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

穆旦（1918 —1977），原名查良錚，詩人、翻譯家，是“九葉詩派”的代表性詩人。穆旦于20世紀40年代出版了《探險隊》《穆旦詩集（1939—1945）》《旗》三部詩集，將西歐現代主義和中國詩歌傳統結合起來，形成富于象征寓意和心靈思辨的詩風。20世紀80年代之后，許多現代文學專家推其為“中國現代詩歌第一人”。

春

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

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

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

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

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

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

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

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

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

呵，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

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

一九四二年二月

如果讓你寫一首關于春天的詩，你會選擇哪些意象，又會賦予它們什么樣的形象與情感？

如果請你回憶一下關于春天的古詩詞，你會想到哪些作品？

比較一下，你就會發現穆旦這首《春》的特別之處。比如起首兩句寫“春草”：“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綿延的春草似乎在燃燒，那綠色的火焰搖曳著，充滿了熾熱的欲望，渴望去擁抱美麗的春花。在我們一般的認知中，火焰是紅色的，此處詩人故意使用“綠色”，既對應草的顏色，同時也給人一種新鮮感與沖擊力。靜態的綿延的春草，因“搖曳”一詞“活”了起來，接著詩人又特意用“他”而非“它”去指代春草，賦予其人類的熱烈情感。這樣的形象、情感、內涵，都是傳統詩作中所沒有的，因而具有了一種無可爭議的現代性與突破性。

試與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做比較：“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白居易的這首詩也寫春草，寫野火，歌詠野草的生命力，不同之處在于，其中的春草與野火是兩個單獨的意象，而非如穆旦詩中合而為一。白居易詩的后四句為：“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前六句的“春草”，其實是作為結句中人之“離愁”的背景或喻體。以春草喻離愁，是中國古典詩詞的傳統，比如《楚辭·招隱士》中的“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漢樂府民歌《飲馬長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李煜的《清平樂（別來春半）》“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而穆旦筆下的春草，并非作為人之活動的背景或情感的隱喻，其本身即獨立鮮活的生命，如同第二詩節中的“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如同整個春天的赤裸著、痛苦著、等待著的“光，影，聲，色”。

接下來兩句寫“春花”：“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試著像上文一樣將其與下列幾首詩詞做比較鑒賞：孟浩然的《春曉》，王維的《辛夷塢》，李清照的《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

作為翻譯家，穆旦的主要譯作有：俄國普希金的作品《青銅騎士》《普希金抒情詩集》，英國雪萊的《云雀》《雪萊抒情詩選》，英國拜倫的《唐璜》《拜倫抒情詩選》《拜倫詩選》，英國布萊克的《布萊克詩選》，以及英國濟慈的《濟慈詩選》。

作家王小波在《我的師承》中談到作為翻譯家的穆旦——

我終于有了勇氣來談談我在文學上的師承。小時候，有一次我哥哥給我念過查良錚先生譯的《青銅騎士》：

我愛你，彼得興建的大城，

我愛你嚴肅整齊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么莊嚴，

大理石鋪在它的兩岸……

他還告訴我說，這是雍容華貴的英雄體詩，是最好的文字。相比之下，另一位先生譯的《青銅騎士》就不夠好：

我愛你彼得的營造

我愛你莊嚴的外貌……

現在我明白，后一位先生準是東北人，他的譯詩帶有二人轉的調子，和查先生的譯詩相比，高下立判。那一年我十五歲，就懂得了什么樣的文字才能叫作好。

……

別的翻譯家也用最好的文學語言寫作，比方說，德國詩選里有這樣的譯詩：

朝霧初升，落葉飄零

讓我們把美酒滿斟！

帶有一種永難忘記的韻律，這就是詩啊。對于這些先生，我何止是尊敬他們——我愛他們。他們對現代漢語的把握和感覺，至今無人可比。一個人能對自己的母語做這樣的貢獻，也算不虛此生。