能夠自洽的。雖然這個方面的辯護具有較強的主觀成分，但是它既然出自蘇格拉底的心聲，人們似乎也難以否認他對神諭的這種理解是真誠的。可是，法庭上的申辯之成功與否不僅取決于申辯者本人的陳述，更取決于陪審團的判斷。

蘇格拉底哲學活動的動機可以完全聽憑他自行解釋，它的效果則不可能由蘇格拉底自行確定，而是取決于大多數雅典人的觀感與評判。即使人們認可了蘇格拉底哲學活動的動機，也不意味著認可它的效果。蘇格拉底能夠讓陪審團相信他從事哲學活動的初衷是虔敬的，但他顯然沒有說服陪審團，讓他們相信其結果是有益的或適當的。所以蘇格拉底與陪審團的最大分歧在于如何看待他的哲學活動及其效果。事實上，他對自己哲學活動的過程與結果的評價與多數雅典人的看法是沖突的。蘇格拉底認為“未經審視的生命，未算真正活過”(38a)，他每天審視自己和別人，認為這是最為有益的事業，尤其有益于青年，從而有益于雅典城邦。而在許多雅典人看來，這是在敗壞青年和城邦。

透過蘇格拉底的申辯，可以看到雅典人對蘇格拉底哲學活動的不滿主要有兩個方面。第一個方面，蘇格拉底在法庭上已經闡述得非常清楚，即他與他人的辯論導致辯論者對蘇格拉底心懷忌恨。蘇格拉底不斷與他人，尤其是知名的政治家、詩人、制作者、演說家等進行辯論，憑借對邏輯知識與修辭知識的嫻熟運用，總能駁倒對方，甚至以真理宣告者的身份無情地宣告對方無知、虛榮乃至自欺欺人，使對方感到自尊受到傷害，甚至人格受到侮辱，所以他遭到許多人忌恨。雅典人無法以這種理由來起訴蘇格拉底，便另立罪名，指控他不敬雅典城邦的神。

第二個方面是蘇格拉底對年輕人的影響。這種影響并非像莫勒圖斯在法庭上所說的那樣，是蘇格拉底教年輕人不信城邦所信的神，雖然這種指控也有一些口實，即蘇格拉底曾說有一個啟示他的“靈機”。這種影響主要表現于年輕人的思想方式和行為方式。蘇格拉底的哲學活動為年輕人樹立了一個榜樣。這個榜樣可以說是好榜樣，也可以說是壞榜樣：說他是好榜樣，是因為他為那些真正追求智慧的年輕人樹立了一個執著于追求真理的典范，對于那些志在哲學而又能克制自己言行的人來說，蘇格拉底無疑是個很好的導師。說他是壞榜樣，是因為對于那些并不以探求哲學為目的的人來說，蘇格拉底使許多年輕人感到隨意挑戰乃至冒犯權威的做法有例可循，甚至有理可依。一些人出身豪門，平日悠閑，樂于旁聽蘇格拉底審視和考問他人。不僅如此，這些有錢有閑的年輕人還模仿蘇格拉底考問別人，樂此不疲地揭露更多自以為有智慧的人。(23c)雖然蘇格拉底考問他人的目的是履行神賦予他的使命，但許多年輕人卻以此取樂，給更多的人帶去羞辱，尤其是一些年輕人模仿蘇格拉底的論辯方式來對付父母，使許多家長指責蘇格拉底教壞了他們的孩子。那些人因此遷怒于蘇格拉底，說“那個人蘇格拉底是個危害社會的家伙，他敗壞青年”(23d)。當然，這種做法還帶來另一個后果即社會權威的削弱，無論是政治、法律、藝術等方面的權威都可能因此威信掃地，這對雅典社會無疑具有解構作用。如果說蘇格拉底所反對的智者認為任何觀點都可以是真的，那么蘇格拉底的否定辯證法則似乎向人們表明任何觀點都可能不是真的。正如斯東所說：“蘇格拉底的否定式論辯術，如果雅典把它當真的話，就會使得衡平法原則和民主政體不可能實現。他把美德等同于不可能求得的知識，剝奪了普通人的希望，否認他們治理自己的能力。”(20)[美]斯東：《蘇格拉底的審判》，第146頁。

可見，雅典人對于蘇格拉底的上述不滿是他受到指控的真正原因，而這些不滿源于他與別人的哲學辯論。換言之，這種不滿與其說源于蘇格拉底的哲學觀點，不如說源于他從事哲學的方式。為了打消人們對他的控告，他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為自己的哲學活動做出一個讓人信服的解釋，二是放棄自己的哲學活動。這兩者之間并不一定是非此即彼的關系，但蘇格拉底的申辯讓它們變成相互排斥的關系。蘇格拉底在法庭上的申辯選取的是第一條路，他試圖說服陪審團，他的哲學活動是神意的安排，讓陪審團相信他不是有意難為那些政治家、詩人和制作者，更不是要教壞青年人。蘇格拉底的這個申辯為他的哲學活動賦予了神圣色彩，可以反駁關于他不敬神的指控，但這也可能為他自己挖了一個大“坑”。一旦他的這個申辯不能說服陪審團判其無罪，他就等于自斷后路。

蘇格拉底終究沒有說服陪審團，讓他們認可其哲學活動的正當性。這是因為關于蘇格拉底哲學活動的效果，多數雅典人與蘇格拉底的看法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為了消除雅典人對于其敗壞青年的指控，蘇格拉底只能放棄自己的哲學活動。如果他接受這個條件，便可免于死刑。但是蘇格拉底在申辯中明確拒絕了這一免死條件。他給出的理由是，為了堅持真理與正義，死而無悔。“我認為我不該因為危險而做任何卑鄙的事，我現在也不后悔做了這樣的申辯。我寧愿這樣申辯而死，也不愿采取其他申辯而活。”(38e)

我們無意懷疑蘇格拉底獻身真理的真誠，從其自身來說，他的申辯是能夠自圓其說的，他以自己的死證明哲學在其心中的神圣性，從而為自己的虔敬做了真誠無欺的辯護。但是，即使蘇格拉底愿意，他的申辯所隱含的內在矛盾已經在理論上使他無法做出其他選擇，或者說蘇格拉底對于自己虔敬的辯護內在地要求他不能接受這一免死條件。蘇格拉底通過德爾斐神諭來論證自己的哲學活動是神圣和虔敬的，他是應神的召喚而從事哲學，以此為自己的哲學活動提供合法的辯護，這也意味著蘇格拉底不能停止這種哲學活動，因為從其自身講，他若放棄哲學就等于放棄神賦予他的使命、辜負神的意愿，也就是不敬神。如此，他通過申辯所要消除的第一個罪名(不虔敬)又重新落在他的身上。蘇格拉底清楚地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我理解并且相信，神命令我過哲學家的生活，審視我自己和其他人，如果我因為怕死或者其他顧慮而放棄這一職守，那就太可怕了。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如果是那樣，人們真正可以公正地將我帶到這里來，控告我不信神、不遵從神諭、害怕死亡、自己不智慧卻自以為智慧。”(28e-29a)“雅典公民們……我要服從神而不是服從你們，只要我還有口氣，還能動彈，我決不會放棄哲學，決不會停止對你們進行勸告，以我通常的方式向我遇到的你們之中的任何一位指出錯誤。”(29d)他甚至說雅典人不僅不應停止他的哲學活動，而且應給予他極高的待遇，供他從事哲學。(36d-37a)。

蘇格拉底對于自己虔敬的辯護之所以在贏得訴訟方面陷于兩難，歸根到底是因為他對自己哲學活動的看法與大多數雅典人的看法產生沖突。蘇格拉底試圖讓雅典人由其哲學活動之虔敬來認可它的結果，但大多數雅典人從其哲學活動的結果來判斷它的虔敬。他通過德爾斐神諭為自己所做的辯護，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消釋人們對于其不虔敬的指責，卻無法消除這種辯論活動對辯論者帶來的羞辱和對青年人的不良影響。雅典人對他不虔敬的指控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一個借口，其哲學活動的現實后果才是雅典人最為不滿的。既然陪審團的多數成員并不認同蘇格拉底的哲學活動，如果他不停止在雅典的哲學活動，那就等于繼續敗壞青年和城邦，這是他們不能容忍的。由此，對于蘇格拉底的第二個指控就不可能消除，而第二個指控又與第一個指控密切相關，所以蘇格拉底不可能被判無罪。

三、智慧難題

與蘇格拉底的審判密切相關，并導致他訴訟失敗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是智慧難題。蘇格拉底在其哲學活動中以自己的智慧暴露他人的無知，使許多人感到自己受到羞辱，也使蘇格拉底遭到他們的忌恨和中傷，導致他名聲不佳并受到指控。蘇格拉底意識到這一點：“招致我的這種名聲的不是別的，而是某種智慧。”(20d)蘇格拉底領受神諭，審視和考問各行各業自以為有智慧的人，揭露他們并沒有智慧。問題是，為什么那些人自認為有智慧，別人也認為他們有智慧？是因為他們狂妄自大且別人盲目輕信，還是因為他們確有一些智慧？當他們認為自己有智慧時，他們是認為自己擁有一切智慧還是擁有某些專業領域的智慧？蘇格拉底并不否認各個專業的人士在其專業領域所具有的智慧，并承認他們在一些方面比他更有智慧。例如，他在談到工匠時說：“我意識到自己確實一無所知，我知道我會發現他們認識很多美好的東西。在這一方面我沒弄錯；他們知道我所不知道的，就此而言他們比我智慧。”(22d)當那些人自稱有智慧時，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的。

當蘇格拉底說他人沒有智慧時，其意何指？蘇格拉底說：“詩人做詩不是靠知識，而是靠某種天賦才能和靈感，就像預言家和先知一樣，預言家和先知也說了許多很美的東西，但是他們并不理解自己所說的東西。詩人在我看來也有類似的經歷……他們因為自己能夠寫詩，就在自己沒有智慧的其他方面，也認為自己很有智慧。”(22c)在蘇格拉底看來，政治家和能工巧匠與詩人有同樣的問題，他們因為能夠漂亮地完成自己的技藝，就自以為在別的事情上也有很有智慧，“他們的這種錯誤遮蔽了他們所擁有的智慧”(22d-22e)。由此可知，蘇格拉底所說的其他人的無知在于他們自以為知道自己所不知的知識。

蘇格拉底說他長于別人之處在于他知道自己無知，而其他人不知道自己無知。“我站在那個神諭的立場問我自己，我究竟是愿意像我現在這樣，既不像他們那樣智慧，也不像他們那樣無知，還是像他們那樣兼有二者。我對自己和神諭的回答是，像我現在這樣對我更好些。”(22e)當蘇格拉底說自知無知時，意指他知道自己在哪些方面有知、哪些方面無知，并非指他一無所知。蘇格拉底不可能對各種具體事情完全無知，而且他在為自己的哲學活動辯護時說，自己做的是對的，自己是好人。(28b)這意味著他知道什么是對的、什么是好人。蘇格拉底在法庭上說：“我私下到你們每個人那里，給予你們我所說的最有益的東西，我試著說服你們不要先關心‘自己的’，而要先關心自己，讓自己盡可能變得最好和最有智慧，不要關心‘城邦的’勝于關心城邦自身，對其他事情也是如此。”(36c-36d)這說明他知道什么是善的、什么是惡的。至少，他認為自己在這些方面具有一些智慧。

霍布斯曾言，對自己的智慧自負是人的一個普遍特征，幾乎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比一般人更有智慧。(21)Thomas Hobbes, Leviathan, ed.by J.C.A.Gaski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82.即使我們認為霍布斯所言不虛，承認所有人都高估自己的智慧而低估別人的智慧，甚至我們也不否認當時雅典可能有人像蘇格拉底所說的那樣自以為擁有一切智慧或者在一切事情上都最有智慧，但大多數雅典人應該不會自大或狂妄到如此地步。那么，蘇格拉底所說的那些政治家、詩人和工匠自以為擁有而實際上并不擁有的知識究竟指什么？換言之，蘇格拉底根據什么來判斷他們在自己的專業之外沒有真正知識？答案是蘇格拉底具有的智慧。

蘇格拉底說他所具有的是人的智慧，他所具有的智慧與智者們自認為具有的智慧不同。(20d-20e)他把智者自認為具有的智慧稱為超人的智慧，也就是關于做人的德性或做公民的德性的智慧。蘇格拉底沒有斷然否定智者擁有這種智慧，但從他的語氣可以看出他不認為自己具有這種智慧，也不認為智者真正具有這種智慧。他與智者的不同在于他自知自己沒有這種智慧，而智者們自以為具有這種智慧且別人也認為他們有這種智慧。也就是說，蘇格拉底在申辯中向人們顯示，智者也是自以為有智慧而實則沒有智慧的人。

蘇格拉底所具有的究竟是什么樣的智慧？蘇格拉底說他與其他人的不同在于他自知無知，這就是他具有的智慧。這種無知是對什么的無知？萊博維茨(David M.Leibowitz)認為，蘇格拉底的無知是指不知道德性是什么，“當蘇格拉底否認自己知道德性是什么的時候，我想他的意思是他不知道有什么好的事物在程度上或種類上與我們所期待的德性相當”(22)David M.Leibowitz, The Ironic Defense of Socrates: Plato’s Apology,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176.。布里克豪斯(Thomas C.Brickhouse)與史密斯(Nicholas D.Smith)認為，蘇格拉底所說的無知是對神的智慧的無知，“盡管蘇格拉底本人也不具有這種超人的知識，但是他向對話者表明，他們需要進一步探究什么是真正的智慧，從而使他們受益”(23)Thomas C.Brickhouse and Nicholas D.Smith, Routledge Philosophy Guidebook to Plato and the Trial of Socrates, New York/London: Routledge, 2004, p.103.。筆者認為，后一種解釋更加合理，蘇格拉底教人熱愛這種智慧也就是教人愛神。這正是希臘人賦予哲學的原初含義，即哲學事業本身是虔敬的。

結合《申辯》和柏拉圖的其他著作中蘇格拉底的對話，我們可以推知蘇格拉底所說的這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智慧就是定義知識或理念知識，即為諸種德性或事物下一個周密完善和不可反駁的定義。在蘇格拉底看來，政治家、詩人、工匠、智者等自以為擁有而實際上并不擁有的知識是關于事物理念的定義知識。蘇格拉底所說的這種智慧是絕大多數雅典人所不具有的。蘇格拉底是以絕對普遍的理念知識作為標準來衡量雅典人的相對具體的知識，以此認為他所詰問的那些雅典人沒有真正的智慧。

蘇格拉底所謂的自知無知是指，他知道自己在理念知識或定義知識方面無知，即很難為各種德性或事物下一個完滿的定義。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曾說蘇格拉底最先提出了普遍定義的問題(24)See Aristotle, Complete Works, Vol.2, ed.by Jonathan Barne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1, 1078b.。蘇格拉底研究定義知識，了解這種知識的本質以及探求這種知識的方法。他在這方面的研究先于其他人，也超過其他人。因此，他知曉獲得這種知識的艱難，知道自己在這方面無知。大多數雅典人并不研究這種知識，對此所知甚少甚至一無所知。既然如此，當他們說自己有知識時，他們肯定不是說擁有這種知識。而如果他們對定義知識一無所知，他們必定不會知道自己在這種知識方面無知，只有對這種知識有了相當了解的人才會清楚自己在這方面無知。

由此，我們看到蘇格拉底的哲學活動確實存在一個難以回避的問題，這也是他的申辯難以讓雅典人信服的一個原因。他對他人的批評似乎并非像他所認為的那樣合理。首先，蘇格拉底也像他批評的人一樣，一方面被別人認為很有智慧，這可以從凱瑞豐到德爾斐神廟求問“是否有人比蘇格拉底更有智慧”的問題看出來；另一方面蘇格拉底自認為很有智慧，這表現在他樂此不疲地對別人進行教導，以及認為自己比別人知道自己無知。(25)凱瑞豐所認為的蘇格拉底具有的智慧，與蘇格拉底考察眾多雅典人之后自認為擁有的智慧并非一回事。施特勞斯將前者稱為“前德爾斐智慧”、后者稱為“后德爾斐智慧”，認為“根據他的后德爾斐智慧，他的前德爾斐智慧愚不可及，但是他曾經擁有它或者曾經被它擁有”。(Leo Strauss, Studies in Platonic Political Philosophy, Chicago/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3, p.41.)其次，蘇格拉底的申辯談及兩種智慧，一種是通常意義所說的智慧，一種是蘇格拉底所說的定義知識或理念知識。大多數雅典人并沒有自詡具有一切智慧，他們在認為自己有智慧時并非認為自己擁有定義知識。但是，蘇格拉底恰恰以他們沒有這種知識來證明他們并不具有一切智慧，并以此為由而否認他們擁有智慧。再次，蘇格拉底的表現仍然契合于霍布斯所說的人性特征，即對自己的智慧自負。只不過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智慧自負：以自知無知來肯定自己的智慧，否認他人的智慧。我們不知道蘇格拉底對此是否有清楚的意識。雅典人雖然不能通過論辯來駁倒蘇格拉底，但是他們心中肯定對此有所察覺，因而并不認為蘇格拉底對他們的駁難是十分合理的。這或許是包括一些陪審團成員在內的許多雅典人不認可蘇格拉底申辯的一個原因。

四、結 語

綜上所述，蘇格拉底之所以在法庭上敗訴，他的一些疑似宗教異端的思想可能是一個原因，但是其申辯中的困難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這些困難緣于他對自己哲學活動方式的看法與大多數雅典人的看法之間的矛盾，一方面蘇格拉底難以讓雅典人相信其哲學活動沒有給雅典的青年造成壞的影響，另一方面他對自己的智慧與他人的無知的解釋難以讓雅典人信服，這都讓蘇格拉底開罪于他們。

透過柏拉圖的《申辯》，用心的讀者可能會發現，無論蘇格拉底還是雅典的陪審團成員，似乎都沒有清楚地區分蘇格拉底的哲學與其從事哲學的方式，他們在潛意識中把兩者劃等號了(26)蘇格拉底或許有意地將這兩者相等同。。就蘇格拉底而言，即便我們承認神啟示他從事哲學，這是否意味著神示諭他只能以那種考問和詰難他人的方式去從事哲學呢？顯然并非如此。他的申辯與其說是對其哲學的辯護，不如說是對其從事哲學方式的辯護。同理，與其說蘇格拉底沒有說服陪審團，讓他們認可其哲學的合理性，不如說他沒有讓他們認可其從事哲學方式的正當性。就陪審團而言，他們雖然沒有清楚地分辨蘇格拉底的哲學與其從事哲學的方式，但對二者的差別還是有所意識。這從陪審團給蘇格拉底開出的免除死刑的條件可以看出來：要么蘇格拉底留在雅典而放棄哲學，要么他繼續從事哲學而離開雅典。如果陪審團真正反對的是蘇格拉底的哲學，那么他們會禁止他在任何地方從事哲學，但他們并不反對蘇格拉底在其他地方從事哲學。所以，陪審團真正反對的是蘇格拉底的那種讓他們感到傷害自尊和受到羞辱的論辯方式。

有學者昧于蘇格拉底哲學與蘇格拉底從事哲學方式的區分，把蘇格拉底的申辯視為對哲學的辯護，把雅典對蘇格拉底的審判看成對哲學的審判。如果我們承認這種看法，由此得出的結論應是，判處蘇格拉有罪等于判處哲學有罪，判處蘇格拉底死刑等于判處哲學死刑，進一步的結論便是蘇格拉底之后雅典不會再有哲學和哲學家。但事實并非如此。在蘇格拉底之后，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哲學家與斯多亞學派等哲學學派還在延續雅典的哲學輝煌。由此可知，雖然蘇格拉底以哲學的代言人為哲學進行申辯,雅典的法庭并非要判處哲學死刑或者禁絕哲學，而只是要禁止蘇格拉底式的哲學活動。換言之，雅典人并非厭惡哲學本身，而是反感蘇格拉底從事哲學的具體方式。這也說明，蘇格拉底的哲學探討方式雖然對哲學學者而言是一種富有啟發性的教學與研究方式，但是它似乎不適合那些不以哲學事業為志向的人們。這也是蘇格拉底之后柏拉圖建立學園并在學園中從事哲學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