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巳儀
(江蘇師范大學 江蘇 徐州 221116)
“黃昏”作為中國古典文化中“暝色起愁”范型的主要意象,發軔于先秦時期的《詩經》《離騷》,發展于魏晉時期的建安文學,最終在南北朝時期的田園山水詩中走向成熟。經過漢魏六朝文學的洗煉,“黃昏”發展到唐宋時已然成為文人們特別青睞的一個意象。從數量上來看,雖然“黃昏”作為意象在唐詩和宋詞中都較為常見,但在后者中出現的頻率顯然更高。筆者分別以《全唐詩》和《全宋詞》為檢索文本,得到了如下數據:《全唐詩》共收詩歌約四萬八千九百首,其中詩句包含“黃昏”二字的有二百一十首;《全宋詞》共收詞作約兩萬篇,其中詞句包含“黃昏”二字的有五百六十七篇。具體請參看下表:

從數據中不難發現,《全宋詞》的總量不到《全唐詩》的二分之一,但其中“黃昏”一詞的出現頻率卻遠高于唐詩,甚至達到了唐詩的六倍多。究其因,正是這一意象的內涵意蘊在從唐詩發展到宋詞的過程中產生了重要的流變,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在許多唐詩中,“黃昏”保留著作為一個時間概念的最初意義,即指太陽已經落山但天還沒有完全黑下去的這一個時間段,如:
密宇深房小火爐,飯香魚熟近中廚。野人愛靜仍耽寢,自問黃昏肯去無。(元稹《晨起送使病不行因過王十一館居二首·其二》)
黃昏寒立更披襟,露浥清香悅道心。卻笑誰家扃繡戶,正薰龍麝暖鴛衾。(司空圖《白菊雜書四首·其一》)
黃昏投古寺,深院一燈明。水砌長杉列,風廊敗葉鳴。山云留別偈,王事速歸程。迢遰羅源路,輕輿候曉行。(戴叔倫《宿天竺寺曉發羅源》)
這樣的例子還有不少。在這些詩句中,“黃昏”主要的作用便是點明時間,而與詩作表達的主題、作者或主人公流露出的情感等沒有必然聯系,這稱得上是“黃昏”在古代詩詞中最純粹的用法,因為此時的它還算不上一個真正的意象。
但到了宋詞,“黃昏”的這一用法出現頻率卻大大降低,經過仔細的檢閱筆者發現,《全宋詞》中包含“黃昏”的五百六十七篇詞作幾乎無不將之與詞人的個體際遇或家國情懷相聯,“或嘆己之才屈;或傷所處之境窮;或借物以自寓;或對景以傷情”,這使得“黃昏”成為一個具有特定象征與生命內涵的語碼。如柳永的《訴衷情》(一聲畫角日西曛):
一聲畫角日西曛。催促掩朱門。不堪更倚危闌,腸斷已消魂。年漸晚,雁空頻。問無因。思心欲碎,愁淚難收,又是黃昏。
對于像柳永這樣漂泊在外的游子來說,黃昏無疑是一天之中最易勾起鄉愁的時刻。斜陽西掛,萬物將息,古老的農耕文明傳統早已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規律刻在了中國人的基因鏈上,于是黃昏時分成為了歸家與團聚的象征,《詩經·王風》:“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牛羊下山,雞鴨回窩,鳥雀入巢,游子也應當歸家,這種期盼一旦無法實現,失望的情緒與巨大的心理落差自然而然地遷移到“黃昏”這一時刻上,牛羊、雞鴨、鳥雀等尚有團聚之時,繄我獨無!于是詞人筆下的“黃昏”意象也就帶上了求而不得的惆悵色彩,《訴衷情》(一聲畫角日西曛)正是典型代表:畫角聲在如血的殘陽下平添了一份凄涼,登高倚欄無法消解內心的相思之苦,反而加劇了“腸斷”“消魂”“心碎”之感。最后的“又是黃昏”四個字頗耐人尋味,不僅點明時間、與首句的“日西曛”相呼應,而且一個“又”字表明每每黃昏來臨,主人公內心的相思愁緒就會泛濫,導致“愁淚難收”。顯然“黃昏”這個時間段在詞人的心中已經與“返鄉”“歸家”“團聚”等溫馨的畫面產生了必然關聯,而這種關聯的建立也意味著“黃昏”完成了從意義單一的時間名詞向意義豐富的意象的轉變。
從感情色彩的角度來看,唐詩與宋詞中的“黃昏”意象有很大的不同。在唐詩中,“黃昏”的感情色彩豐富多樣,可以是豪放與激昂,如吳武陵《題路左佛堂》:“雀兒來逐飏風高,下視鷹鹯意氣豪。自謂能生千里翼,黃昏依舊委蓬蒿。”可以是寂寥與凄涼,如李商隱《過華清內廄門》:“華清別館閉黃昏,碧草悠悠內廄門。自是明時不巡幸,至今青海有龍孫。”還可以是豁達與開朗,如白居易的《雪暮偶與夢得同致仕裴賓客王尚書飲》:“黃昏慘慘雪霏霏,白首相歡醉不歸。四個老人三百歲,人間此會亦應稀。”
然而發展到宋代,詞人們卻心照不宣地將“黃昏”的感情色彩局限于“愁”這一個主題之中,柳永、歐陽修、蘇軾等詞人更是借黃昏寫愁緒的個中翹楚。具體來說,一是思親望鄉、思婦懷人之愁,相思本就讓人飽受痛苦、坐臥難安,而黃昏更加重了這種傷感。如柳永《鳳凰閣》(匆匆相見):
匆匆相見,懊惱恩情太薄。霎時云雨人拋卻。教我行思坐想,肌膚如削。恨只恨、相違舊約。相思成病,那更瀟瀟雨落。斷腸人在闌干角。山遠水遠人遠,音信難托。這滋味、黃昏又惡。
二是年華易逝、壯志難酬之愁。黃昏是光明與黑暗交替的過渡時刻,這很容易讓人們聯想起生與死的交替,因而在宋詞中黃昏也常與人生遲暮勾連起來。例如王詵的《蝶戀花》(鐘送黃昏雞報曉):
鐘送黃昏雞報曉。昏曉相催,世事何時了。萬恨千愁人自老。春來依舊生芳草。忙處人多閑處少。閑處光陰,幾個人知道。獨上高樓云渺渺。天涯一點青山小。
永恒的四季更替與人生的年華易逝產生強烈對比,讓詞人頓生慨嘆。門庭冷落、壯志難酬的孤獨感更使詞人難消愁緒。而一天之中的黃昏就像人一生之中的暮年,更加強了詞人心中的不甘與無奈。
前文所舉例子柳永的《訴衷情》(一聲畫角日西曛)中除了相思之情也有人生遲暮的慨嘆:黃昏時分與“年漸晚”的遲暮之感遙相呼應,配以“斷腸”“愁淚”等描寫,使得全詞籠罩于一派蕭瑟蒼茫的暮色愁情之中。事實上,將日暮與人生遲暮相聯并非宋人首創,李密在《陳情表》中就曾以“日薄西山”比況其祖母之行將就木,只不過發展到宋代,這一現象已經從文人的“偶一為之”變成了心照不宣的“固定模式”,情感表達也歸于統一,即抒發青春不再、壯志難酬的悲嘆。
三是山河殘破、國勢衰微之愁,如姜夔的《揚州慢》(淮左名都):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該詞以遭劫后的揚州城為對象,空城在黃昏暮色的映照下更顯凄涼,詞人不禁聯想到曾經的繁華,殘破之景與痛惜之情融為一體,在昔盛今衰的強烈對比中吟詠出黍離之悲。
經過以上分析不難看出,“黃昏”意象的感情色彩在唐詩和宋詞中有很大的差別,究其因不外乎兩點:
一是文體本身的區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如是寫道:“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要眇宜修”最初是用來表達“一種精微細致富于女性修飾之美的特質”,王國維則借之以形容詞這種文體,突出詞所擁有的婉約精致的感性之美,這也正是詞更擅長抒發人內在的纏綿悱惻之情的原因所在。除了詩善敘事、詞善抒情的區別,這兩種文體在唐宋文人心目中的地位也有云泥之別,“詩莊詞媚”的認知在古典文學中可謂是根深蒂固,在儒家傳統禮教的影響下詩需以“溫柔敦厚”“大氣端莊”為原則,甚至承載著一部分教化世人的道德責任,而詞則被看作娛賓遣興的工具,可以張揚直露地訴說個人情欲,故而綿密的情思、季節變化引起的心緒波動、“花自飄零水自流”的閑愁等都會在詞中被真實細膩地描寫出來,柳永、晏殊、歐陽修等無不熱衷于此。
二是唐宋社會背景不同。唐王朝是一個不斷向外擴張的時代,這種強盛的國力和旺盛的生命力遷移到文學之中就體現為一種昂揚的、蓬勃的創作傾向,哪怕是表達悲情也會以高昂的姿態展現出悲中有壯的廣闊胸懷。而五代以后天下大亂,人們的注意力開始轉向繁華幻滅后的沉思與反省,帶有宗教或哲學色彩的人生體悟逐漸出現在文人們的作品之中,馮延巳、李璟、李煜等正是這一創作傳統的開拓者,而這種細膩、纖弱、感傷甚至頹廢的文學氣質被宋代的詞文化所接受,并“發揚光大”,由此才產生了上文中提到的“黃昏”意象與各種愁情密不可分的局面。
由于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思想文化背景不同,“黃昏”在唐詩和宋詞中也擁有截然不同的意蘊。唐詩中的“黃昏”時而帶有一種靜謐溫馨的莊禪意味,這種現象的源頭是兩晉時興起的佛道思想與山水田園詩的融合,在陶淵明、謝靈運、謝朓等人的作品中都有所體現,如陶淵明的《飲酒》(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在這些詩中,黃昏下的圖景帶來的并不是倦意或愁緒,反而是莊禪人生在意識上的啟迪。到了唐代,“黃昏”的這一意蘊被保留下來,當文人們失望于世事之黑暗、仕途之艱辛,他們從塵世的喧囂中抽離出來,內心產生對“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的向往與渴望。這種從熱烈向虛清的轉變與黃昏的本義“從白晝向黑夜過渡”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于是在這些文人們的筆下,“黃昏”擁有了一種圓融寧靜的意味。
而宋詞中“黃昏”的意蘊則趨向于追求哲思后獲得的理性觀照。理學對宋詞的浸潤使之更傾向于對生命本體哲學的探討和對世間百態的哲思,尤其是宋朝的士大夫詞,其中的“黃昏”意象有時呈現出作者對生命無常的澄靜思考以及思考過后獲得的理性觀照。詞人們往往從最平淡的日常生活入手,如黃昏中的落花、夕陽下的飛燕就經常出現于晏殊、歐陽修等人的詞作中。詞人們捕捉這些景物帶來的細微感受并將之擴大開來,使之成為能夠觸碰到生命意義的東西,這正是宋詞的力量所在。
當然,唐詩和宋詞對“黃昏”意象的運用也有相似之處,即通過“意象的組接,生成意象群;意象群的連綴,構成意象系統”,將“黃昏”和許多與之原型意蘊相諧的意象結合起來,營造出單獨一個意象所不能產生的意境。由于“黃昏”作為意象的特殊性——不僅可以代表一個時間片段,還可以作為一個廣闊的空間背景囊括萬物,與之有關的意象系統可以分為如下兩類:視覺意象系統和視聽意象系統。
所謂視覺意象系統是指由“黃昏”和其他通過視覺感官捕捉到的事物疊加形成的意象組合,較為常見的有黃昏中的落花衰草、敗柳飛鴉、古道荒城等,這些意象所反映出的生命凋零、昔盛今衰的對比,結合著“黃昏”背后的“暝色起愁”母題,表現出層次豐富的文學涵義。如:
秋鴻過盡無書信,病戴紗巾強出門。獨上荒臺東北望,日西愁立到黃昏。(白居易《寄上大兄》)
落花飛絮耿黃昏。又是一番新恨。(劉過《西江月·其二》)
視聽意象系統同樣具有此功能,只不過疊加的意象從視覺層面轉向了聽覺層面:或是自然界的馬嘶、蟬鳴、雁叫,或是胡茄、羌笛等樂器的吹奏之聲,伴著夕陽的余暉,在“斷腸人”聽來都帶有一種凄苦的情調。如:
處處兵戈路不通,卻從山北去江東。黃昏欲到壺關寨,匹馬寒嘶野草中。(韋莊《壺關道中作》)
向黃昏、苦苦嬌啼怨別,那堪更、東風起。(趙長卿《水龍吟·其三》)
從唐詩到宋詞,“黃昏”完成了從時間概念向完全成為意象的轉變,也豐富了黃昏意象群,這一過程“凝聚著一些人類心理和人類命運的因素,滲透著我們祖先歷史中大致按照同樣的方式無數次重復產生的歡樂與悲傷的殘留物”。因此,每當我們看到詩詞中的“黃昏”,就仿佛能透過這一意象看到它背后隱藏著的歷史,體會到永恒與不朽,其中浸潤著的是我們整個華夏民族五千年來的悲嘆與歡歌。
注釋:
①本文所有數據均來自《中國基本古籍庫》中的《全唐詩900 卷》及北京電子出版物出版中心《全宋詞》電子圖書版。
②(清)袁枚.詩學全書[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0.8.
③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9.
④葉嘉瑩.中國詞學的現代觀[M].長沙:岳麓書社,1990.67.
⑤嚴云受.詩詞意象的魅力[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243.
⑥(瑞士)榮格.論分析心理學與詩的關系[A]葉舒憲等.神話——原型批評[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